摘要：时值一九八三年初夏，南方的空气已经弥漫着潮湿而闷热的气息。江城，这座依偎在长江支流旁的中等城市，正沐浴在改革开放初期带来的微妙变化之中。对于家境普通、父亲是市图书馆老管理员、母亲是街道纺织厂普通女工的陈秀娥来说，生活似乎是按部就班的，像一条平静流淌的小河，看不

第一章：订婚与裂痕

时值一九八三年初夏，南方的空气已经弥漫着潮湿而闷热的气息。江城，这座依偎在长江支流旁的中等城市，正沐浴在改革开放初期带来的微妙变化之中。对于家境普通、父亲是市图书馆老管理员、母亲是街道纺织厂普通女工的陈秀娥来说，生活似乎是按部就班的，像一条平静流淌的小河，看不到太多的波澜，但也少了些许令人不安的激荡。

二十三岁的秀娥，在当时的社会标准里，已经算是“大姑娘”了。她在市第一棉纺厂细纱车间工作，是车间里出了名的“快手”和“巧手”，细密的纱线在她灵巧的手中翻飞，总能超额完成任务。长相清秀，性格沉静，虽然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但难掩眉宇间那份干净利落的气质。厂里的老师傅们都说，秀娥是个好姑娘，踏实肯干，就是话不多，像块默默打磨自己的璞玉。

她和对象周海波的恋爱，可以说是厂子里许多人羡慕的对象。海波也是工人家庭出身，但他是市纺织机械厂的技术员，更重要的是，海波有个当兵的叔叔，在部队里也算有点关系。海波本人也争气，高中毕业后通过招工进入纺织机械厂，表现优异，去年刚刚入了党。在那个年代，党员身份和“技术员”的头衔，是很有分量的。

两家人早就把他们的婚事定了下来，只等着海波“提干”——也就是提拔为干部编制，这在当时意味着身份的根本性转变，从“工人”变成“干部”，工资、福利、社会地位都会截然不同。一旦提干，婚事便再无阻碍，只待选择一个黄道吉日，热热闹闹地办一场。

秀娥对海波的感情，谈不上轰轰烈烈，但却是实实在在的喜欢和信任。海波对她很照顾，会给她带一些市面上少见的水果糖，会在她加夜班的时候悄悄送去一碗热腾腾的夜宵，逢年过节，两家人的走动也十分频繁。海波话不多，但为人实在，对秀娥的父母也很尊重。在秀娥朴素的观念里，这样的女婿，知根知底，又能干，又是党员，将来肯定有出息，嫁给他，日子错不了。

她甚至已经开始偷偷地攒钱，盘算着未来的小家。她看中了一套厂里新盖的、带独立厨房和卫生间的单元楼，虽然面积不大，但比起现在和父母挤在两居室里，已经是天壤之别。她想象着，等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小窝，白天去上班，晚上下班回来，海波也下班了，两人一起做饭，看看电视……那是多么安稳而美好的日子。

然而，平静往往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被打破。

那是五月底的一个傍晚，夕阳的余晖将纺织厂的厂房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秀娥刚下班，和同车间的姐妹有说有笑地走出厂门。远远地，她看到了周海波。他穿着一件当时很时髦的的确良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还提着一个当时看来颇为贵重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看到秀娥，他笑着迎了上来。

“秀娥！”他的声音比平时似乎高了些，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海波，啥事儿这么高兴？”秀娥笑着问，心里也跟着甜丝丝的。

“好事儿！天大的好事儿！”海波左右看了看，然后拉着秀娥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我……我提干了！”

“真的？”秀娥愣了一下，随即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提干！这可是天大的喜讯！这意味着海波从此就是国家干部了，吃商品粮，前途无量。她激动地抓住海波的胳膊：“太好了！海波，恭喜你！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就今天下午刚宣布的。”海波得意地说，“本来想回家跟我爸妈说，再跟你说，这不刚从厂里出来，就看见你了。”

秀娥的眼眶有些发热，她觉得自己的未来一片光明。“那……那我们的事儿……”

“放心吧，秀娥！”海波拍着胸脯，“我这还没来得及跟家里说，但我保证，等我这边手续都办完了，第一时间就去跟你爸妈提亲！咱们结婚的事儿，包在我身上！以后你就是干部家属了，谁也不敢再欺负你！”

看着海波意气风发的样子，秀娥心里充满了幸福和憧憬。她觉得，自己的努力和等待都是值得的。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并没有像秀娥想象的那样顺利。

提干后的海波，似乎真的变了一个人。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下了班就往纺织厂跑，或者约秀娥去看一场便宜的电影。他开始变得忙碌起来，经常加班，或者被叫去参加一些学习、会议。即使偶尔见面，他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话题越来越多地围绕着工作、前途，以及他叔叔在部队里的关系网。

秀娥起初并没有多想，只当是他工作忙了，地位提高了，肩上的担子重了。她依然细心地照顾着他的生活，给他织毛衣，做好吃的带给他。但渐渐地，她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有一次，她们车间的王师傅生病住院，秀娥和几个姐妹下班后自发去医院看望，顺便帮着陪护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遇到了也刚从医院出来的海波。原来是他的一位远房亲戚住院，他是去探望的。双方碰面，都有些尴尬。

“秀娥，你们这是……”海波皱着眉头。

“王师傅病了，我们看他去。”秀娥解释道。

“哦。”海波点了点头，眼神里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他没有多问，只是匆匆和他们告别，说是还要去另一个地方。

还有一次，秀娥的母亲托人从乡下捎来一些自家种的蔬菜和鸡蛋，让她给海波送一些过去。秀娥高高兴兴地去了。海波家当时住在纺织机械厂家属区的一栋旧楼里，条件一般。海波开门看到是秀娥，脸上没什么表情。

“海波，这是我妈让我给你带的菜和鸡蛋。”

“哦，放门口吧。”海波侧身让她进去，但态度有些冷淡。

秀娥走进狭小的屋子，看到海波的母亲正坐在桌子旁数落着什么。见到秀娥进来，老太太的脸拉得更长了。“哟，这不是秀娥吗？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就来了？我们家可不兴这么随便。”

秀娥有些不知所措，把东西放在地上，小声说：“阿姨，这是……”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老太太打断她，“海波现在提干了，是干部了，不比以前。以后啊，你们来往可得注意点。我们家可不图你们什么，但有些规矩，你得懂。”

秀娥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不明白，为什么提干前后，海波和他家人的态度会有这么大的转变。她默默地转身离开，心里堵得难受。

更让她不安的是，海波开始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抱怨工作的辛苦，抱怨一些老同事倚老卖老，抱怨厂里的领导任人唯亲。他甚至暗示，自己能有今天的位置，全靠叔叔的关系，将来想要更进一步，还得靠更大的关系网。

“秀娥，你以后少跟那些车间里的人来往，特别是那些没事就聚在一起嚼舌根的。”一次约会时，海波告诫她，“我现在是干部了，要注意影响。你呢，也安分一点，别整天跟她们混在一起，聊天说那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事儿。”

秀娥沉默了。她知道海波说的是实话，在厂里，车间里的姐妹们确实经常聊一些生活琐事，偶尔也会发发牢骚。但她没想到，曾经和她一样出身工人家庭、了解她生活的海波，现在却开始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光看待她的过去和她的朋友。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隔阂感，正在他们之间悄然形成。她试图和海波沟通，想找回以前那种平等、轻松的感觉。

“海波，我觉得我们……”

“你又怎么了？”海波不耐烦地打断她，“是不是觉得我现在提干了，就跟你不是一路人了？你要是这么想，那我们的事儿就算了吧！”

“我没这么想！”秀娥急忙辩解，“我就是觉得……我们能不能像以前一样？”

“以前？以前我是什么？一个穷技术员，跟你一样都是工人。现在我提干了，我的未来不一样了！”海波的声音也提高了八度，“秀娥，不是我现实，你想想，我现在是干部，将来是要做大事的。跟着我，对你只有好处。但你得明白自己的身份，别拖我后腿！”

那一刻，秀娥的心彻底凉了。她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提干不仅改变了海波的身份，似乎也扭曲了他的灵魂。他变得虚荣、势利，甚至开始嫌弃起她这个曾经被他珍视的、同样出身工人的女友。

她想起了那些和海波一起走过的日子，那些简单的快乐和对未来的憧憬，仿佛都成了讽刺。她一直以为他们是平等的，是共同奋斗的伙伴，却没想到，阶级地位的差异，一旦有了实质性的提升，竟然会带来如此巨大的裂痕。

那天晚上，秀娥失眠了。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乱糟糟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是该继续维持这段关系，接受海波的改变，努力让自己也“配得上”他现在的身份？还是……

她想起了海波说的那些话，“拖我后腿”、“注意影响”。难道在他眼里，她现在成了一个需要他“提拔”或者“嫌弃”的对象了吗？

第二天去上班，秀娥的心情格外沉重。车间的姐妹们都看出了她的不对劲。

“秀娥，你咋了？脸都白了。”细心的张姐关切地问。

秀娥摇摇头，勉强笑了笑，没说什么。

下午，海波却意外地出现在了纺织厂的大门口。他穿着一身崭新的中山装，头发抹了头油，锃亮发光，手里还捧着一束当时很稀罕的红玫瑰。

“秀娥！”他站在门口，朝着里面喊她。

周围立刻响起一阵议论声和窃笑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们身上。秀娥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她觉得海波这是在炫耀，也是在羞辱她。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出去。

“海波，你……”

“给你的。”海波把玫瑰花塞到她手里，笑容有些僵硬，“秀娥，我知道，最近我忙，可能忽略了你。但你相信我，我是真心爱你的。等我以后当上副厂长了，我就风风光光地娶你过门！到时候，你就是干部太太，谁还敢小看你？”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但是，秀娥，我也跟你说清楚。我妈那边，还有我叔叔那边，都觉得我们现在的情况……不太合适。主要是觉得你家条件一般，而且你工作的环境……嗯，你也知道。他们希望，我们能……划清一些界限。”

秀娥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果然，这就是他的真实想法。提干之后，她这个工人家庭出身的女友，成了他前进道路上需要“处理”掉的“负担”。

“划清界限？”秀娥的声音有些颤抖，“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海波避开了她的目光，“我们……先不要联系了。等我把一切都安排好，再说。”

“安排好什么？”

“就是……我的前途。”海波终于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秀娥，你别怪我。要怪，就怪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需要的是能帮我往上走的伴侣，而不是……”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秀娥感觉自己的脸颊火辣辣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紧紧攥着那束玫瑰花，那鲜艳的红色此刻刺得她眼睛生疼。

“周海波，”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你的意思是，要跟我分手？”

海波的脸上露出一丝愧疚，但很快被一种决绝取代：“是。秀娥，你别怨我。这对我们都好。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前途。我们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说完，他把一张纸条塞到秀娥手里，转身拦下一辆刚刚停下的公交车，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秀娥一个人，站在喧闹的厂门口，手里捏着那束冰冷的玫瑰花和那张决定她命运的纸条，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那天晚上，秀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得泣不成声。她不明白，为什么曾经那么相爱、许诺要共度一生的人，会因为一个“干部”身份的转变，就变得如此陌生和绝情。她感到自己被抛弃了，被现实无情地扇了一记耳光。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红肿，头发凌乱，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这就是被抛弃的样子吗？她曾经以为自己是幸运的，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却没想到，这份依靠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窗外的月光洒在地板上，清冷而孤寂。秀娥的心，也像这月光一样，冰冷而迷茫。她和周海波的婚约，就这样，在他提干后不久，如同泡沫般破灭了。而她，这个刚刚还在憧憬着美好未来的普通女工，一夜之间，成了被“干部”男友抛弃的可怜人。

第二章：低谷与重生

失恋的痛苦，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陈秀娥的心。取消婚约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在棉纺厂传开了。一时间，各种议论、猜测、甚至幸灾乐祸的目光，像针一样刺向她。

“听说了吗？秀娥对象提干了，就把她给甩了！”

“可不是嘛，人家现在要找有背景的、能帮他往上爬的，哪还看得上我们这种普通工人？”

“唉，秀娥也真是可怜，那么好的条件，怎么就……”

“好什么好？我看啊，是她命不好。找个有本事的，还不一定对她好呢！”

这些话像潮水一样，日夜不停地冲击着秀娥本就脆弱的神经。她开始害怕上班，害怕面对同事们异样的目光。她走路总是低着头，不敢看别人，原本开朗的性格也变得沉默寡言。

父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母亲偷偷地掉了不少眼泪，父亲虽然嘴上不说，但眉头总是紧锁着。

“秀娥啊，”一天晚上，父亲把她叫到身边，语重心长地说，“爹知道你心里苦。但事已至此，你也别太难过了。那小子……唉，是咱看走眼了。他那种人，飞黄腾达了，心思就野了，忘了本了。这样的人，不值得你为他伤心。”

“爹，我不怪他……”秀娥哽咽着说，“我只是觉得……自己是不是很没用？”

“傻闺女，你怎么会没用？”父亲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手脚勤快，心地善良，工作出色，这是多少人夸过的！是他没福气，没看清自己的路！以后啊，你爹娘还能害你不成？咱家虽然穷，但志气不能短！”

母亲也在一旁劝道：“是啊，秀娥。不就是个对象吗？没了可以再找。咱不能因为这事就垮了。你好好上班，日子还长着呢！”

父母的安慰像暖流一样，一点点渗入秀娥冰冷的心。是啊，她不能一直沉浸在痛苦里。生活还要继续，她不能因为一个不值得的人，就毁了自己的未来。

她开始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态。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在细纱车间，她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却技艺娴熟的“秀娥姐”。她更加用心地操作机器，确保每一寸纱线都符合质量标准。她的专注和努力，渐渐赢得了老师傅们的认可和尊重。

“秀娥，别理那些闲言碎语！拿出你的本事给他们看看！”车间张姐拍着她的肩膀说。

“是啊，秀娥，咱工人靠的是手艺吃饭，不是靠男人！”

姐妹们的鼓励，给了秀娥很大的力量。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她发现，以前她把太多的希望寄托在周海波身上，幻想着通过婚姻改变自己的命运，却忽略了自身的价值和力量。

失恋的打击，虽然痛苦，却也像一场猛药，让她从虚幻的幻想中惊醒过来。她意识到，真正的依靠，从来都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只有自己变得更强大、更独立，才能在社会上立足，才能赢得别人的尊重。

除了工作，秀娥也开始重新拾起自己的爱好。她从小就喜欢看书，但因为家庭条件和工作忙碌，一直没有太多时间。现在，她每天下班后，都会去市图书馆借几本书看。无论是文学名著，还是时事政治，或者是关于纺织技术的书籍，她都如饥似渴地阅读。书籍成了她最好的精神慰藉，让她在纷扰的世界里找到了一方宁静的天地。

图书馆的老馆长是一位慈祥的学者，姓沈。沈馆长看出了秀娥的聪慧和好学，常常会给她推荐一些好书，并和她讨论书中的内容。

“小陈啊，看书不要只看故事，要多思考。”沈馆长语重心长地说，“读书可以开阔眼界，增长见识，让你看清很多事情的本质。一个有思想、有见识的女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真正被打败。”

沈馆长的话，深深地触动了秀娥。她开始不仅仅满足于阅读，还尝试着写一些读书笔记，记录下自己的感悟和思考。她的文笔或许并不华丽，但字里行间透着一股认真和真诚。

在这个过程中，秀娥的心态逐渐发生了变化。她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虽然依旧沉静，但不再是那种被动的、带着忧郁的笑容，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从容的微笑。她的眼神变得更加坚定、明亮。她不再刻意回避同事们的目光，工作起来也更加自信、干练。

周围的人渐渐发现，那个被甩了之后的秀娥，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她好像脱胎换骨了一般，虽然依旧穿着普通的工装，但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独特的光彩。

当然，生活并非一帆风顺。取消婚约的事情，终究还是在她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尤其是在看到一些同龄的姑娘陆续结婚生子，过着看似安稳的小日子时，她偶尔也会感到一丝失落和迷茫。

有一次，厂里的工会主席找到她，是一个热心肠的大姐。

“秀娥啊，”工会主席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你也老大不小了，个人问题总得考虑啊。海波那小子……唉，是做得不对。但他现在提干了，前途无量，也是事实。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当然，要是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咱也不能委屈自己。咱们工人阶级的女儿，要有骨气！”

工会主席的话很实在，代表了社会上很多人的看法。似乎对于女性来说，婚姻和依托一个有能力的男人，是改变命运的主要途径。秀娥陷入了沉思。

难道自己真的只能像一根藤蔓一样，依附在别人这棵树上吗？如果下次再遇到一个“提干”的对象，是不是还要重复同样的命运？如果遇到的不是“提干”的，又该如何？

她看着图书馆里那些孜孜不倦学习的年轻人，看着纺织机上飞转的纱线，看着窗外热火朝天建设中的城市，心中渐渐有了一个答案：她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附属品。她要做一棵树，一棵能够自己扎根、自己成长的树。她要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属于自己的生活。

这个想法一旦萌生，就像一颗种子，在她的心里生根发芽。她变得更加努力地工作和学习。她不仅精通了本职的细纱工作，还利用业余时间，学习了车间的其他工序，甚至开始研究纺织机械的原理。她希望自己不仅能成为一名优秀的操作工，更能成为一名懂技术、懂管理的复合型人才。

机会，总是在不经意间降临。

那年秋天，市里举办了一场面向全市工人的技术比武大赛。纺织系统也组织了队伍参加。秀娥凭借着扎实的基本功和刻苦钻研的精神，在强手如林的比赛中脱颖而出，获得了细纱操作项目的第一名。

当她站在领奖台上，接过鲜红的获奖证书和奖品时，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她看到父母坐在观众席里，激动得热泪盈眶；看到车间主任和师傅们为她骄傲地鼓掌；也看到一些曾经对她指指点点的人，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和敬佩。

这一刻，秀娥深深地体会到，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的成就感和尊重，是任何来自他人的施舍或者依附都无法比拟的。她找到了自信，也找到了人生的方向。

技术比武的成功，让秀娥在厂里声名鹊起。厂领导也注意到了这个勤奋上进的年轻姑娘，开始给予她更多的关注和培养。不久之后，她被提拔为细纱车间的技术员，负责指导新工人的培训和操作规范的制定。

从一名普通工人到车间技术员，这虽然只是一个小的跨越，但对秀娥来说，意义非凡。这意味着她的价值得到了认可，她的未来有了更多的可能性。她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婚约抛弃的可怜女工，而是一个凭借自己能力获得成功的独立女性。

她搬出了父母家，住进了厂里为新入职的技术员准备的、虽然依旧简陋但毕竟独立的小宿舍。她把自己的小屋布置得干净整洁，窗台上养了几盆绿植，墙上贴了自己喜欢的名人名言。

夜深人静时，她会坐在桌前，看看书，写写日记。她在日记里写道：“生活给了我苦难，但也教会了我坚强。我失去了一个不懂得珍惜我的人，但我没有失去对生活的热爱和对未来的信心。我相信，只要我不停止努力，不停止学习，我的人生，就不会差。”

那个曾经因为被提干的男友抛弃而陷入绝望的陈秀娥，正在一点点地重生。她的人生轨迹，似乎正在朝着一个全新的、未知但充满希望的方向发展。而这一切，都源于她内心深处那份不肯屈服的倔强和对自我价值的重新认知。

第三章：平凡的相遇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八十年代中期。江城这座城市，像全国许多地方一样，沐浴在改革开放的春风里，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个体户的摊贩遍布街头，人们的思想观念也在悄然发生转变。穿着喇叭裤、听着邓丽君歌曲的年轻人越来越多。

而陈秀娥，也已经从一个青涩懵懂的少女，成长为一个自信、独立、干练的年轻技术员。她在棉纺厂的工作顺风顺水，不仅技术过硬，而且管理协调能力也日益显现。她提出的几项关于提高细纱效率和质量控制的建议，得到了厂领导的采纳，为工厂带来了不小的经济效益。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因为失恋而萎靡不振的姑娘，她的脸上总是挂着从容而温和的笑容，眼神清澈而坚定。

车间里的姐妹们都羡慕她，说她不仅人长得漂亮，工作能力又强，还那么有上进心，是女孩子中的榜样。也有不少热心人来给她介绍对象。这些人中，有厂里的其他车间技术员，有机关单位的普通职员，也有做生意刚有点起色的个体户。

秀娥对这些介绍都抱着谨慎的态度。经历了和周海波的事情后，她对婚姻看得更加透彻和慎重。她不再仅仅看重对方的经济条件或者社会地位，更在意对方的为人、性格和两个人在一起的感觉。她希望找到一个能够真正理解她、尊重她、和她平等相处的伴侣。

“秀娥啊，你看这个怎么样？咱们厂供销科的小李，人挺老实本分的，家庭条件也不错。”车间张姐又来给她牵线。

“张姐，谢谢您。我……再看看吧。”秀娥微笑着婉拒。她对小李没什么感觉，只是在食堂吃饭时偶尔碰到说过几句话，印象不深。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还挑剔上了？”张姐有些着急，“你年纪也不小了，要求别太高了。找个踏实过日子的就行。”

秀娥理解张姐的好意，但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她宁愿多等一等，也不愿将就。

这天，秀娥被厂领导派去市烟草公司洽谈一批纱线的供应事宜。这是她第一次代表工厂和烟草公司打交道。烟草公司在当时是个令人羡慕的单位，效益好，福利待遇也好。秀娥精心准备了资料，仔细了解了对方的需求。

烟草公司的办公地点在市中心一栋气派的办公楼里。秀娥穿着自己最好的一件衬衫和卡其布裤子，虽然依旧朴素，但显得干净利落。她按时来到约定的会议室，见到了对方的采购负责人。

出乎她意料的是，负责接待她的，并不是她想象中西装革履、派头十足的干部模样，而是一个穿着蓝色工装、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他看起来约莫三十五六岁的样子，鬓角已经有些微白，但眼神明亮而平和。他不像其他领导那样热情洋溢，只是简单地和她握了握手，示意她坐下。

“你就是棉纺厂来的小陈？”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是的，您好。我叫陈秀娥。”秀娥有些惊讶，但很快镇定下来，递上了自己的名片和工作汇报材料。

男人接过材料，没有立刻看，而是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吧。”

秀娥坐下后，他才开始翻阅材料。他看得非常仔细，不时会抬起头问一些关于纱线支数、强力、捻度等技术细节的问题。秀娥一一作答，对答如流。

在交谈过程中，秀娥渐渐了解到，这个看起来像工人的中年男人，竟然是烟草公司下属一家卷烟厂的副厂长，名叫陆阳。

这让秀娥感到有些意外。她原本以为，像卷烟厂副厂长这样的职位，应该是像周海波那样，穿着体面、说话讲究的人。而陆阳，虽然穿着工装，但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务实、干练的气质，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架子。

陆阳的问题非常专业，直指核心，显然对烟草生产所需的纱线有着深入的了解。秀娥也毫不怯场，凭借着自己扎实的专业知识和实践经验，清晰地阐述了自己的观点和产品优势。

两人你来我往，讨论得非常投入。不知不觉，一个上午的时间就过去了。初步的洽谈非常顺利，双方达成了合作意向。

结束时，陆阳站起身，伸出手：“陈技术员，合作愉快。你们的纱线质量不错，符合我们的要求。”

“谢谢陆厂长！合作愉快！”秀娥也站起来，和他握手。这一次，她感受到他手掌的温度和力量。

“下次具体细节，可以让你们厂的技术和生产部门再和我们对接一下。”陆阳叮嘱道，“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找我。”

“好的，好的，谢谢陆厂长！”秀娥有些受宠若惊。

走出烟草公司大楼，秀娥还有些恍惚。这次和陆阳的接触，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不像一般的管理者那样高高在上，反而非常接地气，对业务了如指掌，而且态度严谨、务实。这种品质，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尤为难得。

回到厂里，秀娥向领导汇报了洽谈情况，得到了肯定。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便开始和卷烟厂的技术部门进行具体的对接工作。这让她有机会频繁地和陆阳接触。

随着接触的增多，秀娥对陆阳的了解也逐渐加深。她发现，陆阳是一个极其认真负责的人。他对卷烟生产的质量要求近乎苛刻，对每一个生产环节都了如指掌。他经常亲自下到车间，和工人们一起探讨技术问题，解决生产难题。在工人眼中，他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领导，而是一个懂技术、能吃苦、值得信赖的“陆师傅”。

陆阳话不多，但很有亲和力。他关心工人的疾苦，谁家有困难，他都会尽力帮助。他为人正直，从不搞歪门邪道，在厂里有着很高的威望。虽然已经是副厂长，但他始终保持着一个工人的本色，穿着朴素，生活简单。

有一次，秀娥跟随陆阳去车间检查设备运行情况。在一个纺丝车间，一台进口设备突然出现故障，技术人员一时束手无策。陆阳蹲下身，仔细检查了设备的运转情况，又听了听声音，凭借多年的经验，很快就判断出了故障原因，并亲自指导工人进行了维修。

看着他专注而熟练的样子，秀娥心中充满了敬佩。她发现，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朴素而强大的魅力，不是来自于权力和地位，而是来自于他的专业素养、责任感和人格力量。

而陆阳，似乎也对这个认真、聪慧、沉静的棉纺厂技术员产生了好感。他欣赏秀娥对技术的钻研精神，佩服她面对困难时的沉着冷静，更欣赏她身上那种不卑不亢、独立自强的气质。在经历了文革后恢复期的种种混乱和浮躁之后，这样的女性特质，对他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创造和秀娥接触的机会。有时是讨论工作细节，有时是让她来给卷烟厂的青年技术员做培训，有时甚至只是在她下班的路上“偶遇”。

一次周末，秀娥去图书馆还书。出来时，天空下起了小雨。她没带伞，正准备冒雨跑回家，一把黑色的雨伞撑在了她的头顶。

秀娥惊讶地抬起头，看到陆阳正站在她身边，微笑着看着她。

“陈技术员，没带伞吧？”陆阳的声音温和而亲切。

“啊……陆厂长，您好。我……”秀娥有些不好意思。

“这么大的雨，怎么不带伞？”陆阳把伞往她这边倾斜了一些，“住哪儿？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不用，我跑几步就到了，您……”秀娥想拒绝。

“别推辞了，快走吧，别淋感冒了。”陆阳的语气不容置疑。

秀娥只好不再推辞，默默地跟着陆阳走在雨中。雨点敲打在伞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两人并肩走着，都没有说话，但气氛并不尴尬，反而有种莫名的温馨。

雨不算太大，很快就停了。送到宿舍楼下，秀娥停下脚步。

“谢谢您，陆厂长。”她抬起头，看着陆阳。雨水打湿了他额前的几缕头发，显得他的脸庞更加轮廓分明，眼神也更加深邃。

“举手之劳。”陆阳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快上去吧，别着凉。”

“您……也慢走。”秀娥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这次雨中送伞的经历，像一颗石子投入秀娥平静的心湖，泛起了层层涟漪。她意识到，自己似乎对陆阳产生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情愫。这种感觉，不同于对周海波那种年轻单纯的喜欢，而是一种更深沉、更踏实的吸引。她欣赏他的为人，佩服他的能力，更被他身上那种平凡而伟大的品质所打动。

她开始期待和陆阳的下一次接触，期待看到他专注工作的样子，期待听到他低沉而有力的声音。这种期待，让她原本平静的生活，多了一抹亮色。

与此同时，陆阳也在认真地思考着他和秀娥的关系。他离过一次婚，前妻是大学同学，因为志趣不合，加上当时社会风气的影响，最终和平分手，没有孩子。经历过那段失败的婚姻，他对感情更加谨慎，不愿意轻易投入。但遇到秀娥后，他那颗沉寂已久的心，再次被触动了。

秀娥的独立、聪慧、沉静和善良，正是他欣赏和需要的。他喜欢和她在一起时那种平等、自然的交流，不需要刻意迎合，也不需要伪装。他能感觉到，秀娥对他也是有好感的，虽然她表现得含蓄而克制。

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和了解，陆阳觉得时机成熟了。他约秀娥在一家环境清雅的小茶馆见面。

那天，秀娥特意穿了一件新买的浅蓝色衬衫，头发也仔细梳理过。她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期待。

陆阳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色确良衬衫，看起来精神焕发。

“秀娥，”陆阳开门见山地说，“这段时间和你接触下来，我感觉我们挺谈得来的。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秀娥的心怦怦直跳，脸上微微有些发热。她抬起头，迎上陆阳真诚的目光，点了点头：“陆厂长，我也觉得……和你在一起，很舒服。”

“舒服就好。”陆阳笑了，笑容里带着释然和喜悦，“秀娥，我这个人，没什么优点，就是比较实在。我不图你什么，只希望我们能坦诚相待，互相扶持，一起把日子过好。”

“我也是这么想的。”秀娥轻声说，“陆厂长，其实……我对你的人品和工作能力都非常敬佩。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很安心。”

“叫我陆阳吧。”陆阳温和地说。

“嗯，陆阳。”秀娥也改了称呼，心里甜丝丝的。

这次谈话之后，两人的关系迅速升温。他们开始像普通恋人一样约会，一起去看电影，一起去公园散步，一起逛书店。他们的相处模式，和秀娥与周海波当年的状态完全不同。没有海誓山盟，没有豪言壮语，更多的是细水长流的关怀和默契的理解。

陆阳会记得秀娥喜欢吃什么零食，会在她加班晚了的时候，骑着自行车去纺织厂接她回家。他会和她讨论工作上的难题，也会分享自己生活中的趣事。他从不干涉秀娥的工作，反而全力支持她追求自己的事业。

秀娥也渐渐敞开心扉，把自己的喜怒哀乐都告诉陆阳。她告诉他自己过去的伤痛，也分享自己工作中的成就和困惑。陆阳总是耐心地倾听，给她支持和鼓励。他从不拿自己副厂长的身份压人，总是以一种平等、尊重的态度对待她。

他们的爱情，没有轰轰烈烈的场面，却在日常生活的点滴细节中，沉淀出深厚的感情。秀娥发现，自己从未如此幸福过。这种幸福，不是来自于物质的满足或者社会地位的提升，而是来自于找到一个真正懂她、爱她、和她灵魂契合的伴侣。

身边的人都为他们感到高兴。张姐更是激动得合不拢嘴：“秀娥啊，我就知道你是个有福气的！陆厂长人品好，能力强，对你又真心实意，你可算是找对了人！”

秀娥的父母也非常满意陆阳。他们见过陆阳几次，虽然他穿着朴素，但言行举止间透着一股稳重和可靠。尤其是他每次来家里，都会主动帮着干家务，和他们聊家常，非常懂礼貌。他们觉得，这个年轻人虽然不是什么大官，但绝对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女婿。

然而，他们的结合，在当时也引起了一些议论。毕竟，一个是效益不错的棉纺厂技术员，一个是更有吸引力的卷烟厂副厂长，按常理说，应该是男方条件更好一些。但秀娥和陆阳，却似乎完全打破了这种世俗的观念。秀娥并没有因为陆阳的地位而感到自卑或者刻意攀附，陆阳也没有因为自己的地位而对秀娥有任何轻视。他们两人，是那么的平等、和谐。

婚期定在了一九八六年秋天。没有像样的婚房，陆阳就带着秀娥，在厂里的职工宿舍区，租了一间略大一点的房子，自己动手简单装修了一下。没有豪华的婚礼，他们只在厂里的职工食堂，摆了几桌酒席，邀请了双方的亲友和同事。

婚礼那天，秀娥穿着一身红色的确良连衣裙，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陆阳穿着一套深蓝色的西装，笔挺而精神。他们手牵着手，接受着亲友们的祝福。看着眼前这个愿意和她共度一生的男人，秀娥的心中充满了感激和安宁。她知道，自己选择了一条不同于世俗眼光的道路，但她相信，这条路，会通往属于她的幸福。

第四章：烟火人生，相濡以沫

婚后的生活，并没有因为陆阳是副厂长而变得波澜不惊，反而充满了实实在在的烟火气息。他们住在卷烟厂分配给陆阳的一套两居室里，虽然面积不大，但被秀娥收拾得干净整洁，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陆阳是个事业心很强的人，担任卷烟厂副厂长后，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当时正值改革开放初期，市场经济的浪潮开始冲击计划经济体制下的烟草行业。原材料价格上涨，市场竞争加剧，企业管理也需要与时俱进。陆阳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经常加班开会，下车间解决问题，应酬也多了起来。

秀娥理解丈夫工作的辛苦，也全力支持他的工作。她包揽了家里所有的家务，买菜、做饭、洗衣、照顾生活，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她知道，陆阳在外面打拼不容易，她能做的，就是给他营造一个温暖、舒适的港湾，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每天晚上，等陆阳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迎接他的，总是秀娥温柔的笑容和一碗热气腾腾的汤。他们会聊一聊白天发生的事情，秀娥会耐心地听陆阳倾诉工作中的烦恼和压力，给他泡上一杯热茶，或者只是安静地陪在他身边看电视。

陆阳虽然工作繁忙，但从没有忽视过对秀娥的感情。他只要有空，就会陪秀娥去菜市场买菜，或者周末一起去郊外散心。他记得秀娥的生日、结婚纪念日，会笨拙地给她准备一些小礼物。虽然物质上并不算富裕，但他们的感情，却在这种平淡而真实的相处中，日益深厚。

秀娥在棉纺厂的工作也一直没有放松。她已经是车间技术骨干，后来又被提拔为车间副主任，负责全车间的生产管理和技术革新。她既要抓生产进度和质量，又要负责培训新工人，还要和技术部门合作，进行设备改造和工艺优化。她也常常忙得不可开交。

夫妻两人都是大忙人，但总能找到平衡。他们互相理解，互相支持。陆阳会利用周末的时间，帮秀娥分担一些家务，或者在她加班晚了的时候，去棉纺厂接她。秀娥也会体谅陆阳的辛苦，尽量不打扰他工作，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

周围的人，看着这对夫妻，常常感慨不已。一个副厂长，一个车间主任，都是单位里的骨干，工作都那么忙，但他们的感情却那么好，家里也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夫妻俩从来没有红过脸、吵过架。这在当时的年代，是非常难得的。

当然，生活中并非没有矛盾和摩擦。陆阳工作忙，有时候会顾不上家里的事情，甚至会忘记一些答应秀娥的事情。秀娥有时也会因为劳累或者心情不好，情绪有些波动。

有一次，陆阳接连几天加班，晚上很晚才回家，第二天早上又匆匆去开会，连续错过了和秀娥早就约好的周末去郊外散心的计划。秀娥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还是有些失落。

陆阳也察觉到了秀娥的低落。晚上回来，看到秀娥默默地坐在沙发上，他有些愧疚。

“秀娥，对不起，这几天太忙了，把我们的事儿给忘了。”陆阳走过去，轻轻搂住她。

秀娥靠在他怀里，没有说话，眼圈有些红。

“是我不好，”陆阳叹了口气，“最近厂里事情太多了，新老交替，改革压力很大，我作为分管生产的副厂长，实在脱不开身。”

秀娥抬起头，看着他疲惫的脸，摇了摇头：“我知道你忙。我不是怪你。我只是……觉得我们好像越来越没时间好好说说话了。”

陆阳心里一酸，他知道秀娥是寂寞了。“对不起，秀娥。等过了这段时间，厂里情况稳定了，我一定多抽时间陪你。”

“嗯。”秀娥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不容易。陆阳，其实我不是要你怎么样，我只是希望……我们能一直这样好好的。”

“会的，我们会的。”陆阳紧紧地抱住她，“谢谢你，秀娥。谢谢你一直这么理解我，支持我。”

这次小小的风波，并没有影响他们的感情，反而让他们更加珍惜彼此。他们开始有意识地抽出时间来交流，哪怕只是晚饭后一起散散步，聊聊一天中发生的琐事。他们努力在忙碌的工作和家庭生活中，寻找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空间。

除了夫妻之间的相处，秀娥和陆阳各自的社交圈，也逐渐融合。秀娥的工友们，大多是朴实热情的工人，她们喜欢秀娥的爽快和能干，也喜欢她现在的幸福生活。她们常常开玩笑说：“秀娥，你现在可是‘厂长太太’了，可得罩着我们点！”

秀娥总是笑着说：“什么厂长太太，我就是个工人。你们都是我的好姐妹，有事儿尽管开口。”

陆阳在烟草公司的同事们，对他的妻子也都非常尊重。他们知道秀娥是个有能力的独立女性，和陆阳是真心相爱。秀娥也从不因为陆阳的地位而摆架子，和陆阳的同事们相处得十分融洽。

他们的生活，就这样在平淡、忙碌而又充满温情中缓缓流淌。他们没有惊天动地的伟业，也没有奢侈浮华的物质享受，但他们拥有彼此的陪伴、理解和支持，拥有一个温馨和睦的家。对于秀娥来说，这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随着时间的推移，改革的浪潮也席卷了整个烟草行业。陆阳所在的卷烟厂，面临着体制转型、技术升级、市场竞争等多重压力。作为副厂长，陆阳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他常常需要出差，去外地考察市场，引进技术，洽谈合作。

每次出差前，秀娥都会细心地帮他收拾好行李，准备好他常用的物品，叮嘱他注意身体，按时吃饭。陆阳也总是尽量在电话里多和秀娥说说话，分享外面的见闻，缓解她的思念。

有一次，陆阳去南方一个沿海城市考察一家新的卷烟生产线。那边市场经济活跃，发展速度很快，但也充满了诱惑和风险。陆阳在那里待了一个多月，每天都在谈判、考察、论证。他深知这次合作对厂里未来发展的重要性，但也面临着巨大的压力和质疑。

在外地期间，他每天都会给秀娥写信。信里没有太多华丽的辞藻，大多是讲述自己每天的工作和见闻，分享自己的思考和困惑，也表达对秀娥的思念和爱意。

“秀娥，这里的节奏很快，人们的思想也很活跃，很多观念和我们那边很不一样。有机遇，也有很多挑战。我每天都在思考，我们厂的未来该怎么走……”

“今天和一家外国公司谈合作，他们的条件很苛刻，但也确实带来了很多新的思路和技术。我需要慎重考虑，不能只看眼前利益……”

“今天收到你寄来的包裹，里面有我喜欢的茶叶，还有你亲手做的酱菜，拿到手的时候，心里暖洋洋的。出门在外，最想念的就是家里的饭菜和你……”

秀娥把这些信都小心翼翼地收起来，一封封地读，仿佛能从中感受到丈夫的体温和气息。她也坚持每天给陆阳写信，告诉他家里的一切都好，请他安心工作，鼓励他放手去做。

在相互的鼓励和支持下，陆阳最终圆满地完成了这次考察任务，为卷烟厂引进了一条先进的生产线，为企业的未来发展奠定了重要的基础。当他风尘仆仆地回到江城时，看到秀娥站在站台上，手里捧着一束鲜花，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他的心里充满了感动和力量。

他知道，自己能够安心在外打拼，正是因为身后有一个温暖而坚实的家，有一个默默支持他的妻子。

随着新生产线的引进和各项改革的推进，卷烟厂的效益越来越好，陆阳的工作也得到了上级的肯定。但他并没有因此而骄傲自满，依然保持着低调和务实的作风。他深知，企业的发展任重道远，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而秀娥，在棉纺厂也迎来了新的发展机遇。随着国家对纺织行业的技术改造投入增加，细纱车间也要进行大规模的设备更新和技术升级。作为车间技术骨干和副主任，秀娥被委以重任，负责整个项目的规划和实施。

这又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她需要学习新的知识，引进新的技术，协调各方资源，还要对工人进行新技能的培训。那段时间，秀娥几乎是以厂为家，白天泡在车间，晚上还要加班加点研究资料，制定方案。

陆阳虽然工作也很忙，但只要一有空，就会放下手里的事情，回家给秀娥做好晚饭，或者在她熬夜的时候，陪在她身边，给她倒杯咖啡，或者帮她查找一些技术资料。

“陆阳，谢谢你。”有一天晚上，秀娥看着身边正在帮她整理资料的丈夫，眼眶有些湿润。

“傻瓜，说这些干嘛。”陆阳笑了笑，“我们是夫妻，你的困难就是我的困难。你这么拼命，我也不忍心啊。”

秀娥靠在他肩膀上，感受着他带来的温暖和力量。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无论是在事业上遇到困难，还是在生活中感到疲惫，她都有一个可以依靠的港湾。

他们的婚姻，就像一坛陈年的老酒，在岁月的沉淀中，愈发醇厚甘甜。他们经历了生活的风风雨雨，也见证了彼此的成长和进步。他们没有周海波那样的“飞黄腾达”，也没有大富大贵的显赫，但他们拥有着最珍贵的财富——相互理解、相互扶持、相濡以沫的深厚感情，以及一个虽然平凡却充满爱和温暖的家。

秀娥常常想，当初如果她没有拒绝周海波，而是跟着他一起“提干”，过上了所谓的“人上人”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也像那些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因为地位的变化、观念的差异而最终劳燕分飞？或者即使维持着婚姻，也失去了自我，活得不像自己？

她不知道答案，但她很庆幸，自己当初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她选择了陆阳，选择了这份平凡而真实的感情，选择了依靠自己的努力去创造生活。事实证明，她的选择是对的。她虽然没有成为“干部太太”，但她成为了自己生活的主宰，成为了丈夫事业上坚定的后盾，成为了女儿眼中独立、坚强、充满爱心的母亲。

他们的人生，或许没有周海波那样耀眼的光环，但却有着属于他们自己的、踏实而温暖的幸福光芒。而这，或许才是真正的人生赢家所应具备的。

第五章：岁月沉淀，静水流深

时间如同长江之水，奔流不息，转眼进入了九十年代。中国的改革开放步伐越来越快，市场经济体制逐步确立，社会面貌日新月异。江城这座城市，也早已褪去了昔日的陈旧，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处处散发着现代化都市的气息。

陈秀娥和陆阳，这对携手走过了十几年风雨的夫妻，也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青涩的少男少女。他们在各自的事业上，都取得了不俗的成绩。

秀娥因为在纺织厂技术改造项目中表现出色，被提拔为厂里的技术科科长，后来又被委以副厂长的重任，主管生产和技术的全面工作。她成为了棉纺厂历史上第一位女副厂长，这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她依旧保持着低调务实的作风，穿着朴素，待人谦和，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她推动了几项重大的技术革新，提高了生产效率和产品质量，使面临困境的棉纺厂重新焕发了生机。

陆阳所在的卷烟厂，在引进了新的生产线后，效益持续攀升，逐渐发展成为省内乃至国内知名的烟草企业。陆阳作为功勋卓著的副厂长，也水到渠成地被提拔为厂长。他并没有因此而放慢改革的步伐，而是继续带领全厂职工，大胆创新，锐意进取，使企业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始终保持着领先地位。

他们的社会地位和物质生活，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们搬离了厂里的职工宿舍，住进了单位分给陆阳的三室一厅的楼房，家里也添置了当时流行的家用电器。秀娥也终于实现了年轻时那个小小的愿望，在市中心买下了一套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虽然只是付了首付，但对她来说，意义非凡。

他们的生活，似乎已经步入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轨道。然而，对于秀娥和陆阳来说，生活的真谛，并不仅仅在于此。

随着职位的提升，陆阳变得越来越忙碌。应酬、开会、出差成了家常便饭。有时候，秀娥甚至连续几天都见不到他的人影。但他始终没有忘记，家是他最温暖的归宿。只要一有空，他就会赶回家，和秀娥一起吃顿饭，聊聊天。他依然会关心家里的大小事情，记得秀娥的喜好，支持她的工作。

秀娥也理解丈夫的辛苦。她知道，陆阳肩上扛着的是几千名职工的生计和企业的未来。她努力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同时，也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她不仅要照顾年迈的父母，还要照顾正在上学的孩子。他们的女儿陆薇，已经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聪明懂事，学习成绩优异。秀娥把所有的母爱都倾注在女儿身上，希望她能健康成长，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女儿陆薇，是他们爱情的结晶，也是他们共同的骄傲。她继承了母亲的聪慧和沉静，也遗传了父亲的正直和责任感。从小到大，她亲眼目睹了父母相濡以沫、相互扶持的点点滴滴。她看到母亲如何在父亲忙碌时，独自撑起一个家；看到父亲如何在取得成就时，依然保持着谦逊和对母亲的尊重。父母的婚姻，在她眼中，是最美好的榜样。

陆薇也曾好奇地问过母亲：“妈，你和爸当年是怎么看对眼的？爸那时候已经是副厂长了，条件那么好，你怎么就……”

秀娥总是笑着摸摸女儿的头：“因为我们合得来呗。你爸这人，踏实、可靠，对我好。这就够了。”

她知道，物质条件固然重要，但一个温暖的家，一个可以依靠的伴侣，才是女人最需要的。她不希望女儿将来把婚姻当成改变命运的跳板，她希望女儿能找到一个真正爱她、懂她的人，过上自己想要的幸福生活。

随着社会风气的变化，一些人开始变得浮躁和功利。陆阳作为企业的领导，也时常面临各种诱惑和考验。有人试图通过不正当的手段拉拢他，获取项目或者政策上的便利。但陆阳始终坚守着自己的原则和底线。他知道，自己能有今天的成就，离不开党的培养和组织的信任，更离不开妻子的支持和家庭的稳定。他绝不能因为一时的贪念，毁掉自己多年来的清誉，更不能对不起这个来之不易的家。

有一次，一个和陆阳关系不错的生意人，想通过他拿到一个紧俏的烟草生产批文，并暗示会给予丰厚的“感谢费”。陆阳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老同学，这个忙我不能帮。”陆阳语气温和，但态度坚决，“批文是国家的，要按规矩办。你想走捷径，我理解，但这个口子，我不能开。”

那位老同学有些不高兴：“陆阳，你这就太不够意思了！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你还怕我赖上你不成？这点钱对你来说，算什么？”

“这不是钱的事。”陆阳摇了摇头，“这是原则问题。我要是帮了你，不仅对不起我的良心，也对不起组织上对我的信任。我不能因为我个人的一点小利，就违反规定，损害国家和企业的利益。”

那位老同学见说不通，悻悻地走了。事后，陆阳把这件事告诉了秀娥。

秀娥听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握住陆阳的手：“陆阳，你做得对。我支持你。”

她知道，丈夫面临的压力和诱惑很大，但她相信他的为人，也佩服他的定力。她为有这样一个正直、有原则的丈夫而感到骄傲。

而秀娥，在棉纺厂担任副厂长后，也成为了一些人拉拢的对象。有人想通过她拿到更好的原料供应，或者在生产订单分配上得到照顾。但秀娥始终坚持原则，公平公正地对待每一个合作方和下属。她深知，自己手中的权力是用来管理企业、发展生产的，而不是用来谋私的。

有一次，一个长期合作的原材料供应商，私下里塞给她一个厚厚的红包，希望能优先获得一批紧俏的原料。秀娥当场就把红包退了回去。

“王老板，我们合作这么多年，一直都很愉快，就是因为讲诚信，讲规矩。”秀娥严肃地对他说，“你这样做，不仅让我为难，也破坏了我们之间的信任。如果你真的想长期合作，就请遵守我们的规定。”

王老板碰了一鼻子灰，虽然心里不痛快，但也知道秀娥是块硬骨头，以后再也不敢轻易尝试。

在家里，秀娥也会和陆阳讨论这些工作中的事情。他们会互相提醒，互相监督，共同坚守着做人的底线。

岁月在悄然流逝，秀娥和陆阳的头上，也开始染上了风霜。陆阳的鬓角几乎全白了，眼角也添了许多皱纹。秀娥的腰身，也不如年轻时那样苗条了。但他们看向彼此的眼神，却依旧充满了爱意和温情。

他们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有说不完的话题，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明白对方的心意。他们习惯了彼此的存在，习惯了在平淡的生活中，相互扶持，相互慰藉。

退休后，陆阳和秀娥的生活节奏慢了下来。他们不再需要为工作奔波操劳，有了更多的时间，去享受生活，去陪伴家人。

他们常常一起去公园散步，打太极拳。陆阳还保留着年轻时喜欢读书的习惯，每天都会看一会儿报纸或者专业书籍。秀娥则更加热衷于社区活动，积极参加居委会组织的各种公益活动，发挥余热。

他们的女儿陆薇，大学毕业后，在省城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成家立业，也有了自己的孩子。陆薇夫妻俩，都深受父母的影响，感情和睦，家庭幸福。他们常常带着外孙回江城看望父母。每次看到外孙可爱的笑脸，听到女儿女婿孝顺的话语，秀娥和陆阳的心里，都充满了欣慰和满足。

他们也会偶尔和老同事、老朋友们聚会。席间，大家谈论最多的，还是当年那些人和事。当提到周海波时，大家都会感慨一番。

周海波当年确实凭借着提干的机会，一路顺风顺水，后来做到了市纺织工业局的中层领导。但在后来的企业改制浪潮中，因为经营不善，加上自身的一些问题，最终还是黯然退场，晚年生活据说也并不如意。

“唉，真是应了那句话，‘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老同事们感慨道。

“还是秀娥有福气啊。”有人羡慕地对秀娥说，“找了个踏实可靠的人，一辈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这才是最重要的。”

秀娥总是微笑着，不置可否。她知道，每个人的人生道路不同，结局也各不相同。她从不嫉妒别人的飞黄腾达，也不为自己的平凡而感到羞愧。她很清楚，自己拥有的是什么。

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陆阳和秀娥带着小外孙，在家附近的河边散步。小外孙蹦蹦跳跳地在前面跑着，咯咯地笑着。

“你看，小薇的孩子，长得多像薇薇小时候啊。”秀娥看着外孙，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嗯，像，眼睛特别像你。”陆阳握着秀娥的手，眼神温柔。

“都老了。”秀娥看着河水中自己的倒影，有些感慨。

“老了好啊，”陆阳笑着说，“老了，就知道什么是最珍贵的了。”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认真地看着秀娥：“秀娥，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秀娥也停下脚步，迎上他的目光，摇了摇头，眼中闪烁着泪光：“不辛苦。和你在一起，再辛苦也是甜的。”

陆阳伸出手，轻轻拂去她眼角的泪水，然后将她拥入怀中。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河水潺潺流淌，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

他们的一生，没有惊心动魄的传奇，也没有大富大贵的辉煌。他们经历了时代的变迁，品尝了生活的酸甜苦辣。他们有过矛盾，有过摩擦，但更多的是理解、包容和相濡以沫的深情。

陈秀娥，这个当年因为被“提干”男友抛弃而陷入绝望的普通女工，最终没有成为依附他人的藤蔓，而是凭借自己的坚韧、智慧和独立，活成了自己人生的主角。她选择了平凡，却在平凡中创造了属于自己的幸福。她嫁给了一个卷烟厂的工人（后来成为了厂长），却收获了一生的安稳和真爱。

她用自己的经历证明，真正的幸福，不在于外在的物质条件和社会地位，而在于内心的丰盈、家庭的和睦以及伴侣间真挚的情感。她的人生，或许不是世俗眼光中最“成功”的，但她活得坦荡、从容、有尊严，成为了自己心目中，以及身边所有人眼中，真正的赢家。

在这条名为“人生”的长河中，她或许不是奔腾的激流，却是最清澈、最持久、最能滋养心灵的涓涓细流。静水流深，大爱无声。这，或许就是岁月给予她最好的馈赠。

来源：完结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