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世界去|淡巴菰:风落儿(外一章)

B站影视 内地电影 2025-04-08 14:44 2

摘要:近年来,跨文化交往备受瞩目,在世界中写作已成常态,从2024年第10期起,本刊开设了“到世界去”专栏,约请著名作家撰写在异国他乡的文化经验,以飨读者。本期推出作家淡巴菰在美国洛杉矶的生活散记。

编者按:近年来,跨文化交往备受瞩目,在世界中写作已成常态,从2024年第10期起,本刊开设了“到世界去”专栏,约请著名作家撰写在异国他乡的文化经验,以飨读者。本期推出作家淡巴菰在美国洛杉矶的生活散记。

风落儿(外一章)

淡巴菰

洛杉矶改夏时制的第一个周日,我照例一大早就开车奔向跳蚤市场。在这个静寂的山谷小城客居,每周一次露天淘宝是我不想错过的趣事。

在快餐式消费、大批量生产的现代社会,这片位于山脚下露天小火车站旁的空地像是要逆时代而行,半个世纪以来,不管是谁,只要交二十美金,就可以在用白线画出的方块地盘儿上练摊儿。看吧,农耕时期的铁耙、木筐、石槽,出自原住民之手的织毯、瓦罐,挨着1894年刚面市的满是尘垢的可乐瓶子、埃尔维斯·普雷斯利的演唱会海报、假LV女包、李维斯牛仔裤……当然,也不乏崭新的廉价日用品,从衣帽鞋袜、肥皂洗衣液、锅碗刀叉擀面杖,你都能看到。但你又不能抱着目的来买东西,不是你想找什么就能找到的,毕竟这里不是百货公司。你只能碰,碰到什么需要又可心的就买下。那讨价还价的环节,也往往和旧物一样让人意外连连,因为卖家性格各异,成交或不成交全靠临时的眼神往来和三言两语即兴交流。这场景颇有点原始部落以物易物的简单粗放,难怪美国人管这种露天市场不叫跳蚤市场,而叫Swap Meet,直译就是交换集会。

我的房东杰伊是地道美国人,这个做软件工程师的理工男对旧货丝毫不感兴趣,但他说他很享受蓝天白云下在那阔大的市场走走看看。蓝天下,青山旁,一切旧物都似乎活了过来,带着几分勃勃生机。尤其是早晨,阳光给每个摊贩和他们的每个物品都镀上了一层柔和金边,不分贵贱,童叟无欺。那悠闲逛走的人,个个好脾气地面带笑意。卖者能换几个小钱,买者喜欢也都买得起。如果不是山脚下的城际列车鸣笛而过,一切都沉静美好得像回到了一百年前。杰伊很乐意当我的志愿者,在我继续游逛的时候把我买到的物件放回车上去。再走回来找我时,手背上会多一个红戳,有时是五角星形,有时是一颗心或一朵小花,那是守门人给他盖的,允许他当天出入不用再买门票。

那个仲春的周末,快乐的搬运工杰伊出差去了波士顿,我独自去淘宝。

我走走停停,以那几位我熟识的摊贩为主要目标。我早就发现,有些摊贩总会倒腾来一些有趣的物件,而有些则只卖类似从义乌批发市场趸来的廉价小商品。疫情以来,人们似乎更加务实保命,卖古董的少了,卖实用物品的多了。也不知哪儿来那么多廉价二手衣物,直接摊在地上,堆成小丘,纸牌子上黑底白字,one dollar,一美元一件!逛了一半,正失望于无所收获,忽然我眼前一亮,在一张刚支起的桌子上,那蓝底带着白色浮雕图案的不是Wedgewood(威基伍德,始于1759年的英国陶瓷品牌)吗?拿起来细看底部,果然。那是一对,盐瓶和胡椒瓶,只有巴掌大小,可所有浮雕细节复杂精致。那主人是一位头发花白面容略带忧戚的老妇,她要价二十美元。我留意到她正在给两个烛台找空位的手一直在抖。我笑着问,十八美元卖不?其实想说十五,看到老人那颤抖的手,我没好意思。她似乎一下没了主意,大声用西班牙语问旁边摊位的另一老妇。“Deal(成交)!”那位显然是主心骨的朋友发了话,于是我掏出二十美元给她,正要接过找回来的两美元,忽然,我看到了他。

“我总看到你在这里逛……”他望着我平静地说。仍是那件黑布旧夹克衫,后面连着的帽子虽戴在头上,我仍能看到那夹着银丝的黑色长发,一成不变地束成一个低低的长马尾,头发也许已经掉得不多了,又加上油腻,显得更少。不同于大部分人都不再戴口罩,他仍戴着,一个黑色的布口罩,熨帖地遮住他那张瘦长的脸。

我不记得第一次遇到他是在什么时候了。在这市场逛久了,我已经交上了几个地摊朋友。卖花草的墨西哥大叔卡尔斯,我后院从果树到多肉,有多一半来自他家的小小苗圃。总卖锈迹斑斑的铁艺和印第安织毯的退休老师黛比,从她那儿我淘到了一件心爱的泥金佛像和一对铸铁书挡。那书挡上的浮雕画面极美,是米勒的油画《晚钟》。

另外两位我熟识的摊贩朋友下落不明,我不无忧心地想,他们也许已经染上病毒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位是来自委内瑞拉的中年汉子,离入口不远的那棵高大的尤加利树下是他的地盘儿。他个头不高,脸上总挂着耐心的微笑,可眉心的川字纹又似乎泄露了生活给他的无奈。他东西不多,却专卖有点收藏价值的古董类物品,油画、雕塑、邮票等,尤其是那个带很多格子的玻璃匣子里,会有年代不详和真假难辨的珠宝、手表、纪念币等老物件。我买过他竹根雕的中国笔筒、老版莎士比亚文集,手腕上至今仍戴着他给我系上的Tiffany细银手链。对我这老主顾,他总主动让利,报价时总说一句“给你的话……”新冠疫情一起,这市场暂停了两个月,重新开放了,他再也没出现过。每次经过那棵大树,看到已经占据了那个摊位的陌生面孔,我都会难过地想起他,但愿,他只是携家带口回了家乡。

另一位让我挂念的是在市场角落的那位印第安老妇。问她才说叫Luna,月亮之意。她总卖些零七碎八的小物件,或摆桌上,或挂在拉起的绳子上,只有一小部分摆在地上。在我眼里她是那个露天市场里最不贪心的摊主——所有物品最贵的五六美元,多数都是一两美元甚至五十美分。有一次我喜欢上她卖的一顶灰色棒球帽,因为上面没有任何logo,“一美元!”她用很重的鼻音说着,颧骨发红的脸上仍是难为情的笑,似乎收钱是件不光彩的事。我戴上帽子照着她递上来的小镜子,给她两美元。在大钱上糊涂小钱上计较是我这类女人通病,但面对这位老人,我情愿多给她一点。清理衣柜时,还把家里只穿过一次的牛仔裤和毛衣送了一箱给她。疫情中间有一段时间她没出现,可我每次去仍会走到那个角落去望一眼。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又看到了她,欣喜地快步上前搭话,“是啊,刚才有几个熟人还说呢,以为我死了。呵呵。”她住在离集市很远的一个荒芜的小镇,开车要一个半小时,为了赶上这集市,她往往头一天下午就开过来,在车里睡一夜。可最近这半年,她再也没有出现。每当我看到餐桌上那一对白底青花像鼓胀的小桃子一般的香熏罐,都不由自主想到她那纯朴的像仙人掌一样的脸,那是她送给我的,“这是你们日本的东西,送给你收着最合适。”——她甚至不知道我是中国人。

不同于那几位都是卖家,这位黑衣男子是我唯一眼熟和记得的淘宝同好。有一次我正蹲在地上打量一对法国利莫日(Limoges)的瓷盘,听到一个很从容自信的声音,“这盘子不错。不过你知道,Limoges不是一个品牌哦,而是法国一个烧瓷的地区。价值高低要看器物的花色和釉彩状况……”我冲他点点头,道了谢却并没接着搭话。此后我便经常看到他的身影,留意到那是个可以用细长两个字形容的男人。他身体瘦高,窄脸狭额,眼睛虽然不小,陷在突起的眉骨下也长如大号瓜子。稀疏的黑发束在脑后,像许久顾不上洗的样子。后来多次不期然地见到他,肩上挎着那个布袋,熟门熟路地大步走着,时而驻足在摊位前低头找寻着,像个在森林里狩猎的老到猎手。

“你看那人像不像开古董店的?”有一天又看到穿着那身黑衣的他,正半蹲着打量一个淡紫色玻璃瓶,我问身边的杰伊。“依我看他更像个hoarder(囤积狂),穿得那么邋遢。”杰伊单纯善良,与“势利”二字不沾边,却都不由得以貌取人下了这样的评语。无论如何,我相信这是个为生计奔波的男人。我知道,有几个在这旧货市场卖货的摊贩,会不时去别人的摊位上买些东西来卖。尤其是那位以卖工艺品为主的妇人,趁着没主顾时去卖低廉杂物的小贩那里捡漏儿,低价买来,摆在自己的摊位上加价卖给其他买主。

但我从未看到他摆摊,他只是买,且显然都是精巧的物件,除了肩上那个不大的布袋子,我从没见他像别人似的手拎肩扛招摇过市。

我相信他也不时看到我,只是我们没再打招呼。

“你是不是有自己的古董店?”我接过老妇找给我的两美元,这次,我决定跟他聊聊。

“我没有店,因为我付不起房租。”他坦率地答道,眼睛里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我在一家网站和我的Facebook(脸书)上卖,我不用受制于任何地主或老板。搜我的名字克力斯·怀特,你会看到我的宝贝。”

我说我相信他很有眼力。

“我也买过一些Wedgewood的东西,不过比你这个年代老一些。但凡写着英国制造的你都别买,那都是1891年以后的。你看,这是我今天淘到的。”他说着从肩上滑下布袋的一根带子,低头往外掏。他的手指很修长,像变魔术一样掏出一个小盒子,黑檀木,盖上嵌印着一组简洁的花卉,一看那包浆和工艺就知道是有些年头的老货,“这个首饰盒我可以标价二百五十美元轻松卖掉,1902年英国产。”

我羡慕地摩挲着,问他花了多少钱,“5 bucks!”听得我更加心跳眼馋,五美元!

“这还有一个呢,也是五美元。我从不花高价买东西。”他又掏出一个来递给我看。

我想到自己袋子里那也就称得上是学生作品的小泥塑,立时感到自惭形秽,羞于拿给他看。

跟他道了别,我们各走各的路。我故意往相反的方向走去,以免再遇见搭话。仍在走着逛着,我却有些心不在焉,失落之情像一张网把我罩住,跟他这样的淘宝高手比,我显然太青涩幼稚了。回顾我买的东西,都是出于一点:看着有趣。一眼看上的,价格又不太贵就买下,每回都看似满载而归,回头看没几样值钱货。哪儿像克力斯,真正的沙里淘金!

没想到在我走到集市中心时,远远又看到了正大步迎面走来的他。我发现尽管他从头到尾就像一个大写的潦倒,可周身却是挺拔自信的,或行或止,都瘦削笔直,像根硬硬的木头,好像潦倒不是什么令人难为情的事,而是他的个性化标签。我忽然有一种想和他多聊聊的冲动,走上前,我打招呼,“嗨!”他也停住脚步,平静地说又见面了。

“你让我很有挫败感。跟你淘到的宝贝比,我的东西一钱不值……”我沮丧地说,还不由得叹了口气。

“我是以这谋生的……你不必那么在意。自己喜欢就好。”他似乎有些意外我跟他说这些,似乎感觉有义务开导我,立在那不宽的通道边,一手拽着肩上的布袋提手,望着我说,“我干这行已经二十多年了。我出生在东海岸,在纽约长大,曾是一个乐队的吉他手。听起来风光?要是艺术这碗饭好吃我就不会站在这儿了。我极偶然地参加过一次Antique Road Show(鉴宝会),带了我祖母留下的一幅小画去,认识了一些鉴定专家,就开始淘东西。其实我自小对玻璃制品和银器感兴趣,喜欢了解老物件的历史。我曾花五十美元淘到一个北欧十九世纪的风车,挂在网上有两个买家争,最后一千六百美元卖给了其中一个。现在那风车在芬兰呢,买下的那个人是个古董商,他出手卖出又赚了一笔。我还买到过一个中国的瓷瓶,请Christie’S(佳士得拍卖行)给估价,虽然那瓶子有一个裂纹,最后他们用激光鉴定为真品,花三千美金买下了。当然,这样的好运并不多,有眼光的专业古董贩子不时来这儿抢生意。”

初春的阳光没遮拦地洒在我们身上。由于我是背着阳光,又戴着棒球帽,并不感到特别热,可我看到迎着太阳的他额头已经有汗水打湿了发根。枯干,委顿,他身上有一种缺乏女人照顾、没有家庭生活温润的男人惯有的潦草。可是这个赤手空拳形单影只的男人,对着一个陌生东方女人侃侃而谈,在这旧货的王国,他多么像个国王啊。

“你不用有压力,自己喜欢的东西,哪怕不值钱,也是宝贝。我认为,逛这旧货市场的魅力就在于意想不到的心动。我倒羡慕你这样的,买东西纯粹出于喜欢。我也喜欢许多旧物,可多好都不能自己留着,我得出手换钱。我总叮嘱自己:你不是收藏家,而是个小生意人。其实,单养活自己的话,我真不需要太多钱,我吃素,不抽烟不喝酒。我母亲五年前瘫痪了,我把她接来同住。我有三个哥哥,看她又病又穷,都消失了。我小时候,她最不喜欢的孩子就是我……”他细细碎碎地说着,仍是平静从容,像说几件旧货。有人经过时望我们一眼,以为我们是阔别多年的老朋友。

他说他感染过一次病毒了,瘦了十磅,整一个月没出门儿。因为一直无业,也不可能领政府失业补助。我提到Luna和那委内瑞拉汉子,他都很熟,“都是好人。有些东西即使不怎么赚钱,甚至很可能卖不出去,我还是会从他们手里买下。”

“除了这里,你还去哪儿淘?”我的好奇心在阳光下发酵。

“我有时去逛二手店,有时运气好可以碰到一两件,多数时候纯粹是浪费汽油。你知道现在油价都到六块钱一加仑了。但我从不去古董店买东西,一来贵,二来我不喜欢那些待价而沽的贩子……”他很有兴致地说着,中间有两次摸出布袋里的矿泉水,也不摘下口罩,而是推到鼻子上,喝两口,再拉下来罩回嘴上。

“有些住在同城的买主说要见面取货,我说不,我宁可掏邮费寄过去。我不想自己的生活被打扰……走,我带你去看几个我常逛的摊位。”他说着已经迈开大步。

左拐右绕,他指给我看几个摊主,他们都热情地与他打招呼。看到一个产地写着俄罗斯的蓝色镀金边的老茶壶,他拿起立即放下,像手被烫到了,“我现在不会买出自俄罗斯的东西了,即使能赚点钱,你知道那儿的战争给世界带来多少麻烦!”可能看到我有些吃惊的表情,他打住,不再接着这话题说下去。

“看到那个银壶了吗?如果是纯银的,值得买下,但望一眼就知道是镀银的,不必碰。那边有个摊主卖一套银茶具,要一千美元!真是好东西,十九世纪的,网上可以卖到两千美元。可他真是疯了,在这露天市场敢要这价格。我不买,是因为那不是我买卖的风格,我喜欢花五美元八美元,至多一百美元,赚多少都行,可不会投资上千美元买进。”

我忽然看到一个锈迹斑斑的铁艺长椅,那靠背和扶手和椅身都出自一整块铁皮,上面还装饰有镂空的简洁花朵。“多少钱?”我问摊主。“已经卖了。”那汉子显然很得意自己这件抢手货,声音清脆地道。“多少钱卖的?”我好奇地问。“二百美元!”

“我告诉你,永远不要买大物件,沉重的物件更要避免。占地方,难出手,运送不易。”克力斯快人快语,并不担心摊主听见。说话间他蹲下身子,拿起一个厚实的现代风格的彩绘瓷盘子打量,背后写着产自瑞典,1990年。“这个不值钱吧,那么新。”我忍不住说。“新不一定不值钱,老不一定珍贵。这个叫阿拉伯盘,卖四十美元没问题。”说着他递给摊主三美元。

我暗算了一下,刨去这三美元的成本,他要掏十来美元包装邮寄费,还不算今天来逛市场的汽油钱,真能出手卖四十美元,到手也不过二十多美元。虽说苍蝇也是肉,可见他生活之寒素。

我们边说边走,在市场大门一侧是那个卖水果的妇人,只卖两样东西,牛油果和柠檬,都装在塑料网袋里,不用称,三美元一袋,五美元两袋。他掏出似乎早就准备好的五美元,递过去,一样拎起一袋,一甩,都搭在左肩后。

他伸出闲着的右手主动与我握手道别。我为自己戴着塑胶手套而抱歉,他丝毫不介意,抬起头眯眼望一眼碧蓝的天,“你这样小心一点没错。能在这样的好天气走走逛逛,活着多好!Take care(保重)!”第一次我看他眼里有了笑意,淡得像正好吹过的微风。我看着他像根笔直的木棍,挑着两串碧绿鲜黄的果实,大步走向一辆旧本田。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5年第4期

责任编辑:蓦凡

【 作 者 简 介 】

淡巴菰,本名李冰。曾为媒体人,前驻美外交官,现为中国艺术研究院专业作家。《上海文学》《山花》专栏作家。第十届冰心散文奖得主。

已出版“洛杉矶三部曲”(《我在洛杉矶遇见的那个人》《在洛杉矶等一场雨》《逃离洛杉矶 2020》)、散文集《下次你路过》《那时候,彼埃尔还活着》、长篇小说《写给玄奘的情书》等图书。

来源:北京文学杂志一点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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