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第41个教师节的上午,我在怀志楼高三(1)班的讲台上,为学生讲解赵翼《廿二史札记》的一个片段,口袋里的手机震了好几回——是鲜花店的电话,送花人进不了校门,只能把花暂放在传达室。
第41个教师节的上午,我在怀志楼高三(1)班的讲台上,为学生讲解赵翼《廿二史札记》的一个片段,口袋里的手机震了好几回——是鲜花店的电话,送花人进不了校门,只能把花暂放在传达室。
第四节下课后匆匆赶过去,远远就见窗台边立着两大捧花,色彩亮得晃眼,却又妥帖和谐。向日葵开得最张扬,金黄花瓣像吸满了整季阳光,瓣尖沾着细碎光尘,齐刷刷朝着校门方向昂头;各色玫瑰挤在一旁,粉的嫩得能掐出水,橙的像晒透的橘子皮,紫的带着股沉静劲儿,不声不响却满是浪漫,看得人有些恍惚;白洋桔梗穿插其间,尤加利叶翠生生衬在四周,花束清新得像刚被雨水洗过。我抱起它们的时候,那股混合的香气猛地扑上来,一下子把我拽回到三十多年前的教室里去了。
那时的教室,只有一块被粉笔磨得发亮的黑板,讲台上总摆着几根断了头的粉笔。窗外的榕树、桉树、龙眼树枝繁叶茂,蝉鸣声从叶缝里钻进来,此起彼伏。我在黑板上写了又擦、擦了又写,粉笔灰落满袖口,也落进岁月的褶皱里。有时也为一首诗,跟学生一字一句地磨。还有那些当堂作文写不完的孩子,被我留在教室,他们埋着头写,我就在讲台上看着。
日子就这么一页页翻过去,一届又一届学生像被风吹散的种子,落到各处,生根、发芽、成家、工作。我原以为,那些课堂上的零碎事儿——谁上课打瞌睡被我轻轻揪了耳朵,谁偷传纸条被我没收后红了脸,谁在运动会上摔了一跤却爬起来接着跑——早该被他们忘在脑后了。就像潮水退去后,沙地上的脚印被抹平,没留下一点痕迹,这本该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可偏偏每年教师节,总有人记得。一束花、一个电话、一条信息,简单一句“老师,节日快乐,您还记得我吗?”,就足够让人心头一热。有时是陌生号码打进来,接通后,那边传来浑厚的声音,不再是从前那个清脆的孩子腔,可一开口,那熟悉的调子还是能瞬间认出来。这时候才明白,当初那些絮叨、那些严厉,那些看似平常的陪伴,原来都没有白费。它们像细小的钉子,悄悄钉进了一些人的生命里。
送花的人里头,有当医生的,有做老师的,也有做生意的。有人说“当年您教的‘诚实’二字,我至今看病开药都记着”;有人说“我现在让学生写班级日记,就是学您当年的办法”;还有人说“老师,您让我们练的三分钟演讲,我现在跑业务全靠它撑场面”。他们以不同的方式回来,像远行的鸽子偶尔绕回旧巢,咕咕几声,就告诉你:多年前撒下的种子,如今发出了芽。
只是我自己,早被时间这把钝刀子改了模样。头顶的头发稀了,目光没那么犀利了,走路不再利索了,讲课时,声音也没从前那么洪亮。可对这份职业的敬畏,倒一年比一年实沉。
我渐渐懂了,教育从不是讲台上一时的表演,是一辈子的陪伴。你陪一程,他们走一路。你看不见他们后来的每一步,却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日子,因一句问候、一束鲜花猛然惊觉,原来自己早听见了岁月的回声——那些当年播下的种子,早已在别处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但今天写下这些,不只是为了说心里的暖意。每年教师节,花香里总夹着股突兀的情绪:我渴望被记得,也害怕被审视。真实的我,既希望有人走进教室时,还能想起我当年讲课的语气;又会在深夜里反复琢磨,自己到底配不配得上那份尊敬。多年教书,我把很多事情当成理所当然,久了便生出疲倦与敷衍——哪怕表面还在侃侃而谈,心里会偷懒,会找借口。
学生送来的鲜花,有时就像一面镜子,把这些我不愿正视的影子,清清楚楚照了出来。 教师这行太容易被理想化,有人把我们当蜡烛,有人把我们当榜样。我也曾想做“那种”老师:耐心、热忱,能点燃学生眼里的光。可现实里,太多细碎的事在啃噬热情——总有做不完的事情,把做学问的热情和精力一点点耗光。回到家备课,不再是撒播激情,更多是算计时间和效率;偶尔想翻本想看的书,一想到家人、病痛和账单,便没了兴致,只能自己找借口开脱。所以每当听到学生说“您当年影响了我”,我既感动又愧疚。感动是因为那份跨越岁月的记得,愧疚是因为我清楚,很多时候我根本没做那么好。
这种矛盾,到了教师节总会被放大。鲜花是在说“我们记得你”,可我的内心会反问:“你真的配得上这份记得吗?”
我见过不少同行,慢慢对这份职业冷了心,习惯了表面上完成任务,盯着年度考核表过日子。年轻时的热忱被现实磨平,变成一种职业的惯性。对学生的耐心,有时会被家务、健康和收入压力挤走。每次想到这些,再看看手里的花,羞愧总比喜悦先冒出来。
更具体的恐慌,来自生存的不确定。教师在社会和家庭里的位置,从来不是铁板一块。收入、社会认同、进修和晋升的机会,常常跟付出不成正比。年纪越大,体力越差,病痛也多了,家庭负担还在加重。看着年轻教师用手机、网络教学游刃有余,我既为他们高兴,又隐隐觉得自己在被边缘化。
总有人说教师该无条件奉献,可我也是个要过日子的普通人,要面对柴米油盐,要操心住房、医疗和养老。这些现实的焦虑,不会因为节日的鲜花就消失。手里的花束,就成了既温暖又沉重的存在。学生几句感谢的话,会让我忍不住怀疑自己的动机:当初做那些事,是真为了学生,还是为了被认可?我不得不承认,这份职业里藏着隐秘的自尊心——希望看到学生的回报,喜欢被敬重。可当这份期待太沉,就成了情绪的负担。接受学生的感激是温柔的事,可要是把这份感激当成人生的验证,心里的天平就会失去平衡。
面对这些拧巴的情绪,我开始试着把自责转化为具体改变。首先是坦诚。在课堂上,碰到自己讲错的地方,会向学生道歉,告诉他们“老师也会犯错,也会累”。没想到这样一来,反而拉近了和学生的距离,他们好像更能接受我的“不完美”。然后是调整节奏。减少无谓的完美追求,留出时间认真批改几篇作文,哪怕数量少,也比敷衍着改完所有强。还有设界限。以前总把工作和生活搅在一起,现在学着在两者之间划条线,给自己留些休息和陪伴家人的时间,不再把所有信念都压在教师身份上。最后是重建学习。主动提升自我,跟着年轻老师学用新的教学工具,让自己多接触些新鲜东西,少些职业倦怠。
我也常想,教师和学生之间这种“被记得”的关系,到底意味着什么?鲜花从来不是衡量这份事业的尺子,它更像一个提醒:那些年我们做过的好事、错事,那些细碎的陪伴,都曾在别人的生命里留下痕迹。学生的感谢,不一定是认可我的全部,更多是认可当年那段一起走过的时光。我们可以收下这份礼遇,更该借着这份礼遇审视自己、完善自己,而不是把它当成终点,或是掩饰不足的“免罪符”。
想通这些,心里的纠结好像被花香吹散了些,也看清了继续走下去的理由。教书的意义,从不是被每个人记住,而是在他人的生命里,留下几条可供选择的路。哪怕只是一句温柔的提醒,一堂能勾起好奇心的课,一次耐心的倾听,都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悄悄发芽。承认自己的不足,不会削弱教师的价值,反而会让这份职业更真实,更有人情味。
我把花抱在怀里,沉甸甸的,像装着三十多年的时光。向日葵的清香混着玫瑰的甜,绕在鼻尖散不开。这哪里只是花啊?是学生记挂的心意,是“尊师重道”最实在的样子,是一代代人把善意与知识往下传的担当,也是寻常人之间最本真的暖。
教师节会年年到来,花香会年年飘起。它提醒我:路还在前方,书还要接着教,日子还要一天一天、实实在在地过。
抱着花慢慢走回家,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书桌上洒下一片金晃晃的光斑,像是把时光揉成了看得见的模样。花香在屋里飘着,恍惚间,好像又听见了三十多年前的读书声,穿过岁月的尘埃,清清楚楚落在耳边。
原来有些东西,从来都没变过——教室里的朗朗书声,学生眼里的光,还有这份跨越岁月的师生情谊,会伴着每年的花香,一直往下走,走很久很久。
来源:校长智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