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直到半个月前,她还是翰林院侍读之女,闺名沈芸,字婉兮,父亲灯下授业,母亲案前画眉,兄长在国子监苦读,期盼着金榜,题名。
嘉靖三十六年,暮春,京城的柳絮飘飘洒洒。
芸娘跪在清冷的地板,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听着自己如擂鼓的心跳。
她不敢抬头,不敢看那高悬的“严府”二字。
直到半个月前,她还是翰林院侍读之女,闺名沈芸,字婉兮,父亲灯下授业,母亲案前画眉,兄长在国子监苦读,期盼着金榜,题名。
她自己则在闺房中读诗、抚琴、绣一幅春日迟迟的《海棠依旧》。
然而,严党的一纸“通倭”罪状,如同一盆兜头的脏水,不由分说地泼下来,将沈家这方清白的砚台,砸得粉碎。
抄家,下狱,刑囚。
往日里谈笑风生的父亲被打得血肉模糊,最终屈打成招。
满门家眷,无论老幼,一律官卖为奴。
那一日,金尊玉贵的沈家小姐,第一次被人像牲口一样,用粗麻绳绑住手腕,与一群哭天抢地的女眷一道,被推上了人牙子的板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碾碎了她十七年的人生,也碾碎了她最后的尊严。
带她们的是一个姓周的牙婆,四十出头的年纪,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堆着虚伪的笑,一双精明的眼睛却像锥子。
她手中的帕子挥得香风阵阵,说出的话却凉薄如冰。
“都给我听好了,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进了这京城,你们就是天底下顶顶富贵的人家——严阁老府上的奴婢。
这是你们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往后机灵点,嘴甜点,手脚麻利点,保不齐就有好日子过。
若是不开眼的,哼,乱棍打死,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芸娘混在十几个女孩儿中间,垂着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呜咽溢出喉咙。
她穿着一身最粗糙的麻布衣,乌黑的长发被胡乱地挽了一个髻,露出一张巴掌大的脸,苍白,却难掩曾经书香浸润出的清丽脱俗。
她那双本该盈着笑意的杏眼,此刻只剩下空洞的茫然与惊惧。
周牙婆领着她们,穿过一道又一道的门,严府的奢华,超出了芸娘所有的想象。
这里不像是一座府邸,更像是一座小型的皇宫。
飞檐斗拱,雕梁画栋,九曲的回廊一眼望不到头,廊下的奇花异草争奇斗艳,连空气中都浮动着名贵香料的沉静气息。
可这极致的富丽堂皇,却像一张密不透风的金色大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丫鬟仆役们穿着光鲜的绸缎,脸上却带着一种木然的恭谨,走路悄无声息,彼此间绝少交谈,仿佛每个人都是这巨大宫殿里一个精准运转的零件,没有自己的悲喜。
芸娘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这里,比刑部的大牢更让人感到绝望。
她们被带到一处偏僻的院落,管事的嬷嬷又是一番严苛的训话,分派了各人的去处。有的去了浣衣房,有的分去了厨房,还有的则要去打扫庭院。
芸娘因为识字,本以为会被分派去做些抄录的轻省活计。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身着深青色直裰,面容精瘦,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管家,在一群仆役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周牙婆一见他,立刻满脸谄媚地迎了上去。
“哎哟,林管家,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这些新来的丫头,我正调教着呢。”
林管家的目光并未在周牙婆身上停留,而是如同筛子一般,缓缓地扫过眼前这群瑟瑟发抖的女孩。
他的视线在每个人的脸上短暂停留,带着一种审视货物般的挑剔。
当他的目光落在芸娘身上时,微微顿了一下。
“你,抬起头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芸娘的身子一僵,缓缓抬起了头。她对上那双探究的眼睛,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她看到那管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像是在一件蒙尘的古董上,看到了它原有的价值。
“叫什么?”
“……芸娘。”她报出了入了奴籍后,牙婆随意给她起的名字。
林管家点点头,又问了她的年纪和原籍,芸娘都一一麻木地作答,却隐去了自己的家世。
她知道,在这里,“沈侍读之女”这个身份,只会是催命的符咒。
“嗯,底子不错。”林管家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身边的仆役说话。他转头对周牙婆道:“这个丫头,我留下了。”
周牙婆喜出望外,连声道:“林管家好眼力!这丫头虽然看着单薄,但绝对是个美人胚子,调教调教,将来肯定……”
林管家一摆手,止住了她的话头。
他对一个随从吩咐道:“带她去‘清音阁’,交给那里的墨玉姑娘,就说是我挑的人,让她好生教导着。阁老日后,或有他用。”
“清音阁”三个字一出,在场的几个老仆脸上都露出了复杂的,夹杂着怜悯与忌惮的神色。
而那句“阁老日后,或有他用”,更如同一道惊雷,在芸娘的脑中轰然炸响。
严阁老,当朝首辅严嵩。那个权倾朝野,一句话便能定人生死,将她全家推入深渊的罪魁祸首。
芸娘的四肢瞬间变得冰凉,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她不知道“清音阁”是什么地方,更不知道自己将会有什么“特殊用途”。
01芸娘被领出了周牙婆所在的院落。跟随的婆子一言不发,带着她穿过几重院门,越走越偏,最终停在一座看似寻常,却隐约透着几分诡异的庭院前。
这里花木扶疏,与严府其他地方的张扬富丽不同,显得格外幽静,却也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
院门是朱红色的,没有匾额,只有两扇紧闭的门扉。
婆子轻轻叩了叩门,门很快从里面打开。
开门的是个年轻丫鬟,警惕地扫了芸娘一眼,才侧身让她们进去。
庭院深处,是一座两层的小楼,雕花的窗棂紧闭着,透不出一丝光亮。
芸娘被带入一楼的厅堂,这里早已聚集了四五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女,她们或坐或立,人人垂着头,神情木然,如同失魂的木偶。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却掩盖不住某种令人作呕的气味。
厅堂正中坐着一位美貌妇人,身着一袭绣金撒花褙子,云髻高挽,钗环叮当。
她面容娇媚,眼波流转,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倦怠和冷漠。
她便是严世藩的宠妾,荔娘。
荔娘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扫了芸娘一眼,嘴角勾起一丝讥诮的笑。
“又是一个。林管家倒是勤快,总能寻到这等货色。”她的声音轻柔婉转,说出的话却像毒蛇的信子,冰冷而恶毒。
她挥了挥手,示意芸娘到其他少女身边坐下。
待芸娘坐定,她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今日是你们的福气,入了‘清音阁’,便是得了主子的眼。可若不识抬举,这里便是你们的坟墓。”
她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巡视一圈,最终停在芸娘身上,带着一丝玩味。
“你们都听好了,这里不养闲人,更不养娇小姐。你们存在的价值,便是为主子爷排忧解难,替主子爷……解秽。”
“解秽”二字一出,在场的少女们身子都不可抑制地颤抖了一下。荔娘显然对她们的反应很满意,她拿起桌上的一杯茶,轻轻啜了一口,才接着说道。
“你们知道‘美人盂’吗?顾名思义,美人做盂。
主子爷政务繁忙,忧思过重,有时痰多不适。
美人盂的职责,便是为主子爷承接污秽。”
芸娘的脑中嗡然一声,一股腥臭的恶心感瞬间涌上喉头,她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然
而,求生的本能让她死死地咬住了舌尖,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荔娘轻蔑地一笑,仿佛看穿了她们的恐惧与反胃。
“不必露出这等作呕的表情。
å你们是奴婢,是主子的玩物,连自己的身子都做不得主,又有什么资格嫌弃主子的污秽?这便是你们的命!”
她提高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敲打在芸娘的心上。
“规矩,都给我记住了。主子爷面前,必须面带顺从,不得有半分不敬。
痰来了,张口接住,立即咽下,不得有半分迟疑。
更不许发出任何声音,不许有任何表情。若有违逆,或让主子爷不悦,轻则重罚,重则……扔去乱葬岗,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她的眼神阴鸷而狠毒,让每一个少女都如同坠入冰窖。芸娘全身都在颤抖,她的胃部剧烈地痉挛着,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她的尊严,她的清白,她引以为傲的出身,都被这几个字,碾成了粉末。
当天下午,便是她们第一次“当值”。
芸娘被梳洗干净,换上了一身桃红色的软烟罗衣裙。
她看着镜中那张苍白却依旧妍丽的脸,眼中只剩下绝望。她被带到了一间布置奢华的卧室外,其他几名少女也同样盛装打扮,排成一列。
负责看守的嬷嬷板着脸,逐一检查她们的服饰和妆容,然后阴冷地叮嘱道:“都给我仔细着!哪个坏了规矩,仔细你们的皮!”
随着一个内侍的通传,她们被分批带入卧室。芸娘被分到了第二批。
当她走进那间充满了浓郁檀香和药草味的房间时,看到严世藩正半躺在拔步床上,脸色阴沉,手边放着一个空的金丝楠木痰盂。
在他床前,已有两名少女跪伏在地,神情僵硬,如临大敌。
严世藩的目光扫过她们,带着一种上位者特有的轻蔑和审视。
他咳嗽了两声,沉重而沙哑的痰音,像是一把锤子,狠狠地敲在芸娘的心头。
他抬了抬手,示意一个跪在他床边的少女靠近。
那少女吓得浑身哆嗦,却不敢有丝毫迟疑,连忙爬上前去,张开了嘴。
严世藩俯下身,一口浓痰便吐入了她的口中。
少女的身体猛地僵了一下,却条件反射般地用力吞咽下去,脸上努力维持着荔娘教导的顺从与恭敬。
芸娘亲眼目睹这一幕,胃里再次翻江倒海,她死死地咬着嘴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
很快,便轮到了她。
一个老嬷嬷推了她一把,低声呵斥道:“还不快过去!磨蹭什么!”
芸娘僵硬地挪动着脚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她跪在严世藩的床边,感受到那双充满玩味的眼睛正盯着她。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耻和恶心,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落下。
严世藩又咳嗽了一声,那痰音似乎比刚才更重了。
他再次抬起手,示意她靠近。
芸娘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她缓缓地,艰难地抬起头,张开了嘴。
严世藩俯下身,那张肥胖而丑陋的脸在她眼前放大。
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扑面而来,混合着药草的腥气,直冲她的鼻腔。
“噗——”
那团浓稠而浑浊的污秽,带着温热的触感,精准地落入了她的口中。
芸娘的身体猛地一颤,生理上的恶心让她几乎要立刻喷吐出来。
那腥臭的味道充斥着她的口腔,胃部剧烈地翻腾着,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反抗。
然而,荔娘和嬷嬷们狠毒的告诫,以及沈家全族覆灭的惨状,如同一道道冰冷的枷锁,死死地桎梏住了她。
她闭上眼睛,眼泪无声地滑落,混着口中的秽物,一同被她强忍着,艰难地,一寸一寸地吞咽下去。
那一刻,芸娘感到自己的尊严被彻底碾碎,灵魂被彻底玷污。她不再是沈家那位读诗作画的沈婉兮,她只是一个卑贱的、被用来承接污秽的“美人盂”。她甚至不是一个人,她只是一个有口有喉的秽器。
当她吞咽下去,那股极致的恶心和屈辱几乎让她窒息。
她想吐,想尖叫,想撞墙而死。可她不敢。她只能在颤抖中,努力地维持着脸上僵硬的顺从,仿佛那一切都未曾发生。
严世藩满意地看着她,发出了一声低沉的笑。
那笑声在她耳中,比这世间最恶毒的诅咒还要恐怖。
02自从那日之后,芸娘便如同一个被抽走了魂魄的精致人偶,麻木地活在“清音阁”那方幽闭的庭院里。
每日梳洗、熏香、穿上华丽却冰冷的衣衫,然后被带到严世藩的跟前,作为一个会呼吸的“美人盂”,静默地跪着,等待那份足以将人灵魂溺毙的污秽。
严府的奢靡,是芸娘过去在书本里都无法想象的。
餐桌上,寻常一餐便是数十道菜,熊掌、驼峰、猩唇,山珍海味罗列满席,许多菜肴只动一筷便被原样撤下。
而芸娘与其他“美人盂”们,每日的吃食却是残羹冷炙,有时甚至是馊的。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父亲曾摇头晃脑念过的诗句,如今成了她亲历的现实。
只是她未曾冻死于路上,而是被囚禁在这朱门之内,忍受着比死亡更甚的凌辱。
严世藩的行径荒唐而变态,远不止“美人盂”一件。
他喜好宴饮,宾客满堂,酒酣耳热之际,便会生出各种常人难以想象的玩法。其中最奢靡的就是“白玉杯”......
芸娘便亲眼见过所谓的“白玉杯”。
一名身段柔软的舞姬,被强令倒立,双腿弯折成一个奇异的弧度,在她的肚脐上放置一只酒杯,严世藩便笑着从那“白玉杯”中取酒,与宾客共饮,引得满堂喝彩。
而那舞姬,自始至终,脸上都必须带着谄媚的笑,仿佛这是天大的恩赐。
芸娘就跪在不远处,胃里翻江倒海,却只能将头埋得更低。她看见那舞姬颤抖的身体和眼角滑落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那一刻,她在那舞姬身上,看到了自己。
她们都是这奢华府邸里的活道具,存在的意义,便是满足主子一时兴起的残忍游戏。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污泥之中,芸娘以为自己会就此沉沦,直到她遇见了阿诚。
阿诚是府里一个负责洒扫庭院的仆役,年纪不大,看着不过十八九岁,眉目清秀,总是低着头,沉默寡言。
他与其他仆役那种深入骨髓的麻木和谄媚不同,他的眼睛里,还残存着一丝清亮。
一次宴饮过后,严世藩大醉,将秽物吐得满地都是,也溅到了芸娘的裙角。
她被嬷嬷厌恶地呵斥,让她自己去后院的水井边清洗。
深夜的庭院寂静无人,芸娘蹲在井边,用冰冷的井水一遍遍地搓洗着裙角的污渍,仿佛想洗去的,是渗透进骨血里的耻辱。
忽然,一个东西被轻轻地放在了她的身边。
芸娘警惕地回头,看到了阿诚那张略带紧张的脸。他放下一个小小的油纸包,不等芸娘反应,便低声飞快地说了一句:“趁热吃。”
然后便像受惊的兔子一般,迅速消失在了夜色里。
芸娘愣住了。她缓缓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个尚有余温的肉包子。
白白胖胖的面皮,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她已经很久没有闻过这样干净的食物香气了。
她捧着那个包子,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无声地浸湿了手中的面皮。
在这座人性的炼狱里,这突如其来的一点点善意,比任何酷刑都更能让她感到痛苦。
它提醒着她,她曾经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也曾被温柔以待。
从那以后,芸娘开始留意阿诚。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言语交流,但有时擦肩而过,阿诚会投来一个充满同情的眼神。
有时在她受罚之后,总能“无意中”在某个角落,发现一个干净的馒头或是一小块糕点。
这些微不足道的举动,成了芸娘在这无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微光。
有了这丝光亮,芸娘的感官似乎也从麻木中渐渐复苏。作为一件活道具,她常常被允许出现在一些极为私密的场合。
严世藩与他的党羽们高谈阔论时,从不避讳她们这些“秽器”。
芸娘跪在角落,垂着眼帘,将那些碎片般的对话,一字一句地刻进心里。
“……那个海瑞,不过是个七品小官,竟敢上疏直谏,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怕什么,有阁老在,皇上还能真听他的不成?上次那个沈炼,不也是自寻死路。”
“沈炼”二字,像一根针,狠狠扎进芸娘的心里。那是她父亲的至交好友,也是因弹劾严党而惨死的忠臣。
又一次,一个看似是幕僚的宾客压低了声音,对严世藩说道:“小阁老,如今外头风声紧,都说徐阶、高拱那几个人在暗中联络御史,准备再上折子,参我们一个‘贪墨误国’……”
严世藩冷笑一声,满不在乎地端起酒杯:“一群跳梁小丑,能奈我何?我父亲在位一日,他们便永无出头之日。让他们去告,看皇上是信他们,还是信我们父子!”
那些名字,那些罪状,那些朝堂之上的风云诡谲,清晰地传入芸娘的耳中。她如同一个潜伏在深海的溺水者,第一次看到了海面之上世界的轮廓。
她明白了,严家并非坚不可摧,在这高墙之外,还有无数人,正像她父亲和沈伯伯一样,试图推倒这堵高墙。
那天晚上,严世藩又是一场大宴。酒过三巡,他又来了兴致,唤芸娘上前。
芸娘跪在他面前,微微抬起头,张开了嘴。当那口浓痰再次带着屈辱的气息向她袭来时,她没有像往常一样闭上眼睛。
她睁着眼,清清楚楚地看着严世藩那张因纵欲而浮肿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理所当然的轻蔑与玩弄。
污秽入口,她平静地咽下。
然而,这一次,她的内心却不再是翻江倒海的恶心。当那股屈辱感涌上心头时,另一股更为强大的情绪,从她灵魂的废墟之中,破土而出。
那是一种混杂着极致痛苦和彻骨冰冷的恨意。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沈家满门忠良,却要落得如此下场?凭什么这些蠹国害民的奸佞,却能在此穷奢极欲,草菅人命?
不。
不能就这样认命。
04月香的死,像一层厚厚的冰,将清音阁彻底封冻。
女孩们脸上的最后一丝生气也消失了,她们变成了真正的人偶,行动坐卧,一丝不苟,眼中再无悲喜,只有一片死寂的顺从。
芸娘是其中最出色的一个。
她将自己变成了一面完美的镜子,只映照出主子希望看到的卑微与恭顺。
她的动作轻柔而标准,她的神情温驯而木然。
当她跪在严世藩面前,仰起头,张开嘴时,那张清丽的脸庞上甚至能看到一丝近乎圣洁的平静。
这完美的伪装,是她最坚硬的铠甲。在这副铠甲之下,她的心已经磨砺成了一把无声的刀刃。她用那双看似空洞的眼睛,贪婪地汲取着这座府邸里的一切信息。
护卫的换防路线,党羽们的派系亲疏,甚至严世藩的作息规律与身体状况,都被她一一铭刻在心。
荔娘对她的“调教有方”颇为满意,时常将她带在身边,这让她有了更多接触核心圈子的机会。她也重新与阿诚建立了联系,用一种更加隐秘的方式。
她会在给荔娘奉茶时,“不经意”地将茶叶渣在托盘里摆出一个特定的形状,而阿诚会在次日清扫庭院时,用落叶的位置予以回应。
通过这种方式,她得知了一个消息:数日之后,严世藩将在府中举办一场极为盛大的寿宴,遍邀朝中权贵,其规模与奢华程度将远超以往。阿诚传递来的信息只有一个字:“危”。
芸娘明白,这场宴会既是严党最后的狂欢,也是一场权力的示威。在朝局动荡、弹劾之声四起之时,严世藩需要用这种方式来宣告,他依然是那个不可撼动的“小阁老”。
而她,芸娘,将是这场狂欢中最卑贱、也最核心的一件“展品”。
寿宴当晚,严府灯火如昼,亮如白日。金玉为堂,宝石做阶,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与酒肉混合的、令人作呕的奢靡气息。
芸娘与其他几名最“出挑”的“美人盂”身着薄如蝉翼的云罗纱衣,跪在宴会厅最显眼的地毯上,如同一排精致的瓷器。而在大厅中央,一名舞姬正表演着“白玉杯”的绝技,引得满堂宾客的喝彩与哄笑。
病态的审美,在此刻达到了高潮。人的尊严被肆意践踏,变成一场声色犬马的表演,而施暴者与旁观者,都沉醉其中。
芸娘垂着眼,将自己缩成一个没有感情的影子,耳朵却在全力捕捉着周围的对话。
“听闻近日又有御史上本,参的还是阁老陈年旧事……”一个官员压低声音说道。
旁边的人立刻嗤笑一声:“怕什么?皇上修道多年,早已不理俗务。再者,这天下财赋,半数仰仗严家,谁敢动摇国本?”
话虽如此,但言语间的那丝不安却难以掩饰。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忧虑:“只是……近来圣上对徐阁老倒是颇为倚重,连进献的丹药方子,都赞许有加。”
“徐阶不过一介书生,能成何事……”
议论声虽轻,却如同一颗颗石子,投入芸娘死寂的心湖。她知道,这看似坚不可摧的庞然大物,内部已经开始松动。
就在此时,主位上的严世藩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满堂瞬间安静下来。芸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轮到她了。她调整呼吸,缓缓抬头,膝行向前,跪在了严世藩的脚边。
离得如此之近,她能清晰地看到严世藩那张因酒色而浮肿的脸。他的眼神不再是纯粹的轻蔑与玩弄,在那片浑浊的眼白之下,布满了血丝,瞳孔深处,是一种难以掩盖的焦躁与疯狂。
他像一头困在笼中的猛兽,用虚张声势的残暴来掩饰内心的恐惧。
芸娘平静地张开了嘴。
就在严世藩俯下身的瞬间,宴会厅的另一侧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似乎是一名仆役失手,打翻了盛满汤羹的瓷翁,滚烫的汤汁泼洒了一地,引得几位宾客惊呼跳开。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混乱的间隙。
芸娘感觉一个身影从她身侧一晃而过,正是那个时常被严世藩欺辱的落魄文人,谢先生。他似乎是想上前凑趣,却又被人流挤了回来,脚步踉跄。
电光火石之间,一只微凉的手,极快地覆上了她放在膝上的手背。芸娘浑身一僵,几乎要失声惊叫。
那只手一触即分,却有一个极小的、硬硬的东西,被不动声色地塞进了她的掌心。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当芸娘回过神来时,谢先生已经退回了角落,依旧是那副点头哈腰的卑微模样,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错觉。
但他离开前,投向她的那一道目光,却与以往截然不同。那眼神深邃、锐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志。
严世藩的污秽已经吐出,芸娘强忍着巨大的生理与心理冲击,机械地完成了吞咽。她重新跪好,垂下头,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可她的右手,却死死地攥成了拳。
05掌心里,那枚小小的东西硌着她的皮肉,触感冰冷,却又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芸娘的心脏,在这一刻狂跳不止,几乎要冲破胸膛。这不是一枚普通的铜钱,也不是简单的药丸。
谢先生的眼神,那一片风干的白兰花瓣,以及阿诚口中“危”的预警,都在告诉她: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信号。
她不敢贸然展开。严世藩的目光随时可能扫过来,任何细微的异常都可能招致杀身之祸。她只能借着垂头的角度,用指尖细细摩挲着那枚硬物。
它很薄,摸起来像是某种硬纸片,边缘并不锋利,却带着一种熟悉的、脆弱的纹理。
她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无数种可能性:
是来自父亲旧部的求援?抑或是朝中清流的秘密指令?
那上面,是否记载着严党覆灭的关键线索?
是潜伏在严府多年的告密者名单?又或者,是一个将她置于更危险境地的、充满圈套的陷阱?
她想起月香惨死的景象,想起阿诚那双清亮的眼睛。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宴会依旧喧嚣,丝竹管乐之声不绝于耳,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芸娘的心外。她跪在原地,一动不动,身体僵硬如石雕。
06宴会后的死寂,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恐惧。
芸娘回到清音阁,在自己冰冷的铺位上躺下,身体因后怕与激动而微微颤抖。
直到夜深人静,她才敢借着窗外惨淡的月光,摊开紧握到发痛的手掌。
那不是一枚铜钱,而是一张被蜡封好的、折叠得极小的纸条。她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剥开蜡封,展开纸条。
里面没有长篇大论的计划,只有一片风干的、脉络清晰的白兰花瓣。
芸娘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这是她沈家的庭院里,母亲最爱的那株白兰。
儿时,她常与兄长比赛,看谁能找到最完整、最洁白的花瓣,夹在书中做信签。
这是独属于沈家人的、最私密的印记。
花瓣之下,用针尖刺出了两个微不可见的字:信他。
他,指的定是那位谢先生。
这片花瓣如同一颗火种,瞬间点燃了芸娘心中早已被绝望掩埋的枯草。这不是试探,不是陷阱,而是来自友人的、确凿无疑的信号!
他们知道她是谁,他们在想办法救她!
巨大的希望与同等巨大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撕裂。相信他,意味着她要将自己这条贱命,从严府这只猛虎的口中,主动送到一个未知的未来里去。可不信,她已经听到了自己被灭口的倒计时。
她别无选择。
芸娘用最快的速度将花瓣与纸条吞入腹中,彻底销毁了证据。她躺回床上,第一次,在这座魔窟里,睁着眼睛,等待黎明。
府内的气氛正如她预料的那样,急转直下。
严世藩奉旨“回乡省亲”,实则被勒令离京,这消息再也捂不住了。府中护卫一夜之间增加了数倍,气氛肃杀,连下人走路都低着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流言,像无孔不入的寒风,在仆役之间秘密传播。
“听说了吗?阁老……要倒了!”
“皇上动了真怒,说是要彻查二十年来的旧账!”
“小阁老在路上就被拿下了!如今已在刑部大牢!”
这些低语伴随着荔娘日渐歇斯底里的尖叫与打骂,让整个严府都笼罩在一片末日般的恐慌之中。大批的账本被投入火盆,珍奇异宝被装箱转运,人心惶惶,各自盘算着最后的出路。
芸娘知道,她们这些“美人盂”的出路,只有一条。
“这些丫头,见过太多不该见的人,听过太多不该听的话,”在一个寂静的午后,芸娘在给荔娘送汤时,听到她对心腹嬷嬷用淬了冰的声音说道,“尤其是那个姓沈的丫头,留着她,就是留着一把捅向我们自己的刀。
在大人们回来之前,找个由头,让她们都‘病死’吧。要干净。”
那一刻,芸娘端着汤碗的手,稳如磐石。
她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
当晚,一场暴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
黑云压城,电闪雷鸣,仿佛老天也在为这座罪恶的府邸奏响最后的葬歌。
晚饭时,一个面生的老婆子提着食盒走进了清音阁,里面是几碗热气腾腾的银耳莲子羹,说是荔娘特意“赏”给她们压惊的。
芸娘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白日里见过这老婆子,是荔娘院子里专管药材的。这碗甜羹,就是她们的催命符。
“不能吃!”芸娘猛地打翻了自己面前的汤碗,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在雷声的间隙中格外刺耳。
其他几个女孩吓得面无人色,惊恐地看着她。老婆子的脸色瞬间变得狰狞,厉声喝道:“你这贱婢,想造反吗!”
“姐姐们,吃了这个,我们谁都活不过今晚!”芸娘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绝望的穿透力,“想活命的,就跟我一起冲出去!”
然而,长期的恐惧早已摧毁了她们的意志。女孩们瑟缩着,无人敢动。
就在此时,窗外传来一声熟悉的、短促的鸟鸣,那是她和阿诚约定的、最紧急的信号!
芸娘不再犹豫。她用尽全身力气,将桌子狠狠撞向那老婆子,趁着她躲闪的片刻,如同一只离弦的箭,冲进了狂风暴雨之中。
“来人啊!有贱婢逃跑了!”老婆子凄厉的叫喊声,很快被雷声与风雨声吞没。
芸娘在泥泞的庭院中狂奔,冰冷的雨水瞬间湿透了她的衣衫。她只有一个目标,后院那口枯井,阿诚会在那里等她!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前方那个熟悉的身影。是阿诚!他焦急地向她招手。
“快!这边!”
“府里已经被禁军暗中包围了,只等天亮就抄家!”阿诚拉着她,在复杂的廊庑间飞快穿行,“谢先生已经打通了北墙的守卫,那是唯一的生路!”
然而,他们的行踪还是暴露了。几名手持利刃的家丁,在荔娘的贴身护卫带领下,从前方包抄而来。他们的眼神,像盯着死物。
“抓住她!死活不论!”
绝望之际,阿诚猛地将芸娘推进一旁的假山缝隙里,自己则捡起一根粗壮的木棍,转身迎了上去。
“芸姑娘,你快走!”他回头看了她一眼,那双总是清亮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决绝,“你一定要活下去!告诉外面的人,他们都干了些什么!”
他嘶吼着,冲向了那几名护卫,用自己单薄的身体,为芸娘创造了最后的机会。
芸娘含着泪,不敢回头。她听到了兵刃入肉的闷响,听到了阿诚最后那声短促的闷哼。她知道,那个给了她唯一温暖的少年,用他的生命,为她铺平了最后的逃亡之路。
悲痛化作了力量。她咬着牙,疯了一般地冲向与阿诚约定的最后地点——北墙。
暴雨之中,北墙一处偏僻的角落,几块砖石已被撬开,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芸娘不顾一切地爬了出去,浑身沾满了泥水,狼狈不堪。
墙外,是一条漆黑的、泥泞的小巷。
巷子尽头,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一道闪电再次亮起,照亮了车旁那个撑着油纸伞的身影。
是谢先生。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儒衫,脸上却再无半点卑微之色,只有如释重负的肃穆。
他看见了芸娘,快步上前,将伞举到她的头顶,挡住了漫天风雨。
“沈小姐,”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我们回家。”
芸娘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跪倒在泥水之中。她抬起头,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模糊了她的双眼。
身后,是喊杀震天的严府,是她两年地狱般的人生;身前,是回家的希望,是无数人用生命为她换来的新生。
雷声轰鸣,一道惊雷仿佛要将整个京城的天空劈开。
大厦,将倾。
07嘉靖四十一年,京城的又一个春天。
严党倾覆,已是三年前的旧事。曾经权倾朝野的严嵩被罢官抄家,病死于孤冢;作恶多端的严世藩,则在市曹被明正典刑,千人围观,万人唾骂。
那座曾经极尽奢华、囚禁了芸娘两年青春的严府,也被查抄一空,如今朱漆剥落,蛛网暗结,成了孩童口中“闹鬼”的凶宅。
城南一处清雅的民居里,芸娘正临窗而坐,亲手修剪着一盆新开的白兰。
她活了下来。
在谢先生的帮助下,她恢复了沈芸的身份。朝廷为她父亲平反昭雪,发还了部分家产。她没有选择再嫁,而是守着这间小院,与一名当年沈家的老仆相依为命。
三年的时光,足以让许多事情尘埃落定,却不足以抚平刻在灵魂深处的伤疤。她时常会在深夜惊醒,口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令人作呕的腥秽之气;她从不穿过于艳丽的衣衫,也无法忍受任何名贵的熏香。
那些在严府的日日夜夜,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横亘在她的生命里,时刻提醒着她那段被践踏、被物化、被剥夺为人的岁月。
“美人盂”,这三个字,是她和一个时代无法磨灭的耻辱记忆。
阿诚被她葬在了京郊的一片山坡上,没有墓碑,只种了一棵长青的松树。每逢清明,她都会去那里,为他带上一壶薄酒,几个他爱吃的肉包子。
她会坐在那儿,低声告诉他,那些害了他的人,都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谢先生偶尔会来看她,他本名谢时臣,是当年被严党迫害的忠臣之后,卧薪尝胆,以落魄文人的身份潜伏在严府搜集罪证。
他告诉芸娘,那晚被救出的女孩不止她一个,她们的证词,成为了压垮严党的最后一根稻草。
“都过去了,沈姑娘。”谢先生看着她恬静的侧脸,轻声说道。
芸娘微微一笑,抬起头,看向窗外明媚的春光。
是啊,都过去了。父亲的冤屈得以昭雪,兄长的牌位得以供奉,恶人伏法,天理重光。这世道,终究没有黑得不见天日。
来源:青史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