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盖闻天地有气，钟灵毓秀；文章得道，贯古通今。今观芹溪居士《石头记》第二回，乃见其以史家之铁笔，描世相之百态；以诗客之灵心，绘人性之幽微。昔唐有韩昌黎倡古文以载道，柳河东借山水以明志，今观此回，似见唐人风骨重生，宋元笔墨退席，真可谓“胸罗万象，笔扫千军”者也。

盖闻天地有气，钟灵毓秀；文章得道，贯古通今。今观芹溪居士《石头记》第二回，乃见其以史家之铁笔，描世相之百态；以诗客之灵心，绘人性之幽微。昔唐有韩昌黎倡古文以载道，柳河东借山水以明志，今观此回，似见唐人风骨重生，宋元笔墨退席，真可谓“胸罗万象，笔扫千军”者也。

余尝夜读此回，见烛影摇红处，似有冷子兴拍案惊座，贾雨村拈须长谈。乃悟此回实为全书之枢机，命运之锁钥。今试以唐文气韵，分疏其艺术五重境界：

一曰“双线交织，虚实相生”之法。开篇以贾雨村宦海沉浮为经，以林黛玉孤舟北行为纬。雨村之罢官起复，暗合《周易》“否极泰来”之理，其叙事节奏颇类《史记·项羽本纪》巨鹿之战前奏，先抑后扬，蓄势待发。而黛玉辞亲一幕，“那女学生侍汤奉药，守丧尽哀”，寥寥数语，竟得《春秋》微言大义之精髓，较之白乐天《琵琶行》“商人重利轻别离”之叹，更多三分世家风骨。

二曰“冷眼热肠，明暗互照”之妙。冷子兴者，市井商贾也，然其演说荣国府，竟如太史公列传，脉络分明。其论贾府“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实脱胎于《韩非子·喻老》而更添悲悯。尤妙在贾雨村论天地正邪二气，直追韩昌黎《原性》之辩，然以小说家言出之，遂使玄理化作诗情。此种以哲学入叙事的笔法，较王船山《读通鉴论》尤见鲜活生气。

三曰“诗谶暗伏，草蛇灰线”之巧。智通寺联语“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看似寻常禅机，实则预伏贾府末世命运。此联深得李商隐《锦瑟》“此情可待成追忆”的谶语之妙，而更见通俗警策。至若娇杏“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之语，分明是《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的尘世注脚。唐人传奇中《南柯太守传》黄粱梦醒之慨，于此化作更深刻的命运观照。

四曰“宾主互映，疏密有致”之艺。此回以雨村为宾，荣府为主；以子兴为述者，贾府为被述者。然读者但见宾中有主，主中藏宾。譬如子兴演说时，特特点出宝玉“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奇论，实为后文大观园情榜埋根。此种布局令人想见柳宗元《段太尉逸事状》之选材精严，每一闲笔皆成伏脉千里的妙笔。

五曰“雅俗转化，庄谐并重”之境。冷子兴村肆演说，本俗人俗地俗事，然所论皆诗礼簪缨之族兴衰大道；贾雨村野寺感怀，似雅士雅境雅情，偏生出“正邪两赋”的惊世奇谈。这种雅俗交融的笔致，深得杜甫“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神髓，而更见小说家经营布置的匠心。

至若审美意境，尤见唐人诗画交融之妙。黛玉北上时节“时届深秋，霜降水涸”，八字写尽天地萧瑟，俨然王维《山水论》“秋景则天如水色”的意境；而村肆对话时“酒幔低垂，茶烟轻扬”，又见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的市井生机。最妙在贾雨村智通寺见“蛛丝结网，鸱吻蒙尘”，此六字真可谓“以景写心”的极致，较之温庭筠《商山早行》“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更多三分沧桑幻灭之感。

若论诗词品读，此回虽明确的诗词不多，然处处暗藏诗魂。贾雨村“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之句，看似咏月，实抒野心，深得朱庆馀《近试上张水部》“妆罢低声问夫婿”的托物言志之妙。而冷子兴口中宝玉“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奇语，岂非李太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哲学化用？此种将诗境化为小说肌理的笔法，实开中国叙事文学之新境。

纵观此回艺术境界，乃在“热中见冷，笑里藏悲”八字。当冷子兴如数家珍般道来荣国府盛世光景时，读者分明听见“忽喇喇大厦将倾”的裂帛之声；当贾雨村踌躇满志赴任金陵时，智者早见其“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的结局。这种于喧闹中听寂寥、在繁华处见荒芜的笔意，直追骆宾王《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一杯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的历史苍凉感。

昔苏东坡评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今观红楼第二回，可谓“文中有史，史中有哲”。其以酒肆闲话包举百年兴衰，用村野僧寮隐喻人生迷途，此种艺术建构，既得《左传》“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的史家高度，又具《庄子》“道在屎溺”的哲学深度，更兼李义山“红楼隔雨相望冷”的诗家温度。

文至此，忽见窗外交柯映月，恍若荣国府那株“枝叶纷披”的海棠，正穿过三百载时空，向今人诉说“假作真时真亦假”的永恒禅机。乃知雪芹先生此回，非惟小说家言，实乃融合三唐气韵、两宋理趣、明清世情的千古奇文。后世读者若能于此回中品得“虚实相生”之妙，便算真正推开大观园那扇朱漆螺钿的垂花门了。

来源：特立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