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腊月的风真冷,刮在脸上像刀割。我蹬着三轮车从县城批发市场回来,路过姐姐家那个小区,犹豫了一下,还是骑了进去。
腊月的风真冷,刮在脸上像刀割。我蹬着三轮车从县城批发市场回来,路过姐姐家那个小区,犹豫了一下,还是骑了进去。
“大爷,送东西啊?”保安懒洋洋地瞥了我一眼。
我笑笑,没答话。这小区我来过不少次,保安换了一茬又一茬,没人记得我是谁。也对,穿着这身打着补丁的棉袄,骑着破三轮,谁会觉得我是业主亲戚呢?
姐姐家在11栋,一个挺气派的小区。当年她嫁给姐夫时,我还在镇上打工,一个月八百块。那会儿姐姐看我的眼神里就带着点怜悯。
电梯里的广告牌歪了,上面贴着教资培训班的海报。我想起我外甥明浩,今年大三了,学的就是师范专业。这孩子挺聪明,就是从小被惯坏了,姐夫家里条件好,从来不缺钱花。
按门铃前,我掏出手机看了看余额通知:2341.56元。我深吸一口气。
“谁啊?”门开了条缝,姐夫的声音。
“是我,老六。”
“哦,六子啊,”门开大了点,姐夫半个身子挡在门口,“你姐不在家,出去做美容了。”
他今天穿着件家居服,肚子比上次见面又大了圈。手上戴着块金表,在灯下闪闪发亮。
“姐夫,我来找明浩,他在家吗?”
“明浩?”姐夫的表情变了,“他去学校了,这周不回来。”
电视机的声音从里屋传来,是球赛解说。
“那行,我改天再来。”我刚要走,又停下,“姐夫,那个事儿,明浩跟你说了吧?”
“什么事?”
“就是他借我五万块的事。”
姐夫皱起眉头:“什么五万?明浩没跟我提过这事。”
“去年九月份,他说要买台电脑学编程,找我借的。说好了过年前还,现在…”
姐夫脸色一沉:“不可能,我家明浩电脑是我买的,全新的苹果,花了一万五。他不缺钱花,怎么可能借你钱?”
我掏出手机,翻出微信转账记录:“你看,这是…”
“等等,”姐夫接过手机看了几眼,突然放大了声音,“你这是什么意思?来我家要债?明浩都跟我说了,他根本没借你钱,这钱是你自愿给他的!”
我愣住了:“自愿给他?”
“对,你不是一直没孩子吗?把明浩当亲儿子,说要资助他学习。现在又反悔来要钱?”姐夫把手机扔还给我,“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就这条件,还想攀高枝?”
电梯”叮”的一声停在这层,走出来一对穿着时髦的中年夫妇,看到我们,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走吧走吧,别在这丢人现眼!”姐夫压低声音,用力把门关上了。
回家的路上下起了小雪。
五万块钱啊,是我半年的收入。本来想着能帮外甥一把,也算有个念想。结果换来这么句话——“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
我老婆小芹在院子里喂鸡,见我回来,忙接过三轮车把手:“咋样?见到明浩了吗?”
我摇摇头,走进屋里,脱下棉袄挂在门后的钉子上。那钉子歪了,棉袄滑落在地。我没去捡。
“明浩不在家?”小芹跟进来,捡起棉袄重新挂好。
“在不在我也不知道。他爹不让我见他。”
小芹叹口气,走到火炉边添了块煤:“算了,别想那些了。钱没了就没了,下顿饭还照样吃。”
我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日历,去年的,停在十一月。上面画着个胖娃娃,抱着金元宝,下面写着”招财进宝”。那是明浩上小学时送我的新年礼物。
“我就是想不通,”我接过小芹递来的热水,“当年咱结婚,姐姐出了五千块,算是大方的了。我呢,外甥满月、上学、过生日,哪次少得了礼?这么多年,少说也给了十来万。现在倒好,五万块钱就翻脸不认人!”
小芹在我对面坐下,手上绣着什么东西。她抬起头:“老六,你别怪姐姐。城里人跟咱们不一样,他们有他们的活法。”
“我不怪姐姐,我怪那小兔崽子!二十多岁的人了,骗叔叔的钱,亲叔叔啊!”
小芹不说话了,低头继续绣她的花。针尖在布上进进出出,发出细微的声响。
屋外有卡车经过,地面微微震动,墙上的裂缝像蜘蛛网一样蔓延开来。
“要不…你去找你姐谈谈?”小芹突然说。
我摇摇头:“算了,我不想让姐姐为难。姐夫那人你也知道,就那德行。”
小芹放下手中的绣活,看着我:“你还是舍不得那钱吧?”
我从兜里掏出烟,点上,深吸一口:“怎么不舍得?五万块,咱家老房子漏雨,得修;你那个风湿病,一直没钱去大医院看;还有……”
我没说下去。还有啥?还有我们没了孩子的遗憾,钱也填不上。
“算了,”小芹起身去厨房,“我去做饭,今天买了你爱吃的茄子,炒个茄子肉末。”
我看着她瘦小的背影,突然有种说不出的疼。结婚二十年,小芹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却从没抱怨过一句。当年她怀孕难产,大出血,孩子没保住,她也做了切除手术。从此我们就成了绝户。
姐姐知道后,倒是经常带明浩来家里玩,说让我们多个念想。可那时明浩还小,姐夫嫌我家条件差,没让他在我这过夜。等明浩上了中学,更是很少来了。
过了春节,天气渐渐暖和起来。
我在县城租了个小店面卖水果,生意还不错。小芹有时也来帮忙,主要是收银和整理货架。
那天下午,我去批发市场进货。回来的路上,电话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喂,请问是六叔吗?”电话里是个年轻女孩的声音。
“我是,你哪位?”
“我是明浩的同学,他让我打电话给您。”
我心里”咯噔”一下:“明浩怎么了?”
“他…他出了点事,在学校旁边的出租屋里,能请您过来一趟吗?”
我问了地址,直接开三轮去了。那是个老小区,破败不堪,墙皮脱落,走道里到处是垃圾。
出租屋在五楼,没电梯。门口站着个女孩,看起来二十出头,穿着件白色卫衣,扎着马尾。
“六叔?”她看我骑三轮来的,有点意外。
“对,明浩在里面?”
她点点头,推开门。
屋子不大,十来平米,乱七八糟堆着衣服和书本。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上有台笔记本电脑,看着挺新。
明浩坐在床上,看见我,愣了一下,然后低下头。他比上次见面瘦了很多,头发长得盖住眼睛,胡子拉碴的。
“六叔,您怎么来了…”他声音很小。
“你同学打电话叫我来的,”我看向那女孩,“这是?”
“我是小雨,明浩的同学。”女孩有礼貌地笑笑,但眼神中带着焦虑。
我坐到唯一的椅子上:“出什么事了?”
明浩不说话,小雨叹了口气:“六叔,明浩欠了一些钱…网贷。”
“多少?”
“十五万。”
我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十五万?你借网贷干什么?”
明浩还是不说话。小雨走过去拍拍他肩膀:“你告诉六叔吧,瞒着也没用了。”
明浩抬起头,眼圈红红的:“我…我炒币亏了。”
“炒币?什么币?”
“就是数字货币,比特币那些。”小雨解释,“他去年投了钱,亏了,然后就一直想翻本,越借越多…”
我看了看四周,目光落在那台电脑上:“那五万块,就是拿去炒币了?”
明浩点点头,又摇摇头:“开始是真想买电脑学编程,后来听说炒币能赚钱,就…”
“那你爸妈知道吗?”
“不知道!”明浩突然激动起来,“他们要是知道了,肯定会骂死我,我爸脾气你也知道…”
“所以就一直瞒着?那网贷催债了?”
明浩点点头:“上周来学校找我了,说再不还钱就去找我爸妈。我…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没说话,屋里静得能听见窗外电线杆上乌鸦的叫声。房间角落放着个电热水壶,壶盖上积了一层灰。
小雨悄悄走到门口:“六叔,我先出去一下。”
门关上了,房间里就剩我和明浩两个人。
“想好怎么解决了吗?”我问。
明浩摇摇头:“我爸肯定不会给我钱的,他最讨厌人赌博了。”
“那你叫我来干嘛?”
明浩跪在了地上,“砰”的一声,膝盖磕在水泥地上,肯定很疼,但他没吭声:“六叔,求您帮帮我吧!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看着他,这个从小被宠大的外甥,现在狼狈不堪地跪在我面前。我心里不是滋味。
“你先起来,”我伸手扶他,“大男人,怎么动不动就下跪?”
明浩没起来:“六叔,我知道错了。之前借您的钱也没还,还…还说了那些话。是我不对,我太混蛋了!”
“什么话?”
“就是…就是跟我爸说那钱是您自愿给我的…”
我长出一口气:“哦,那话是你教你爸说的?”
明浩低着头:“嗯…当时我太害怕了,怕我爸知道我借钱去炒币…对不起,六叔…”
我没说话,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外面是个小菜市场,吆喝声此起彼伏。有个卖菜的大妈正在称白菜,秤砣晃来晃去的。
“你现在有多少钱?”我问。
“就这台电脑值点钱,其他的…没有了。”
我转过身:“那十五万,你打算怎么还?”
明浩抬头看我,眼中带着希望:“六叔,您能不能…”
我摆摆手:“我拿不出这么多钱。”
希望在他眼中熄灭了。
“不过,”我继续说,“我可以先垫上五万,就当还我那笔钱。剩下的,你要自己想办法。”
明浩又跪下来:“谢谢六叔!谢谢六叔!”
我把他拉起来:“别动不动就跪,我不吃这套。你记住,这次我帮你,是因为你是我外甥。以后的事,你得自己扛。”
第二天,我把五万块转给了那个催债的公司联系人。小芹问我钱去哪了,我只说帮明浩还了点债,没说具体数目。
一周后,明浩来我家了。他站在院子门口,手里提着个塑料袋。
“六叔,小婶。”他喊了一声。
小芹正在晾衣服,听见声音,扭头一看:“哟,明浩来了?快进来坐。”
我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没动:“有事?”
明浩走过来,把塑料袋放在桌上:“给您和小婶带了点水果。”
“不用了,你爸不是说了嘛,我条件差,攀不上你们高枝。”
明浩脸一红:“六叔,对不起…那天的事,我已经跟我爸妈说清楚了。”
“说清楚什么了?”
“就是我借您钱的事,还有…网贷的事。”
小芹在一旁插嘴:“你爸妈怎么说?”
明浩苦笑:“我爸气坏了,说不认我这个儿子了。我妈倒是心软,可也说了,剩下的十万我得自己想办法。”
我点点头:“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我想休学一年,去打工还债。”
小芹惊讶道:“休学?那多可惜啊,你不是马上就大四了吗?”
明浩点点头:“没办法,债主催得紧,我必须尽快还钱。”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这孩子似乎长大了点。
“坐下吧,”我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喝点水。”
明浩坐下,接过小芹递来的茶杯。他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然后说:“六叔,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我挑了挑眉毛。
“能不能…在您水果店帮忙?我想先工作几个月,攒点钱,然后再去大城市找更好的工作。”
我和小芹对视一眼。
“行是行,”我说,“但我可不会因为你是我外甥就特殊照顾。每天早上四点批发市场进货,晚上八点收摊,中间就一小时午休。工资三千,包吃不包住。你能接受吗?”
明浩点点头:“能,当然能!谢谢六叔!”
“先别谢,”我严肃地说,“你知道自己错在哪了吗?”
明浩低下头:“我不该贪心,不该撒谎,更不该…辜负您的信任。”
我看着他的发旋,突然想起他小时候,总喜欢趴在我背上让我驮着跑。那时他还会甜甜地叫我”六叔”,缠着我给他讲故事,买糖葫芦。
“从明天开始,”我说,“四点,准时到我家门口等我。”
明浩的到来,让我们的小店热闹了许多。
他挺能干的,进货、搬运、招呼客人,都做得不错。小芹还教他怎么挑水果,哪些是当季的,哪些更受欢迎。
慢慢地,我发现这孩子其实挺聪明的。他给店里做了个小程序,顾客可以线上下单,我们送货上门,生意比以前好了不少。
“六叔,您知道吗,其实我最早想学编程,就是因为觉得您开店挺辛苦的,想着以后能不能帮您做个系统什么的。”一天晚上收摊回家,他突然说。
“是吗?那怎么又去炒币了?”
明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听同学说能赚快钱,就…就鬼迷心窍了。”
我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小芹对明浩很好,总是变着花样做他爱吃的菜。明浩也很懂事,每次吃完饭都主动洗碗,还帮小芹干些家务活。
一天,我听见明浩在和小芹说话。
“小婶,六叔年轻时是什么样子啊?”
小芹笑着说:“你六叔啊,年轻时可神气了,是村里头上学最用功的。后来家里条件不好,就没能上大学,不过他自学了很多东西,懂得可多了。”
“那您跟六叔是怎么认识的?”
“哎呀,说来话长…”
我没去打扰他们,只是默默走开了。
又过了两个月,明浩攒了接近两万块。他很节省,除了必要的生活费,其他都存起来还债。
那天傍晚,我们收摊回家,路过一家面馆。明浩突然说:“六叔,我请您吃碗面吧?”
我看了他一眼:“你的钱不是要还债吗?”
“就一顿面,不会影响的。”
我们进了面馆,点了两碗牛肉面。
“六叔,”明浩吃了两口,突然说,“我想跟您道个歉。”
“又怎么了?”
“就是…我以前一直觉得您…”他顿了顿,“觉得您没出息,守着个小县城,开个小水果店…”
我笑了:“这有什么好道歉的?事实如此。”
“不,不是这样的,”明浩认真地说,“这两个月我才明白,您比我爸强多了。您…特别真实,也特别踏实。”
我有点意外,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我爸整天想着怎么跟人攀关系,巴结领导,就为了那点升职的事。您不一样,您靠自己的双手挣钱,从不靠关系,也不怕吃苦…”
我夹了块牛肉放进碗里:“吃你的面吧,再凉就不好吃了。”
明浩却继续说:“六叔,其实我欠的那十万,我爸已经帮我还了。”
我抬头看他:“嗯?那你怎么还天天上班?”
“我想工作到假期结束,”明浩笑了笑,“因为我发现,在您这工作,我学到了很多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
我哼了一声:“少来这套,明浩。想涨工资直说。”
明浩却很认真:“不是,六叔,我是真心的。我想明年毕业后回县城教书,不想去大城市了。我觉得,人生不一定要多有钱,有尊严地活着,才更重要。”
我看着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回家路上,明浩走在前面,肩膀挺直,背影和当年的我有几分相似。
院子里,小芹正在浇花。看到我们回来,笑着迎上来:“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明浩高兴地说:“我请六叔吃面去了!”
小芹跟着笑:“难得啊,平时都是你六叔请你。”
我走到火炉边烤火,看着小芹和明浩说说笑笑。窗外的月光透进来,照在墙上的日历上。
那还是去年的日历,上面的小娃娃抱着金元宝,笑眯眯的。
我突然起身,走过去,把日历取下来,换上今年的新日历。
小芹愣了一下:“怎么突然想起换日历了?”
我笑笑:“时间不能老停在过去啊。”
明浩走过来,帮我把新日历挂好:“六叔,明天我想把小程序升级一下,加个会员系统,您看行吗?”
我点点头:“行啊,你看着弄吧。”
小芹在厨房喊:“吃饭啦!”
我们三个围着桌子坐下。明浩给我和小芹各夹了块肉,然后低头吃饭,像个懂事的孩子。
窗外传来邻居家电视的声音,正在播新闻。月光透过窗户,洒在我们的饭桌上,温暖而明亮。
来源:可怜桃李断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