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大年三十那天,我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饺子刚坐下,婆婆就把电话打来了。
大年三十那天,我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饺子刚坐下,婆婆就把电话打来了。
她在那头说:“你姐那边孩子我继续带,一个月给我五千,明儿起就续。”
我愣了半天,饺子皮都泡软了才回过味儿。
“娘,我这边小宝还在吃奶呢,公公天天来接送,您……”
她不等我说完,叹了口气:“你公公不是也在你们这头嘛,别急。”
这句话像一根刺扎在我心口,扎得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电话那头,婆婆咳了一声,又说:“你事业单位,月薪也就四千多,指着你那点工资,还不如我去给你姐看娃挣得多呢。”
我把电话扣了。
案板上的酸菜馅还有一撮没拌匀,葱叶显眼得像一簇草。
公公从阳台回头看我,问:“咋的?”
我摇了摇头。
窗外烟花零星,邻居家小孩在楼道里吵嚷,像八十年代年关的热闹被装进了窄窄的单元楼里。
我妈常说,日子过到年根儿上,所有的事都要冒头。
果不其然,这事就来了。
那天晚上我给姐打电话,她那边背景是小孩的哭声。
她说:“妈是真在我这边方便,给钱我也心里踏实。”
我装着轻松笑:“踏实是踏实,就是我这边……”
她沉默了一瞬,没说话。
沉默里像垫了一层旧棉絮,发潮,压人。
我放下手机,望了一眼茶几上的铁皮糖盒。
糖盒是结婚那年婆婆送的,红底金字,掉漆处露出银白色。
我把家里零碎票据都放里面,房贷单子、医保自费清单,还有小宝出生那天的收据。
那一刻,不知道为啥,我把盒子开开又关上,像是在给自己打一个不响的拍子。
我叫林岚,地市级文联的宣传干事,事业编,月薪四千五,逢年过节发点米面油。
在我们家这片老小区里,事业编像块遮雨的瓦,罩着我这点面子,也遮不住风从缝里钻。
我老公周成,在电厂做运行,倒班,黑夜白天混着来。
公公今年六十四,退休工人,老厂区出来的,讲起话来有那股子旧炉火的味儿。
婆婆五十九,在市郊的姐姐家那边,帮忙带孩子,每月挣五千。
她说得很直白:“这年头,手上拿着钱,心里才不打鼓。”
我没反驳。
钱是硬的,话是软的,软的不顶硬的。
这点理,我不是不懂。
真正的刺,是比较。
我挣四千五,婆婆带姐姐娃挣五千,公公免费帮我带娃。
这三串数字像三根绳子,勒在一家三口和四位老人之间,每到月初发工资那天就勒得更紧。
我常想,要是这是二十年前,四千五能干啥,能在我们厂区旁边买两柜子旧书,再换上一个大彩电,院里孩子都来我家看春节联欢晚会。
可现在不行了,电动车保险、暖气分摊、物业费、网费、宝宝奶粉尿不湿,像一排小兵,哗啦啦站成队,拿着小算盘跟你算。
那天晚上,周成搂着孩子哄睡,我坐在阳台上,听楼下有人放了一串鞭炮,潮湿的硝味透上来,像过年里一口热酒,呛得我眼泪就下来了。
我知道,不是委屈,是堵。
堵久了,眼睛就像窗上起雾,擦了又起。
第二天,公公照常来。
他背着那只旧军绿色挎包,里边塞着半块苞谷面窝头和一盒他自己腌的萝卜干。
“你婆婆那边,我也劝过。”他把包放沙发上,边把娃从我手里接过来,边说。
“她那人就这样,认理不认人。”
公公说话嗓门低,像风经了老井。
“姐那边给钱,娘心里踏实。”
我点头。
“老周,咱不怪妈。”我说,“就是觉得心里不均匀。”
他笑了一下,笑纹挤在眼角,“家里头没什么均匀的事,端平了这碗,另外一碗就斜。”
“你看这孩子,”他轻轻拍了拍小宝的背,“睡到我胳膊窝里就不哭。”
我没接话。
家是个秤,老天爷把每个人的性子、命数都往里一丢,左右一晃,就是你的日子。
我这样安慰自己,跟给自己打一针止疼药似的,疼没好,可好歹觉得像是有药味儿了。
过完年后,单位里忙年后第一波宣讲。
我们在老城文化馆搞活动,馆里墙上还挂着九十年代留下来的宣传画,褪了色,里面的人物个个笑得端正,像一张张泛黄的毕业照。
那天我在后台看台本,手机震了一下,是婆婆发来的微信转账截图。
她给我发来一个红色信封图标,金额是五百。
下面跟着一句话:“给你买点菜。”
我点开一看,五百是真的。
我笑了一下,又苦了一下。
我没回。
晚饭后回到家,公公已经哄好娃,坐在沙发上看新闻联播。
我递给他一杯热水,说:“爸,妈给我发了五百。”
他嗯了一声,没接话。
我又说:“其实,我也不是为钱难受。”
他看了我一眼。
“是个劲儿。”
我说完这句话,像是把心口里那团棉花拧了一把,水挤出来了,棉花还在。
公公把杯子放下,慢慢说:“你心里有杆秤。”
我笑:“秤砣还小。”
他也笑了,“慢慢长。”
那晚我睡得浅,三点多醒了,去厨房喝水。
月光从百叶帘缝子里漏进来,打在不锈钢水壶上,冷冷亮亮的。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我们家有个旧暖壶,口子崩了一小块。
那暖壶是我嫁过来第二年婆婆送的,绿底白花,上面印着“永久”两个字。
我那年笑她:“哪有东西永久的。”
她说:“我的心意就永久。”
这话当时像一阵风吹过,没留痕。
那晚月光照在壶身上,那俩字刺眼起来。
我把暖壶从橱柜底下拖出来,抱在怀里,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滋味在胸腔里打转。
我忽然冒出一个想法。
我想主动跟婆婆谈一次。
怕谈不好,怕她一句顶三句,怕我修的这些年性子一下子塌了。
可那会我又觉得,不谈不行。
有些事躲不过去,像两口子吵到半夜,灯灭了,心事还亮着。
第二天早上,公公交娃去了社区亲子活动中心。
我坐公交车去郊区找婆婆。
公交车一站一站往前挪,窗外是冬天的光秃秃的杨树,树皮一层层剥落,露出底下发白的皮。
四十分钟后我下车。
姐姐家那边是新开发的安置小区,一栋一栋的楼按格子码着,广场中央杵着一座不知名的雕塑,像根被风吹弯的麦穗。
我给婆婆打电话,她下来接我。
她穿着一件咖啡色长羽绒服,围着一条玫红色围巾,脸被风吹得红红的。
她一见到我就笑:“冻着了吧,快上来。”
进屋之后我看见姐家的娃正趴在地上玩轨道车,唰唰地推,嘴里哼小曲儿。
姐忙着做饭,见我来了也笑,“来就来,还拎这么多菜。”
我把手里的菜放下,“我跟妈说点事。”
婆婆招呼我坐在阳台小凳上。
阳台堆着姐姐晒的尿布和小孩的衣服,还有一袋袋土豆、洋葱。
婆婆说:“你说。”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她脸上的细纹像一条条浅浅的沟,里面涌着岁月的水。
“妈。”我慢慢开口,“我心里有个劲儿。”
她“哎”了一声。
“您在姐这边带娃拿五千。”我说,“我这边是公公帮我带,没给钱。”
她抿了下嘴唇,“我知道。”
“我不是说让我这边也给您钱。”我赶紧说,“我也没有那意思。”
她看着我,眼神像冬天的湖,冻得硬硬的。
“我只是觉得……您心里头也给我留个位置。”我说,“不是钱的事,是个心。”
她没说话,隔了一会儿,问:“你想要啥位置?”
我被她问愣了。
我半天没组织出一个利索句子。
“妈,您别笑话我。”我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就是想,过年您能在我们这边吃顿饺子,给小宝包个红枣馅儿的也行。”
她盯着我,沉默了很久。
我心里像吊着一桶井水,啪嗒一声滑了半截绳,又被我硬生生拽住。
她慢慢说:“我在你姐这边拿钱,是实话。”
她抬头,眼睛里闪了一下光,“但我来你那边,哪次不是想着啥也不拿,你公公在那儿,我就放心。”
我点头。
她说:“不是说谁亲谁不亲,你姐她那边小两口收入低,老家房子还没还清。”
她又说:“你是事业编,旱涝保收。”
她说到“旱涝保收”四个字的时候,带着一种旧时代的踏实感。
我忽然就明白了一半。
她眼里的秤,秤砣不是我手里那点钱,是“我不担心你”。
有时候被人不担心,是一种冷,也是一种偏爱的反面。
我吸了口气,“妈,您不担心我,我谢您。”
我对她笑了一下,“可我也想偶尔被担心一下。”
她眼里那个光闪了闪,像冬天窗户外忽然有一只麻雀掠过的影子。
她不接话。
我不再说。
她忽然转身,从阳台角落一个旧纸箱里翻出一个蓝色塑料袋,又从里面掏出一块棉布包。
她把棉布包递给我,“你开开。”
我打开,里面是几张旧票据和一个铁制的扣子。
票据上有我儿子出生住院的那笔自费支出,还有几张我给她的转账截图打出来的纸。
铁扣子圆圆的,上面压着“福”字,笔画有点歪,是旧时市里最常见的衣扣。
她说:“那年你生孩子,我抠了我在你姐那边挣的一个月钱,给你补了。”
我愣了一下。
她接着说:“你不让。”
她笑,“你说你自己挣着。”
我的记忆里跃出那段时光。
产房里灯光刺眼,肚子上刀口火烧火燎。
出院结算那天,婆婆拿出一个信封,我拦她:“妈,别,单位互助报销,我自己兜着。”
她就收回了信封,笑,“那就不勉强。”
我以为她真的没管。
原来她把那一份,绕道给我补了别处。
她说:“我笨,人到老了就更笨了。”
她望向窗外,“我怕说多了你不爱听。”
我心里的那桶井水忽然漫出来,打湿了我怀里的旧暖壶。
我握住那个铁扣子,凉凉的,像十二月的风。
那一刻,我知道我找到了一个东西。
一个可以贯穿我心里那点劲儿的东西。
我把铁扣子放在手心,忽然笑了,“妈,您这是个好了不得的扣子。”
她也笑,“你老公小时候穿棉袄的扣子。”
我说:“那我拿着吧。”
她点头,“拿着。”
我抱了抱婆婆。
拥抱的时候,我闻见她身上的洗衣粉味,三元一包的那种,老牌子的香。
回家的路上我一路把玩这个铁扣子,像捏着一个能让心定住的东西。
那天我在车上又给姐打了个电话。
“姐。”我说,“妈那边,我谈了。”
她那边顿了一下,“你可别跟妈置气。”
我笑,“没有。”
她说:“岚,妈在我这边拿钱,是真的不得已。”
她又一顿,“我这边不开口,妈不会要。”
我没说话。
我们两个人都沉默了。
手机屏幕上跳过一个社区群通知:“明天下午三点,院里志愿者开会。”
回家后,公公在厨房烧水,那只旧暖壶安安静静靠在水池边。
他看我回来,问:“谈咋样?”
我把铁扣子递给他,“爸,妈给的。”
他捏了捏,眯眼一看,“这是他小时候的。”
他嘴角一咧,“怪不得那阵子小家伙棉袄总扣不上。”
我笑了起来。
他也笑。
笑里夹着一丝久违的轻。
那晚,睡前我把铁扣子放进茶几里的铁皮糖盒。
糖盒里已经放了很多东西:过期的保修卡、刮好的电费小票、我和周成结婚照的底片、还有小宝出生那天绑在他手腕上的那根蓝带子。
我把扣子安放在最上面。
我忽然决定再做一件事。
我要去跟公公谈一次。
不是谈钱,谈“谢”。
第二天,趁着小宝午睡,我把公公拉到阳台,递给他一个信封。
他一看就摇头,“拿回去拿回去。”
我说:“不是钱。”
他这才接过。
他打开,里面是一张手写的纸。
我写了三个字:谢谢您。
下面画了个笨拙的小太阳。
他愣了一下,笑了。
“写得像你小学写的。”
我也笑,“我小学就这水平。”
他把纸折好,塞到夹克内袋里。
他没说谢谢你的谢谢。
这话太圆润,不适合我们家的口味。
我们这家人,惯用的调味,是淡盐加点酱油,再来一点麻油,香得慢,暖得久。
这之后,日子并没有突变。
婆婆照样在姐姐那边带娃,拿她的五千。
公公照样每天早出晚归,帮我抱孩子做饭洗衣服,不拿一分。
我照样月初拿四千五,半个月就把必需花销打出去,然后翻翻钱包,念叨一句“钱这个东西,來得快去得也快”。
可是有些小地方,悄悄变了。
比如周末。
婆婆有时会领着姐姐家的娃过来吃饭,说是孩子要来找弟弟玩。
她来了,就去厨房给我们包一锅猪肉大葱饺子。
她包饺子的方法跟我娘不一样,褶子不多,半月形,圆圆的,像她人一样稳。
她每次端上桌,都会往小宝碗里夹一个,“枣儿馅儿,甜。”
她会拿出一张崭新的小红纸,在上面写上“福”。
我看着她笑,把那张纸夹到冰箱门上。
比如每月一回的家庭视频。
姐姐会拉一个群,四个头像摆在一起。
公公低声慢话,婆婆笑着叮嘱,姐姐说收拾孩子,我说单位又要写稿。
我们也会吵几句。
吵完,过两天,看见群里发了一张小孩画的画,心里又软了。
比如我和周成。
他倒班回来,看我在阳台晾衣服,就把衣架递过来。
我问他:“累不累?”
他擦把脸,“跟机器斗,累是累,换着花样的累。”
我笑,“我在单位跟字斗,也累。”
他说:“字不伤人。”
我说:“字也会扎人。”
他笑了,笑完把额头抵在我的肩上,像个大孩子。
夜深了,我常常会拿出铁扣子,捏一会儿。
我决定让它成我们的家里的“心扣”。
这个小小的扣子,扣住我那些散落的心事,扣住我们一家人各自拖拽的力量,也扣住我们背后那些看不见的期盼。
春天的时候,单位安排我们去郊县采访一个“夕阳互助站”。
那一天风特别大,天蓝得发白,阳光亮得刺眼。
我在路上看见地里堆着一堆秸秆,风一吹,细末漫天,像一场无声的雪。
我忽然想起过去的春天。
我小时候,母亲带着我去地里拾麦穗,风一吹,她头上那条蓝花布头巾滑下来,母亲就用牙齿咬住一角,手上还不停。
那时候我们也这样过。
靠嘴里咬住的那点狠劲,撑过去一年又一年。
我回城时给婆婆买了两个老式搪瓷缸。
一个红底白花,写着“好好学习”。
一个绿底金字,写着“身体健康”。
我把“身体健康”那个拿给婆婆。
她笑,“这东西,老掉牙了。”
我说:“是,可经摔。”
她嗯了一声,“那可真。”
她用这缸喝水,喝着喝着,她说:“你别笑话妈,这缸里头的水,越喝越甜。”
我笑,“甜就多喝。”
夏天转眼到了。
雨下得猛烈,像这几年的物价,涨起来没个边。
小区里老人多,天好了就围在花坛边晒太阳,下雨了就躲楼道里哼哼唧唧。
他们喜欢讲过去的事,说“那时候粮票油票,讨媳妇都要用票”。
小区里也有闲言碎语。
有人说:“看那谁家婆婆,给大女儿带娃拿钱,小女儿这边还让公公带。”
也有人说:“人家大女儿那边条件差嘛。”
我不接这些话。
我抱着孩子从他们身边走过,低头看孩子的睫毛,想,这年头人嘴比风还硬,吹不到你心里,除非你自己开窗。
一天傍晚,公公忽然提出想回一趟老厂区。
他要去看他以前的那个车床。
厂子早拆了,留下的是一片土和几根没拔完的电线杆子。
公公站在那,眼睛眯成两条缝。
他说:“进厂那会儿,我才十八,头发像你家老周那么黑。”
我笑,“现在也不差。”
他说:“你不懂。”
他说:“那会儿我们一批人,早上打铃,晚上打铃,心里那个劲儿,像炉子里的火,不灭。”
他说:“后来厂子没了,火也小了。”
他说完突然转过头,“不过,火没灭。”
他看着我,“你看我现在,给你带娃,我也把它当成一门活儿。”
我嗯了一声,鼻子一酸。
我们走回小区。
路灯下,蚊子一圈一圈绕着灯飞,飞累了就往地上一栽。
我心里忽然起了一句老话,“穷日子不只有穷,富日子也不只有富。”
我回到家,赶紧把这句写在备忘录里,怕一转头就忘了。
这是我这阵子的金句。
说给自己听,也说给看我文章的人听。
秋天的时候,我接到单位通知,要去市里参加一个“新家庭关系”的分享会。
我在台上讲了我家的事。
我说,婆婆在姐姐家带娃拿钱,我这边公公带娃不拿钱。
我说,这不是黑白,不是对错,是三份秤里各自的秤砣的位置。
台下有人点头,也有人皱眉。
我没指望大家都认同。
我说,每家有每家的章法。
关键是你拿着那只属于你家的旧暖壶,别嫌它老,别嫌它重,它保温。
热水从里面倒出来,冬天喝一口,全身都暖。
台下响起掌声。
掌声不大,却踏实。
那晚回家,我把演讲稿压在铁皮糖盒下面。
我想起刚和婆婆谈那天的心跳,像一只小兔在胸腔里乱撞。
现在它还是会跳,但跳的幅度小了,像一只累了的小兔缓缓蹦。
冬天又到了。
窗外常常起雾,马路上车身像披了一层毛。
电梯里贴了一张告示,说电梯要维修两天,居民上下楼请注意安全。
我抱着孩子走楼梯,脚下一滑,幸好抓住了扶手。
我心里骂了一句:“哎呀妈呀。”
孩子笑,以为我在跟他玩。
我也笑了。
回到家,我给婆婆打电话,告诉她电梯维修的事。
她担心,“别让公公一个人抱孩子上下楼,滑。”
我说:“好。”
挂了电话,我突然意识到,这就是我想要的“被担心”。
不是大事,是碎碎的担心,像饭上的那勺葱花油,香不腻。
那天晚上,一家人吃完饭,公公喝着搪瓷缸里的热水,突然说:“过两天,去你姐那边吧。”
我愣了,“去干啥?”
他笑,“去抢你婆婆回来。”
我也笑,“抢不过。”
他摆手,“开玩笑。”
他眼睛里闪着光,像亮着一个小灯,“去看看。”
我点头,“好。”
我们真的去了。
姐姐家那边还是那栋楼,阳台上挂满了小孩的衣裳,像一排小旗子。
婆婆看到我们,惊喜得不行。
她一手抓住我,一手抓住公公,嘴上念叨:“来就来,咋不打招呼。”
我们进屋,姐姐给我们倒水。
我看见茶几上摆着一盘花生米,表皮皱皱的,烘得恰到好处。
我们坐下。
我对婆婆说,“妈,年后您来我们这边住一段吧。”
她愣了一下。
她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公公。
公公端起搪瓷缸,慢慢喝了一口,什么也没说。
姐姐笑,“行,妈你两头跑,我们这边我盯着。”
婆婆的眼睛红了一下。
她说:“那就住几天。”
她说这话时眼里有一种不容易被看见的光。
那天晚上我们在姐姐家住了一晚。
小孩们在床上打闹,公公坐在矮凳上给他们讲老厂的故事,小孩们听得眼睛亮亮的。
婆婆在厨房磨小米粥。
我站在厨房门口,看她的背影。
我忽然觉得,她的背影一点也不老。
她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没老过。
第二天我们回家。
婆婆提了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她的洗漱用品和两件替换衣服。
她说她就住三天,回去还得交接孩子作息。
我笑,“三天就三天。”
第三天的晚上,我们吃了红烧肉和蒸鲈鱼。
婆婆上厨房把碗刷得叮当响,像敲着一个旧年的钟。
临睡前,她忽然把我拉到阳台。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东西。
一看,是一个红绳串起的黑色塑料哨子,边上磨得发亮。
她说:“你小时候哭闹,我给你买过一只。”
我愣住。
我小时候的记忆里,确实有一个黑哨子,吹起来呜呜的,像远处火车的声音。
她把哨子放到我手里。
“你拿着。”她说,“你心里堵得慌,就吹一下。”
我笑了,笑得眼泪差点下来了。
这个哨子,和铁扣子一样,成了我的第二个“心扣”。
它象征着一种唤醒,或者说,是一种求救。
有时候,求救不需要对象,只需一个动作,把心里那口气吹出去,吹出一点空,灯就能进来。
年关又近。
单位里忙着年度总结,我在电脑前敲字,敲到手指都酸。
晚上回家,婆婆在沙发上织毛衣,公公在阳台给绿萝剪叶。
周成从单位回来,提着一大袋苹果,说是同事家自己摘的。
我们一家三代挤在七十平的小屋里,不宽裕,却不憋闷。
那天夜里,楼下有小年轻吵架。
女孩哭着喊:“你凭什么不考虑我的感受。”
男孩喊:“我哪次没考虑。”
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风里。
我靠在床头,握着那个铁扣子,心里忽然明白。
生活这么多年,最难的一句,就是“我考虑你了,但我考虑得不够”。
而这句话的后面,是一个又一个重复的动作:看见、理解、调整、再看见。
我对自己说,别指望一次说开,能开一辈子。
每个人心里都有门,关上又开,开了又关。
你做的是站在门口,等一等,敲一敲,不破门。
除夕那一天,我们在家包饺子。
婆婆在案板上糅面,手背上青筋突突的,像老树根。
公公剁馅,咚咚咚,节奏像一支老鼓点。
周成和孩子在客厅搭积木,积木一个个堆起来又倒下,倒下又堆。
我擀皮,擀出的饺子皮大小不均,婆婆笑话我:“这皮太薄,一夹就破。”
我笑,“人也如此。”
她抬头看我,我也看她,我们都笑了。
下饺子时,我忙里偷闲,吹了一下那个黑哨子。
呜——
声音不大,却清亮。
婆婆回头,“你吹这个干啥。”
我说:“图个吉利。”
她说:“那就吉利。”
那一刻,我心里忽然像有一股暖流从脚底往上涌。
窗外有人放烟花,屋里有饺子香。
电视里赵本山又被翻出来重播,笑点老,却依旧让人笑。
吃完饭,我们在阳台看烟花。
孩子在我怀里,小手抓着我的衣领。
我摸着他细细的后颈,心里轻轻说了一句:我们会慢慢变好的。
不是一夜之间,是日积月累。
不是直线,是曲折蜿蜒。
不是轰轰烈烈,是细水长流。
我给婆婆和公公发了一个红包,六块六。
他们都抢到了,笑得像孩子。
灯关了,屋里静下来。
我躺在床上,听见楼道里有人说话。
“这家人,今年热闹。”
另一个声音说:“热闹就好。”
我闭上眼。
我知道,明天还会有新账单,新烦恼,新忙碌。
婆婆还会在姐姐那边拿她的五千,公公还会在我这边忙他的忙。
我还会拿着我的四千五,算着下个月的日子。
可我也知道,我手里有了两个小小的东西,一个铁扣子,一个黑哨子。
它们像两颗钉子,把我的心,钉在了一个不再摇晃的木板上。
它们提醒我,不要只看剪影。
每个人背后,有风,有雨,也有晴。
有时候我会想起一句老话。
人活一世,像是在雨雪里走夜路。
你身上那件旧棉袄,哪怕补丁打了又打,只要它暖,你就走得过去。
这就是我这几年的领悟。
我把它写下来,像把一串小灯挂在风口。
谁看见了,能亮一会儿。
谁没看见,风吹过,灯还在。
我对自己说,别怕别人议论。
人总要给别人当一回故事里的“别人”。
人也总要给自己当一回故事里的“自己”。
故事说到这儿,似乎该有一个收尾。
我不准备用那种大团圆。
我想要的,是一个平常的、能落地的结。
大年初五清早,婆婆提着布包回姐姐家。
临走她把手伸进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红布包递给我。
我打开,一枚铜钱躺在里面,正中一个方孔,边缘磨得发滑。
她说:“旧时的。”
我问:“图啥?”
她说:“通透。”
我笑着把铜钱穿到黑哨子的红绳上,挂在窗边。
阳光照过来,铜钱的影子落在墙上,像一个小太阳。
我把铁扣子又摸了一下,又放回糖盒。
我转身去厨房,给公公烧水。
水咕嘟咕嘟地响。
我忽然觉得,日子就是这样。
一锅水,烧开又凉,凉了又烧开。
不慌不忙,不紧不慢。
我们在水汽里看见彼此的脸,模糊一阵,又清楚起来。
我对自己说,够了。
够了,就是好。
我端着热水走出来。
公公接在手里,轻轻吹了一下。
他的眉毛上沾了一点水汽,像落了一层浅浅的霜。
他对我说:“今年,稳。”
我点头:“稳。”
他又说:“明年也稳。”
我笑:“借您吉言。”
这话说完,我心里像有一扇窗悄悄打开。
窗外有风,有光,有一阵旧时的鞭炮声,隔着岁月吹过来,带着一丝甜。
我知道,一切未完。
我也知道,就该这样,戛然而止。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