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只珍珠耳钉,是我给老周收拾换季衣服时,从他那件压在箱底几十年的蓝色劳动布外套里抖出来的。
那只珍珠耳钉,是我给老周收拾换季衣服时,从他那件压在箱底几十年的蓝色劳动布外套里抖出来的。
外套是厂里发的,胸口印着“红星机械厂”几个褪了色的红字,领口和袖口都磨得起了毛边。我们结婚那年,他就是穿着这件衣服,骑着一辆二八大杠,把我从村里接到了城里。
阳光从窗户斜着照进来,灰尘在光柱里跳舞。那颗小小的珍珠,就这么安静地躺在我满是褶皱的掌心,圆润,温和,带着一种陌生的光泽。
不是我的。我的首饰,除了结婚时他送的一对银耳环,就只有儿子儿媳前几年带回来的一个玉镯子。
我捏着那枚耳钉,指尖有些发凉。几十年的夫妻,我自认为了解他每一道皱纹的走向,熟悉他睡觉时轻微的鼾声,甚至能从他端碗的姿势,判断出今天菜的咸淡。可这枚耳钉,像一把钥匙,突然插进了一扇我从未见过的门。
晚饭时,我做了他最爱吃的红烧肉,肥瘦相间,炖得软烂。他吃得心满意足,拿筷子指了指电视里的新闻联播,含糊地说:“你看这美国,又……”
我没接话,把那枚耳钉轻轻放在了桌上,推到他面前。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电视里主持人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每个字都像锤子,敲在饭桌的寂静上。
他脸上的肌肉细微地抽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迅速闪过,快得让我抓不住。他标志性地用食指和中指敲了敲桌面,这是他紧张或者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哪来的?”他问,声音比平时低沉。
“你的衣服里。”我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白菜三块钱一斤。越是汹涌的情绪,我越喜欢用最平静的语言包裹起来,这是我一辈子的习惯。
他拿起那枚耳钉,放在灯下看了看,然后,他说了一句让我心里瞬间结冰的话。
“哦,忘了。不知什么时候掉进去的,扔了吧。”
他把它扔进垃圾桶,动作干脆利落,就像扔掉一个烟头。然后他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发生了。他撒谎了。我们做了四十年夫妻,他看我一眼,我就知道他下一句是想喝水还是想让我递遥控器。他刚才那个眼神,那个动作,分明是在掩盖一场巨大的慌乱。
那晚,我们背对背躺着,中间隔着一条楚河汉界。我闻着他身上熟悉的皂角味,心里却空得厉害。我突然想起我们刚结婚那会儿,挤在厂里分的十平米小屋里,他总喜欢从背后抱着我,下巴抵着我的头顶,说:“秀珍,有你在,我这心里就踏实。”
现在,他离我这么近,我却觉得那么远。那枚珍珠耳钉,像一根刺,扎在了我们四十年的婚姻里。
第一章 沉默的裂痕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安静得可怕。
我和老周都很有默契地没有再提那件事,日子照常过。早上他去公园遛弯,我在家做饭。他提着菜回来,我接过来拿到厨房。吃饭时,只有电视的声音和碗筷碰撞的轻响。我们像两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合租客,客气,疏远,小心翼翼地维系着表面的和平。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他开始变得有些反常。
以前他手机都是随手扔在沙发上,现在走哪都揣在兜里。有时候会接到电话,他看我一眼,就走到阳台上去接,声音压得很低。我假装在看电视,耳朵却竖得老高,只能零星听到“你放心”、“我来想办法”之类的词。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周末,儿子周阳带着儿媳小琳和孙子回来吃饭。小两口一进门就带着一股火药味。小琳把包往沙发上一甩,抱着胳膊生闷气。周阳则一脸不耐烦。
“又怎么了你们?”我给孙子拿了块西瓜,明知故问。
“妈,你问他!”小琳的眼圈红了,“他背着我,给他那个不成器的表弟借了五万块钱!我们下个月房贷怎么办?”
“那是我亲舅家的弟弟,他做生意周转不开,我能不帮吗?”周阳也火了,“再说了,我花的是我自己的钱!”
“你的钱?我们是夫妻,什么你的我的!”
两个人就在客厅里吵了起来,声音不大,但句句扎心。孙子吓得躲在我身后,不敢出声。
我看着他们,心里五味杂陈。年轻真好,有什么不满,有什么怨气,都可以这样痛快地吵出来。而我们这一代,习惯了把所有心事都酿在心里,直到它变成一杯苦酒,自己慢慢品。
老周从头到尾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着烟,一口接一口。烟雾缭绕,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那句口头禅“多大点事”,今天却没说出口。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周阳刚上小学,有一次撒谎,把买练习册的钱拿去买了玩具。被我发现后,我气得要拿扫帚打他。是老周拦住了我,他没骂孩子,只是蹲下来,很认真地看着周阳的眼睛,说:“儿子,爹不打你。但你要记住,一家人,最要紧的是坦诚。你说一句谎,以后就要用十句谎来圆。累不累?”
那天晚上,老周抱着我,叹了口气:“秀珍,是我没本事,让你和孩子跟着我受苦。”
我摇摇头,把脸埋在他结实的后背上。那个时候,我们穷得叮当响,但心是热的,也是贴在一起的。
现在,日子好过了,心却远了。
吃完晚饭,小两口还在冷战。我把周阳拉到一边,轻声说:“你媳妇也不容易,你多让着她点。夫妻之间,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
周阳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妈,你不懂,我们这叫三观不合。”
我愣住了,不懂。我和老周过了一辈子,也没搞懂过什么是三观。我就知道,天冷了要给他加衣服,他胃不好要给他熬粥。他知道我爱看越剧,会特意把电视调到戏剧频道。过日子,不就是这些鸡毛蒜皮吗?
送走儿子一家,家里又恢复了死寂。老周在阳台抽完最后一根烟,走进来,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说,默默地走进了卧室。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深蓝色的夜空,感觉前所未有的孤独。我决定,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必须弄清楚,那枚耳钉背后,到底藏着一个什么样的秘密。
第二天,老周说出去找老同事下棋。我等他走了大概十分钟,便悄悄跟了出去。我看着他熟悉的背影,佝偻,蹒跚,心里一阵酸楚。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像个抓贼一样,跟踪自己的丈夫。
他没有去公园的棋盘摊,而是上了一辆公交车。我赶紧招了辆出租车,跟在后面。公交车穿过大半个城市,停在了一个我从没来过的老旧小区门口。
这里比我们住的地方还要破败,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墙皮大块大块地脱落。我看着老周熟门熟路地走进其中一栋楼,身影消失在昏暗的楼道里。
我在楼下站了很久,手脚冰凉。直到一个拎着菜篮子的大妈从楼里出来,我才鼓起勇气,走上前去。
“大姐,跟您打听个事儿。”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这栋楼三楼,是不是住着一个……我丈夫的同事?”
大妈打量了我一下,很热心地说:“三楼?三楼东户住的是陈老师吧?哎哟,她可怜哦,病了好几年了,儿女又都在国外,就一个老头子天天来照顾她。你是他爱人吧?你家老周真是个好人啊,这么多年了,风雨无阻,真是有情有义!”
陈老师?老周?有情有义?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刀,在我心上划着。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第二章 尘封的往事
陈老师,陈静。
这个名字,像一颗沉在水底多年的石子,被大妈的话猛地搅了上来,带着岁月的青苔和冰冷的寒意。
我当然记得她。她是老周他们车间的技术员,厂里为数不多的女大学生。长得清秀,说话总是温声细语,戴一副黑框眼镜。那时候,厂里的年轻小伙子,没几个不对她有好感的,包括老周。
我还记得,有一次厂里组织舞会,老周破天荒地换上了他最好的白衬衫,紧张得手心都是汗。我问他干嘛去,他支支吾吾地说,去学习。结果,他整晚都围着陈静转,连邀请她跳舞的勇气都没有。
后来,陈静嫁给了车间主任的儿子,一个同样是大学生的男人。再后来,我们两家就没什么交集了。我以为,这个人,早已消失在老周的生命里。
没想到,四十年后,她以这样一种方式,重新出现在我的世界里。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一路上,我的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大妈那句“你家老周真是个好人啊,有情有义”。是啊,有情有义,只是这份情义,不是给我的。
我开始发疯似的在家里翻找。我要找到证据,找到他们藕断丝连的证据。我翻遍了所有的抽屉,所有的柜子,最后,在书房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箱里,我找到了一本相册。
锁是周阳小时候玩剩下的,我找了根铁丝,很轻易就捅开了。
相册里,都是些老照片,黑白的,泛着黄。大部分是我和老周,还有周阳小时候的照片。我一页一页地翻着,直到最后一页。
那是一张合影。照片上,十几个年轻人穿着蓝色的工装,意气风发地站在“红星机械厂”的大门前。我一眼就认出了年轻时的老周,还有他身边的陈静。照片上的陈静,扎着两个麻花辫,笑得灿烂又明媚。而老周,就站在她身后,眼神,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的身上。那眼神里,有我从未见过的光。
照片的背面,有一行用钢笔写的,已经有些模糊的小字:一九七八年,夏。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一滴一滴地砸在照片上。原来,在我不知道的岁月里,他心里,一直藏着另一个人。那枚珍珠耳钉,就像一个迟到了四十年的信号,告诉我,我所以为的坚不可摧的婚姻,其实,早就有了裂痕。
晚上,老周回来,情绪似乎不错,还哼着小曲。他看到我坐在沙发上,面前摊着那本相告,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你……”他张了张嘴,那句“多大点事”在嘴边绕了绕,终究没说出来。
“她是谁?”我举起那张合影,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他沉默了。这种沉默比争吵更让我难受。他走到我对面坐下,点了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
“秀珍,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的声音很疲惫。
“那是什么样?你告诉我!”我几乎是吼了出来,“周卫国,我们做了一辈子夫妻,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他掐灭了烟,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他说:“我跟她,没什么。”
“没什么?”我冷笑,“没什么你会风雨无阻地去照顾她好几年?没什么你会把她的耳钉藏在你的旧衣服里?周卫国,你把我当傻子吗?”
“那耳钉是她掉的,我捡到了,本想还给她,后来忘了。”他解释道,但眼神躲闪。
“好,耳钉的事我们不说。”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去照顾她?她病了,儿女不管,那是她的家事。你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
“我……”他看着我,嘴唇翕动,似乎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神色立刻变得紧张起来。他拿着手机,快步走到了阳台。
我跟了过去,站在客厅里,听着他压低声音说话。
“……情况怎么样?……好,我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他挂了电话,走进来,拿起外套就要出门。
“你去哪?”我拦住他。
“陈静她……情况不太好,医院刚打来电话。”他焦急地说,“秀珍,你让我过去。等我回来,我什么都告诉你,好不好?”
我看着他,这个我爱了一辈子的男人,此刻,他的脸上写满了对另一个女人的担忧和焦急。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让开了路。
门“砰”的一声关上,也关上了我心里最后一丝光亮。我瘫坐在地上,眼泪无声地流淌。我没有哭出声,只是觉得眼睛有点酸,酸得发胀。
原来,有些话说了就是一辈子,有些话,一辈子都说不出口。
第三章 那个雨夜
(视角转换:周卫国)
我冲出家门的时候,外面下起了雨。初秋的雨,不大,但很密,打在脸上,冰凉刺骨。我没有打伞,一路跑到路口,才拦到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市中心医院,麻烦快点!”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大概是看我浑身湿透,一脸焦急,什么也没说,一脚油门踩了下去。
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霓虹灯在雨水中化开,变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晕。我的心,也像这团光晕一样,乱成一团。
我该怎么跟秀珍解释?
我不是没想过告诉她,可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这件事,像一块石头,在我心里压了三十多年。太重了,重到我说不出口。
我认识陈静,比认识秀珍还要早。我们是同一批进厂的工人。她是大学生,是厂里的宝贝,而我,只是一个从农村来的穷小子。我们之间,隔着一道天堑。
可我还是喜欢她。那时候的喜欢,很单纯。就是想多看她一眼,想听她说句话。我把这份喜欢,小心翼翼地藏在心里,谁也不知道。
直到那个雨夜,和今天一样大的雨。
那天晚上,我加完班,骑车回家。路过厂区后面那条小路时,看到一个人影倒在地上。我停下车,用手电一照,竟然是陈静。她的自行车倒在一边,脚踝肿得老高,脸色苍白。
我赶紧把她扶起来,问她怎么了。她说她骑车不小心,摔了一跤,脚扭了。我看了看她的伤势,说:“你这样不行,我送你去医院。”
那时候,没有出租车。我让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我推着车,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卫生院走。雨下得很大,我们俩都淋成了落汤鸡。一路上,她冷得直发抖,我就把身上那件蓝色的劳动布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
到了卫生院,医生说是韧带拉伤,要好好休养。我给她办好手续,又跑去给她买了吃的。她看着我,眼睛红红的,说:“周师傅,谢谢你。”
我挠了挠头,嘿嘿地傻笑:“没事,多大点事。”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好像有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她会主动跟我说话,会把她家里带来的好吃的,分给我一点。我知道,厂里很多人都在传我们的闲话。我不在乎,甚至还有点窃喜。
我以为,我的人生就要有光了。
可是,现实很快就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车间主任找我谈话,很委婉地告诉我,陈静已经和他儿子定了亲,让我以后注意影响。
那天,我一个人在宿舍喝得酩酊大醉。
后来,陈静结婚了。再后来,经人介绍,我认识了秀珍。秀珍是个好姑娘,勤快,善良,不嫌我穷。我们结了婚,生了周阳。我努力工作,想让她和孩子过上好日子。我把对陈静的那份心思,彻底埋进了心底。我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变故发生在十年前。
陈静的丈夫,在一次出差时,突发心梗去世了。没过两年,她自己也查出了重病,需要长期治疗。她的两个孩子都在国外,成家立业,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偌大的城市,她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我是在医院偶然碰到她的。她比以前苍老了很多,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走廊上,手里拿着一沓化验单。我叫了她一声,她抬起头,愣了半天,才认出我。
她跟我说了她的情况,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这个曾经那么骄傲的女人,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了脆弱的一面。
她说:“卫国,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我心里一酸,脱口而出:“别胡说!有我呢!”
从那天起,我就开始照顾她。帮她跑腿,买药,陪她去医院。我瞒着秀珍,不是因为我心里有鬼。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怕她多想,怕她误会。我跟秀珍过了一辈子,不想因为这些陈年往事,让她心里不舒服。
那枚耳钉,确实是陈静的。有一次我去帮她收拾屋子,在床底下发现的。她说这是她丈夫送她的结婚礼物,另一只早就丢了。她年纪大了,眼神不好,让我帮她收着。我随手就放进了那件旧外套的口袋里,没想到,时间一长,就忘了。
直到被秀珍翻出来。
出租车停在了医院门口。我付了钱,匆匆跑进住院部。
陈静躺在病床上,戴着氧气面罩,气息微弱。医生告诉我,她情况很不好,让我做好心理准备。
我坐在床边,握住她冰冷的手。她似乎感觉到了,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着我,嘴唇动了动。
我把耳朵凑过去,听到她用尽全身力气,说出几个字:“卫国……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不麻烦……不麻烦……”我哽咽着说,“你……好好休息……”
她微微地笑了笑,那笑容,和四十年前照片上的一模一样。然后,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心电图上,那条跳动的曲线,变成了一条直线,发出一声刺耳的长鸣。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窗外,雨还在下。我突然觉得好冷,好累。我欠秀珍一个解释。不,我欠她一个道歉。
我拿出手机,颤抖着手,拨通了她的电话。
第四章 一碗阳春面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秀珍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听起来又累又沙哑。
我的心揪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成三个字:“秀珍,我……”
“你别说了。”她打断我,“她……怎么样了?”
“走了。”我低声说。
电话那头是一阵长长的沉默。我甚至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一定是失望,是伤心,或许,还有一丝解脱。
“你在哪?医院?”她问。
“嗯。”
“……那你,先处理后事吧。处理完了,早点回家。”
她说完,就挂了电话。没有一句责备,没有一句质问。可就是这份平静,让我心里更加难受。就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着,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给陈静的儿女打了越洋电话,通知了他们母亲去世的消息。他们很惊讶,然后是公式化的悲伤和感谢。他们说会尽快赶回来,让我先帮忙处理一下。
我一个人,在医院里,办完了所有的手续。天亮的时候,雨停了。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在回家的路上。晨光熹微,街道上已经有了早起锻炼的人和卖早点的摊贩。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可我知道,我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
我走到家门口,犹豫了很久,才拿出钥匙,打开了门。
屋里没有开灯,有些昏暗。秀珍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像一尊雕塑。我不知道她这样坐了多久。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沉默在空气中蔓延,粘稠得像化不开的墨。
“秀珍。”我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对不起。”
她没有看我,只是盯着面前的茶几,轻声说:“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你只是……没告诉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痛苦地说,“三十多年前,我救过她丈夫一命。那是在厂里的一次事故,一个零件从高空掉下来,是他推开了我,自己却被砸断了腿。从那以后,他就落下了病根,身体一直不好。他临终前,把我叫到床边,把他老婆孩子托付给我。他说,卫国,我们是兄弟。我这辈子,没什么能报答你的。我只求你,在我走后,帮我多照看她们娘俩。”
这是一个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起的秘密。包括秀珍。
“我答应了他。”我看着秀珍的侧脸,一字一句地说,“我欠他们家的。陈静后来生病,孩子又不在身边,我不能不管。我瞒着你,是怕你多心,怕你误会我们之间有什么。我跟她,真的只是……情分。是还债。”
我说完了。感觉心里那块压了几十年的石头,终于被搬开了。我等待着她的审判,无论是暴风骤雨,还是雷霆万钧,我都认了。
可是,她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站起身,默默地走进了厨房。很快,厨房里就传来了切葱花的声音,还有烧水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放到了我面前。是一碗阳春面,卧着一个荷包蛋,撒着碧绿的葱花。这是我年轻时最爱吃的,每次上完夜班,她都会给我做一碗。
“吃吧。”她说,“忙了一夜,饿了。”
我看着那碗面,热气氤氲了我的双眼。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面,送进嘴里。还是熟悉的味道,几十年来,从未变过。
我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一滴一滴,落进面汤里。咸的。
“秀珍……”我哽咽着,说不出话。
她背过身去,我看到她的肩膀在微微耸动。她抬起手,揉了揉眼睛。
“哭什么。”她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颤抖,“多大点事。人活一辈子,谁心里还没藏着点事呢。过去了,就好了。”
就在这时,桌上的手机响了,是周阳打来的视频电话。我擦了擦眼泪,接通了。屏幕上,是孙子胖乎乎的小脸。
“爷爷!奶奶!”孙子奶声奶气地喊着。
“哎,乖孙!”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秀珍也转过身来,凑到镜头前,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她笑着逗孙子:“想奶奶了没有呀?”
看着屏幕里孙子天真无邪的笑脸,再看看身边头发已经花白的秀珍,我突然明白了。
什么爱情,什么情分,什么还不还债。都不如眼前这碗阳春面,不如身边这个人。
一辈子的爱人,不是那个惊艳了你时光的人,而是那个温柔了你岁月的人。
第五章 一起去看看她
陈静的后事,办得很简单。
她的儿女从国外赶了回来,行色匆匆,脸上带着时差带来的疲惫和程式化的悲伤。他们对我表达了感谢,然后给了我一个厚厚的信封,说是感谢我多年的照顾。
我把信封推了回去。
“我不是为了钱。”我说,“我只是,还一个承诺。”
他们没再坚持。在殡仪馆,举行了一个小型的告别仪式。来的人不多,都是些厂里的老同事。
让我意外的是,秀珍也来了。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素净衣服,没有化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她走到我身边,很自然地挽住了我的胳膊。那一刻,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们身上,有惊讶,有探寻,也有了然。
我能感觉到,她挽着我胳膊的手,很用力。
告别仪式上,秀珍一直很平静。她看着陈静安详的遗容,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种复杂的,我读不懂的情绪。
回家的路上,她一直没说话。我几次想开口,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直到快到家了,她才突然问我:“那枚耳钉,你还留着吗?”
我心里一紧,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了出来。这几天,我一直把它带在身上,像一个犯人带着自己的罪证。
“另一只呢?”她问。
“在……在她那里。”
她“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秀珍背对着我,呼吸均匀,好像已经睡熟了。我知道她没有。我们睡在一张床上四十年,她是不是真的睡着,我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到。
半夜,我悄悄起床,想去客厅抽根烟。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她在我身后轻声说:“周卫国,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不讲道理,特别小心眼?”
我转过身,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她身上。我看到她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有泪光。
我走回床边,坐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
“没有。”我说,“秀珍,是我不好。我不该瞒着你。”
她摇了摇头:“我不怪你瞒着我。我就是……心里不舒服。我觉得,你有一部分生活,是我不知道的。就像一本书,我以为我从头看到了尾,结果发现,中间被人撕掉了几页。”
“我难受的不是你照顾她。你是个重情义的人,我知道。我难受的是,在你心里,我是不是一个……不值得你信任的人?是不是一个会胡搅蛮缠,让你不敢说实话的女人?”
她的话,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一直以为,我瞒着她,是为了她好,是为了这个家好。我怕她多想,怕她闹。可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隐瞒,对她来说,是多么大的伤害。这是一种不被信任的伤害。
“秀珍。”我把她的手贴在我的脸上,“我错了。我这辈子,做过很多错事。但最大的错,就是不该瞒着你。我总觉得我是个男人,应该把所有事都扛在肩上。我忘了,我们是夫妻。夫妻,就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以后,不管什么事,我都告诉你。好不好?”
她没说话,只是把头埋在我的怀里,肩膀开始微微地抽动。我紧紧地抱着她,这个跟我风风雨雨过了四十年的女人。她的头发已经花白,背也有些驼了。我这才发现,我们都老了。
老得,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和隐瞒了。
第二天,秀珍起得很早。她对我说:“卫国,那只耳钉,还在她那儿吧?”
我点点头。
“那……我们一起去看看她吧。”她说,“把这对耳钉,凑齐了,还给她。让她……体体面面地走。”
我看着她,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第六章 两代人的婚姻
我们去了陈静生前住的那个老旧小区。
屋子已经被她的儿女简单收拾过了,但空气里,还残留着一股淡淡的药味。秀珍很平静地在屋里走了一圈,最后,在床头柜的一个首饰盒里,找到了另一枚珍珠耳钉。
她把两枚耳钉放在一起,用一块干净的手帕包好。
“走吧。”她说。
我们把那对耳钉,放进了陈静的骨灰盒里。做完这一切,秀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放下了一个很重的包袱。
回来的路上,阳光很好。秀珍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说:“卫国,你看今天天多好。”
我说:“是啊,天晴了。”
我们都知道,我们说的,不只是天气。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但我们心里都清楚,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我们之间,好像多了一份从未有过的坦诚和默契。
然而,我们这边风平浪静了,儿子周阳那边,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周阳和小琳,最终还是闹到了要离婚的地步。
那天,周阳一个人回了家,一脸颓败,胡子拉碴。他把一个文件袋扔在桌上,说:“妈,爸,我们过不下去了。这是离婚协议,我们都签字了。”
我拿起那份协议,手都在抖。秀珍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好端端的,怎么就要离婚了?”秀珍急了,“小琳呢?孙子呢?”
“她带孩子回娘家了。”周阳把头埋在手里,声音闷闷的,“我们没法过了。她总觉得我不上进,我嫌她太物质。我们天天吵,累了,真的累了。”
我看着儿子痛苦的样子,心里不是滋味。我想起了我和秀珍。我们这一辈子,也吵过,也闹过,甚至,也曾有过那么深的裂痕。可我们从来没想过“离婚”这两个字。
在我们那个年代,结婚,就是一辈子的事。坏了,就想着去修。而现在,东西坏了,他们首先想到的,是换。
那天晚上,我和秀珍都没怎么睡。
第二天,秀珍对我说:“卫国,你去把小琳和孩子接回来吧。我去跟周阳谈谈。”
我找到了亲家,好说歹说,才把小琳和孙子接了回来。小琳一路上红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说。
回到家,秀珍已经做好了一桌子菜。她把周阳和小琳叫到书房,关上了门。我和孙子在客厅玩积木,心里七上八下。
过了很久,门开了。周阳和小琳的眼睛都是红的,但神情,却比之前平静了许多。
后来,小琳告诉我,那天在书房,我妈没跟他们讲什么大道理。她只是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一枚珍珠耳钉的故事。
秀珍说:“过日子,就像这件打了补丁的衣服。看着不好看,但穿着暖和。谁的婚姻,能没几个窟窿呢?关键是,你们愿不愿意,拿起针线,一起把它补上。”
“我和你爸,也吵,也闹,也差点过不下去。可我们都记着对方的好。你爸这人,嘴笨,不会说好听的。但他会记得我胃不好,半夜起来给我倒热水。我呢,知道他爱吃面,我这辈子,别的没学会,下面条的手艺,还行。”
“小琳,周阳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有缺点,没那么大本事,但他心是好的。周阳,小琳为你生孩子,操持这个家,不容易。你是个男人,就该多担待一些。”
“日子,过的不是对错,是情分。家,也不是讲理的地方,是讲爱的地方。”
我不知道儿子儿媳听进去了多少。但我知道,从那天起,他们不提离婚了。他们开始尝试着,去沟通,去理解对方。虽然还是会吵架,但吵完之后,周阳会笨拙地去哄小琳,小琳也会给周阳一个台阶下。
看着他们,我常常会想,或许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修行。我们的婚姻,像一坛老酒,靠的是“忍”和“熬”。而他们的婚姻,更像一杯鸡尾酒,需要不断地“调”和“配”。
方式不同,但最终,都是为了一个“家”字。
第七章 掌心的纹
转眼,冬天就来了。
下了几场雪,整个城市都变成了白色。周阳和小琳的关系,缓和了很多。前几天,他们还带着孙子,一家三口去滑雪了。周阳发了朋友圈,照片上,小琳笑得很开心。
秀珍拿着手机,看了很久,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你看,这不挺好的嘛。”她说。
我点点头,给她续了杯热茶。
我的生活,也恢复了平静。或者说,是进入了一种新的平静。我不再去那个老旧的小区,但我每个月,会以厂里互助金的名义,给陈静的账户上打一笔钱。这是我和秀珍商量后决定的。
秀珍说:“人走了,情分还在。我们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我跟秀珍的话,比以前多了。我们会聊起年轻时候的糗事,聊起周阳小时候的淘气,也会一起规划,等过两年走得动,要去哪里旅游。
那天下午,天气很好,雪停了,出了太阳。秀珍说,我们去公园走走吧。
公园里,积雪还没化,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很多老人带着孩子在玩雪。我们俩走得很慢,像两只冬眠醒来的熊。
走到湖边,看到几对年轻的情侣在拍照。秀珍突然说:“周卫国,你也给我拍一张吧。”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好啊。”
我拿出我的老年智能手机,研究了半天,才打开相机功能。我对着她,怎么也对不准焦。手一抖,画面就糊了。
“你行不行啊你?”秀珍被我笨拙的样子逗笑了,脸颊在阳光下,泛着好看的红晕。
“行了行了,别动!”我终于对好了焦,按下了快门。
照片上,她站在一棵挂着雪的松树下,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围着白色的围巾。她笑得像个孩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眼角的皱纹,像一朵绽放的菊花。
我看着照片,心里突然觉得很暖。
“拍得怎么样?”她凑过来看。
“好看。”我说,是真心话。
她满意地笑了。我们沿着湖边,继续往前走。谁也没有说话,但彼此都能感觉到那份安宁和踏实。
走了很久,我的手有些冻僵了。她很自然地把我的手,拉过来,放进她羽绒服的口袋里。她的口袋里,很暖和。
“冷不冷?”她问。
“不冷。”
“回家吧。”
“嗯。”
我们并肩往家的方向走去。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看着我们交握在一起的手,她的手,粗糙,干瘪,布满了岁月的痕迹。我的手,也一样。我们握在一起,掌心的纹路,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起。
我突然想起了那枚被我藏了半辈子的珍珠耳钉,想起了那段被我尘封了几十年的往事,想起了我们之间那道差点无法愈合的裂痕。
可现在,它们好像都已经不重要了。
一辈子的爱人,不是从没动过别的心思,是兜兜转转,还想牵着对方的手回家。一辈子的爱人,不是没有裂痕,而是懂得怎么把那些裂痕,熬成彼此掌心里的纹路,融进生命里,再也分不开。
我握紧了秀珍的手,轻声说:“秀珍,下辈子,我还跟你过。”
她没说话,只是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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