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舒,你先停一下手里的活,我跟你说个事。”他的声音听筒里传来,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熟稔。
周明阳的电话打来时,我正在调整一张建筑结构图的最终参数。
电脑屏幕上,蓝色的线条纵横交错,冷静而精确。
“小舒,你先停一下手里的活,我跟你说个事。”他的声音听筒里传来,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熟稔。
我“嗯”了一声,手指却没有离开鼠标。
“我到南站了,你准备一下,我大哥家的四个,二哥家的三个,都接过来了。”
我的手指停在了半空中。
电脑屏幕上的CAD界面,瞬间变得有些模糊。
“接过来?什么意思?”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还能什么意思,来咱们这儿上学啊。他们老家那个教学质量,你又不是不知道,不是耽误孩子吗?就今年先过来借读,熟悉熟悉环境。”
我沉默了。
我们家,三室两厅,一百二十平。
我和周明阳,女儿悠悠,三个人,住得刚刚好。
现在,要塞进来七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子。
我脑子里甚至无法构想出那个画面。
“周明阳,”我开口,感觉喉咙有点干,“七个孩子,住哪儿?”
“哎呀,这不有你嘛。男孩儿好办,打地铺就行。客厅、书房,挤一挤总有地方。你先去超市多买点吃的,被子褥子也多准备几套。我这儿带着他们打车呢,估计四十分钟就到。”
他那边传来孩子们吵吵嚷嚷的背景音,像一群小鸭子,嘈杂又鲜活。
“嘟嘟嘟……”
电话被他单方面挂断了。
我握着手机,看着屏幕上静止的建筑图,那些精确到毫米的线条,此刻看起来格外不真实。
我叫林舒,是一名建筑设计师。我的工作,是和钢筋水泥、空间结构打交道,追求的是逻辑、秩序和美学的统一。
而我丈夫周明天,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个“江湖人”,做点小工程,讲究的是人情、面子和“四海之内皆兄弟”。
我们的结合,曾经被朋友们戏称为“理性与感性的完美碰撞”。
现在我才发觉,那不是碰撞,可能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撞击。
我没有立刻去超市。
我站起身,走到客厅,环顾着这个我亲手设计、布置的家。
米白色的布艺沙发,土耳其空运回来的几何地毯,墙上挂着我最喜欢的现代画作,阳台上的绿植是我一盆一盆养大的。
这里的一切,都带着我的印记,安静、有序、充满呼吸感。
四十分钟后,它将变成一个拥挤的、闹哄哄的、属于十个人的集体宿舍。
我深吸一口气,回到书房,将电脑里的图纸文件一一保存,加密,然后备份到云端。
做完这一切,我才拿起钱包和钥匙,出门。
超市里人声鼎沸,我推着购物车,机械地往里面装着东西。
十人份的牙刷、毛巾。最大号的家庭装沐浴露、洗发水。堆成小山的挂面、速冻水饺、火腿肠。
结账的时候,收银员看我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准备开小卖部的老板。
回到家,我刚把东西放下,门铃就响了。
打开门,一股热浪裹挟着汗味和尘土味扑面而来。
周明阳站在最前面,满面红光,一手一个拉着两个瘦小的男孩。他身后,像俄罗斯套娃一样,站着五个大小不一、神情各异的男孩。
他们都仰着头,用一种混杂着好奇、怯生生和审视的目光看着我。
“小舒,快,叫婶婶。”周明阳大声吆喝着。
“婶婶好。”声音稀稀拉拉,参差不齐。
我侧身让他们进来。
一百二十平的空间,在他们涌入的瞬间,仿佛被压缩了一半。
七个背包,七双沾着泥的运动鞋,就那么随意地甩在玄关。
“快,都别客气,跟到自己家一样。”周明阳像个检阅部队的将军,意气风发地指挥着,“老大,你带弟弟们去洗把脸。渴了吧?冰箱里有饮料,自己拿。”
他口中的“老大”,是大哥家的大儿子,叫周浩,今年上初二,个子已经快赶上我了。
他看起来还算懂事,点点头,招呼着一群弟弟往卫生间走。
我看着他们挤在小小的洗手台前,水花溅得到处都是,镜子上、墙壁上、地板上,无一幸免。
周明阳脱了鞋,走到我身边,揽住我的肩膀,语气里满是邀功的兴奋。
“怎么样?我办事效率高吧?我哥他们都快感谢死我了,说多亏有我这个弟弟,还有你这个好弟媳。”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去厨房,把刚买的速冻水饺下了锅。
第一顿饭,是在混乱中结束的。
七个男孩,加上我们三口,满满当当坐了一大桌。
我煮了三袋水饺,五十个一袋的那种,最后连汤都没剩下。
吃饭的时候,筷子和碗碟的碰撞声,咀嚼声,说话声,交织在一起,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悠悠显然很不适应,她拘谨地坐在我身边,小口小口地吃着,有好几次想夹的菜,都被哥哥们的筷子半路拦截了。
饭后,周明阳拍着肚皮,舒坦地靠在沙发上,对着孩子们说:“吃饱了吧?吃饱了就去看电视,动画片、游戏机,随便玩。”
一声令下,孩子们欢呼着冲向客厅,遥控器的争夺战立刻打响。
而我,看着一桌子的狼藉,默默地开始收拾。
周明yang好像这才想起我,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下巴搁在我的肩上。
“辛苦了老婆。你看孩子们多开心啊。咱们家,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我感受着他温热的呼吸,和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心里却一片平静。
热闹?
我看着被踩得全是脚印的地板,被饮料弄湿的沙发垫,还有电视里传来的震耳欲聋的游戏音效。
这不叫热闹,这叫入侵。
晚上,睡觉成了最大的问题。
我的书房,原本是我的精神自留地,现在铺上了两床地铺,睡了四个年龄小一点的孩子。
客厅的沙发拉开,也成了一张床,睡了两个。
剩下最大的周浩,和我女儿悠悠的房间里,也加了一张折叠床。
周明阳对此安排十分满意。
“你看,这不都解决了?我就说,办法总比困难多。”他躺在床上,舒展着身体。
我躺在他身边,却毫无睡意。
隔着一堵墙,我能清晰地听到书房里传来的打闹声和笑声。客厅里,电视的声音依旧没有关。
悠悠房间的门被敲响了。
是周浩的声音:“妹妹,你睡了吗?我能借你的台灯用一下吗?我作业还没写完。”
我能想象出悠悠那张为难的小脸。她睡觉很轻,有一点光都睡不着。
可她最后还是小声地说:“好……好的,哥哥。”
我闭上眼睛,感觉整个房子的秩序都被打乱了。
属于我的空间,属于悠悠的空间,都被一点点地侵占、蚕食。
而我的丈夫,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已经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第二天是周六。
我一早醒来,是被饿醒的。
走进厨房,想给自己做点早餐,却发现冰箱里空空如也。
昨天买的面包、牛奶、鸡蛋,全没了。
餐桌上,放着几个空的牛奶盒和面包包装袋。
周明阳也起床了,他打着哈欠,看到我的脸色,有点尴尬地笑了笑。
“孩子们长身体,能吃。我忘了跟你说了,他们早上五点多就起来了,自己找东西吃了。”
我看着他,问:“那悠悠呢?她早上吃什么?”
周明阳愣了一下,随即说:“哎呀,我给忘了。没事,我等会儿带她出去吃。或者……你再出去买点?”
我没说话,转身回了房间,换好衣服。
等我再出来时,七个侄子已经把客厅当成了他们的游乐场。
有的在沙发上跳来跳去,有的在打游戏,声音开到最大,还有两个在追逐打闹,差点撞翻我放在柜子上的一个陶瓷摆件。
那是我从景德镇特意淘回来的,我最喜欢的一个艺术家做的。
我快步走过去,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摆件。
“小心一点。”我的声音不大,但客厅瞬间安静了下来。
七个男孩都看着我。
周明阳赶紧过来打圆场:“干什么呢你们!没看到婶婶站在这儿吗?都给我老实点儿。小舒,你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小孩子,皮。”
我把摆件放回原位,看着周明阳。
“周明阳,他们要在这里住多久?”
“就一个学期,先适应适应嘛。”他轻描淡写地说。
“一个学期?”我重复了一遍,感觉这三个字有千斤重,“那他们的学费、生活费、各种杂费,谁来负责?”
“嗨,说这个就见外了不是?”周明阳大手一挥,“我哥他们说了,钱不是问题,每个月都会打过来。再说了,都是一家人,多七双筷子的事,能花多少钱?”
我气得有点想笑。
多七双筷子?
那是七个活生生的人,七张需要吃饭的嘴,七个需要被照顾、被管教的孩子。
“好,钱的问题我们先不说。”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那他们的学习呢?谁来辅导?他们的日常起居,谁来照顾?早上谁给他们做饭?晚上谁给他们洗衣?生病了谁带他们去医院?”
我每问一句,周明阳的脸色就僵硬一分。
最后,他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小舒,你怎么变得这么斤斤计较了?这些不都是你顺手就能做的事吗?你平时照顾悠悠一个,现在多照顾七个,不也一样吗?你心细,又有文化,辅导他们功课肯定没问题。再说了,我这不是也在家吗?我能帮你分担的。”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很陌生。
顺手就能做的事?
我每天上班累得像条狗,回来还要面对一屋子的混乱和八个孩子的吃喝拉撒。
我的工作,我的时间,我的精力,在他眼里,就这么不值钱吗?
那个周末,我体会到了什么叫身心俱疲。
我像一个陀螺,从早转到晚。
买菜、做饭、洗衣、打扫卫生。
光是做饭,就要用上家里最大的锅,像是在开大食堂。
洗衣服,洗衣机从早到晚轰隆隆地响,阳台上挂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像万国旗。
打扫卫生,这边刚拖干净,那边就一脚泥印踩了上来。
而周明阳所谓的“分担”,就是饭后陪孩子们打两局游戏,然后夸我一句“老婆辛苦了”。
悠悠变得越来越沉默。
她不再在客厅里看书画画,而是整天待在自己的小房间里。
周日晚上,我给她收拾房间时,发现她把她最喜欢的那个音乐盒,用一块布小心翼翼地包了起来,藏在了衣柜的最深处。
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又酸又涩。
那是她爸爸在她五岁生日时送给她的礼物,她一直摆在床头,每晚都要听着音乐才能睡着。
我走过去,轻轻地抱住她。
“悠悠,怎么了?为什么把音乐盒收起来了?”
悠悠把头埋在我的怀里,闷闷地说:“妈妈,我怕他们给我弄坏了。”
顿了顿,她又小声地问:“妈妈,哥哥们什么时候才走啊?”
我无言以对,只能更紧地抱住她。
那一刻,我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周一,我照常去公司上班。
坐在自己熟悉的位置上,闻着淡淡的咖啡香,看着窗外开阔的城市天际线,我才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午休时间,我没有去吃饭,而是直接去了人力资源部。
我们公司在邻市有一个分公司,最近正在做一个重要的地标项目,急需一个经验丰富的主创设计师。
这个项目,我之前就有所耳闻,非常有挑战性,也是我一直渴望能参与的那种。
我找到了HR主管,苏姐。
苏姐是我多年的朋友,也是看着我一步步成长起来的。
我开门见山:“苏姐,我想申请异地调动,去分公司负责那个新项目。”
苏姐很惊讶:“小舒,你想清楚了?这可是要去外地常驻,至少两年。你家悠悠怎么办?周明阳能同意吗?”
“我想清楚了。”我的语气很平静,但很坚定,“悠悠可以转学过去,那边有更好的教育资源。至于周明阳,我会和他沟通。”
苏姐看着我,似乎从我的眼神里读懂了什么。
她没有再多问,只是点点头:“好。你的能力,我们都清楚。这个项目交给你,我们放心。你先填个申请表,我这边尽快帮你走流程。”
从HR办公室出来,我感觉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那不是逃离,而是一种新生。
我的人生,不能被绑在一个混乱的、不被尊重的环境里。
我的价值,也不应该仅仅是一个能照顾八个孩子的“好婶婶”。
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林舒。我是一个建筑设计师,我的战场,应该在图纸上,在工地上,而不是在厨房的方寸之间。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边处理手头的工作交接,一边悄悄地为异地工作做准备。
我查了邻市的学校资料,为悠悠选定了一所风评很好的国际学校。
我也在网上看了房子,离分公司不远,一个两居室的公寓,带一个小小的露台,正好可以种我喜欢的花花草草。
这一切,周明阳都毫不知情。
他依旧每天乐呵呵地当他的“好叔叔”,享受着侄子们的簇拥和崇拜,对益增加的沉默和疲惫,视而不见。
直到周五下午,我接到了苏姐的电话。
“小舒,调令下来了,下周一就去分公司报道。恭喜你啊。”
“谢谢苏姐。”我握着电话,手心微微出汗。
该来的,总会来的。
那天晚上,我特意做了一大桌子菜。
孩子们吃得很高兴,周明阳也喝了点酒,脸上红光满面。
饭后,我让悠悠先回房间写作业,然后把周明阳叫到了阳台。
“有事啊?神神秘秘的。”他靠在栏杆上,点了一支烟。
“周明阳,我们谈谈吧。”
“谈什么?”
“我申请了工作调动,去邻市分公司。”我平静地陈述。
他夹着烟的手顿住了,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你说什么?工作调动?去哪儿?”
“邻市。”
“多久?”
“常驻,至少两年。”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他猛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头狠狠地摁在栏杆上。
“林舒,你什么意思?这么大的事,你跟我商量了吗?你这是通知我?”他的声音提高了不少。
“我跟你商量,你会同意吗?”我反问。
他被我噎了一下,随即更大声地说道:“我当然不会同意!你好端端地跑去外地干什么?我们家在这儿,悠悠在这儿上学,你疯了吗?”
“家?”我轻轻地重复着这个字,觉得有些讽刺,“你觉得现在这个地方,还像个家吗?”
我指了指客厅里乱扔的玩具和零食袋,指了指沙发上横七竖八躺着看电视的孩子们。
“这里现在是你的侄子们的免费旅馆、免费食堂、免费托管所。而我,是那个24小时待命的免费保姆。”
“你怎么能这么说!”周明阳的脸涨得通红,“他们是我的侄子,是我的亲人!我帮我哥他们一把,有什么错?你怎么能这么冷血,这么没有亲情味儿?”
“我冷血?”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周明阳,在你决定把七个孩子接来之前,你有问过我的意见吗?你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有想过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样吗?你有想过悠悠会受到什么影响吗?”
“在你眼里,你的亲人是亲人,我,还有你的女儿,就不是你的亲人了吗?”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半晌,才憋出一句:“不就是几个孩子吗?能有多大影响?你至于这么小题大做,还要离家出走吗?”
离家出走。
原来在他心里,我追求自己的事业,只是“小题大做”和“离家出走”。
我突然觉得,再也没有和他沟通下去的必要了。
我们的价值观,从根上,就是不一样的。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我是在通知你。”我收回目光,看着远处的城市夜景,“调令已经下来了,下周一我就去报道。悠悠的转学手续,我也在办了。这个周末,我会带她一起过去。”
“你敢!”周明阳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林舒,我告诉你,你要是敢走,我们……我们就完了!”
我看着他因为激动而有些扭曲的脸,心里反而一片平静。
我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
“周明阳,从你把那七个孩子带进家门,却没有提前和我说一声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已经开始完了。”
说完,我转身回了房间,锁上了门。
我没有理会他在门外的咆哮和捶门声。
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行李箱,开始收拾我和悠悠的东西。
悠悠很懂事,她什么都没问,只是安静地帮我把她的书和画笔放进箱子里。
周六一大早,趁着周明阳和孩子们还在睡觉,我带着悠悠,拉着两个行李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个所谓的“家”。
我没有坐火车,而是约了一辆长途顺风车。
车子驶上高速,看着熟悉的城市被远远地甩在身后,我心里没有不舍,只有一种解脱的轻松。
悠悠靠在我的肩膀上,很快就睡着了。
我看着她恬静的睡颜,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妈妈会为你撑起一片安静、有序的天空。
车子刚进入邻市的地界,我的手机就开始疯狂地响起来。
是周明阳。
我没有接,直接按了静音。
他锲而不舍地打过来,一遍,两遍,三遍……
手机屏幕上,未接来电的数量,从1,跳到10,再到20……
我索性开了飞行模式。
世界终于清净了。
我在网上租的公寓,房东已经提前把钥匙放在了指定位置。
房子很干净,南北通透,采光极好。
虽然是租的,但我还是打算好好布置一下。
我和悠悠花了一整个下午,把行李都整理好,又去附近的超市进行了一次大采购。
晚上,我们吃着亲手做的晚餐,悠悠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妈妈,这里真好,好安静啊。”
我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晚上十点,我给悠悠讲完睡前故事,才重新打开手机。
一瞬间,无数的电话和信息涌了进来。
未接来电,66个。
全是周明阳的。
微信里,也是他发来的几十条信息,语气从一开始的质问,到中间的恳求,再到最后的慌乱。
“林舒,你到底在哪儿?快接电话!”
“老婆,我错了,你回来吧,我们好好谈谈。”
“你把悠悠带到哪儿去了?你这是绑架!”
“你快回来吧,我一个人真的不行。”
“孩子们把家里弄得一团糟,饭也没人做,衣服也没人洗,我快疯了。”
最后一条信息,是在半小时前发的,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却带着一种气急败坏的无奈。
“林舒,你走了,孩子谁管?”
看到这句话,我忍不住笑了。
孩子谁管?
现在知道问孩子谁管了?
当初把他们接来的时候,你怎么没想过这个问题?
当初把我当成免费保姆,心安理得地使唤我的时候,你怎么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没有回复他。
我点开他的头像,朋友圈里,是他下午刚发的一条动态。
照片里,七个侄子围着一桌子的外卖,吃得正欢。
配文是:“兄弟们,开饭了!叔叔带你们吃大餐!”
看起来,他下午过得还挺滋润。
只是不知道,这会儿外卖的垃圾,有没有人收拾。
我放下手机,走到露台。
城市的夜景很美,万家灯火,璀璨如星河。
我深吸一口气,感受着晚风的清凉。
我知道,周明阳的电话,还会继续打来。
他和他的一大家子,都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我。
但我不怕。
当我决定迈出这一步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
第二天,是周日。
我带着悠悠,去了邻市最有名的公园。
我们划船,放风筝,在草地上野餐。
阳光很好,悠悠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
我的手机,依旧在执着地响着。
除了周明阳,还多了几个陌生的号码。
我猜,应该是我的公公婆婆,或者他的哥哥嫂子。
我一个都没接。
下午回到家,我才抽空看了一眼信息。
果然,婆婆发来了几十条语音,点开一条,就是熟悉的声嘶力竭。
“林舒!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狠心!明阳说你跑了,还把悠悠也带走了!你是不是想让我们周家断后啊!你赶紧给我滚回来!家里七个孩子没人管,你像话吗?你还是不是个女人,是不是个妈!”
我面无表情地听完,然后把她的号码也拉黑了。
紧接着,大哥的电话也打了进来。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弟妹啊,”大哥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客气,“你和明阳是不是闹什么别扭了?夫妻俩床头吵架床尾和,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怎么还离家出走了呢?”
“大哥,我没有离家出走,我是工作调动。”我平静地说。
“工作?什么工作比家还重要?”大哥的语气开始变了,“弟妹,我知道,一下子过去七个孩子,是给你添麻烦了。但是我们也是没办法,为了孩子的前途。你多担待一点,我们都记着你的好。你现在赶紧回来,孩子们都想你了。”
想我?
是想我做的饭,还是想我给他们洗的衣服?
“大哥,我的工作调令已经下来了,不可能再回去了。孩子们既然接来了,就让明阳多费心照顾吧。他当叔叔的,这也是应该的。”
“他一个大男人,哪会照顾孩子!”大哥急了,“弟妹,你不能这么自私啊!你走了,那七个孩子怎么办?我们当初可是看在你和明阳都在,才放心把孩子送过去的!”
“所以,你们是看中了我这个免费保姆?”我冷笑一声。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不想再和他们废话,直接挂了电话。
晚上,周明阳的电话又来了。
这次,他的声音听起来疲惫不堪。
“林舒,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回来?”
“我不回去。”
“你非要闹到离婚的地步吗?”
“如果你觉得,让你亲自照顾一下你的侄子,就需要和我离婚,那我无话可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几乎是在吼了,“我一个人怎么管得过来七个!今天一天,家里就跟被炸了一样!他们不是把这个弄坏了,就是把那个打碎了!我喊他们写作业,没一个听的!我让他们去洗澡,一个个都说等会儿!我做的饭,他们都嫌难吃!林舒,我真的要崩溃了!”
我静静地听着他的抱怨,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这些,不就是我前一个星期的日常吗?
现在,终于轮到他自己来体验了。
“周明阳,”我缓缓开口,“你现在感受到的,就是我那几天的感受。只不过,你只体验了一天,而我,在你原本的计划里,要体验至少一个学期,甚至更久。”
“你现在觉得崩溃了,想让我回去继续当牛做马。凭什么?”
“我……”他语塞了。
“你当初把他们接来的时候,意气风发,觉得一切都不是问题。因为你知道,所有的问题,最后都会由我来解决。你只需要动动嘴,享受‘好叔叔’的光环就行了。”
“现在,我走了。解决问题的人没了,你自然就崩溃了。”
“周明阳,这是你自己的选择,造成的后果,也请你自己承担。”
说完,我挂了电话,然后,关机。
周一,我正式去分公司报道。
新项目团队的同事都非常专业,工作氛围也很好。
我很快就投入到了紧张而充实的工作中。
每天,我把悠悠送到学校,然后去公司。下午,我去接她放学,我们一起回家,做饭,聊天,看书。
生活重新回到了我喜欢的轨道上,平静、有序,且充满了希望。
我偶尔会开机看一眼,周明阳和他们家人的信息依然没有断过。
内容也从一开始的指责、谩骂,慢慢变成了求饶和商量。
“小舒,妈知道错了,妈不该那么说你。你回来吧,家里不能没有你。”
“弟妹,我们商量过了,要不这样,我们每个月多给你加点钱,算是给你的辛苦费,你看行吗?”
“老婆,我真的撑不住了。周浩跟人打架,把同学的头打破了,老师让我去学校。小宝发烧了,我带他去医院,挂号排队就搞了半天。家里乱得跟猪窝一样,我三天没好好睡过一觉了。我求求你,你回来吧。只要你回来,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我看着这些信息,只觉得可笑。
他们还是没有明白问题的关键所在。
这不是钱的问题,也不是我辛不辛苦的问题。
这是尊重的问题。
是一个独立的女性,在婚姻中,应不应该被当作附属品,应不应该被无视个人意愿和价值的问题。
又过了一个星期。
周明阳的电话,渐渐少了。
取而代之的,是他哥哥们的电话。
他们轮番上阵,跟我哭穷,说孩子在老家没人管,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他们两口子又要出去打工,实在是没办法。
我只是淡淡地回复:“那是你们的责任,不是我的。”
然后,周明阳发来了一张照片。
是悠悠的房间。
原本贴满可爱墙纸的墙壁,被画得乱七八糟。悠悠的书桌上,堆满了零食包装袋和游戏卡片。
他发来一句话:“你再不回来,女儿的房间都要被他们拆了。”
这是威胁。
我看着那张照片,心里的平静第一次被打破了。
那是悠悠的小天地,是她最珍视的地方。
我立刻给周明阳打了电话。
“让他们,从悠悠的房间里,滚出去。”我的声音很冷。
“你回来,他们就出去。”他抓住了我的软肋。
“周明阳,我再说一遍,让他们从悠悠的房间里滚出去。否则,我会立刻请律师,跟你谈的,就不是回家的问题,而是离婚和悠悠抚养权的问题了。”
电话那头,是他沉重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他才说:“好,我让他们搬出来。”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我意识到,只要那七个孩子还在那个家里,悠悠的东西,我的东西,我们曾经生活的痕迹,就随时可能被破坏。
那个家,对我来说,已经成了一个需要时时戒备的危险地带。
我不能再这么被动下去了。
第二天,我请了一天假。
我没有回那个家,而是去咨询了一位非常专业的离婚律师。
我把我的情况,详细地跟律师说了一遍。
律师听完,给了我非常中肯的建议。
首先,我主动申请异地工作,并且带走孩子,在法律上并没有任何问题。
其次,如果周明阳以“分居”为由起诉离婚,对我争夺抚养权反而有利,因为是他单方面的行为导致了婚姻出现裂痕,并且他目前无法为孩子提供一个稳定、良好的成长环境。
最后,律师建议我,保留好所有的通话记录、聊天记录,作为日后可能对簿公堂的证据。
从律师事务所出来,我心里有了底。
我不再害怕他的威胁,也不再对他抱有任何幻想。
我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周明阳,我给你一周的时间。把你的侄子们,都送回他们自己家去。然后,你一个人,来邻市找我。我们可以谈。如果你做不到,那我们就让律师来谈。”
信息发出去后,石沉大海。
整整三天,他都没有任何回复。
我也不再关注他的任何消息,专心工作,用心陪伴悠悠。
第四天,我接到了悠悠班主任的电话。
“悠悠妈妈,今天有个自称是悠悠爸爸的男人,来学校想把悠悠接走。我们核对了信息,没有您的授权,所以没让他接。您知道这个情况吗?”
我心里一紧。
“我知道了,老师。谢谢您,您做得对。以后除了我,任何人都不能接走悠悠。”
挂了电话,我后背一阵发凉。
他竟然想到了去学校抢孩子。
他这是被逼到无路可走了吗?
我立刻给周明阳打电话,这一次,是质问。
“周明阳,你想干什么?去学校抢孩子,这是你一个当父亲的能做出来的事?”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声音听起来沙哑又颓败。
“林舒,我只是……我只是想见见悠悠。我想她了。”
“你想她,就用这种方式?”
“我没办法了……”他带着哭腔说,“我给你打电话,你不接。发信息,你不回。我哥他们天天催我,孩子们天天闹。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给过你解决方案。”我说,“把他们送走,然后来找我。”
“我怎么送?我怎么跟我哥他们交代?他们会戳我的脊梁骨,说我没本事,护不住自己的亲侄子!”他激动地喊道。
“所以,你的面子,比你的妻子和女儿更重要?”
“我不是……”
“你就是。”我打断他,“在你心里,你那些所谓的‘亲情’、‘面子’、‘江湖义气’,永远排在第一位。为了这些,你可以牺牲我的感受,牺牲悠悠的成长环境,牺牲我们这个小家的安宁。”
“周明阳,你不是没本事,你是自私。”
电话那头,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
我挂了电话,立刻向公司请了假,赶到学校。
看到悠悠安然无恙地坐在教室里,我才松了一口气。
我决定,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必须回去一趟,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周末,我把悠悠托付给了一个信得过的同事照顾。
然后,我一个人,坐上了回程的高铁。
当我用钥匙打开家门的时候,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
汗味、泡面味、垃圾发酵的酸味……
客厅里,乱得像个垃圾场。
外卖盒子、零食袋、脏衣服、臭袜子,扔得到处都是。
七个侄子,有的在打游戏,有的在看电视,有的在互相打闹。
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的回来。
周明阳不在家。
我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到我的书房。
门一推开,我的心沉了下去。
书房里,同样一片狼藉。
我的书被翻得乱七八糟,有些甚至被撕掉了几页。我收藏的建筑模型,被拆得七零八落。
我走到阳台。
我养的那些花,大部分已经枯萎了。
剩下的几盆,叶子上也蒙着厚厚的灰尘。
我站了很久,然后拿出手机,对着这一切,默默地拍了照。
然后,我开始收拾东西。
我没有收拾那些狼藉,我只收拾属于我的,和属于悠悠的东西。
我的书,我的专业资料,悠悠的相册,她的成长日记……
我把它们,一本一本地,装进我带来的空箱子里。
孩子们终于发现了我。
他们停下了打闹,好奇地看着我。
“婶婶,你回来了?”年纪最小的那个,怯生生地问。
我没有回答他。
我只是默默地,继续做我的事。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周明阳回来了。
他看到我,眼睛一亮,随即又看到我脚边的行李箱,脸色立刻变了。
“林舒,你……你这是干什么?”
“收拾东西。”我头也不抬。
“收拾东西干什么?你不是回来了吗?”他急切地走过来,想拉我的手。
我躲开了。
“我回来,只是为了拿走属于我们的东西。”我站起身,看着他,“周明阳,这个家,我不要了。”
“你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在发抖。
“我们离婚吧。”
我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感觉前所未有的平静和轻松。
“不!我不离!”他激动地抓住我的胳膊,“林舒,你不能这么对我!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把他们送走,我马上就把他们送走,行不行?”
“晚了。”我看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在你为了你的面子,选择去学校抢悠悠的那一刻,就彻底晚了。”
“信任一旦被打破,就再也回不去了。这个家,也一样。”
我拉起行李箱,准备离开。
他死死地堵在门口,不让我走。
“林舒,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他哀求着,眼睛都红了。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有些可悲。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直到被逼到绝境,才懂得什么是责任,才想要去挽回。
可是,破镜难重圆。
就在我们僵持不下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
是他大哥打来的。
他犹豫着,最终还是按了免提。
“明阳啊,你跟弟妹说得怎么样了?她同意回来了吗?你跟她说,我们下个月就给她打生活费,让她别闹了。”
周明阳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我看着他,笑了。
“你看,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可以用钱打发的,闹脾气的保姆。”
我不再理会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之前联系过的搬家公司的电话。
“喂,师傅吗?对,是我。可以上来了,地址是……”
周明阳彻底愣住了。
他没想到,我连搬家公司都联系好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不解。
“林舒,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就抵不过这点事吗?”
“这不是小事。”我认真地看着他,“这是对一个人的尊重。周明阳,你从来没有真正地尊重过我。你把我当成你的附属品,一个可以帮你处理所有麻烦,满足你所有虚荣心的工具。”
“你享受着我对家庭的付出,却认为那是理所当然。你享受着我对悠悠的教导,却觉得那是女人的本分。你享受着我为你营造的舒适环境,却可以为了你的‘兄弟义气’,毫不犹豫地将它摧毁。”
“现在,我不想再当这个工具了。”
搬家公司的师傅很快就上来了。
他们专业而高效,把我打包好的东西,一件件地搬了出去。
周明阳就那么呆呆地站着,看着这个家,一点一点地,被搬空。
那些侄子们,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一个个都安静了下来,缩在沙发的一角,不敢出声。
最后,只剩下我和悠悠的房间,被基本清空了。
我拉着最后一个行李箱,走到门口。
“周明阳,”我最后看了他一眼,“离婚协议书,我的律师会寄给你。悠悠的抚养权,我不会让。房子和车子,我都可以不要。就这样吧。”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当我关上那扇门的时候,我听到了他在屋里传来的,压抑的哭声。
但我没有回头。
有些路,一旦选择了,就只能一直走下去。
回到邻市,我用最快的速度,买下了一套二手房。
不大,但足够我和悠悠生活。
我把房子,重新设计装修,打造成了我们喜欢的样子。
我和周明阳,最终还是离婚了。
过程比我想象的要顺利。
他没有再纠缠,很平静地签了字。
悠悠的抚养权,也毫无悬念地判给了我。
听说,在我走后不久,他就把那七个侄子都送回去了。
为此,他跟他的哥哥们大吵了一架,几乎断绝了关系。
他把房子卖了,给了我一半的钱,然后一个人,去了另一座城市。
我们偶尔会通一次电话,内容也仅限于悠悠。
他的声音,听起来比以前沧桑了不少。
有一次,他突然问我:“林舒,你后悔过吗?”
我正站在我新家的露台上,给我的花浇水。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悠悠正在客厅里弹钢琴,琴声悠扬。
我看着眼前这片属于我的,安宁而美好的小天地,笑了笑。
“不后悔。”我说,“我只是后悔,为什么没有早一点,为自己活一次。”
来源:花丛陶醉芬芳的蜜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