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日前收到蒋礼鸿、盛静霞之哲嗣蒋遂先生寄赠《偶将牋筦作生涯:盛静霞诗文集》一书,至此,手中已积盛氏相关著作六种。本书外,还有《唐宋词选》(夏承焘、盛静霞选注,中国青年出版社,1959)、《怀仁斋诗词·频伽室语业合集》(蒋礼鸿、盛静霞著,天马图书有限公司,2004
青年时代的蒋礼鸿与盛静霞。
日前收到蒋礼鸿、盛静霞之哲嗣蒋遂先生寄赠《偶将牋筦作生涯:盛静霞诗文集》一书,至此,手中已积盛氏相关著作六种。本书外,还有《唐宋词选》(夏承焘、盛静霞选注,中国青年出版社,1959)、《怀仁斋诗词·频伽室语业合集》(蒋礼鸿、盛静霞著,天马图书有限公司,2004)、《之江大学的神仙眷侣——蒋礼鸿与盛静霞》(杭州市政协文史委员会编,杭州出版社,2012)、《盛静霞文集》(自印本,2022)、《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李清照诗词》(盛静霞注析,楼培整理,浙江文艺出版社,2025)。诗人、学者盛静霞的文学人生,应可据此寻踪而怀想。
盛静霞(1917-2006),字弢青,一字伴鹜,原籍镇江,生于扬州。1936年考入国立中央大学中文系,受学于汪辟疆、汪东、唐圭璋、卢前、吴梅等名家,又为汪辟疆“雍社”、吴梅“潜社”成员。1937年随校西迁至重庆,毕业后任教于白沙女中、中央大学国文系、中央大学先修班等。抗战后由宁迁杭,先后主之江大学、弘道女中、浙江师范学院讲席。
盛静霞的诗词创作始于“雍社”时期,清音初试,即得汪辟疆“盛静霞是只未成形的小老虎,将来会有大作为”的鼓励。不数年,进境益速,以致汪东有“中央大学出了两个女才子,前有沈祖棻,后有盛静霞”之论。1940年毕业前夕,提出以新乐府诗四十首以代毕业论文的请求,汪辟疆欣然允诺,并语人曰:“(此要求)别人不可以,盛静霞可以。”这部特殊的“毕业论文”后结集《抗战组诗》,被文友目为“直追杜工部”的佳制。其后近七十年中,盛静霞出而为教师、为学者,入而为主妇、为慈母,诗词之业从未中辍,可称一生苦乐尽萃笔底。
《偶将牋筦作生涯》存诗二百余首、词百三十余阕、文三十七篇(另附蒋礼鸿、唐圭璋、沈祖棻、程千帆、唐长孺等师友唱和之作),为目前收录盛氏作品最全专集。其中尤足珍贵者,即是置于卷首的《抗战组诗》。四十篇虽成一人之手,但以视角多端,所涵括题材甚丰:《大刀吟》《空军颂》《邓将军》《送征人(二首)》《合肥张先生歌》《天都烈士歌》《饮马长城窟》《战城南》《张总司令歌》讴歌前方将士慷慨无畏之精神,为楚辞《国殇》苗裔;《街头女》《团圞月》《军中虏》《金约指》《月华同学挽辞》《孤鸾泪》《张氏难童行》《飞缆子》《司机人》《抢米谣》《壮丁行》聚焦弥天烽火下的个体生存,直可作诗体《流民图》观;《别母》《入峡》《巫山瀑布歌》《悲歌行》《病中吟》《岁暮吟》《青姑曲》《江鱼》皆为个人西迁旅途见闻实录,战中求学,备极艰辛;《袒背翁》《警钟行》《哀渝州》《薄薄粥》《巴中曲》写重庆“大轰炸”后的炼狱惨景;《首都行》《芳酒浓》《拟长安有狭邪行》叹金瓯破缺、刺当局庸孱;《骨灰行》《千人针》《影中人》将镜头移转至日人一方,直揭侵略战争实乃全人类共有灾难之本质。非仅“证史”,亦且“补史”,全景则恢廓壮烈,特写则毫发毕现,篇有长短之制,情无人我之别,合而诵之,觉朔风悲啸而至,使天地为无色。确如自序所言,“以寸管写天下之恨事,共抒天下人之愤懑”。录《哀渝州》一首略觇其概:
哀渝州
五月四日,敌机狂炸渝州,死伤数万,焚烧达数日,城中太半成灰烬
五月四日岁己卯,夕照昏昏飞铁鸟。空厓蛰伏不知惊,弹落如珠闻了了。冲霄烈火山头起,遥指渝城三十里。焰舌赪星正吐呑,江水无声天地死。黉宫少年眦尽裂,攘臂连踵来城阙。途中渐听哭声高,道上惟看残与缺。火云烟阵那见城,雷轰电掣惊风逆。崩倒之下人鬼奔,焦烂之内号啼急。无头之人芒芒行,披发之魅当道立。横拉枯朽落焦梁,忽迸血浆飞断臂。瓦砾如山下有人,头腰已出股胫塞。翻砖拨瓦群力尽,挣扎牵拉终不得。泣请诸君断余股,宁愿残生半身失。闻此呜咽皆泪流,一拽再拽肝肠出。彻宵灰烬化孤城,阴风惨惨天不明。十日掩埋那得尽,百里哀鸿相扶行。烬中往往残骸出,峡底时时冤鬼鸣。中有百人藏一穴,穴口弹落相蒸烹。开山忽见抱拥立,逼视始知皆焦腥。城中从此华繁歇,早闭晏开行踪绝。殭尸夜起忽扑人,月光如水面如铁。呜呼!百年兴废事可推,昨日天府今劫灰。
《抗战组诗》上承杜甫“诗史”传统,为民国学人诗坛增声色。它的规模、水准,都不逊色于唐玉虬、邵祖平、刘永济、卢前等同题材作品,惟以发掘较晚,读者未广,致学界中人知之者尚寥寥,也未能进入《中国抗战诗词精选》《诗壮国魂:中国抗日战争诗钞》等选本的编辑视野,洵为憾事。适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纪念之际,组诗全帙第一次公之于世,价值尤重。 “国虽板荡,不可无史。人虽流离,不可无诗”(清文士沈瑜庆语),毋论为“国”为“人”,盛静霞的抗战书写不应被历史遗忘。
《盛静霞诗文集》书影。她的抗战书写不应被历史遗忘
诗体以外,盛词亦多可观者。我在十年前撰博士论文《近百年女性词史研究》时,曾惊艳于“粉蝶飞迷千里路,落花飘下一声钟”之句,以为近乎少游“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韵度,并援“沈斜阳”之先例(沈祖棻因《鹧鸪天》“有斜阳处有春愁”之句得名),率为名曰“盛落花”;又因与纪与蒋礼鸿情事诸作之鲜活细腻,推为民国女性词界“写情圣手”。其词中隽句还如“月易朦胧天易妒,人间别有烟与雾”“的的心膏煎复煮,信他一霎能明汝”“细数廿番风,酿花渐渐浓”“沙色淡,月魂柔,怦断心弦一夜愁”,无不芬菲悱恻,弹动人心。《偶将牋筦作生涯》除首收《碧篠词》一集(附夏承焘批注),青年至晚岁为数不少的散稿也悉为存录,盛氏文学品格的另一侧面得以完足。卷末《日知录》系蒋遂整理母亲遗留笔记所辑,是真正意义上的断简零笺。最后的时光里,她看《庄子》,也看社会新闻、琼瑶小说,仍执着要强,为道义与俗念的交缠所苦。我向喜日记之真实,故也爱读这部分的盛静霞。
以往对蒋、盛夫妇的印象,是不因物而悲喜的纯然学人。所知闻轶事如:蒋礼鸿成名作《商君书锥指》著于热恋期间,二人各据书桌一角,相对撰写、誊抄,在桌下留下四条汗迹;是书获教育部奖后,中央大学拟升蒋先生为副教授,蒋以年资尚浅而坚拒;因“人事风波”遭解聘后,蒋先生仍处之泰然,自况为“飘然一叶出宫渠”。近年有幸与蒋遂先生结识,他的回忆文字予我更多感动和敬意,用盛静霞的话来说,这是“对浑金璞玉的不断认识”:如盛静霞退休后为参加《汉语大词典》编写工作,以不取报酬为条件;他们是浙江省第一对共同捐献遗体的夫妻,他们的名字在浙江大学“无语良师”碑上随贞石永固。
二十世纪的迅变风云中,江南才女盛静霞拿到了悲欣交集的人生剧本。在她的历历生前事与寂寂身后名之间,我想尽可能为她做些什么。我固不忍见其真情真性徒为“近现代女诗人个案”标签所掩,尤不愿世人仅从我的转述片语中粗识其眉目——因为这已是她的“第二存在”(王水照《曾巩的历史命运》中语)。她为自己取字“弢青”,弢即弓衣,这是一个兼有勇锐和含蓄的意象。尽管她早已敛迹匿光,化成一卷书册,但只要稍稍靠近,就会被她照亮。
赵郁飞
责编 刘小磊
来源: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