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把那本褪了色的红皮存折拍在桌上，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引子

“钱呢？”

我把那本褪了色的红皮存折拍在桌上，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存折摊开的那一页，最后一笔取款记录，明晃晃的五万块，像个黑洞，要把我的心都吸进去。

屋里很静，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秒针“咔哒、咔哒”的走动声，每一下都敲在我的太阳穴上。

丈夫张卫国正端着个大茶缸子喝水，听到我问话，手里的茶缸子明显晃了一下，滚烫的茶水洒出来几滴，烫得他“嘶”了一声。

他没看我，也没看存折，眼神飘向窗外，含糊不清地嘟囔：“什么钱？”

“张卫国！”我加重了语气，站起身，两只手撑着桌面，身体前倾，死死地盯着他，“我问你，存折上那五万块钱，哪儿去了？”

这五万块，是我俩攒了快十年的家底。是我在纺织厂里，一个线团一个线团地绕出来的；是我在菜市场，一分一毛地跟小贩磨嘴皮子省下来的。是我盘算着，等我五十岁生日一过，就在我们这老小区的边上，买个三十平米的一居室小户型。

不用大，有个自己的窝就行。一个不用看任何人脸色，能安安稳稳睡个觉的地方。

可现在，这个梦，连同那五万块钱，一起蒸发了。

张卫国终于把头转了过来，他那张平常总带着几分得意洋洋的脸，此刻涨得通红，像个熟透的猪肝。他躲闪着我的目光，嘴唇翕动了几下，才挤出几个字：“我……我拿去办了点事。”

“什么事？”我追问，心一点点往下沉，像坠了块铅。

“哎呀，你问那么清楚干嘛？”他突然有点不耐烦，把茶缸子重重往桌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一个大老爷们，用点钱办点事，还得跟你一五一十地汇报？”

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的鼻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内心独白：五十岁了，我李惠珍活了半辈子，没跟谁红过脸。可今天，我真想抄起个什么东西砸过去。那不是五万块钱，那是我的命，是我后半辈子的指望。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抖，不是气的，是怕的。我怕我这辈子，就这么完了。

他看我真急了，语气又软了下来，凑过来想拉我的手：“惠珍，你别急，听我说。这钱，是拿去投资了，一个月，不，最多两个月，连本带利就回来了。到时候，不止五万，兴许能变成六万、七万！”

“投资？”我甩开他的手，冷笑一声，“张卫国，你拿什么投资？你连股票红绿线都分不清。你告诉我，投给谁了？”

他的眼神又开始飘忽，嘴里支支吾吾：“就……就是一个朋友，路子很野，保证能赚钱的。”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一激灵，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了。他拿着手机，慌慌张张地就往阳台走，还把阳台的玻璃门给拉上了。

我站在客厅里，隔着一层模糊的玻璃，只能看到他弓着背，对着电话点头哈腰，嘴里不停地说着“是是是”“您放心”“肯定没问题”。

那副卑微的样子，我从来没见过。

我的心，彻底凉了。

我知道，这五万块，恐怕不是“投资”那么简单。

这一年，我正好五十岁。人家说五十知天命，我却觉得，我的天，塌了。

我突然想起楼下王婶前几天眉飞色舞地跟我说，她女儿给她买了个小公寓，让她养老。她说那话的时候，我心里还酸溜溜地想着我的五万块，想着我的小窝。可现在，我连酸的资格都没有了。

我慢慢走回沙发，一屁股坐下。人一上了年纪，骨头就脆，心也脆。刚才还像个斗鸡一样，现在却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我盯着那本摊开的存折，上面的数字好像在嘲笑我。

内心独白：半辈子了，我为这个家，为儿子，为张卫国，活得像个陀螺，不敢停。我以为存折上的数字，是我停下来时的底气。现在才明白，把底气放在别人也能轻易够到的地方，是多傻的一件事。从今天起，我得为自己活了。

阳台门“哗啦”一声被拉开，张卫国走了进来，脸上带着讨好的笑。

“惠珍，刚才是单位领导，催个报表。”他编的谎话，连自己都不信。

我没看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张卫国，我们俩，得好好谈谈了。”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我知道，这个家，从今天起，要变天了。而我，李惠珍，五十岁这一年，必须为自己，重新活一次。不管多难，有四样东西，我一定要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第一样，就是一个完完全全属于我自己的，谁也抢不走的存折。

第1章 那通电话

“谈什么？有什么好谈的？”张卫国一屁股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刻意拉开了一段距离，好像我是什么会传染的病菌。

他点上一根烟，狠狠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缭ăpadă地散开，把他的脸都模糊了。这是他的老习惯，一遇到不想面对的事，就躲到烟雾后面去。

“钱，到底给谁了？”我盯着他的眼睛，不让他有任何躲闪的机会。

“都说了是朋友，你这人怎么回事，非要刨根问底！”他的声音高了八度，像是被踩了痛脚。

我冷笑：“你的朋友？是跟你一起喝酒吹牛的，还是跟你一起打牌输钱的？张卫国，那五万块，有我两万五。我连我那一半的知情权都没有吗？”

我的话像一把锥子，扎破了他虚张声势的气球。他蔫了下去，掐灭了只抽了一半的烟，烦躁地抓了抓本就不多的头发。

“是我弟，卫民。”他终于说了实话，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他说他在南方看中一个项目，做电子配件的，差一笔启动资金。他说一个月就能回本，到时候连本带利还我们。”

张卫民，我的小叔子。一个眼高手低，干啥啥不成，吹牛第一名的人。这些年，坑他哥的次数，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我的心彻底沉到了底。借给张卫民，那跟扔进水里有什么区别？连个响声都听不见。

“你把钱给他了？”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嗯。”他不敢看我，“他是我亲弟弟，我能不帮吗？再说了，这次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还给我看了计划书……”

“计划书？”我气得笑出了声，“他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人，给你看计划书？张卫国，你今年也五十了，怎么脑子还跟二十岁一样？”

“李惠珍！你说话别那么难听！”他被我戳中了痛处，又恼羞成怒起来，“我帮我弟弟怎么了？我们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你一个外人……”

“外人？”这两个字像两根钢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内心独白：外人。原来在这个家里，我忙活了二十多年，生儿育女，伺候公婆，到头来，在他眼里，我还是个外人。我的心像是被泡在冰水里，从里到外都凉透了。原来我和他，从来都不是真正的“我们”，只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两个人。

我站起来，一句话也不想再跟他说。我怕我再待下去，会控制不住自己做出什么事来。

我走进卧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慢慢滑落，蹲在地上。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儿子张磊还在大学，我不想让他知道家里的这些糟心事。

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李惠珍，不能就这么倒下。

我擦干眼泪，从床头柜最底层，翻出一个上了锁的铁皮盒子。这是我妈给我的嫁妆，我一直没舍得用。我找出钥匙，打开它。里面是我这些年攒下的几百块私房钱，还有一些金银首饰。

我把钱和首饰都倒出来，一件件地数。这是我最后的底牌了。

从今天起，我不再相信张卫国的任何承诺。我要靠自己。

第二天，我照常去纺织厂上班。

我们厂是老国企，效益一年不如一年，车间里人心惶惶，都说要裁员。我负责的是一道关键的捻线工序，技术要求高，整个车间就我跟另外一个老师傅做得最好。所以，我还算安稳。

车间里机器轰鸣，棉絮飞扬。我戴着口罩和帽子，熟练地操作着机器。捻线机上的纱线飞速旋转，像我此刻混乱的思绪。

“惠珍姐，想什么呢？”旁边工位的年轻姑娘小王凑过来大声问。

我摇摇头，勉强笑了笑：“没什么，专心干活。”

“哎，听说了吗？东边那个新开的楼盘，有小户型，首付才十万。”小王一脸向往，“要是我有钱，真想买一套。自己的房子，住着才踏实。”

她的话，又戳中了我的心事。

是啊，自己的房子，才踏实。可我的“首付”，已经被张卫国拿去填了他弟弟的无底洞。

内心独白：我看着飞转的纱线，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我不能再指望那五万块钱了。我得自己想办法。厂里效益不好，随时可能下岗。我这把年纪，出去还能做什么？扫大街？当保姆？我不敢想。我必须在厂子倒下之前，给自己挣够养老钱。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没去食堂，一个人躲在车间角落里啃着早上带来的馒头。馒头又冷又硬，像我的生活。

我正吃着，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我拿出来一看，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一句话：

“钱收到了，谢谢嫂子。等我发了财，给你包个大红包。”

没有署名，但我知道，是张卫民。

我的手一抖，馒头掉在了地上，沾满了灰尘。

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从心底直冲头顶。他竟然还有脸给我发短信！谢谢我？他毁了我半辈子的指望，一句轻飘飘的谢谢就完了？

我死死攥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想回骂过去，想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但我打了几个字，又都删掉了。

骂他有什么用？他这种人，脸皮比城墙还厚。

我慢慢地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馒头，拍了拍灰，继续啃。

我不能倒下，我还有儿子。我不能让我的晚年，过得像这个沾了灰的馒头一样，难以下咽。

我做了一个决定。

下班后，我没直接回家，而是去了离厂不远的一家银行。我把自己铁皮盒子里所有的钱，一共八百六十三块五毛，全部存了进去，办了一张新的存折。

户主，是我自己的名字，李惠珍。

密码，是我的生日。

我把这张崭新的存折，贴身放在内衣口袋里。隔着一层布料，我能感觉到它硬硬的轮廓。

这不仅仅是一张存折，这是我的新生，是我为自己立起的第一块基石。

回家的路上，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走在老旧小区的林荫道上，看着两旁熟悉的红砖楼，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天塌下来，得自己扛。

从今天起，我李惠珍，要为自己攒钱，攒一个安稳的晚年。

第2章 老厂房的心事

日子像纺织机上的布，一天天往下织，表面看没什么变化，但内里的纹路，已经全乱了。

我和张卫国开始了冷战。

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他下班回来，我把饭菜摆在桌上，然后就回自己屋，门一关，隔绝出一个小小的世界。他吃完饭，把碗筷往水池里一扔，就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声音开得老大。

我们之间唯一的交流，就是月底我把水电煤气的账单拍在他面前，他一声不吭地把钱给我。

他没再提那五万块钱，我也没再问。我知道，问也白问。张卫民那个无底洞，什么时候填满过？

我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攒钱上。

每天早上，我比以前早起半小时，不坐公交了，走路去上班，来回能省下四块钱。午饭就在家带，一个馒头，一点咸菜。厂里发的劳保用品，肥皂、毛巾，我都省下来拿回家用。同事们笑我“抠门”，说我像个守财奴。

我只是笑笑，不解释。

他们不懂，对于一个五十岁的女人来说，手里没钱，心里就没底。那点可怜的自尊，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

我的新存折，数字在缓慢地增长。每个月一发工资，我就立刻跑去银行，留下基本的生活费，剩下的全部存进去。看着上面从三位数变成四位数，我心里才有一点点踏实的感觉。

内心独白：我像一只蚂蚁，在冬天来临前拼命地囤积粮食。每一分钱，都是我的盔甲。我知道这点钱微不足道，但它是我亲手挣来的，每一分都干净，都属于我。这种感觉，比指望张卫国那虚无缥缈的“投资回报”，要实在得多。

厂里的效益越来越差，裁员的传闻也越来越真。车间主任老李，一个快退休的老好人，开会时总唉声叹气。

“大家加把劲，把这批单子赶出来。这可能是咱们厂最后一笔大单了。”老李站在高台上，声音里满是疲惫。

车间里一片寂静，只有机器还在不知疲倦地轰鸣。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迷茫和不安。

我旁边的老师傅，姓孙，比我大五岁，捻线技术比我还好。他一边干活，一边跟我唠叨：“惠珍啊，我看这厂子是真不行了。你得早做打算啊。你还年轻，出去还能找点活干。我这把老骨头，出去谁要？”

孙师傅的话，说得我心里一紧。

是啊，我还“年轻”。可一个五十岁的纺织女工，没学历，没背景，出去能干什么？当保姆，我拉不下这个脸。去超市当收银员，我连电脑都不会用。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隔壁房间传来张卫国震天的呼噜声，一声一声，像重锤砸在我心上。

我突然觉得很悲哀。我这一辈子，好像都在为别人活。年轻时为父母，结婚后为丈夫和儿子。现在老了，厂子不要我了，丈夫也靠不住，我像一片被风吹起的落叶，不知道会飘向哪里。

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

第二天，我趁着午休时间，偷偷跑到厂区的公告栏。上面贴着一张内部招聘启事：后勤处仓库，招一名管理员，要求熟悉厂区物料，会简单的电脑操作。

我的心“怦怦”直跳。

仓库管理员，虽然工资比一线工人低，但胜在稳定。后勤是厂里最后才会裁撤的部门。而且，不用再待在充满棉絮和噪音的车间里，对身体也好。

唯一的障碍，是“电脑操作”。

我这辈子，摸过的最高科技的东西，就是儿子淘汰下来的老年机。

下班后，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小区附近的一家网吧。

网吧里乌烟瘴气，全是年轻人在打游戏，嘴里喊着我听不懂的话。我一个中年妇女走进去，显得格格不入。前台的小年轻抬起眼皮瞥了我一眼，眼神里满是好奇。

“阿姨，上网？”

我红着脸，点了点头：“嗯……多少钱一小时？”

“三块。”

我肉疼地掏出三块钱，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开机，我就懵了。屏幕上花花绿绿的图标，我一个都不认识。我看着旁边的小伙子，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像弹钢琴一样。而我的手，放在键盘上，却不知道该按哪里。

内心独白：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时代抛弃的傻子。原来世界已经变成了我完全不认识的样子。我连最基本的工具都不会用，还谈什么未来？一种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我不能被淘汰，我绝不能。

我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拍了拍旁边那个戴着耳机的男孩。

“小伙子，能教教我……怎么打字吗？”

男孩摘下耳机，一脸诧-异地看着我，然后笑了：“阿姨，你学这个干嘛？”

“想……想学点东西。”我窘迫地说。

也许是我的样子太可怜，男孩竟然很有耐心地教我用拼音输入法。

那天晚上，我在网吧待了整整两个小时。花了六块钱，手忙脚乱地学会了怎么开关机，怎么打开文档，怎么用拼音一个一个地敲出字来。

回家的路上，夜已经深了。我的眼睛因为长时间盯着屏幕而酸涩，但心里却亮起了一盏小小的灯。

只要肯学，总不会太晚。

我开始了我漫长而笨拙的学习之路。每天下班，我都去网吧练习一个小时。从一开始一分钟只能打十几个字，到后来能打三四十个字。我还买了一本电脑入门的书，晚上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偷偷地看。

张卫国发现了我的变化。

“你天天早出晚归的，干嘛呢？”有天晚上，他拦住我问。

“学点东西。”我淡淡地回答。

“学什么？都这把年纪了，还折腾什么？”他一脸不屑。

我懒得跟他争辩，绕过他走进了卧室。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不懂我的危机感，我也不需要他的理解。

一个月后，我把一份打印得工工整整的申请书，交到了后勤处。申请书是我在网吧里，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又花了五毛钱打印的。

后勤处的王主任看着我的申请书，又看了看我，眼神里满是惊讶：“李惠珍？你想来仓库？”

“是的，王主任。”我挺直了腰杆，“我在厂里干了快三十年，对所有物料都了如指掌。电脑，我也会一些基本操作。”

王主任沉吟了半晌，说：“行，我考虑一下。你先回去等通知吧。”

走出后勤处办公室，我的手心全是汗。

成与不成，就看这一次了。这不仅是一个岗位，更是我为自己争取到的，一个喘息的机会。一个能让我安稳地，把养老钱攒够的机会。

这是我为自己要抓牢的第二样东西：一份能让我做到退休的安稳工作。

第3章 落空的许诺

等待通知的日子，每一天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车间里关于裁员的流言愈演愈烈，人心惶惶。好几个平时跟我关系不错的工友，都被人事科叫去谈话了，回来后眼睛都是红的。整个车间弥漫着一种末日来临般的绝望气息。

我表面上不动声色，依旧每天认真地操作着我的捻线机，把每一根纱线都处理得妥妥帖帖。这是我干了三十年的手艺，已经刻进了骨子里。不管结果如何，只要我还在这个岗位上一天，我就要对得起这份工作。

这或许就是老一辈人说的“匠心”吧。在别人看来枯燥无味的工作，在我这里，是尊严，是体面。

张卫国似乎也察觉到了厂里的变故，对我的态度缓和了不少。有天晚上，他甚至主动给我盛了一碗汤。

“厂里……没事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喝了口汤，没看他：“快了。”

他沉默了。我们这个家，我的工资占了大头。如果我下岗了，光靠他那点不稳定的收入，日子会过得非常艰难。

“那……那钱的事，”他犹豫着开口，“卫民说，就快了。下个星期，下个星期肯定能把钱打回来。”

我心里冷笑一声，没接话。

张卫民的“下个星期”，就像挂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永远也吃不到嘴里。

果然，一个星期过去了，我的银行卡里没有收到任何转账提醒。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依旧石沉大海。

张卫国开始坐立不安，他每天给张卫民打电话，一开始对方还接，说着各种理由推脱，后来干脆就不接了。

那天晚上，张卫国又一次拨打张卫民的电话，听筒里传来“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提示音。

他颓然地放下手机，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瘫在沙发上。

“完了。”他喃喃自语，“这小子，跑路了。”

我正在拖地，听到这话，手里的拖把“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虽然我早就预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但当它真的发生时，我的心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五万块。

我不敢去想，为了这五万块，我吃了多少冷馒头，走了多少冤枉路。

“张卫国！”我冲到他面前，声音嘶哑，“你现在满意了？你为了你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把我们这个家都给毁了！”

他抬起头，双眼布满血丝，脸上满是悔恨和绝望。

“我对不起你，惠珍。”他声音哽咽，“是我没用，是我瞎了眼……”

他一个五十岁的男人，竟然当着我的面，哭了起来。

内心独白：看着他痛哭流涕的样子，我心里的恨，突然就消散了大半。我恨他吗？恨。但我更恨我自己，为什么要把希望寄托在这样一个男人身上？归根结底，是我自己选错了路。现在哭有什么用？日子还要过下去。

我没有安慰他，只是默默地捡起拖把，继续拖地。冰冷的水浸湿了地面，也好像浇熄了我心里的火。

发泄解决不了问题，怨恨也换不回钱。

当务之急，是我的工作。

第二天，我揣着不安的心，去了后勤处。王主任不在，我等了半个多小时，才看到他夹着个公文包匆匆回来。

“王主任。”我赶紧迎上去。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把我叫进了办公室。

“惠珍啊，”他关上门，给我倒了杯水，“你的事，我跟上面提了。但是……仓库管理员这个岗位，有人占了。”

我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是……是谁？”

“是厂长的一个亲戚。”王主任无奈地摇了摇头，“你知道的，国企里，这种事免不了。我也没办法。”

我端着水杯的手，微微发抖。

我花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学我这辈子都没碰过的电脑，去写那份申请书，满怀希望地以为能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结果，在“关系”面前，我所有的努力，都成了个笑话。

“那……那我……”我的声音干涩。

“你先回车间吧。”王主任拍了拍我的肩膀，算是安慰，“你的技术好，厂里暂时还离不开你。第一批裁员名单里，没有你。”

暂时。

这个词，像一把悬在我头顶的刀。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后勤处办公室的。外面的阳光很刺眼，照得我睁不开眼。我感觉自己像个笑话，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以为靠努力就能改变命运，现实却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回到家，张卫国见我脸色不对，小心地问：“怎么了？”

我没理他，径直走进卧室，关上门，把自己扔在床上。

我把脸埋在被子里，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的脆弱。五十岁了，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可以面对任何风雨。可原来，我还是会疼，会绝望。

内心独白：为什么？为什么我这么努力，生活却还是这么难？我只是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攒点钱养老，这个要求很高吗？我不想再为什么人付出了，我只想为自己活一次，就这么难吗？我感觉自己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罩住了，无论怎么挣扎，都逃不出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惠珍，吃饭了。”是张卫国。

我没动。

他又敲了敲：“我做了你爱吃的西红柿鸡蛋面。”

我还是没动。

门外安静了一会儿，然后传来他离开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了。门被推开一条缝，他把一个碗放在了门口的地板上，然后又轻轻地关上了门。

一股西红柿和鸡蛋混合的香味，从门缝里飘了进来。

那是我们刚结婚时，我最爱吃的。那时候我们穷，没什么好东西，他每次发了工资，就会给我做一碗卧着两个荷包蛋的西红柿鸡蛋面。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个男人，虽然窝囊，虽然没主见，但他心里，或许还是有我的。

我爬起来，打开门，端起那碗已经有些凉了的面。

面条已经坨了，但那两个金黄的荷包蛋，还完整地卧在上面。

我蹲在地上，就着门口昏暗的光，一口一口地吃着。面条很咸，不知道是放多了盐，还是混进了我的眼泪。

吃完面，我把碗洗干净。

我走出去，看到张卫公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背影萧索。电视开着，他却没有看。

我走到他身边，坐下。

“张卫国，”我平静地说，“钱的事，过去了。我们都别再提了。”

他猛地回头看我，眼里满是难以置信。

“但是，”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从今天起，这个家，我说了算。家里的钱，必须由我来管。你每个月的工资，除了留下一百块零花，剩下的，全部上交。”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着我异常坚决的眼神，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那一刻，我知道，这个家的权力结构，彻底改变了。

我没有得到仓库管理员的工作，但我得到了这个家的财政大权。这或许，是另一种形式的胜利。

我的养老计划，不能只靠一份不稳定的工作。我必须开拓新的路。

而掌握了家里的财政，就是我走上新路的第一步。

第4章 自己的存折

拿到了家里的财政大权，我感觉自己像是打了场胜仗，虽然惨烈，但总算夺回了阵地。

张卫国很听话。月底一发工资，就老老实实地把三千块钱交到我手上，自己只留下了一百块当烟钱。

我把他交上来的钱，连同我自己的工资，除去家里一个月一千五的固定开销，剩下的，全部存进了我那本新办的存折里。

每个月去银行存钱的那天，是我最开心的日子。我看着存折上不断跳动的数字，心里就觉得无比踏实。那感觉，就像在沙漠里跋涉的人，看到了一片绿洲。

我的生活，变得前所未有的节俭。

我开始研究各种省钱的门道。菜市场的菜，下午五点以后去买最便宜。超市的打折信息，我摸得一清二楚。家里的淘米水用来浇花，洗脸水用来冲厕所。我甚至学会了自己发豆芽，自己做酸菜。

邻居刘姐开玩笑说：“惠珍，你这是要当地主婆啊，这么会过日子。”

我只是笑笑。

她们不懂，我不是会过日子，我是怕了。怕再一次回到那种对生活失去掌控的感觉。

内心独白：钱，真是个好东西。它虽然不能买来一切，但它能买来安全感。尤其对于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来说，存折上的数字，就是你说话的底气，是你站直腰杆的资本。我以前总觉得谈钱俗气，现在才明白，没钱，连俗气的资格都没有。

除了节流，我还想办法开源。

厂里效益不好，活儿时有时无。空闲的时候，我就去厂区后面的废料堆里，捡一些别人不要的废铜烂铁、纸箱子，攒起来卖给收废品的老头。

第一次去的时候，我还觉得不好意思，生怕被同事看见。我戴着草帽，用一块布蒙着脸，像做贼一样。

收废品的老头看了我一眼，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大妹子，放下面子，才能挣到票子。”

他一句话，说得我脸上一热，但也让我一下子释然了。

是啊，面子值几个钱？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

从那以后，我光明正大地去捡废品。一个月下来，竟然也能多挣个一两百块钱。虽然不多，但对我来说，每一分都是希望。

张卫国看我这么辛苦，有些于心不忍。

“惠珍，别这么拼了。捡那些玩意儿，又脏又累，还不够丢人的。”他说。

“丢人？”我瞥了他一眼，“当初你把五万块钱扔水里的时候，怎么不觉得丢人？”

他立刻闭上了嘴。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说过什么。有时候看我回来晚了，还会主动把饭做好。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总归是一份心意。

我们的关系，就在这种奇怪的模式下，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生活虽然清苦，但我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安定。因为我知道，我在为自己活。我走的每一步，都踩在实地上。

转眼，半年过去了。我的存折上，已经有了一万多块钱。

这天，我正在车间干活，人事科的小张突然跑来找我。

“惠珍姐，李主任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我的心“咯噔”一下。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我放下手里的活，洗了把脸，整理了一下衣服，去了人事科。一路上，好几个同事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

我推开主任办公室的门，李主任正坐在办公桌后，面色凝重。

“惠珍啊，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厂里的情况，你也知道。”李主任叹了口气，开门见山，“上面下了文件，我们车间，要裁掉三分之一的人。名单，今天早上刚定下来。”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

我没去看那份文件，只是看着他，等着他宣判我的“死刑”。

“你的技术，在厂里是数一数二的。按理说，不应该在名单上。”李主任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但是……你年纪也大了，离退休还有好几年。厂里的意思是，想让你……办个内退。”

内退。

就是每个月拿几百块的微薄生活费，回家待着，等到了年龄再办正式退休。

这跟直接下岗，有什么区别？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辛辛苦苦学电脑，我兢兢业业干工作，我以为我能凭着自己的手艺，安稳地待到退休。没想到，最后还是逃不过这个结局。

“为什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惠珍，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李主任避开我的目光，“你的那个岗位，有人想来。人家……有关系。”

又是关系。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天，从后勤处王主任办公室里走出来的那个下午。那种无力感，再一次笼罩了我。

内心独白：我像一个在拳击台上被打倒的选手，裁判已经在读秒了。我以为我已经站稳了脚跟，现实却一次又一次地把我打趴下。我真的要认命吗？就这样拿着几百块钱回家，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生活吞噬？不，我不甘心。

我深吸一口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李主任，我知道了。”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厂里的决定，我服从。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李主任惊讶地抬起头：“什么条件？”

“厂区后面那间废弃的工具房，我想租下来。”我说。

那间工具房，已经废弃好几年了，里面堆满了垃圾，阴暗潮湿。

“你要那个干嘛？”李-主任一脸不解。

“我想开个小卖部。”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厂里几百号工人，每天买个烟，买瓶水，总得上我这儿来吧？我不要厂里一分钱补偿，只要你把那间屋子，按最低的价格租给我。租期，十年。”

李主任愣住了。他大概没想到，一个即将被“内退”的女工，不想着哭闹，不想着要补偿，反而要租厂里的废屋。

他沉思了很久，最后点了点头。

“行。这个我能做主。就当是厂里对老员工的一点补偿吧。”

走出人事科，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厂区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照在我身上。

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走到了那间废弃的预备房前。

屋子很破，门窗都坏了，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但我看着它，眼睛里却在放光。

这里，将是我新的开始。

我失去了工厂的铁饭碗，但我要为自己，打造一个泥饭碗。虽然不漂亮，但至少，它是我亲手做的，摔不碎。

这是我为自己争取的第三样东西：一个能养活自己的小事业。

第5章 褪色的照片

小卖部开起来的过程，比我想象的要艰难得多。

那间废弃的工具房，简直就像个垃圾场。我一个人，花了整整一个星期，才把里面的陈年垃圾全部清理出去。光是老鼠，就打死了十几只。

张卫国一开始是反对的。

“你好好的一个技术工，去开什么小卖部？那不是自降身价吗？”他皱着眉头说。

“技术工？”我反问他，“一个马上要被内退的技术工吗？张卫国，我现在不跟你商量，我是在通知你。”

他看我态度坚决，没再说什么。但第二天，他下班后，竟然默默地拿了工具，过来帮我一起收拾。

我们俩，像刚结婚时装修新房一样，一个刷墙，一个补窗，虽然一句话没说，但空气中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却悄悄融化了。

墙刷白了，破窗户用塑料布钉好了，我又去旧货市场淘了几个二手的货架，一个小小的店铺，总算有了雏形。

进货的钱，花光了我存折里的大部分积蓄。看着空了一半的存折，我心里又开始发慌。

这是我的全部家当了，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小卖部开张那天，我没搞什么仪式，就是买了串鞭炮，在门口放了。噼里啪啦的响声，算是给自己壮胆。

厂里的工友们很给面子，下班后都过来捧场。你买一包烟，他买一瓶汽水。第一天下来，营业额竟然有两百多块。

除去成本，我净赚了五十多块。

晚上收摊后，我坐在空无一人的小店里，把那些零零碎碎的票子，一张一张地铺平，数了一遍又一遍。

五十多块，比我以前在车间上一天班的工资还多。

我攥着那把钱，心里五味杂陈。有喜悦，有辛酸，更多的是一种踏实感。

这是我靠自己，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挣来的。

小卖部的生意，慢慢走上了正轨。我每天天不亮就去批发市场进货，晚上守到厂里最后一班工人下班才关门。虽然辛苦，但看着营业额一天天上涨，我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张卫国看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他只要一有空，就过来帮我看着店，搬搬货。话不多，但总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有一天，他下班回来，递给我一个油纸包。

“什么？”我问。

“你尝尝。”

我打开一看，是一只烤鸡。油汪汪的，香气扑鼻。

“你哪来的钱？”我立刻警惕起来。

“我……我找了份兼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晚上去给人家开夜班车，拉货。这是我挣的第一笔钱。”

我看着他，他脸上有些疲惫，眼角又多了几条皱纹，但眼神，却比以前亮了。

我撕下一个鸡腿，递给他：“一起吃。”

他愣了一下，接了过去，大口地啃了起来。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们之间那堵冰冷的墙，好像彻底塌了。

内心独白：也许，那五万块钱，也不全是坏事。它像一块巨石，砸碎了我们虚假平静的生活，也砸醒了沉睡的张卫国。他开始懂得承担责任，开始知道用自己的肩膀扛起生活。这个家，虽然穷，但好像又有了家的样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生活被小卖部塞得满满当当。忙碌，让我没有时间去想那些烦心事。

直到有一天，我整理家里的旧物时，翻出了一个旧相册。

相册的封面已经泛黄，里面的照片，也有些褪色了。

我看到一张自己二十岁时的照片。照片上的我，梳着两条大辫子，穿着一件碎花连衣裙，靠在一棵大树下，笑得一脸灿烂。

那时候的我，眼睛里有光，对未来充满了幻想。我以为我会成为一名作家，或者是一名教师。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在纺织厂的噪音里，消磨掉大半辈子。

我抚摸着照片上那个年轻的自己，心里一阵酸楚。

李惠珍，你有多久没有为自己笑过了？

这些年，我活成了妻子，活成了母亲，活成了工人，却唯独，没有活成我自己。

我关上相册，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我关了半天店，去了市里的老年活动中心。

活动中心里很热闹，有打牌的，有下棋的，还有唱京剧的。我在走廊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一间舞蹈室的门口。

里面，一群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女人，正在跟着音乐跳舞。她们穿着漂亮的舞蹈服，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那笑容，跟照片上二十岁的我，一模一样。

我的心，被狠狠地触动了。

我站在门口，看了很久很久。

一个穿着红色舞蹈服的大姐走了出来，看到我，笑着问：“大妹子，想学跳舞啊？”

我红着脸，点了点头。

“那就进来一起跳啊！我们这儿，不要钱，图个开心。”大姐热情地拉住我的手。

我被她半推半就地拉了进去。

音乐响起，我笨拙地跟着大家一起摆动身体。我的动作很僵硬，四肢不协调，像个木偶。好几次，我都想逃跑。

但看着镜子里那个满头大汗，却努力跟上节拍的自己，我突然不想走了。

内心独-白：我有多久没有这样大汗淋漓了？我有多久没有这样，只为了一件让自己开心的事而努力了？跳舞，或许不能给我带来一分钱的收入，但它能让我找回那个丢失已久的自己。那个爱笑，眼里有光的李惠珍。

从那天起，我每周都会抽出两个下午，去老年活动中心跳舞。

我给自己买了一套便宜的舞蹈服，一双软底的舞蹈鞋。当我穿上它们，站在镜子前，我感觉自己又变回了那个二十岁的姑娘。

我开始学着笑，学着抬头挺胸，学着享受音乐。我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柔软，舞步也越来越熟练。

张卫国发现了我的变化。

“你最近，好像不一样了。”有天晚上，他看着我说。

“哪里不一样？”我正在压腿，随口问。

“爱笑了。”他说，“人也精神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

他不知道，我找回的，不仅仅是笑容，更是我的灵魂。

这是我为自己找到的第四样东西：一个能取悦自己的爱好。

有了安稳的收入，有了自己的小事业，有了健康的身体和愉悦的心情。我感觉自己像一棵在春天里重新发芽的老树，充满了生机。

我以为，我的生活，就会这样平淡而幸福地继续下去。

直到那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我的小卖-部-门口。

是张卫民。

他比半年前，憔悴了许多，瘦得两颊都凹了进去，头发乱糟糟的，像个流浪汉。

他站在门口，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脸的羞愧。

“嫂子。”他叫了我一声，声音嘶哑。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第6章 一碗阳春面

看到张卫民的那一刻，我所有的平静和从容，瞬间土崩瓦解。

那消失的五万块钱，像一根深埋在我心里的刺，被他的出现，猛地往里又推了一寸，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

我没有让他进店，只是冷冷地站在门口，看着他。

“你来干什么？”我的声音，像冬天里结的冰。

“嫂子，我……”他搓着手，不敢看我的眼睛，“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我哥。”

“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我冷笑。

“嫂子，我真的知道错了。”他“扑通”一声，竟然在我面前跪了下来，“我被人骗了！那个姓王的孙子，是个骗子！他拿了钱就跑了，我找了他半年，一点音讯都没有！”

他声泪俱下，哭得像个孩子。

周围开始有路过的工人围观，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我最是要面子的人，看他这样，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你起来！有话站着说！”我低声呵斥道。

“嫂子，你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他耍起了无赖。

我气得浑身发抖。这家人，怎么都一个德行？一出事，就知道下跪，就知道哭。

这时，张卫国从店里出来了。他看到跪在地上的弟弟，也是一愣，随即脸上涌起复杂的表情。有愤怒，有心疼，还有一丝无奈。

“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张卫国上去拉他。

张卫民抱着他的腿，哭得更凶了：“哥！我对不起你！我把你的钱都弄丢了！”

“行了行了，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张卫国连拖带拽地把他拉进了店里，然后把卷帘门“哗啦”一声拉了下来，隔绝了外面探究的目光。

小店里，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

张卫民坐在一个小马扎上，低着头，不停地抽泣。张卫国蹲在他身边，拍着他的背，嘴里叹着气。

我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这对兄弟。

内心独白：真是血浓于水啊。不管弟弟犯了多大的错，哥哥永远是哥哥。张卫国就是这样，心太软，没记性。我好不容易才把这个家从悬崖边上拉回来，难道又要被他们拖下去吗？我的心，又开始往下沉。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张卫国递给张卫民一瓶水。

张卫民喝了口水，断断续续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他根本不是去做什么电子配件生意。而是在网上认识了一个自称是“投资大师”的姓王的男人，对方跟他说有一个内部项目，投资五万，一个月就能翻倍。

他被高额的回报冲昏了头脑，就把从张卫国这里骗来的钱，全部投了进去。

结果，钱一到账，那个“大师”就消失了。

“哥，我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找不到他。我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了，是一路扒火车回来的。”张卫民哭丧着脸说。

张卫国听完，气得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你糊涂啊！这种鬼话你也信！”

骂归骂，但看着弟弟这副惨状，他的眼神里，终究还是不忍。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张卫国问。

“我……我不知道。”张卫民茫然地摇着头，“哥，你再帮我一次吧。给我点钱，我先找个地方住下，再找个工作。”

我听到这话，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起来。

“帮你？我们还怎么帮你？”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张卫民，你看看我们这个家，被你折腾成什么样了？你哥为了还你的债，晚上去开夜班车。我，一个快退休的工人，守着这个小破店，一天都不敢休息！你现在还有脸让我们帮你？”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把这半年多来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吼了出来。

张卫民被我吼得抬不起头。

张卫国也一脸尴尬地站在那里，搓着手。

“惠珍，你少说两句。”他小声说。

“我少说两句？”我指着他，“张卫国，就是因为你一次次的纵容，他才会有今天！这个家，有我没他，有他没我！你自己选！”

说完，我摔门而出。

我一口气跑出很远，直到双腿发软，才停下来，扶着路边的一棵树，大口大口地喘气。

眼泪，再一次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生活，我好不容易才找回的一点点幸福感，为什么总有人要来破坏？

我不想再回那个家了。那个充满了争吵和失望的地方。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天色越来越黑。肚子饿得咕咕叫，我才想起，自己晚饭还没吃。

我走进一家还在营业的小面馆，点了一碗最便宜的阳春面。

面很快就上来了，清汤寡水的，上面飘着几根葱花。

我拿起筷子，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内心独白：我到底该怎么办？跟他离婚吗？可是，我们都这把年纪了，儿子也快毕业了。离了婚，我又能去哪儿？守着我的小卖部，孤零零地过一辈子吗？可要是不离，只要有张卫民在，这个家就永无宁日。我感觉自己走到了一个死胡同里，进退两难。

我正胡思乱想着，手机响了。

是儿子张磊打来的。

我赶紧擦了擦眼睛，清了清嗓子，才接起电话。

“喂，磊磊。”

“妈，你跟爸又吵架了？”儿子的声音听起来很担心。

我的心一紧：“没有啊，你怎么会这么问？”

“我刚给爸打电话了，他声音不对劲。妈，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事，你别多想。你爸就是工作累了。”我强撑着说。

“妈，”儿子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别什么事都自己扛着。我已经长大了，可以帮你们分担了。”

听到儿子的话，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好，妈知道了。你在学校好好学习，别担心家里。”

挂了电话，我再也吃不下面了。

我结了账，走出了面馆。

夜风很凉，吹在脸上，让我清醒了不少。

儿子的那句话，给了我一点力量。是啊，我已经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了。我还有儿子。

我不能倒下。

我必须回去，把事情解决清楚。这一次，我不能再心软，不能再退让。

我回到小卖部门口，卷帘门还关着。我拿出钥匙，打开门。

店里，灯亮着。

张卫国和张卫民都不在。

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条，是张卫国留下的。字写得歪歪扭扭：

“惠珍，我带卫民去招待所了。你别生气，他的事，我会解决，绝不再花家里一分钱。我明天就回来。饭在锅里，你热热再吃。”

我看着那张纸条，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终究，还是选择了他弟弟。

我走到锅边，打开锅盖。里面，是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西红柿鸡蛋面。

又是西红柿鸡蛋面。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我把面端出来，坐在桌边，一口一口地吃着。

这一次，我没有流泪。

我知道，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明天，等张卫国回来，我要跟他做个了断。不是离婚，而是彻底的切割。

我李惠珍的家，绝不允许再有一个无底洞。

第7章 未发出的短信

第二天，张卫国没有回来。

我给他打电话，关机。

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他这是什么意思？为了他弟弟，连家都不要了？

小卖部的生意，我照常做。只是脸上的笑容，再也挤不出来了。工友们看我脸色不好，也不敢多跟我开玩笑。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不停地看手机，希望他能打个电话，或者发个信息回来。

可是，什么都没有。

到了晚上，收了摊，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店里，看着窗外漆黑的夜，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将我紧紧包围。

我拿出手机，想给儿子打个电话，跟他说说心里的委屈。但号码拨到一半，我又挂断了。

他马上就要毕业找工作了，我不能再让他为家里的事分心。

我打开短信编辑框，手指在键盘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敲着：

“磊磊，妈妈可能要跟你爸爸分开了。不是你的错，是爸爸心里，他弟弟比我们这个家更重要。妈妈对不起你，没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但是你放心，妈妈自己能过得很好。我的小卖部生意不错，我的身体也很好，我还学会了跳舞。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写了很长很长，把所有的委屈、不甘和对未来的打算，都写了进去。

写完之后，我看着那条长长的短信，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按发送键。

我把手机扔在一边，趴在桌子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在大海里漂泊的人，看不到岸，也看不到光。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手机又响了起来。

我以为是张卫-国，赶紧拿起来一看，却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请问是李惠珍女士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

“我是，请问你是？”

“这里是市第一人民医院。您的爱人张卫国，出了点意外，现在正在急诊室。请您尽快过来一趟。”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手机“啪”地掉在了地上。

（第三人称视角）

张卫国其实并没有走远。

他把弟弟安顿在最便宜的小旅馆后，心里烦闷，就在街上溜达。他知道，李惠珍这次是真的生气了。他想回去，又没脸回去。

他掏出身上仅有的一百多块钱，给李惠珍买了一只她爱吃的烤鸡，又给弟弟买了一份盒饭。

回到旅馆，他把烤鸡的照片拍下来，想发给李惠珍，告诉她自己晚上就回去。可信息编辑好了，却怎么也发不出去。他知道，一句“对不起”太轻了。

他看着狼吞虎咽的弟弟，心里一阵烦躁。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他问。

“哥，我……我想先找个活干，把钱还你。”张卫民低着头说。

张卫国叹了口气。他还不知道，家里那五万块钱，早就不是他的了。

“行了，你先待着吧。”

他走出旅馆，看着街上车水马龙，突然感到一阵迷茫。他不能再这样混下去了。他要挣钱，要把那五万块钱挣回来，还给惠珍。

他看到路边电线杆上贴着的小广告：高薪招聘夜班货车司机，无需经验，日结。

他眼睛一亮，撕下广告，按照上面的地址找了过去。

那是一个小小的物流中转站，环境很差。老板是个一脸横肉的光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不耐烦地说：“会开车吗？有驾照吗？”

“会，有。”

“行，今晚就跟我走一趟长途，去邻市送货。来回四百。”

四百块。对他来说，是笔不小的数目。

他没有犹豫，立刻答应了。

车是辆半旧的解放卡车，车况很差。张卫国开了半辈子车，一上手就知道这车有问题。但他急着挣钱，没多想。

夜里，下起了大雨。雨刮器“嘎吱嘎吱”地响，跟不上雨水的速度。

就在一个下坡的拐弯处，刹车突然失灵了。

张卫国猛打方向盘，卡车撞向了路边的护栏。

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脑子里想的，是李惠珍。他想，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他买的那只烤鸡，是专门给她赔罪的。

（第一人称视角）

我疯了一样地冲向医院。

一路上，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不敢去想，会发生什么。

我跑到急诊室，看到走廊的长椅上，坐着一个警察。

“警察同志，张卫国呢？我丈夫张卫国怎么样了？”我抓住他的胳膊，声音都在抖。

警察站起来，安慰我说：“女士，您别急。他还在抢救。是疲劳驾驶，加上车辆本身有问题，出了单方事故。没有生命危险，就是……腿可能保不住了。”

腿……保不住了？

我的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

我扶着墙，慢慢地蹲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我恨他，我怨他。但这一刻，我只希望他能好好的。

抢救室的灯，灭了。

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

“家属是吧？病人已经脱离危险了。左腿粉碎性骨折，我们尽力保住了，但以后……可能会影响走路。”

我点了点头，一遍遍地说着“谢谢”。

我隔着玻璃，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张卫公。他脸色苍白，左腿打着厚厚的石膏，身上插着各种管子。

我这辈子，从来没觉得他这么脆弱过。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儿子。

我走到走廊尽头，接起电话。

“妈，爸怎么样了？”他的声音很焦急。

“你怎么知道的？”

“我……我看到你手机给我发的位置共享了。我怕你们出事，就给爸打电话，是警察接的。妈，我现在就买票回来！”

“不用！”我立刻制止他，“你爸没事。你好好上你的课，别回来！听见没有！”

我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挂了电话，我再也撑不住了，靠着墙，泣不成声。

内心独白：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好不容易才把生活理出一点头绪，你为什么又要给我这么沉重的一击？我真的快撑不下去了。

我不知道在走廊里坐了多久，直到护士来叫我，说张卫国醒了。

我走进病房，他睁开眼，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一下子涌出了泪水。

“惠……惠珍。”他想抬手，却动不了。

我走到床边，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冰凉冰凉的。

“我对不起你。”他看着我，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我摇了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候，病房门被推开了。

儿子张磊，背着一个大包，满头大汗地站在门口。

“爸！妈！”他看到我们，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你这孩子，怎么还是回来了！”我嗔怪道。

他没说话，走过来，把包放在地上，从里面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妈，这是我这个学期拿的奖学金，还有我去做家教挣的钱，一共五千块。虽然不多，但先给爸治病。”

我看着那个信封，又看了看儿子。他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肩膀宽了，眼神也变得坚毅了。

他走到张卫国床边，握住他另一只手：“爸，你别担心。以后，有我呢。”

张卫国看着儿子，又看看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只是一个劲地流泪。

我看着他们父子俩，也忍不住哭了。

我们一家三口，在医院的病房里，哭成了一团。

但这一次的眼泪，是热的。

我知道，我们这个家，虽然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磨难，但我们的心，却前所未有地紧紧贴在了一起。

张卫国的腿，虽然留下了残疾，但他的人，却像变了一个。他不再好高骛远，不再吹牛。他每天拄着拐杖，在我的小卖部里，帮我理货，记账，成了我最得力的助手。

张卫民也来了，他没脸见我，只是偷偷塞给我两千块钱，说是他打工挣的。然后就走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儿-子毕业后，在本地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他每个月都拿出一半的工资给我，说要帮我们一起攒钱，买个大房子。

我的那本存折，数字又开始一点点地增长。

我的舞蹈，也没有落下。每周，我还是会去老年活动中心，和我的姐妹们一起跳舞。张卫国会拄着拐杖，在门口等我，然后我们俩一起，慢慢地走回家。

夕阳下，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五十岁那年，我以为我的天塌了。但现在，快十年过去了，我回头看，才发现，那场灾难，像一场大火，烧掉了我生活中所有的枯枝败叶，却也让新的枝芽，得以破土而出。

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四样东西。

一个越来越厚的存折，它给了我生活的底气。

一个虽小但盈利的小卖部，它给了我独立的尊严。

一个健康、快乐的身体和心态，它让我找回了自己。

还有一个，是我当初没有想到的，那就是一个真正懂得理解和分担的，完整的家。

这十年，过得真难啊。

但也真值。

来源：多才多艺铅笔a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