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辉 | 关于余嘉锡“院士原来走后门”事

B站影视 韩国电影 2025-09-13 03:01 1

摘要:在《现代学林点将录》(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一书里,我将余嘉锡拟为青面兽杨志,排天罡第十七位,文末所附绝句有这样两句:“求名本是儒生事,院士原来走后门。”

史学家陈垣。图片来源:http://www.chaidegeng.cn/

在《现代学林点将录》(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一书里,我将余嘉锡拟为青面兽杨志,排天罡第十七位,文末所附绝句有这样两句:“求名本是儒生事,院士原来走后门。”

这两句诗当然属于调侃,以增加趣味,但也是有来历的。本事见于原文里这一段:

余氏清末曾任小京官,二十年代馆于《清史稿》主编赵尔巽家,三十年代始任辅仁大学教授兼国文系主任。据启功回忆,中央研究院选举首届院士,辅仁校长陈垣为评议员,在陈氏将赴南京参评的前夜,余氏之子余逊登门作彻夜谈,“谈的都是他父亲如何用功,看过哪些书,做过哪些研究,写过哪些文章和著作,取得什么成就和影响等等,确实了不得。他也不明说请陈校长如何如何,但用意是非常明显的;陈校长也不说我会如何如何,但心里已是有数的,彼此可谓心照不宣。”结果,余氏果然榜上有名。余氏在学界声名不振,当时《辨证》亦仅成半部,他得以膺选,岂非陈校长周旋之力欤?

以上所引启功的回忆,见《启功口述历史》(赵仁珪、章景怀整理,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11页)。众所周知,启功是陈垣“朋友圈”里的要角,日常也并非一个刻薄的人,他的话想来不会无中生有,故虽显突兀,却绝不易抹杀。从启功提供的“场景”来看,其信息的源头或在陈垣那里,也未可知。

但《现代学林点将录》刊行之后,有位署名“鲁崮”的先生发表过一篇《院士何曾走后门》(《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11年9月11日),对我的说法大加攻讦,斥之为“信口雌黄”“武断”“臆断”,但通篇看下来,除了一种为学术“卫道”、对学者“仰望”的心理之外,并没有任何能否定启功回忆的实质论据。这样的文字,本就不必写,我自然也不必答了。

1947年12月27日,启功、陈垣、刘乃和、柴德赓(左起)游北平什刹海留影。图片采自《陈垣图传》。

不过,近时翻检新出的《柴德赓日记》,见到一处记录,可作为余嘉锡“走后门”一事的旁证,兹录出原文,并稍作申论。

这段记录见于柴氏日记1951年7月14日:

下午至校,先送张亮丞先生挽幛,由系中同仁名分致送。……五时至张宅。张公子至善出见,行礼毕,言其父临终前念念不忘者之事:一、地学会书籍。二、对不起余逊,因某日早晨,张对余老先生为院士事语有大不敬处,深以为歉。三、《中西交通史》稿。尤以第二事为关心,亦可谓其言也善矣。(《柴德赓日记》,柴念东整理,商务印书馆2025年版,上册第119页)

日记里的张亮丞即张星烺,他去世后,柴氏(时为辅仁大学历史系主任)赴张家吊丧,张星烺之子转告了其父“临终前念念不忘者之事”,第二件是“对不起余逊,因某日早晨,张对余老先生为院士事语有大不敬处”。这里所谓“院士事”,自是指余氏1948年当选中研院首届院士那件事了。那么,张星烺“对余老先生为院士事语有大不敬处”,其具体内容虽不得其详,但很有可能就是启功所说的那件事,至少跟启功说的那件事应是有关联的。盖张氏生前就任职于辅仁大学历史系,并长期担任系主任,与陈垣、余嘉锡都属于同一个学术“小圈子”,相互间是知根知底的。

更有意思的是,柴德赓那段日记紧接下来就是:

访元白,谈国文系事。

元白就是启功的字!柴氏会不会当天就把张星烺的“大不敬”转告启功了呢?当然,柴德赓、启功两人都在陈垣门下“南书房四行走”之列(另两人是余逊、周祖谟,一是余嘉锡之子,一是余嘉锡之婿),更有可能,有关余嘉锡的这点“学术八卦”,他们早就“共享”了。

这样的话,为了“中研院”首届院士评选,余逊曾代其父请托这件事,有柴德赓这则日记与启功的回忆互为印证,可信度是相当高了。至于陈垣后来如何“周旋”,他的“周旋”具体又起到多少作用,这些事,自然极难求证于文献,我们只能“想当然”了。

说回到上述“鲁崮”那篇驳论,我最不满意的,是里面他指称:“胡先生的另一个理由,是认为半部《辨证》够不上院士的水准。”我明明是说余嘉锡“在学界声名不振,当时《辨证》亦仅成半部”,什么地方说他“够不上院士的水准”了?既是批评别人,就绝不应当有意无意地扭曲别人的本意,来作为自己批评的靶子——我以为,这是一种很糟糕的学风。

既然我把余嘉锡排到了天罡第十七位,当然不会觉得他的水准够不上当院士,但余有学问是一件事,他“走后门”又是另一件事,二者是不可混为一谈的。我的意思,无非是要强调:论声望,论资源,论人脉,即布尔迪厄所说的“文化资本”,余氏殊无优势可言,而他一生最重要的专著《四库提要辨证》,此时也仅刊行了半部,以这样的资格,他原本是很难获评院士的。

我在年轻的时候,不免也有些“天真”,觉得只要自己著作够水准,自然会得到别人的承认,后来才越来越感觉到“平台”的重要性。不少学者的声名地位,实有赖于“平台”的衬托和放大。容我再引用《现代学林点将录》饶宗颐条里的一段话:

学人成功,固以内缘因素为首要,然亦多有外缘背景。如王国维赖友朋之力,陈寅恪赖家世之力,陈垣赖教会之力,而饶氏赖商帮之力,至于师长机关之力,更不在话下。邓广铭曾谓:“过去京城名角都需要人捧场,学人的成长也一样。”章士钊诗亦云:“名士亦须拉缆人。”信不虚也。

这段话若用来形容余嘉锡,应该也是恰当的。

1947年11月16日,陈垣在兴化寺街住宅与余嘉锡合影。图片采自《陈垣图传》。

除去以上所讨论的这一点,从评选者的立场来看,余嘉锡获选“中研院”首届院士,或许还有另外一些“学术边上”的因素。比如,我将余氏排到天罡前列,也是考虑到《四库全书总目》代表了传统目录学的结穴,而《四库提要辨证》之作,则可代表现代学术对传统目录学的继承和改造——院士评议会之所以选余氏为院士,也可能有类似的考量;又如,余氏当选后致杨树达函云:“此次院士选举,兄以声誉卓著,为众望所归,故以二十票顺利通过。弟则不为人知,而卒获附骥,盖幸也。然全国私立大学与此选者惟弟一人,其难如此。”(《积微翁回忆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70页)按余氏所言,入选院士几乎尽出于公立大学,这样,选出一个出身私立大学者以作“平衡”,也是评议者可能的考量。

总之,评选院士这类事情,从来都牵涉到复杂的“外缘”因素,不可能单纯就学术论学术。劣币能逐良币,实至未必名归,古已有之,只不过于今尤烈而已。

最后,附带再抄录一段邓之诚对余嘉锡的“实录”,见其日记1954年阳历6月11日:

访余季豫,愈龙钟,自云:“手足无力,涕唾横溢,言语蹇涩,记忆力尚强,当不遽死。”其媳云:“因科学院以其所编书为文言,无标点,且行草难识,有不与印行之说。彼闻之著急,病遂加重。其书仍可付印,今已痊可多矣。”老死不免贪名嗜利,为之一叹!(《邓之诚文史札记》,邓瑞整理,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下册第808页)

老实说,对邓的这种“毒舌”,我是很气恼的——大约就跟“鲁崮”君当初看了我的《现代学林点将录》一样吧。担心自己的书无法出版,亦人之常情,有什么好讥讽的呢?此前邓氏为了能出版自己的《中华二千年史》,也让聂崇岐帮他删订“与时抵触者”,包括“征讨、巡狩、诏诰、崩弑、叛服之类”(《邓之诚文史札记》,下册第785页),现在却怎么来笑话别人“贪名嗜利”呢?

不过,邓之诚的话本身,又不能说就是错的。“贪名嗜利”,本是世态人情之常,学人自不能免。对于“院士原来走后门”这类事,我们正不必惊诧莫名,乃至径斥之为“信口雌黄”的。

胡文辉

责编 刘小磊

来源: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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