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再婚一年,五十万没了,每月八千工资一分不剩,我还在这儿讲究脸面?”
“你说,人到六十九,脸皮薄点儿好,还是厚点儿好?”
我把这句话抛给茶杯。
茶杯不吭声。
我又问了一遍,像跟自己过不去。
“要脸,就得挨饿。”
我喃喃着,又补了一句。
“再婚一年,五十万没了,每月八千工资一分不剩,我还在这儿讲究脸面?”
窗外风刮过屋檐,塑料棚子打着响。
我坐在厨房的小马扎上,背靠墙,腰像老生松了弦。
煤气灶上的铝壶吱吱叫,像旧年冬天街口吆喝卖烤红薯的嗓子。
“你别怪我说话冲。”
我对着墙上的挂历说。
挂历是去年在小区超市随手拿的,上面印着“和气生财”四个大红字。
我盯着“财”字看了半天,觉得它像一只做梦的猫,怎么也抓不住。
我叫周长河,六十九了。
人称“老河”。
老家在松花江边的小城,年轻时在木材厂搬过料、装过车,九十年代南下到省城的公交公司当了司机,退休后又被车队返聘做安全员,干到去年,单位照顾,给了我个每月八千的劳务。
儿子在外地开小店,闺女嫁到隔壁市,爱人五年前因心梗走得急,屋里霎时凉了半截。
那一年冬天,我把她的棉袄叠好放在柜子最上层,屋里所有的杯子都换成了有盖的,怕落灰。
人到老年,怕冷,不仅是怕风钻进骨头缝,还怕空心。
我承认,想找个伴,是我开了口的。
一个人过,吃饭成了问题,做饭清锅冷灶,随便扒拉,日子像没加盐的稀粥。
最要命的是话没处说,电视开得大声,主持人跟你热闹,你转身一看,椅子上没人。
邻里街坊看我一个人,帮着介绍,说她也丧偶多年,做饭手脚勤快,人也爽利。
第一次见面在社区活动室,她比我小三岁,姓马。
穿一件浅灰色呢子大衣,脖子上系了条深蓝的围巾,眼睛有光,笑起来嘴角带着克制的温柔。
我们坐在窗边的长条桌那头,她端着单位食堂打的玉米糊、咸菜丝,吃得认真。
我心里一热,竟觉像三十岁时第一次领工资那会儿,想把口袋翻给她看。
我把家底摊开了说。
老伴走时留下的存折还有五十万,我自己每月八千劳务,房子是单位的老房,四层,没电梯,但南北通透。
她也没绕弯,说她有个女儿在外地打工,日子紧,孙子体弱多病,隔三差五要钱。
我说钱这个东西,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大问题。
她抬头看我,目光有一瞬的湿。
“你是好人。”
她说。
我笑了,嗓子有点发干,像喝了半杯白酒。
这年头,谁不想听一句“你是好人”。
“好人也得过日子。”
我又补了一句,算是给自己打个补丁。
婚结得不隆重。
领了证,吃了顿家常饭,俩老人家坐着公交回的家。
儿女们知道后电话里冷场一阵。
闺女先开口。
“爸,你考虑清楚就行。”
声音淡淡的。
我回她,不要紧,爸不糊涂。
儿子憋了半分钟,说了一句。
“您高兴就好。”
我挂了电话,心里没底气。
人到老年,所有的“你高兴就好”其实都带着“你别再出事”。
马姐把屋收拾得明亮。
窗帘洗了三遍,厨房的灶台擦得发光,连阳台那个老旧的折叠晾衣架也像被她的话安抚了,稳当地立着。
她爱干净,早上起来先开窗通风,把绿萝叶片上的灰擦掉,一边擦一边念叨,像对孩子说话。
“长长啊,长了夏天遮点阳。”
那段时间,我觉得日子忽然有了声音。
切菜板上的刀声,电饭煲的滴答声,鞋柜里抽屉拉合的咿呀声,都是日子。
她做的土豆炖茄子好吃,茄子先过油,土豆切厚片,酱油不多不少,出锅前撒一把蒜末,香得人不想言语。
我拿筷子敲碗沿,她瞪我。
“小时候家里人没教你规矩?”
我笑,放下筷子,规矩就规矩吧。
我给她说我的五十万。
“这是老伴辛苦攒的,后来我又添了点,我想留给你我俩养老,买点药,冬天换个热乎的空调,夏天给你买把轻点儿的扇子。”
她点头,又摇头。
“钱谁嫌多?”
她说。
“但日子光靠钱撑,不顶事儿。”
我忙说我懂,钱只是托底。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当晚把柜子最下层空了一层,叠了几件我的旧毛衣,把旧年贴对联的红纸剪了角,垫在衣柜底,像在做一件小而体面的事。
五十万动的第一笔,在她女儿打电话那晚。
那晚下雪,雪不大,落在窗棂上,像梦里的粉。
她接电话时声音低低的,我隔着一堵墙也听见那头有孩子咳嗽。
电话挂了,她坐在床边,两手搓着,被子搭在膝盖上,像年轻时刚出月子的女人。
我递过去一杯热水。
她把水接住,手在杯口上方停了两秒。
“她那边紧。”
她说。
“我知道。”
我说。
“能不能先借点?”
她不太敢看我。
我说能。
“咱不是不还,是现在真顶不住。”
她补了一句。
我说这钱就是用来顶这种时候的。
我拿了两万给她。
她把钱叠得齐齐的,用一个旧信封装好,边角还是我年轻时写家书用剩下的那种牛皮纸,封口贴了一张“福”字小贴画。
她看着那“福”字发呆。
“人要有福,福才认人。”
她说。
这一笔钱,像掀开了某道闸门。
日子是船,总得顶着水流走。
她女儿那边孩子生病,花钱。
她弟弟那边拆迁,补偿没到位,等钱。
她老家老屋漏雨,得修。
“先借点。”
“等缓缓就还。”
这两句话在我家客厅里来回走动了几个月,像两只不着家的麻雀。
我不愿意计较。
我过去也当过“先借点”的那人。
八十年代末,厂里散了,大家伙拿着介绍信跑单位找活,鞋底跑薄了,谁不是上这个借点,下那个借点。
人活着,先顶住,才谈得上脸面。
她也没闲着。
她把小区里十几户孤寡老人记在小本上,隔天去看看,顺着嘟囔的口气分辨哪家的煤气灶确实不好使了,哪家的床单得换,她会一件件地做。
她做菜会多做一碗,小碗,捂上,拎过去。
她把我老伴留下的绣花枕套翻出来换上,颜色旧,是那种老式的枣红,枕芯里塞着棉花,头一挨,柔软得像回到了八十年代初秋的午后。
我坐在床边,想起了老伴。
心里有一阵空和满,像两股风对着吹。
钱,就是这么一点点地出。
第二笔比第一笔大。
她的弟弟跑过来,穿着城市里买的时髦皮鞋,脚面勒出两道痕,他站在门口,说话的气口很大,一声一声撞在屋里。
“姐,咱娘那个屋不能再漏了,屋里都潮得能长蘑菇,你不回去看,我也没法子。”
我端了茶。
他没接。
她斜了他一眼。
“说事儿。”
“就借点,先垫上,等补偿下来还你。”
‘借点’这两个字,从他嘴里滚过来,像吃了一口半生不熟的馒头,硌牙。
她看我。
她这人看人时,眼睛里是真的有问。
我点头。
她把存折翻出来,又给了他三万。
她弟弟拿着钱,眼睛闪了一下,嘴里说了句不咸不淡的“姐,改天请你们吃饭”,鞋跟响亮亮地敲着楼梯下去了。
她默默把存折收起,动作细致,像把一件旧衣服叠放在一个季节里。
到了第三笔,我心里开始觉得累。
累不是因为没钱,是因为我看见了我拿钥匙打开抽屉时自己脸上的那一瞬犹豫。
那一瞬,我像一个老农,拿着仅剩的一袋子稻种,春天还没彻底回暖,却要出门下地。
我知道该下。
不下,秋天就没粮。
可风刮在脸上,冷。
钱如流水。
“钱是水,流了,才叫钱。”
她有时安慰我。
我点头。
心里想,水也要有个堤。
我不怕拿出钱,我怕的是我拿出的是心,而有些人接过去,只当是纸。
每月八千的劳务没剩下的那个月,是入夏。
城里热得早,太阳像年轻时的工头,张口就骂,火辣辣的。
我从车队回来,把帽子拿在手里扇风,她在阳台上晾衣服,身影在玻璃上模糊成一块不规整的云。
我说这月得紧一紧,房管所通知楼上楼下要统一换水管,得出个公共维修基金。
她说好。
第二天,她把我钱包里的钱换了零钱,问我口袋里还有没有。
我愣了一下,说没有。
“那就省点。”
她说。
我笑笑。
那方老木盒,是我家里最旧的一件。
老伴还在时我们常用它当针线盒。
盒盖上有两道划痕,是九七年搬家时扛到楼梯口撞的。
她来了以后,没动那盒。
她说老东西,留着。
她会给它擦油。
有一天,她打开那盒,把里头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晒太阳。
我看见一枚铜色的车票打孔器,是我当司机那会儿装在包里的,至今还能按出“咔哒”的声。
还有一个巴掌大的收音机,外壳磨白了,开关有点松,一拧,还是能收到“新闻联播”,就是得歪着摆。
我没见到老伴的绣花针,就问。
她说她拿去给隔壁楼的老太太缝鞋底了,老太太年纪大,针扎不动,她去帮忙。
我说好。
老东西就是这样,在一个个场景里接续活着。
她也把一个她带来的东西放进了盒子里。
一个铝制饭盒,外壳凹了一块,盖沿上有她刻的字,歪歪扭扭“马家”。
她说这是她在食堂打饭的盒子,年轻时候用到孩子出生。
“这东西不值钱。”
她说。
“值记性。”
我点头。
人这一辈子,靠什么撑着走,不就是靠这些有手汗的物件嘛。
她有时会在夜里看那个饭盒出神,我猜她想的,是那些穷日子里饭盒里冒出来的白汽,是食堂门口排队的人,是她把碗里的肥肉夹给孩子时那种不说话的心疼。
钱的事儿,直到这个饭盒进了那盒,我才真开始心里发酸。
因为我知道她也在拿出她的心。
她在意。
可日子是麻绳,拉长了总要磨。
邻里的话头,慢慢也多了。
有人说,老河这人面嫩。
有人说,老河这钱撒得有点勤。
有人笑,老河这叫“老来福”,有人拼命往里掺两句酸不溜秋。
我听在耳里,没反驳。
老来人,嘴上留德。
只有一次,隔壁的老金在楼下抽烟,说话没把门。
“老河,算了吧,你这是海里打水,水都没潮到你脚背。”
我把帽檐压了压,笑笑。
“金子,你也别看人挑担不吃力。”
我说。
“你媳妇当年生病的钱,谁没借给你?我借过。”
老金烟头一磕,没说话。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
“吃一口亏,不是总吃不到好。”
我说了这么一句。
这话是我爸年轻时常说的。
我爸是木匠,手上老茧像一层小装甲,他一辈子喜欢说慢话。
慢话里有风干的盐。
我以为这样顶着,能顶过去。
直到有一天,我从银行出来,卡里余额被清清楚楚地打印在一张白纸上,像一道晴空里的裂缝。
五十万,空了。
我握着那张纸,拇指不自觉往上一搓,想把字搓花。
搓不花。
纸没错,错的是我还在用年轻时候的胆子看现在的世界。
“钱都在路上。”
她说。
“路那么长,总能回来的。”
我把那张纸塞进兜里,像把一张通往荒地的地图塞进兜里。
那天晚上,我坐在客厅灯下,灯是黄的,我的影子被拉长,像我三十岁时站在江边倔强地抽烟。
我问她。
“以后呢?”
她说。
“以后先过日子。”
“过日子也得有数。”
我说。
她点头。
“有数。”
她说“有数”的时候,那口气是真诚的。
她随后又说了一句。
“人一辈子,没走完的路多了,走到哪儿是哪儿。”
这句,像旧秋裤上打的补丁,看着不太顺眼,但保暖。
我把每月八千理好了分配。
电、气、水,物业费,药费,留一点菜钱,给她留了一点零用。
她笑。
“你当过司机,果然会算路线。”
我也笑。
我给她说,“咱俩这车,别再抄近路,走大路,慢一点也稳。”
她说好。
有时候,“好”这个字没法让人踏实,它是门口的风铃,你以为敲的是祝福,其实只是风过。
这个年代,风多。
一转眼,到年底。
社区给老人送米送油送春联。
我把“出入平安”的对联贴在门上,她在旁边扶着梯子。
她说。
“你开了一辈子车,这四个字贴你家门上,合适。”
我笑,没说心里话。
我心里想的,是另一句。
“人要过得安稳,不在于进出,在于心里有路。”
但我没说。
那天午饭,我们吃了四个菜。
她说,年三十,人家都热闹,咱也不差这个仪式。
土豆炖茄子,炒菠菜,红烧鲫鱼,粉蒸肉。
我端起酒盅,喝了一小口,呛得咳嗽,她递纸给我。
电视里是春晚,舞台很亮,亮到让人觉得它跟屋里的灯不是一类光。
她忽然说。
“我想回一趟老家。”
我抬头。
“看我娘。”
她说。
“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我怕她突然就走了。”
我点头。
“去。”
我说。
“我跟你一起去。”
“你不用去,我自己就行。”
她摇头。
“我陪你。”
我加重了语气。
她看着我,像突然想通了什么,又像突然舍不得什么。
“去吧。”
她说。
我和她在老家待了三天。
她娘住的屋确实漏。
我叫了修屋的师傅,从屋顶到屋檐都补了一遍。
她娘握着她的手,突然用东北方言说了一句。
“人哪,还是得讲个‘理儿’。”
我在旁边愣了一下。
这“理儿”两个字,冷不丁就从老人嘴里冒出来,我觉得它有点像我爸抽屉里放了很多年的铁榔头,生了锈,可你拿起来砸钉子,它还是钉得紧。
我们回城后,日子又开始小步跑。
她的弟弟没来过,电话也少了。
她女儿那边给她发了一条微信,是一个孩子写的“谢谢姥姥”的手写字照片,歪歪扭扭,像她铝饭盒上的字。
她看照片,看了很久。
那天夜里,她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手还握着手机。
我轻轻把手机拿开,给她盖上毯子,顺手把铝饭盒放在她手边。
那饭盒不值钱。
可它把人心拴住了。
我意识到,这一年,我不是被钱拖住的,是被一个人的命运拖住了。
老了的人,愿意被什么拖住,就说明他还没有完全躺平。
躺平,是另一种死。
日子似乎有了一点好转的迹象。
是春天的风从长街那头吹过来,混着槐花味的那种暖。
她给我买了一顶蓝色的棒球帽,说你走路别老低头,别老让太阳晒着人中。
她的口气像一个母亲,这让我心里发酸又发暖。
但我知道,风会转。
转到芒种那会儿,她弟弟又来了。
这次来得急,气急败坏的。
“姐,我被人骗了。”
他张口就来。
“干了个活,完了老板跑了,工钱没影儿,欠了点外债,人家堵我。”
她皱眉。
“多少。”
“两万五。”
“之前借你的三万……”
她问。
“那不是我用的,是修咱娘那屋。”
他抢白。
我站在一旁看他。
他眼睛里有慌,却没有羞。
我拿出两万。
“剩下五千,我这月给。”
我说。
他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像要说谢谢,又像嫌这两个字挤在齿缝里太硬,没出来。
他走后,她坐在凳子上,叹了一口气。
“弟弟是一头牛。”
她说。
“可这牛最近总往坑里去。”
她笑了一下,又说。
“人谁不有个坑?”
我没笑,我心里有点堵,堵的不是钱,是“理儿”。
“理儿”在这儿,有时它像钢尺,有时它像一条皮筋。
她看着我。
“你是不是觉得我拿不住这个家?”
她问。
这句话,把我堵到了墙角。
“不是。”
我说。
“是我有点……有点累。”
我第一次这么直白。
她点头,眼睛里慢慢有了水。
“我也累。”
她轻声。
“我也知道不该总拿起电话就说‘借点’,可我看着他们,我这心……”
她把手放在胸口,握成拳,又松开。
“就像你看你儿子女儿时一样。”
她说。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一个一直锁着不肯承认的抽屉。
我没说话。
她摸索着从老木盒里拿出她那个铝饭盒,放在我们中间。
“这饭盒,我年轻的时候,饭少,我也不舍得吃多。”
她说。
“那会儿我有个规矩,饭盒半盒留给孩子,半盒留给自己,盘算好了吃。”
她把手掌放在饭盒上,慢慢摩挲。
“现在我也得学会盘算。”
她抬起头。
“从今以后,除非他们生死攸关,我不说‘借点’。”
我看着她。
她看起来累,却有一种决断里带着的清。
“好。”
我说。
饭盒成了我们家的风向标。
放在老木盒里的它,每次被端出来,意味着家里有个关口要过。
它像是我们两人之间的契约。
它不响,不开口,却吊着我们的心。
我承认,这个物件救了我们。
半年后,社区里搞志愿服务,给孤老、残障家庭做家务、送饭。
她报名了。
我也去了。
我们俩穿上红马甲,走在小区的走廊里,脚步轻快,像年轻时。
她打扫卫生时认真,扫帚的角能伸到墙根。我拿着抹布擦窗台,老花镜往鼻梁下一推,她笑我像个老学生。
给一位脑梗后行动迟缓的老人送饭时,她把饭盒打开,热气腾腾,那位老人看着饭盒,眼神发亮,一边说“谢谢”,一边说“这饭盒跟我年轻那会儿的一个样儿”。
她把饭盒推过去,笑着说。
“这就是那会儿的样儿。”
那位老人含着泪接过,手指在饭盒沿上摸了摸。
我忽然觉得,世界是有回声的。
你丢出去的善,有一天会回来,不一定从你想的那条路上回来,不一定回给你,可能回给一个更需要的人。
你就不要计较它走不走直线。
你要做的,是站着,别倒。
日子往前推着我们,又是一年。
我的八千一分不剩,成为了平常。
她会想办法从菜钱里挤两块出来买一把葱,再挤两块买一个冬瓜。
她会在早市走两圈,看谁的菜更新鲜、更便宜。
她把食谱练成了一个个人生道理。
“粉条别急着下,等汤浓的时候再下,能吸味儿。”
“豆角别焖太烂,烂了没骨头。”
我笑她是厨房里的军师。
她笑,戳我额头。
“你就是个忠诚的小兵。”
这话带了点俏皮,我心里却暖。
我们人老了,骨头也要听点俏皮话,才能不脆。
我以为,日子就这样,用力地往前挪,挪着挪着就挪到一个能看到光的地方。
直到一个雨夜。
风夹着雨打窗户,啪啦啪啦响。
她在厨房做面,和面的时候忽然蹲下,手扶着台面。
我赶紧过去。
“怎么了?”
她抬头,脸色白。
“有点晕。”
她笑了一下,故作轻松。
我扶她到沙发上坐下,给她倒温水,她喝了一口,伸手摸了摸铝饭盒。
“没事,可能低血糖。”
她说。
第二天我坚持带她去社区卫生服务站。
大夫看了看,说血压有点高,心电图不太稳,开了药,叮嘱注意休息,别累着。
她说好。
回家后,她还是要做饭,说人活着,嘴不能闲。
我让她坐着,我来。
她笑,说你擀面条擀的像鞋带。
我也笑,鞋带就鞋带,能裹住肚子。
那天晚上,我看着她睡,胸口一上一下,平静。
我悄悄摸到老木盒,摸到铝饭盒,摸到我老伴留下的一对旧铜镯子。
那对镯子没有花纹,光滑,戴在手腕上凉凉的。
我忽然明白,这些东西在家里的意义不是纪念,是提醒,是——不绝。
这世上的“绝”,不是钱没了,是心断了。
我第二天告诉她。
“以后有事儿,不用撑,咱俩一起扛。”
她点头。
那天以后,她确实少说“借点”。
电话有时响,她一看屏幕,眼里闪过两秒挣扎,然后按掉,发个信息。
“妈这边紧,过几天再说。”
她按下去的时候,手指头发抖。
我看见了。
“对。”
我说。
“咱先把自己的日子过稳。”
日子变得更紧,却慢慢硬起来。
我们会在傍晚拿着小板凳下楼坐一会儿,看看孩子在草地上追逐,看看年轻人匆忙的脚步,看看老金在树下摆弄他的老收音机。
老金把一个破旧的塑料袋套在收音机上,说怕下雨。
我笑他穷讲究。
他骂我。
“你懂个屁,这是‘惜物’。”
他用方言说,“这是个理儿。”
我笑了,向他竖了一下大拇指。
人活着,撑着几个理儿,就能过。
她也笑了。
她对我耳语。
“你看,‘理儿’是个好东西,像咱这饭盒,旧,但好使。”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她眼角的纹路一点点舒展开来。
这时候,我以为我们两个,终于在一条路上并肩走了。
可世事总在你以为稳的时候,往前轻轻推你一下。
有一天,她的弟弟在电话里只说了三个字。
“妈不行。”
她没多说,拿起包就走。
我拎着铝饭盒跟在后面。
到老家时,老人家还在,迷糊着眼,抓着她的手,嘴里念叨着“理儿、理儿”。
我站在床尾,忽然觉得这两个字像一根拴在我们这家人脖子上的绳子,时紧时松。
老人家走得安稳。
我们在老屋里守了两夜。
她的弟弟妹妹忙前忙后,谁也不提钱。
我在小院里看着月亮,想起我老伴走的那晚,我拿着她的棉袄没处放的手。
那两晚,她没哭,忙着,像一只要把巢收拾干净的鸟。
等所有人散了,她坐在老屋门槛上,眼泪突然就下来了。
“我娘一辈子,讲理儿。”
她说。
“讲到走。”
她伸手摸了摸门槛。
“我以后也讲。”
我没说话,坐在她旁边,手掌贴着她的背。
那一刻,我觉得我们的心紧紧靠在了一起。
回来之后,日子又回到了它的轨道。
钱,仍旧紧。
我每月八千,仍旧没剩。
我去车队那边开会,领导说老同志再坚持一阵,年轻人上来,我们这些老的就可以安稳在家了。
我心里一紧,点头。
回到家,我告诉她。
她看着我,没慌。
“就算没了八千,咱也能活。”
她把饭盒放到桌上,敲了敲。
“我们这饭盒,还在呢。”
她笑。
笑得像年轻人不怕风。
她的这一个笑,把我的心放下了一半。
我知道,我们这把年纪,怕的不是钱少,是遇事没个伴儿说话。
有伴儿,钱少也不怕。
这一年以来的所有起起落落,在我们两个人之间,慢慢长成了一个词。
信。
信不是把钥匙给对方让对方去开你的柜子。
信是你把钥匙和柜子都放在你们两个人之间,然后坐下来,商量。
这年秋天,小区里办了一次“旧物换新生”的活动。
把家里用不着但舍不得丢的旧物拿出来,换给真正需要的人。
她拿出铝饭盒,放在桌上。
我看着她。
她摸了摸饭盒。
“它该去别的地方走走了。”
她说。
“咱家还有这老木盒。”
她指着老木盒。
“它看着你我呢。”
我愣住,心里翻涌。
我说。
“这个饭盒,是咱俩的‘理儿’,留着吧。”
她想了想,把饭盒又收回老木盒里。
“好。”
她说。
我忽然觉得,老木盒和铝饭盒是这几年我和她生活里最重要的两个小东西。
一个是过去,一个是现在。
它们像两盏灯,照着我们从窄巷子里走向街口。
街口不一定灿烂,但能看清脚下。
人活一世,怕的是看不清脚下。
冬天到了,窗外又有风。
她做了一锅萝卜炖牛腩,汤浓,味厚。
我喝了一碗,鼻尖出汗。
她笑,说你这是把心放热了。
我也笑。
那晚,电视里播了一个新闻,说某个地方的老人再婚后被家人误解,闹到派出所。
主持人最后说了一句。
“老人的幸福,也是家庭的幸福。”
我看着电视,心里想起我女儿,她那会儿说“爸,你高兴就好”。
我拿起电话,给她打去。
“闺女,过年回不回来?”
“回。”
她停了一下,补了一句。
“我想见见马阿姨。”
我说好。
放下电话,我看见她在厨房门口蹙起的眉头慢慢松了。
她洗手的时候,水花溅在她脸上,她没擦,任由水在脸上晕开,就像她这几年的心。
过年那天,儿子女儿都来了。
我们围坐在桌前。
儿子给她敬茶,叫了一声“马阿姨”。
她一愣,笑,接过茶。
“谢谢。”
她说。
女儿在一旁给我夹菜,没像之前那样客气,顺手、自然。
饭后,儿子把我叫到阳台,男人对男人那种笨拙的交流。
“爸,这一年,辛苦了。”
我吸了口气。
“日子嘛,谁不辛苦。”
我拍他的肩。
“你别担心,你爸没老糊涂。”
他点头。
“我知道。”
“我还想说。”
他顿了一下。
“马阿姨对您挺好的,我看得到。”
我的心里像有一股温热的水在慢慢淌。
“你们看得到,就好。”
我说。
晚上我和她在阳台上站着,外面放烟花。
她说。
“你看,烟花显示的热闹,都在天上。”
我说。
“地上的才是日子。”
她看我,笑。
“你说话越来越像你爸了。”
我也笑。
“我爸说话慢。”
“你也慢。”
她接。
慢,就慢吧。
慢能看清。
写到这儿,我忽然觉得开头那句“要脸还是要饭”的荒唐。
人到老年,脸面是自己给自己的。
你不敬自己,谁敬你。
你敬了自己,别人至少不敢太不敬你。
要饭?
我们吃的不是饭,我们吃的是理儿。
是“饭盒”里的那半盒自己和那半盒别人,是“老木盒”里旧日的灯和今日的火。
我把那张银行的余额单又翻出来看了一眼。
上面还是白纸黑字。
我把它叠成一个小方块,放进老木盒的一角。
铝饭盒在中间,老木盒在外面。
它们相互挨着。
有一天,社区的年轻志愿者来访,问我能不能给他们讲讲老年人的再婚生活里最难的一关。
我笑。
“不是钱。”
我说。
“是理。”
“理顺了,钱也顺。”
“理不顺,钱再多,也不顺。”
我说完,他们点头。
离开时,小姑娘回头说了一句。
“老爷子,您这话,像一条金句。”
我摆摆手。
“别金句,都是汗句。”
我说。
他们笑。
她也笑。
人这一生,怕就怕走到最后,嘴里全是金句,手里却没有汗。
我愿意手里有汗。
我愿意每天还在为一日三餐起早去菜市场,愿意还在为一笔电费算计着什么时候缴,愿意还在为一个饭盒擦油,愿意还在为一个老木盒腾出一角儿,愿意还在为一个“理儿”抬头、点头、低头。
我知道有人会问,五十万没了,你到底后悔不后悔。
我想了很久。
我说,不后悔。
钱没了,心还在。
心还在,理在。
理在,日子就能过。
你要问我,那些借出去的钱,回不回来?
我说,不等了。
钱,能回来最好,回不来,也就算了。
我不是在做买卖,我在过日子。
买卖有账,日子有情。
账要算,情也要算。
谁家没个不经打的账?
谁家没个明知道不该给却伸出去的手?
我伸了,是我的选择。
我承担,是我的理。
写到这儿,窗外又起风。
塑料棚子打着响。
铝壶里水滚了,吱吱地叫。
她从厨房里探头出来,问我。
“喝不喝茶?”
我说喝。
她端过来一杯,杯口冒着白汽。
她把杯子往我手里塞的时候,手指头碰到我的手背。
凉。
我把她的手握住。
“天凉了。”
我说。
“加件衣服。”
她点头。
她回身从老木盒里翻出了那对旧铜镯子,戴在手腕上。
镯子冰凉,片刻过后暖了。
她看着它笑。
“看见没?”
她说。
“旧东西也会暖。”
我点头。
“人心也是。”
我说。
我们俩静静坐着,窗外的风小了,屋里的灯黄黄的。
我想起开头那句话。
“要脸还是要饭?”
我抬头,看见挂历上“和气生财”的“财”字,像一只打了呵欠的猫。
我笑了。
“财是跟着和气走的。”
我心里说。
“和气是跟着理走的。”
我们两个,人到老年,手里握着的,其实就是一个饭盒,一个木盒,一摞老信,一副旧镯子,还有一条看不见却感受得到的“理儿”。
有这些,就够了。
夜深了。
她说。
“睡吧。”
我点头。
“睡。”
她关了灯。
屋子里黑下来,黑得很安宁。
我听见她的呼吸,一上一下,像海水。
我在黑暗里想,明天早上,去早市,买两根葱,四个鸡蛋,一把菠菜。
回来的路上,顺便拐去车队,问问新人学得怎样。
晚上,擦擦饭盒,给老木盒翻个面。
再跟她坐一会儿,聊几句闲话。
这些琐碎,就是我对这个世界的回答。
我不解释五十万如何流走,我不抱怨每月八千如何不剩,我只把饭盒擦亮,把老木盒安放,把旧镯子戴上,把“理儿”放在桌上。
谁来,谁看见,谁懂,谁不懂,都随它。
我和她,只管睡一个踏实觉。
天亮,再过一个不慌的日子。
就这样。
就这样。
就——这样。
来源:小南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