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高不低的数字,是大伯陈山多年前定下的规矩,他说这个音量,既不会吵到邻居,也足够盖过厨房里妻子林薇洗碗的动静。我们家,就像这被精确校对过的音量,一切都严丝合缝地运行在既定的轨道上。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高不低的数字,是大伯陈山多年前定下的规矩,他说这个音量,既不会吵到邻居,也足够盖过厨房里妻子林薇洗碗的动静。我们家,就像这被精确校对过的音量,一切都严丝合缝地运行在既定的轨道上。
我叫陈阳,今年三十六岁。有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一个温馨的小家,和一个刚上小学的儿子乐乐。在别人眼里,我的人生顺遂得像一本教科书。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本书的扉页上,刻着一个人的名字——大伯,陈山。
父亲在我十二岁那年因为一场工地事故走了,留下我和体弱多病的母亲。是开货车的大伯,用那双爬满老茧的手,撑起了我们母子俩的天。他供我读完初中、高中,直到大学毕业。整整十二年。母亲总说:“阳阳,你这辈子最不能忘的,就是你大伯的恩。”
我记着,须臾不敢忘。工作后,我第一时间把工资卡塞给大伯,被他笑着推了回来。他说:“你成家立业了,大伯就放心了。没事儿。”
“没事儿”,这是大伯的口头禅。小时候我闯了祸,他替我扛着,说“没事儿”;我学费凑不够,他连夜多跑一趟长途,回来把钱拍在我妈手上,还是那句“没事儿”;后来他年纪大了,一身的风湿骨病,疼得龇牙咧嘴,我劝他去医院,他摆摆手,依旧是“没事儿”。
这句“没事儿”,像一堵墙,隔开了他的付出和我的亏欠,让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庇护。
直到三个月前,大伯唯一的儿子,我的堂哥,在国外彻底安家,办了移民。大伯成了“空巢老人”。再然后,就在上周,他自己一个人,悄悄地、没和任何人商量,搬进了城郊的“夕阳红”养老院。
消息是养老院护工打来的,催缴下个月的费用。我当时正在公司开会,手机在桌上嗡嗡震动,像一颗失控的心脏。
挂了电话,我坐在办公椅上,半天没动。窗外是城市璀璨的灯火,勾勒出繁华的天际线。可我的世界,仿佛被那通电话抽走了一束光,变得晦暗不明。
回到家,我下意识地打开电视,想用熟悉的声音填满心里的空洞。乐乐拿着遥控器,把动画片的音量调到了50,尖锐的电子音效刺得我耳膜生疼。
“乐乐,小声点。”我接过遥控器,手指熟练地按下去,直到屏幕右上角的数字停在“35”。
林薇端着水果从厨房出来,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她知道我心里有事。结婚八年,我们之间早已有了这种默契。
我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林薇,大伯……他去养老院了。”
林薇的动作顿了一下,将果盘轻轻放在茶几上。“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么没跟我们说?”
“上周。今天养老院打电话来催费,我才知道。”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客厅里陷入一阵沉默,只有电视里不好笑的综艺节目在尴尬地播放着。我看着抽屉的第二格,那里放着一本旧相册,相册里有一张发黄的照片:父亲搭着大伯的肩膀,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在老家的土墙前笑得一脸灿烂。父亲走后,这张照片就成了我对他唯一的念想。
林薇终于开口,语气很平静:“那……养老院一个月多少钱?”
“基础护理三千五,加上一些杂七杂八的,得四千出头。”
林薇没再说话,只是默默拿起一个苹果,用小刀仔细地削着皮。她的沉默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让我感到压力。我们每个月的房贷车贷、乐乐的兴趣班、家里的日常开销,加起来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再加四千,这张网,会被直接扯破。
“我想……我想明天去看看他。”我艰难地说。
“应该的。”林薇点点头,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插上牙签,递到我面前。“去的时候,给他带点他爱吃的水果,再取点现金。”
她的通情达理,让我心里更不是滋味。我知道,这份平静下面,是即将到来的风暴。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黑暗中,我能听到林薇均匀的呼吸声。我们背对背躺着,中间隔着的距离,像一条冰冷的河。
我想起大学时,有一次为了给女朋友买生日礼物,花光了生活费。月底那几天,我天天啃馒头。大伯来看我,从一个破旧的布袋里掏出五百块钱,皱巴巴的,还带着一股烟草和汗水的混合味道。
他拍着我的肩膀,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大小伙子,正是能吃的时候,别亏了自己。钱不够,跟大伯说,没事儿。”
十二年的恩情,像一座山,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如今,山倒了,我必须成为那座山。
我轻轻起身,走到阳台。城市的午夜依然灯火通明,远处高架桥上车流不息。我摸出烟盒,点了一根。烟雾缭绕中,我想象着大伯一个人躺在养老院狭小的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他会不会也像我一样,彻夜难眠?
他会不会,也觉得孤单?
第二天,我请了半天假,驱车前往城郊的养老院。那是一个看起来还算干净整洁的地方,院子里有几个老人在晒太阳,表情木然。
我在护工的指引下,找到了大伯的房间。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看到他正坐在窗边,费力地用一根针穿线。他背对着我,背影佝偻,比我记忆中又缩小了一圈。阳光透过窗户,给他花白的头发镀上了一层金边,却也照出了他手背上触目惊心的老年斑。
“大伯。”我轻声喊。
他身子一震,缓缓回过头。看到是我,他先是惊讶,随即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想站起来。“阳阳,你……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您。”我快步走过去,扶住他,“您坐着,别动。”
房间很小,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一把椅子,就占满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和老人身上特有的味道。
“瞎跑什么,你工作那么忙。”他嘴上埋怨着,眼睛却一直在我身上打量,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他标志性地用粗糙的大拇指摩挲着食指的关节,这是他思考或者紧张时的小动作。
“再忙也得来看您啊。”我把带来的水果和现金放在床头柜上,“您怎么回事?搬到这儿来,也不跟我说一声?”
“嗨,多大点事儿。”他摆摆手,又是那句“没事儿”。“你堂哥在国外也挺难的,我就不给他添麻烦了。这儿挺好,有吃有喝,还有人说话。”
我看着他,鼻头一阵发酸。他说“有人说话”,可我进来这么久,没看到一个人来看他。墙壁是冰冷的白色,床单也是医院同款的白色,整个房间,除了我带来的水果,再没有一点鲜活的颜色。
“大Dā伯,”我喉咙发紧,“这儿不好。跟我回家。”
他愣住了,随即连连摆手:“那不行!绝对不行!你有你的家,林薇和乐乐怎么办?我一个老头子,过去给你们添乱。不去,说啥也不去。”
他的反应如此激烈,倒像是我提了什么无理的要求。
“您不是添乱,您是我大伯!”我有些激动,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
“正因为我是你大伯,才不能去!”他固执地看着我,“阳阳,你听我说,你成家了,你的家就是林薇和乐乐。我……我是外人。”
“外人”两个字,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我心里。
我还要再说什么,一个护工探进头来:“陈大爷,该吃药了。”
大伯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对我说:“你快回去吧,啊?别耽误工作。我这儿没事儿,真的没事儿。”
我被他半推半就地推出了房间。站在走廊里,我还能听到他剧烈的咳嗽声,以及他对护工说的那句:“我侄子,有出息吧?大学生。”
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骄傲。
回去的路上,天阴沉沉的,下起了小雨。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机械地摆动,一下,又一下,像是在敲打我混乱的心。
我把大伯接回家的想法,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我的家庭里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那天晚上,乐乐睡下后,我和林薇在客厅里对峙着。电视开着,音量依然是35,但里面的欢声笑语,却让此刻的沉默显得愈发震耳欲聋。
“我不同意。”林薇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
“为什么?那是我大伯!他养了我十二年!”我的情绪有些失控,句子短促而用力。
“他是你大伯,不是我大伯。陈阳,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林薇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我们家多大?就这么两个房间,乐乐一天天长大,马上就需要自己的空间。他来了住哪儿?住客厅吗?我们一家三口,从此没有隐私可言?”
“我们可以把书房收拾出来!”
“那个不到六平米的储物间?放一张单人床就转不开身了!陈阳,你有没有想过,老人住进来,不是多一双筷子那么简单!他的生活习惯,我们的生活习惯,能一样吗?他有高血压,风湿病,需要人照顾,谁来照顾?你吗?你天天加班。我吗?我要上班,要接送乐乐,要做家务。我不是三头六臂!”
林薇的话,像一把把冰冷的刀子,句句都扎在现实上。
我无力反驳,只能反复强调:“可那是我的大伯!”
“恩情是恩情,现实是现实!”林薇的眼圈也红了,“我不是不让你尽孝,你去养老院看他,给他钱,买东西,我一句怨言都没有。我们每个月多负担四千块,已经很吃力了,你知不知道?为了省钱,我多久没买过新衣服了?乐乐的钢琴课,我都在犹豫要不要停掉!”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陌生。那个曾经陪我吃苦,说以后要一起孝顺长辈的女孩,去哪儿了?
“林薇,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我失望地看着她。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她。“我变成哪样了?我变得现实了,变得斤斤计较了,是吗?陈阳,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些年,这个家是我在操持!你只管念着你的恩情,你想过我的难处吗?”
争吵在密闭的房间里升温,发酵。我们互相用最尖刻的语言刺伤对方,仿佛多年的夫妻情分,在这一刻薄如蝉翼。
“成年人的世界里,连崩溃都要预约时间。”这句话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精准地击中了我。我预约了太多的工作,太多的会议,却忘了给我的家庭,给我的妻子,预约一点理解和耐心。
那晚的争吵,最终在我的沉默和林薇的哭泣中不欢而散。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陷入了一种可怕的“冷战”。我们不再争吵,但也几乎不说话。饭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晚上,我们依旧背对背,中间的“河”越发宽阔冰冷。
我开始更加频繁地往养老院跑。每次去,都给大伯带很多东西,吃的,穿的,用的。我想用物质来填补内心的愧疚。大伯每次都说:“别买了,花那冤枉钱干啥。”然后又会像个孩子一样,把那些东西一件件摆好,抚摸半天。
有一次,我给他买了个能视频通话的老人机,想教他用。
“这玩意儿,咋用啊?”他拿着手机,翻来覆去地看,像看个烫手山芋。
“我教您。”我坐在他床边,耐心地一步步演示,“您看,点这个绿色的,再点我的头像,就能跟我说话了。”
他的手指粗大僵硬,在小小的屏幕上戳了半天,不是点错,就是没反应。他有些急了,额上渗出细汗:“哎呀,这啥破玩意儿!不学了!”
“大伯,您别急,慢慢来。”我抓住他的手,像小时候他教我写字一样,手把手地带他点。
“你看,通了。”视频里出现了我的脸。
他凑近屏幕,新奇地看着:“嘿!真是你!阳阳,你在里头呢!”
我看着他孩子气的笑容,心里一阵酸楚。那个曾经为我遮风挡雨的巨人,真的老了。老到需要我,像教一个孩子一样,教他认识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
那天从养老院回来,我心里堵得厉害。一进门,就看到乐乐拿着我的手机,不知道在玩什么。
“乐乐,跟你说了多少次,别乱动爸爸手机!”我因为心情烦躁,语气重了些。
乐乐被我吓了一跳,小嘴一撇,眼看就要哭出来。“爸爸,我……我想给大爷爷打电话。”
我一愣:“给大爷爷打电话?”
“嗯,”他怯生生地说,“你今天去看大爷爷,没带我。我想他了。”
孩子无心的一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我蹲下来,抱住他,声音哽咽:“对不起,乐乐,是爸爸不好。”
乐乐在我怀里,小声说:“爸爸,你是不是不开心?因为我,大爷爷才不能回家住吗?”
我浑身一震。孩子是最敏感的。我和林薇的争吵,他都听到了。
“不是的,乐乐,不关你的事。”我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解释这复杂的成人世界。
这件事,成了我和林薇关系的又一个引爆点。
“你看看!你看看!”我冲进卧室,将乐乐的话复述给正在叠衣服的林薇听,“现在连孩子都知道了!我们俩,在他心里成了什么样子?”
林薇停下手中的动作,脸色苍白。“我也不想这样。”
“你不想?那你倒是同意啊!”
“陈阳,你这是在逼我!”林薇的声音也拔高了,“我们能不能冷静一点?这件事,不是光靠一头热的感情就能解决的!”
“钱是成年人的胆,没钱,连呼吸都觉得亏欠。”我脑子里又冒出这句话。是的,归根结底,是钱,是现实,是我们这个小家的不堪一击。
又是一次激烈的争吵。这一次,我们把战场从客厅转移到了车里。那天我开车送她去上班,因为一点小事,战火重燃。
在那个不到十平米的狭小空间里,所有的情绪都被放大了。
“陈阳,我受够了!你每天回家就拉着一张脸,好像全世界都欠你的!我理解你对你大伯的感情,但你不能把整个家的未来都押上去!”
“我押上什么了?我只是想尽一份孝心!这有错吗?”
“没有错!但你的方式错了!你这是道德绑架!绑架我,绑架乐乐,绑架我们这个家!”
“道德绑架?”我气得浑身发抖,猛地一踩刹车,车子在路边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我转过头,死死地瞪着她,“林薇,我爸死得早,是我大伯把我拉扯大的!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现在他老了,孤苦无依,我把他接回家,这叫道德绑架?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我的心不是石头做的!”林薇也哭了,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可我的心也怕啊!我怕回到我小时候的日子!你忘了吗?我爸瘫在床上的那十年,我妈是怎么熬过来的?家里永远一股药味,我们十年没出过远门,我妈十年没睡过一个整觉!最后人还是走了,我妈也垮了!我怕!我真的怕!”
她捂着脸,泣不成声。
我愣住了。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揭开自己内心的伤疤。我只知道她父亲走得早,却不知道是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
车厢里,只剩下她压抑的哭声。我所有的愤怒,在那一刻,都烟消云散,只剩下对她的心疼。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
她没有接,只是自己胡乱地抹着眼泪。
那天,我们第一次谈到了钱以外的东西——恐惧。一种源于过去的,对未来的深切恐惧。
这件事,像一个转折点。我们的关系没有立刻好转,但那种剑拔弩张的对峙,消失了。我们开始尝试着,去理解对方的立场。
我开始拼命地接私活。白天在公司上班,晚上回家就钻进书房,对着电脑画图、写方案。我想证明给林薇看,我能扛起这个家,也能扛起大伯的晚年。
身体很快发出了抗议。我开始频繁地头痛,失眠。
一天夜里,我又在书房熬到凌晨两点,头痛得像要炸开。我回到卧室,想找片止痛药。黑暗中,我看到我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水,水杯下压着两片止痛药。
是林薇。
我转过头,看到她侧躺着,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耸动。她在装睡。
那一刻,我心里百感交集。我们明明在冷战,明明因为大伯的事闹得不可开交,可她还是会在深夜里,为我准备好药和水。
这就是夫妻吧。是两个捂着自己伤口,还想替对方擦眼泪的人。
我没有吃药,只是静静地站在床边,看着她的背影。良久,我轻轻地回到书房,关上了电脑。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时,林薇已经出门了。餐桌上,有我最爱吃的小米粥和煎蛋。
生活,似乎在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缓慢地走向和解。
但真正的考验,很快就来了。
那天,我接到养老院的电话,说大伯散步的时候摔了一跤。
我疯了一样赶到医院。看到大伯躺在病床上,腿上打着石膏,我心如刀绞。
“人到中年,最怕的不是自己的病,是亲人的电话。”我终于切身体会到了这句话的重量。
医生说,是骨裂,不算特别严重,但老年人恢复慢,需要好好休养,最好有人二十四小时在身边照顾。
二十四小时。
这四个字,像一块巨石,再次压在了我和林薇之间。
出院后,我直接把大伯接回了家。我没有和林薇商量,这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知道,如果我再犹豫,就真的会后悔一辈子。
我把大伯安顿在书房改造的小房间里。林薇下班回家,看到客厅里多出来的轮椅,看到我正在厨房里熬骨头汤,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换了鞋,走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我知道,她在用沉默,表达她最后的抗议。
那晚,我们分房睡了。
大伯住进来的日子,整个家都变了样。
原本整洁的客厅,因为轮椅和各种康复器材,变得拥挤不堪。空气中,开始弥漫着淡淡的药油味。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给大伯熬汤、擦身,然后匆匆忙忙去上班。林薇则承担了更多的家务和照顾乐乐的任务。
我们像两个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交流仅限于必要的几句话。
“乐乐的作业你辅导一下。”
“知道了。”
“明天要交水电费。”
“我晚点转给你。”
大伯很敏感,他看出了我们之间的不对劲。他变得愈发沉默,总是自己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连电视都不怎么看。他那句口头禅“没事儿”,也说得越来越少了。有时候我给他削水果,他会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一口气。
一次,我下班回来,看到乐乐坐在大伯床边,给他念课文。大伯听着听着,浑浊的眼睛里,竟然流下了眼泪。
“大爷爷,你怎么哭了?”乐乐用小手给他擦眼泪。
大伯摇摇头,说:“没,没哭。风大,迷眼睛了。”
我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知道,他在这里,过得并不开心。他觉得自己是这个家的“闯入者”,是一个麻烦。
我和林薇的关系,也降到了冰点。
一天晚上,我因为一个项目在公司加班到很晚。回到家,发现林薇还没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我。
“我们谈谈吧。”她的声音很平静。
我点点头,在她对面的沙发坐下。
“陈阳,这样的日子,我过不下去了。”她看着我,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深深的疲惫。“这个家,已经没有一点笑声了。乐乐变得小心翼翼,看我们的眼色行事。你呢?你看看你,瘦了多少?你有多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
我无言以对。
“我承认,我自私。我害怕过苦日子,害怕被拖累。”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但是,我更怕看到你这样。你是我丈夫,是乐乐的爸爸。你垮了,这个家就真的垮了。”
黑暗的客厅里,她的话语异常清晰。
“我考虑了很久。”她顿了顿,说出了一个让我震惊的决定,“我们离婚吧。”
“离婚”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们之间死寂的空气。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说,离婚。”她重复了一遍,语气坚定。“房子归我,乐乐也归我。家里的存款,一人一半。你带着你那一半,可以给你大伯租个好点的房子,请个护工,或者……做你想做的任何事。这样,你不用为难,我也不用再担惊受怕。”
我看着她,感觉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你……你就是这么想的?”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不然呢?”她反问,“陈阳,我们已经走不下去了。强撑着,对谁都是折磨。”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她不是不爱了,她是绝望了。她用最极端的方式,试图斩断这个死结。
“有些恩情,不是还不起,是根本没想过要去还。”我突然想起这句话。我一直以为,我对大伯的恩情,天经地义。却忘了,这份恩情,不应该由我的妻子和孩子来共同背负。我的执念,我的“孝心”,正在摧毁我最珍视的家。
我看着林薇决绝的脸,第一次,开始认真地反思自己。我的核心缺陷,就是这种自以为是的“担当”,这种害怕被指责“忘恩负义”的恐惧,它让我忽略了妻子的感受,绑架了整个家庭。这个缺陷,导致了我们第一次争吵,导致了关系的破裂,导致了此刻“离婚”的结局。
“不。”我摇摇头,声音沙哑,“我不同意离婚。”
就在这时,大伯房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他拄着拐杖,站在门口,脸色比纸还白。他显然,都听到了。
“阳阳……林薇……”他嘴唇哆嗦着,“是……是我不好。是我这个老东西,拆了你们的家……”
他说着,眼泪就下来了。一个一辈子没怎么流过泪的硬汉,哭得像个孩子。
“我明天就走!我回养老院去!我谁也不麻烦!”他用拐杖使劲地敲着地板,发出“咚咚”的闷响。
“大伯!”我冲过去扶住他。
“你别管我!”他一把推开我,情绪激动之下,一口气没上来,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人软软地倒了下去。
那个晚上,兵荒马乱。
救护车呼啸着带走了大伯。我和林薇跟在车后,一路无言。
急诊室外,我们并排坐在冰冷的椅子上。那条隔在我们中间的河,仿佛又宽了。
医生出来,说大伯是急火攻心,加上身体底子弱,引发了轻微的心衰,需要住院观察。
那一晚,我守在病床前,看着大伯苍老的面容,一夜未眠。
天快亮的时候,林薇提着保温桶来了。她把粥盛好,递给我:“你吃点吧,一晚上没合眼了。”
我接过粥,温热的,暖意从手心传到心里。
“林薇,”我看着她,“对不起。”
她摇摇头,眼圈红了。“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不该说气话。”
“不,你没说错。”我苦笑了一下,“是我太自私了。我只想着报恩,却忘了,家,是两个人的。家,不是讲理的地方,是讲爱的地方。可有时候,爱也需要讲讲道理。”
我们坐在医院清晨的走廊里,第一次,平静地、坦诚地,聊了很久。
聊她的恐惧,聊我的压力,聊被我们忽略的乐乐,聊那个像刺一样横在我们中间的“恩情”。
聊到最后,我们都沉默了。
出院后,大伯坚决要回养老院。无论我怎么劝,他都铁了心。他说:“阳阳,大伯不能毁了你的家。你在,家就在。”
我拗不过他,只能把他送了回去。
把他安顿好后,我回到家,看到林薇正在网上看房子。
“你在干什么?”我问。
“看房子。”她指着屏幕上的一个小区,“你看这个,离你大伯的养老院很近,走路十分钟就到。是个小三居,虽然比现在这个旧一点,但总面积大一些。我们可以把现在的房子卖了,付个首付,贷款压力也比现在小。”
我愣住了。
她抬头看着我,目光清澈而坚定:“我还是怕。我怕那种二十四小时被捆绑的生活。但是,我不想再看到你那么累,也不想让你大伯那么孤单。我们住得近一点,你可以每天下班过去看他,周末我们可以接他过来住两天。乐乐也可以随时去看大爷爷。这样,好不好?”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光,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
“林薇,”我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声音闷闷的,“谢谢你。”
她拍了拍我的手:“傻瓜,我们是夫妻。”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卖掉了原来的房子,买下了养老院附近的那套二手房。搬家那天,阳光很好。我把大伯从养老院接了过来,他看着崭新的、属于他的那个房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地用手背抹眼睛。
我把他的旧电视搬了过来,安在房间里。打开电视,我习惯性地拿起遥控器,将音量调到了35。
大伯看着屏幕上那个熟悉的数字,浑浊的眼睛里,有光在闪动。他标志性地搓了搓手指,嘴里念叨着:“好,好……”
生活,似乎终于回到了正轨。一个全新的,更好的轨道。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辞掉了原来那份看起来体面但耗尽我全部精力的工作,用剩下的积蓄和林薇的支持,在小区附近,盘下了一个小小的店面,开了一家五金店。
就像我父亲和大伯年轻时那样,靠一双手,挣一份踏实安稳的日子。
这样,我就有更多的时间,陪陪林薇和乐乐,也能每天去看看大伯。
开业那天,阳光灿烂。大伯坐在轮椅上,被我推到店门口。他看着那个小小的招牌,笑得合不拢嘴。
“阳阳,有出息。”他说。
我知道,这一次,他是真心的。
傍晚,我送大伯回养老院。夕阳的余晖,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帮他整理床铺,看到他床头柜上,摆着一张照片。是我,林薇,还有乐乐的全家福。
临走前,我看到房间里那台小电视没关。我走过去,拿起遥控器。
屏幕上的音量显示是20。
我手指在音量键上顿了顿,轻轻按下去,想把它调回那个熟悉的数字。
33,34……我的手指停在了“35”上。
大伯一直沉默地看着我的动作。他看着电视屏幕,又缓缓地转过头,看着我。他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他那句说了一辈子的“没事儿”,但最终,没有一个字发出来。
他只是对着我,轻轻地、带着一丝颤抖地,点了点头。
我伸出手,想去拍拍他干瘦的肩膀,像他小时候拍我那样。
我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悬在他的肩膀上方,不过一指的距离。
窗外,最后一缕晚霞,正温柔地拥抱着这座城市。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