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小铺前人流更密,照证件照、修表、配钥匙,忙得恨不得长出第三只手。
母亲把信塞到我手里,说先喝口热水再看。
我偏要当场拆开,说我不怕这点风浪。
纸张微微一颤,我的心跟着抖了两下。
信里说他考上了军校,劝我们把婚事作罢,等走上正道再说人情。
母亲叹气的小声像炕沿上飞起的灰尘。
我说你别管,我不差他这口气。
嘴上硬,心里却空出一大块。
我拎着蓝边搪瓷缸下楼,楼道里回声嗡嗡,墙皮像烂掉的面包皮。
筒子楼口有孩子拍沙包,冬风吹过蜂窝煤味儿直往鼻子里钻。
我顺着惯性去了桥头的河边,河水黑亮,扶栏冷得像铁。
我把搪瓷缸贴在手心,缸口白汽一团团冒。
父亲那只上海牌老表系在腕上,表带发亮,一直慢两分钟,却踏实。
我盯着表面的光,脑子里糊着厂里的机器声和邻里的碎语。
脚底薄冰没看清,我一下子打滑。
冰水往上扑,我唇齿一打,心里只剩一个字冷。
一只粗糙的手臂被我抓住,像抓到一根活生生的树杈。
他低声说抓紧,别慌。
他又用我们这儿的口头说了句别造次,慢慢来。
他把我拽向浅滩,鞋里灌了水,我哆嗦得像筛糠。
搪瓷缸滚到泥地上,边口崩了一角,露出白瓷底。
他对着我的手腕看了一眼,说表进水了。
他掏出块旧手绢,围着我指节转着擦,像怕把我擦疼了。
我看清了他,眉眼黑亮,袖口缝着一块洗得发亮的补丁。
他笑得温和,说桥头修表摊是他的,让我明天拿过来。
他说可不咋地,瓷口儿崩了也能喝,别嫌丢人。
回到家,母亲熬了一碗姜汤,热气把窗玻璃蒸出一层水雾。
她问我闹啥,我摆摆手,说没事,冷着了。
老表放在枕边滴滴答答,像有人在黑暗里轻拍我的背。
我想起父亲拍着桌沿说过的老话,整不整,日子还得过。
第二天我去了桥头,玻璃板压着修表票据,台灯罩着一小圈暖黄。
他正用镊子夹着一枚小螺丝,眼镜片后面是专注的光。
他抬头冲我一点头,说坐着等,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他给老表开后盖,金属味儿和老胶圈的气味一齐扑鼻。
他笑着说进水不深,算走运。
他问表怎么在我手上,我说父亲传的。
他说这玩意儿硬茬,经整。
我听见他这句,心里那块空好像填进一点热。
他把雾气烘干,换了密封胶圈,指尖不抖。
他用方言又轻轻补一句,别蛮整,轻着点儿。
我看他动手的稳,像看见一块压舱石。
我和他慢慢熟了起来。
他姓周,名河生,住在桥那边的老街。
老街石板缝儿里每逢夏天出绿,雨过就滑得很。
他说自己不是科班,跟着师傅学的,眼力是练出来的。
他说慢慢整,急不得。
他说活干好了,嘴上就不用抹蜜。
他的方言往我耳朵里钻,像炉子边的热气,不呛人。
厂里那阵子也在变,广播里说粮票要逐步取消一些。
供销社的柜台上,多出几匹鲜亮的布料,醒目得像春天第一抹绿。
我攒钱买了台半导体收音机,夜里放在枕边小声播节目。
母亲踩着脚踏缝纫机的板,一下一下,脚尖稳得像老钟摆。
我常在下班后去桥头站一会儿,听他用小锤子轻敲表壳。
他跟人说老张你这表不是坏,是偷懒,敲两下就走。
他又跟人说刘姨别抠,皮带省太狠会断街头。
这些话说得实在,人听着踏实。
我心里慢慢稳住,不再老琢磨那封信。
那年春天的风一吹,晾衣绳子上挂满了花被面。
小城的天一下子软了,孩子们的笑声像脱了线飞出去的小风筝。
我把崩了口的搪瓷缸洗得干净,放在窗台,白瓷上落着一小颗阳光。
老表在腕上走得准,我觉得日子往前走的脚步有了节拍。
周河生的摊位后来挪进了一个规矩的小棚。
旁边是照相的,黑布帘子一拉,人像就沉进去。
他问我愿不愿意合伙,整个小铺,修表照相配钥匙。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怕自己不顶事。
他笑,说试试,啥事儿不都这么走出来的。
他用方言又加了一句,小打小闹,也得像模像样。
我回家把这话跟母亲说了。
母亲抬眼看我,说他眼睛老实,手上稳,心里不乱。
她又说别老惦记那封信,人走人路,你走你的桥。
她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说别怵,迈一步再说。
我们把桥口一个小门面租下来,玻璃门上我用白漆写了字。
字有点歪,周河生笑,说像你。
我脸上有点发烫,却也觉得顺眼。
我们拍了一张合影,黑白的,薄薄一片,像一张会发热的纸。
我管照相和票据,他管修理和件儿。
有时候他教我拧螺丝,我就照着学,不敢使蛮力。
他常提醒我,别蛮整,轻着点儿。
他的声音稳稳地,像在给我托底。
夏天来了我拿着搪瓷缸去打水,桥上的风一大,缸口又崩了一小点。
我心疼地摸了摸那角儿,说这缸跟我一个倔脾气。
周河生笑,说可不咋地,越用越顺手。
我听他这话,心里像被暖风吹了一下。
我们领证那天,母亲穿了件深蓝上衣,袖口洗得发白却很干净。
她把父亲的老表塞到周河生手里,让他戴着记时。
他双手接着,说阿姨放心,我省嘞。
那一声省嘞把我眼眶热得跟要冒水似的。
九十年代来了,街口的摊位嗖嗖多起来。
人们的脚步比以前快,话也简短利落。
下岗的消息像秋风,利索地扫到我们身边。
我的名册上有了那一行字,我抱着搪瓷缸回家,手心全是汗。
周河生把缸接过去,给我倒了半缸热水。
他没多说,只是把账本摊开,老表放在中间。
滴答声像一条看得见的线,把我们的心拴在一处。
我们一行一行算,照相要换相纸,修表要备胶圈和发条。
我们商量着给来厂门口的工友团购表带,再配钥匙打折。
我咬着嘴唇点头,心里往上一提劲。
第二天我去市场挑了一块新背景布,亮一点,年轻人喜欢。
我被纸边划破了指头,贴了创可贴,继续接片。
周河生看我忙,悄悄把一杯热茶放在相机旁边。
他小声说这娘们儿,能干。
这句娘们儿是带笑的,暖而不轻浮。
我也笑,心里那股劲儿蓄得更足。
小铺渐渐走上正轨,邻里来帮衬的也多。
楼下老王帮我们打听固定摊位的消息,我心里记着他的好。
我给他家照了一张全家福,他爱人拿着照片擦了一下眼角。
她说看着像模像样,我只说多谢捧场。
周河生把老表擦得亮亮的,放在柜台里最显眼的位置。
有人来修表,看见那老表就要多问两句。
我说这是父亲留下的,陪我们走了许多年。
来配钥匙的老太太告诉我她家老屋的门锁用了三十年。
她说闺女你家这活一点不含糊,我笑着应了。
她又看了看我手腕上的老表,说老东西真好看。
我摸了摸表玻璃,像摸一层薄薄的光阴。
那几年BP机开始响,大个的手机也在街上晃。
我们小铺前人流更密,照证件照、修表、配钥匙,忙得恨不得长出第三只手。
有个年轻人拿着纸条来照相,手心全是汗,要我拍得精神点。
我让他坐正,让光把他眉眼托出来,说人正相就正。
他走的时候冲我笑,说一句巴适,带着南方的味儿。
我在心里把这两个字放进小盒子,想起那些远来的脚步。
我和周河生有了孩子,是个男孩。
月子里我最爱干的事,是把老表放在婴儿床边。
滴答声像一只温柔的小锤子,轻轻敲着孩子的睡意。
孩子抓着搪瓷缸的耳朵咯咯笑,崩口处蹭着他的小手指。
那一点粗糙后来被摸得滑了,像一块石头在水里打磨。
九五年以后电视里世界的画面多了起来,新闻一条接一条。
我们攒了钱买彩电,孩子看得眼睛发亮。
周河生指着屏幕说开眼了哈,咱也跟世界合个影。
我端着搪瓷缸在旁边笑,想起当年的黑白照。
薄薄一张,居然一路带着我们走了这么久。
二〇〇〇年前后,街上出现了数码相机,洗相的业务慢下来。
我们就加了修手机和换表电池的活计,手头不闲着。
我把小铺的货架擦得明亮,把价格牌写得清清楚楚。
有人来问有没有学生价,我说有,学生证拿来。
人心热一点,日子就好走一点。
二〇〇八年的夏天,小城挂上了好看的海报。
孩子站在电视前,跟着唱歌,脸都红了。
他回头冲我挥手,说妈你看多热闹。
我心里涌上一股子热,像炉口上冒出来的第一股蒸汽。
那一年我把搪瓷缸当花器,插了几枝红花在柜台边上。
崩口朝里,像把一段不那么好看的日子收好。
我偶尔会翻出那封退婚的信。
纸已经软了,折痕处有一点褶皱。
有一回邮局到了封信,是那位的问候和道歉。
他说年轻不懂事,愿我安好。
我把信折好,放回去,没有再多想。
人往前走,时间是用脚底板踩出来的。
孩子上小学了,书包一跳一跳,从桥上跑过。
他放学总爱往小铺里钻,围着我转。
他问我这表里的零件怎么这么小,我就拿镊子给他指。
我说每一颗小件都有自己的位置一样不能少。
他点头,眼睛里盛着一个新世界。
二〇一〇年,小铺贴上了收款码,年轻人掏手机比掏钱包还利落。
我还是喜欢把账本翻在手里,纸页的摩擦声让我安心。
周河生说人也是,得时不时上点儿油,别干耗。
我笑他贫,看他把老表抹得锃亮,心里踏实。
一个当年照相的年轻人牵着女儿又来照全家福。
他拍完笑着对我说还是你这儿踏实,老地方像老亲戚。
我把这两个字记在心里,踏实是夜里能睡好觉的被褥。
邻里一直在我们周围起起落落,像一口锅里的汤,翻着翻着就熟了。
老王的儿子大学毕业回来了,来小铺给父母照相。
我给他们挑了一个淡蓝的背景,让笑容更干净。
照片出来,他们喜滋滋地拿着,小声嘀咕一声可不咋地。
这些年,我们见过人家的开心,也见过人家的焦灼。
我们能做的就是给一杯热水,给一句不慌。
我慢慢懂得,过日子真正靠的是手心里的温度。
小铺的墙上挂了许多样照,从黑白到彩色,从相纸到喷绘。
每一张照片都是一段日子的样子,每一个样子都有它的理由。
我把搪瓷缸擦干净,多数时候当花器。
有时拎着去打水,仍旧顺手,像握一个旧朋友的手。
崩口不碍事,反倒提醒人别忘了曾经磕磕碰碰。
有一回雨大,屋檐下挡不住风。
我把门口的垫子抖了又抖,水珠一串一串甩出来。
周河生从里屋出来,递过一条干毛巾。
他说刮风就收,咱小门小户经不住怄。
这话平常,却让我心里一暖。
我把毛巾覆盖在收银台边,手底下是清清楚楚的纹路。
孩子后来上了中学,功课忙起来,偶尔也来铺里帮点小忙。
他会用电脑把照片调亮,也会给客人解释取件时间。
他学着我说做事别含糊,说话别太满。
我看着他背影慢慢拔高,心里像是灶台上稳稳的火。
周河生有时候去外面的修理点帮忙,带回来新的工具和油。
他把工具一件件摆在布上,名字念给我听。
我听不住也不急,知道他念这些,是给日子添一份认真。
到了二〇一二年,手机里的相机越发好用。
照相业务就剩证件照和老年人的纪念照。
有人说你们这行难做了吧。
我笑,说难做也得做,事情只能往前想一格。
我们把小铺收拾得更亮,把修理的范围更细。
来修表的人依旧不少,老物件舍不得丢。
我明白这种舍不得里头有感情,是对时间的珍惜。
我们偶尔也去河边走一走。
桥还是那座桥,扶栏比当年亮堂了许多。
我趴在栏杆上看水,水面像一个会呼吸的镜子。
周河生指着不远的浅滩,说那回你是从那儿上来的。
他笑,说别造次,慢慢来,是他那天说的第一句话。
我也笑,心里像落了地。
他又说一句老话,人心要往热处靠。
我点头,觉得这话像在心口上放了一只温暖的手。
有一年冬天,雪大,街口白茫茫的一片。
我把门口的雪扫开,扫帚在地上发出均匀的声响。
有个老人踩着雪痕进来,拿出了一只坏得不行的闹钟。
他说这是他老伴儿生前买的,能不能修。
我看着那闹钟的壳,心里升起一股平静的愿望。
我说试试,修不修好另外说,心意先放在这儿。
周河生在灯下慢慢拆,声音轻得像蚂蚁走。
他修了三个晚上,终究让它走了起来。
老人接过闹钟,眼圈红,却只是笑,说一句踏实。
这样的踏实像一粒盐,落到汤里,整锅的味道就出来了。
时间就这样滴滴答答地过去。
老表依旧走得稳,我们偶尔给它做个小保养。
表冠按下去的一瞬,我能听见那种微小的回响。
那是一种很合人心的声音,不疾不徐。
二〇一五年的春天,小城的树叶一下子绿得明亮。
桥边的树在风里“沙沙”说话,枝条像年少人的胳膊。
小铺的玻璃擦得干净,阳光斜斜照进来,灰尘都显得温柔。
我把搪瓷缸放在收银台边,插了几枝康乃馨和一枝小雏菊。
崩口朝里,像把一段不愿再提的冷,悄悄放过去。
我把老表扣在腕上,玻璃反着一点光。
周河生从里屋走出来,冲我点点头,笑在眼角堆着。
他没多说什么,只把手搭在柜台边沿,和我一起看街。
孩子放学的人流从桥上过来,书包一跳一跳,像鼓点。
一位阿姨拿着钥匙让我配一把,说老锁该添把新钥匙。
我接过钥匙,金属触感简洁,像把握住一件明确的事情。
她凑近看了看我腕上的表,笑着说老东西有味儿。
我笑着应,说都经手过日子。
她说可不咋地,转身走出门去。
风从门缝里探进来,带着一点河水的潮气。
我想起当年冬天河边的一脚滑,想起一只旧手绢在我手指间转。
我想起收到退婚信时胸口那一阵空,像屋里熄了火。
如今火又点着了,火色不张扬,稳稳地烧着。
所谓捡到宝,不是捡到金银,而是捡到能让心安的手。
这手在灯下不慌不忙,在风里用力把我往岸上拖。
这手也会把老表摆正,让滴答落在该落的位置。
生活在我们的手里被一点一点拧紧,又被一点一点松开。
拧紧是为了不丢,松开是为了喘气。
我把这道理放在心里,像把一把钥匙别在腰间。
这把钥匙用的时候不响,用不着的时候也不累赘。
我们一直这样过,过到现在。
桥还在,河还在,风换了几轮方向,人走走停停。
我偶尔还会用搪瓷缸去打水,水到缸口就翻了一个小小的浪花。
我觉得那浪花像一声轻笑,绕过崩口,照样圆。
我把缸放回收银台,拿一块干布擦去水痕。
老表在腕上走,滴答很轻,却能穿一整条街的喧闹。
我站在门口,看着日头一点点往西偏。
街面上的影子拉长,桥上的笑声在夕阳里折回。
我没有多想,只是顺手把门牌摆正,把一张新出的照片放进封套。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句,踏实。
风从树叶里穿过去,发出一串温和的响。
我听着这响,像听着几十年人间的缓慢回声。
所有的苦涩都化开在热水里,变成一口不烫喉的温。
我端起搪瓷缸,缸口蹭在掌心,光滑而熟悉。
我低头看了一眼老表,指针正好对在一个整点上。
滴答。
滴答。
我忽然明白,时间既不是敌人,也不是恩人。
时间只是一个耐心的旁观者,看我们把柴米油盐摆好,看我们把心事收拢。
它用滴答提醒我们,该走就走,该停就停。
我把门口的垫子又抖了一下,灰尘在光里一跳一跳。
我对着空气微微笑了一下,又把笑意收回去。
灯准时亮起来,小铺里暖意沉下来,像一碗刚出锅的面汤。
我把一天的账记完,合上账本,手掌在封皮上停了一息。
我伸手把花往里挪了一点,让它不晒到。
我听着老表在腕上走,滴答声稳稳地扣在我的心口上。
来源:安逸百香果s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