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从乱葬岗爬出来时,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素衣。冻僵的手指几乎握不住那半块碎瓷片——那是我从推尸人的板车上偷摸攥进手里的。
永和十七年冬,大雪封了官道。
我从乱葬岗爬出来时,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素衣。冻僵的手指几乎握不住那半块碎瓷片——那是我从推尸人的板车上偷摸攥进手里的。
记忆像是被雪覆盖的荒原,白茫茫一片。我只记得自己该是个死人了,胸口还残留着利刃穿心的幻痛。
「往前走吧,阿芜。」心底有个声音对我说,「走到京城去。」
京城在最北边,而我在最南的流放地。三千里路,我靠着野果和溪水活下来,偶尔在山野樵夫家讨一碗薄粥。他们问我叫什么,我怔了怔。
「阿芜。」我说,「荒芜的芜。」
开春时,我终于走到了京城。城墙高得望不见头,守城的兵士检查路引,我缩在流民堆里混了进去。
京城繁华得晃眼。我在西市最脏乱的巷尾找了个糊纸盒的活计,晚上就睡在作坊的柴房里。
「听说了吗?皇上又要选妃了。」
「不是才废了先皇后吗?听说那位死得不明不白...」
工友的闲聊飘进耳朵,心口突然刺痛了一下。我低头看着被纸边划破的手指,渗出的血珠像极了一粒相思子。
「阿芜长得倒是水灵,可惜是个哑巴似的。」管事嬷嬷斜眼看我,「明日送绣品进宫,你跟着去吧,见识见识天家气派。」
我确实像个哑巴。自从醒来后,我几乎忘了怎么说话。
次日清晨,我抱着一摞绣品跟在嬷嬷身后,从最偏的角门进了宫。红墙黄瓦,宫道长得走不到头。经过御花园时,一阵风吹落了最上面的绣帕。
我追着那方帕子跑了几步,蹲下身时,看见一双绣着云龙纹的黑靴停在了面前。
「拾起来。」男人的声音沉得像古钟。
我僵硬地抬头,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男人穿着玄色常服,身形高大,面容俊朗却带着挥之不去的阴郁。周围跪倒了一片,嬷嬷拼命拽我的衣角。
皇上。
我怔怔地望着他,忘了行礼,忘了低头。奇怪的是,他竟也没有发作,只是死死盯着我的脸,像是要在上面烧出两个洞来。
「你叫什么?」他问,声音里有一丝极细微的颤。
「阿...芜。」我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他眼底有什么东西碎裂又重聚,忽然伸手抬起我的下巴。指尖冰凉,激得我一阵战栗。
「抬头纹。」他摩挲着我的额际,喃喃自语,「和朕梦里的一样。」
全皇宫的人都以为皇帝疯了。
他从民间带回来一个纸盒作坊的女工,封为「锦美人」,赐住椒兰殿——那是先后从前住过的宫室。
「美人不必拘礼,皇上特许您见驾不跪。」太监总管李德全对我毕恭毕敬。
我不记得要跪他,也不记得要怕他。皇上每天下朝都来陪我用膳,看着我笨拙地使筷子。
「朕教你。」他有时会从背后握住我的手,气息拂过耳际。我会下意识缩脖子,他就低低地笑。
「你很像一个人。」某夜他喝醉了,伏在案头看我画画,「朕的皇后。」
笔尖一顿,墨点污了宣纸。
「她死了。」皇上自顾自地说,「朕赐的白绫。」
我沉默地换了一张纸。窗外月色凄清,他的侧影在灯下格外孤寂。
「为什么?」我轻声问。这是入宫后我第一次主动开口。
他似乎怔住了,良久才惨笑一声:「因为他们都说,她毒杀了朕最爱的贵妃。」
「您信了吗?」
「证据确凿。」他闭上眼,「可她临死前看着朕,说『陛下,终有一日,您会明白自己错了』。」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你的眼睛和她一模一样,看朕的时候,像是隔着千山万水。」
我开始做噩梦。
梦里有个女人在哭,铁链拖在地上哗啦作响。有人给我灌药,苦得舌根发麻。最后是胸口撕裂的痛,和一句飘散在风中的「陛下...」
每次惊醒,皇上都坐在床边。他不问我梦见了什么,只是轻轻拍我的背,哼一支我听不懂的北地歌谣。
「朕小时候怕黑,母妃就是这样哄朕的。」他说。
我渐渐听说更多关于先后的事。她出身将门,十六岁嫁与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曾随他镇守边关三年。朝臣们说她善妒,因皇上纳妃而心生怨怼。
「不是那样的。」一个小宫女偷偷告诉我,「先后娘娘待人可好了!贵妃是自己吃错了药,却栽赃给娘娘...」
我让她别再说下去,心底却泛起细密的疼。
二月十二花朝节,宫宴之上,我坐在皇上下首。他突然执起我的手,向众人宣布要立我为后。
满座哗然。老臣们纷纷跪谏,说我来历不明,不堪凤位。
「朕意已决。」皇上语气冰冷,「阿芜虽是孤女,但性情温良,颇有先后之风。」
就在此时,一个被拖出去的老臣突然回头嘶喊:「妖女!你与那沈皇后一般,都是祸国的妖女!」
沈皇后?
头痛欲裂。一些画面闪过脑海:红衣少女策马奔驰,银枪挑落满树梨花;烽火连天中,她为受伤的士兵包扎;宫宴上她翩翩起舞,转身时额际的抬头纹若隐若现...
「啊——」我抱住头蹲下身。
皇上挥退众人,将我打横抱起。我在他怀里发抖,眼泪止不住地流。
「我想起来了,」我揪住他的衣襟,「陛下,我都想起来了。」
他全身一震,抱我更紧:「你想起什么了?」
「沈皇后...她不是妖女。」我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她是被冤枉的。」
皇上的眼眶蓦地红了,声音沙哑:「你还想起了什么?」
我摇头,泪珠滚落:「只有这些。」
那日后,皇上待我更好,甚至准我翻阅宫中藏书。我找到一本边关札记,作者是当年的随军书记。其中一页写道:「太子妃沈氏,善医术,尝亲尝百草以治伤兵。」
尝百草...
脑中又是一阵刺痛。我忽然记起那个给我灌药的人——是贵妃宫里的太监!
「陛下!」我奔去找他,「贵妃可能不是被毒死的!我...我好像记起些什么...」
皇上正在批奏折,朱笔一顿,在纸上洇开一团血红。
「说下去。」
「贵妃是否死时面色青紫,七窍流血?」我急切地问,「但若是鸩毒,该是腹痛不止而非...」
「而非什么?」皇上站起身,一步步走向我。
「而非浑身抽搐,口吐白沫?」我下意识地后退,「那是雷公藤的毒性!雷公藤苦极,通常会被加蜜炼制。但若直接用生药...」
「你会医术?」皇上打断我,眼神锐利如刀。
我僵在原地。是啊,我怎么会知道这些?
「阿芜,」他抚上我的脸,语气温柔得可怕,「你刚才说『我记起来了』...你究竟是谁?」
我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我是谁?我是阿芜,荒芜的芜,从乱葬岗爬出来的孤魂。
可心底另一个声音在呐喊:你是沈清晏!镇北侯嫡女,曾经的太子妃,被他赐死的皇后!
「朕查过你。」皇上叹息一声,「乱葬岗的那批死囚中,只有一个女子,是沈家的远亲,因牵连谋逆案被处决。她叫苏芜。」
他捧起我的脸:「告诉朕,你是苏芜,还是...」
「如果我是沈清晏呢?」我忽然问,「陛下要再杀我一次吗?」
空气凝固了。他眼底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痛苦,狂喜,悔恨...
「果然是你。」他颤抖着将我拥入怀中,「朕就知道...朕就知道你没有死...」
原来他早就怀疑了。我额际的抬头纹,看人时的眼神,拿筷子的习惯...无数个细节让他心生妄念,却又不敢证实。
「那具尸体面目全非,但朕始终不愿相信你死了。」他哽咽道,「这些年朕一直在找你...清晏,对不起...」
我任他抱着,眼泪无声滑落。
「贵妃的事,朕后来查明了。」他低声道,「是她自己误食雷公藤,她的家人为了陷害你,伪造了证据...朕当时悲痛过度,竟让你蒙冤...」
「陛下,」我轻声打断他,「您还记得我临死前说的话吗?」
他身体一僵。
「我说:『终有一日,您会明白自己错了。』」我推开他,直视他的眼睛,「但现在看来,您还是不明白。」
「清晏...」
「您错的不是误信奸人,」我后退一步,拉开与他的距离,「而是从不曾真正信过我。」
「当年在边关,您说此生唯我一人。可回京后,您纳了一个又一个妃子。」
「您说爱我,却连最基本的信任都不愿给我。」
皇上踉跄一步,面色苍白如纸。
「现在您说找我,爱我,」我笑了,眼泪却流得更凶,「可若是真爱,怎么会认不出我?怎么会需要靠额纹、靠习惯来确认?」
「我站在您面前三个月,您透过我的眼睛看另一个女人,却不知道那就是我。」
他伸出手,却不敢碰我:「清晏...」
「陛下,」我取下头上的金簪,那是他昨日刚赐的,「沈清晏已经死了,死在您赐的白绫下。现在的阿芜,不想做任何人的替身。」
金簪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我转身走向殿外,这一次,他没有再拦我。
后来听说,皇上罢朝三日,亲自重审当年贵妃案,为沈皇后平反昭雪。他还下旨废黜后宫,言称此生不再立后。
但这些都与我无关了。我在一个清晨离开了皇宫,就像来时一样突然。只留下一封信,上面写着:
「陛下,您认错人了。我不是您的皇后,只是荒芜里生出的野草,该回荒芜中去。」
很多年后,我在江南开了一家医馆。某日雨夜,有人叩门求医。
拉开门,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雨中,浑身湿透,如同我们初见那天。
「大夫,」他抬起头,眼角已生细纹,笑容却如少年,「我心口疼了好多年,听说只有你能治。」
我怔在原地,看他从怀中掏出那半块碎瓷片——我从乱葬岗带出来的那片。
「阿芜,」他轻声说,「或者清晏。不管你叫什么,我都不会再认错了。」
雨声淅沥,他站在门外,等我一个回答。
如同当年,我站在乱葬岗上,不知该去向何方。
但这一次,我知道——
荒芜之上,也能开出新的花来。
来源:璃猫原创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