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细沙无声流泻,上方余量已不足三分之一。隔着一道铁栏,她的双亲被缚在刑凳上,胸前压着硕大的铁锁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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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沉鱼瞒着将军萧绝,将他从边关带回来的女子柳挽月送出了京城。
当夜,他便派人绑了她年迈的父母。
将军府地牢,萧绝将一方铜制沙漏推到她面前。
细沙无声流泻,上方余量已不足三分之一。隔着一道铁栏,她的双亲被缚在刑凳上,胸前压着硕大的铁锁机关。
锁芯连着一枚玄铁重锤,悬于盛满尖刺的铁笼正上方。
“还剩一炷香,沉鱼。”
萧绝坐在檀木椅上,玄色常服一丝不苟,指尖轻点扶手。
“告诉我,挽月去了何处?”
这是他第三次问她。
第一次,他问她柳挽月下落,她沉默以对。
第二次,他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几乎捏碎她的骨头,声音压着怒:“沉鱼,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这是第三次。
他用她父母的命来问。
苏沉鱼浑身血液都冻住,喉咙紧得发不出声。
地牢阴寒,她单薄的素衣抵不住冷意,也抵不住他眼底的冰寒。
“萧绝......”
她齿关轻颤,“那是我爹娘,是我在这世上仅存的至亲......”
他扯了下嘴角,眼中却无半分笑意:“至亲?那你送走挽月时,可曾想过她于我何等要紧?”
苏沉鱼死死盯着他,只觉得荒谬。
要紧?
他说过,边关寂寞,柳挽月不过是个解闷的玩意儿,带回京安顿好便打发了。
他说过,他萧绝此生明媒正娶的妻子,只她苏沉鱼一人。
可如今,为了那个玩意儿,他将她父母绑上刑架。
“萧绝,”她声音枯哑,“若我始终不说,你真要......催动这机关?”
他微微前倾,黑眸映着她惨白的容颜:“你大可一试。”
苏沉鱼浑身抑制不住地战栗,泪珠滚落,砸在冰冷石地上。
她不懂,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萧绝,分明曾将她视若珍宝。
当年,她只是小吏之女,而他是战功赫赫、圣眷正浓的年轻将军,身份云泥之别。
可他偏偏求了圣旨,许她正妻之位。
聘礼排满整条朱雀街,红绸铺地从苏家直贯将军府。
他当着满城百姓立誓:“此生唯沉鱼一人,绝不相负。”
如今,誓言犹在耳,他却为了另一个女人,要她父母的命。
细沙不断流泻,时间迫在眉睫。
她看着母亲花白的发髻散乱,父亲浑浊的眼中的惊惧,心口如同被钝刀反复切割。
“好,”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我说。”
萧绝眸光微动,示意一旁侍卫停下即将燃尽的线香。
“但我有个条件。放我父母安全离开,亲眼看着他们出城。届时,我自会告知柳挽月去向。”
她盯着他,“将军一言九鼎,我要你起誓。”
萧绝审视她片刻,颔首:“可。”
他抬手,利落起誓:“若你如实相告,你父母必安然无恙。若违此誓,军前万箭穿心。”
父母被解下刑架,搀扶着经过她身边。
老母泪眼婆娑想碰碰她,被侍卫冷漠隔开。
苏沉鱼垂下眼,不敢看二老神情,只低声道:“快走。”
地牢重归寂静,只剩他们二人。
“说吧。”萧绝催促。
苏沉鱼抬起脸,脸上泪痕已干,只剩一片死寂的灰白。
“她死了。”
萧绝身形骤然一僵。
“你说什么?”
“我说,柳挽月死了。”
苏沉鱼一字一顿,“我送她出的城,不是去什么安全之地,是送她上了黄泉路。”
地牢空气瞬间凝固。
萧绝猛地站起,周身戾气暴涨,一步跨至她面前,五指扼住她咽喉:“你再说一遍!”
呼吸被夺,苏沉鱼脸上迅速泛红,却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笑:“将军......听不懂吗?你带回的那个女人......我杀了,尸身......大概已喂了野狗......”
“苏!沉!鱼!”
他眼底瞬间赤红,手上力道几乎要捏碎她颈骨,“你怎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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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何不敢?”
她艰难喘息,“她算什么东西?也配让你那般护着?也配让我父母为她抵命?”
“你该死!”他另一只手扬起,重重挥下。
一掌掴在她脸上,力道狠厉,她偏过头,嘴角溢出血丝,耳中嗡嗡作响。
她慢慢转回头,看着他盛怒到扭曲的俊容,竟低低笑了起来。
“萧绝,你动手啊,杀了我,这世上便再无人知她埋骨何处,你永远......也别想找到她。”
他胸口剧烈起伏,掐着她脖子的手因极度愤怒而颤抖,最终却猛地松开。
她瘫软在地,剧烈咳嗽。
他居高临下,眼神骇人:“你想求死?没那么容易。我会让你后悔今日所作所为。”
苏沉鱼瘫在冷硬石地上,喉间火辣,咳得撕心裂肺。
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眼前阵阵发黑。
他俯身,抓住她散乱长发,迫使她仰头。
“画出来,挽月埋骨之地,一草一木,给我画清楚,要是少了一笔......我要你全家陪葬!”
她被粗暴拖起,按到一张粗糙木桌前。
纸笔扔到她面前。
苏沉鱼手指颤抖,几乎握不住笔。
墨点滴落,污了宣纸。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握着她的手,教她习字。
那时他刚得胜回朝,皇帝赏赐无数,他却只要了城南一片梅林,只因她随口赞过一句梅香。
他在梅林深处建了小院,冬日里红泥小火炉,他环着她,掌心温暖干燥,一笔一划教她写“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他说:“沉鱼,我萧绝此生,定护你周全,不让你受半点风寒。”
如今,这双手,为了另一个女人,将她推入冰窟,受尽彻骨寒。
笔尖在纸上划出断续扭曲的痕迹。
她画不出,脑中只有父母惊惧的脸,和他方才狠绝的眼神。
“画!”他厉喝,一掌拍在桌上,笔墨震颤。
苏沉鱼猛地一颤,笔掉在地上。
她看着他盛怒的脸,忽然低低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眼泪却混着血丝滑落。
“萧绝,你如今这副模样,真可笑......”
他眼神陡寒。
“记得你求娶我那日吗?”
她声音嘶哑,断断续续,“你在宫门外跪了整整一日,求陛下赐婚。你说,若非我苏沉鱼,你萧绝此生不娶。”
“你说,边关苦寒,每次撑不下去,就想想我的笑脸。”
“你说,将来有了孩儿,名字要我起,要教他武艺,护我安康......”
她每说一句,他脸色便沉一分。
那些温软旧时光,此刻被她用破碎的嗓音提起,像针一样扎人。
“闭嘴!”
“你送我赤焰驹,说它是万里挑一的战马,通灵性,会护主。”
她咳着笑,“可昨日,你的好挽月说喜欢,你便直接牵走了,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你为我栽的梅林,她一句不喜寒梅孤冷,你便下令砍了一半,要改种她爱的牡丹。”
“她不过是你在边关捡回来的一个孤女!”
苏沉鱼猛地抬头,眼中是血红的恨意,“我当年真是瞎了眼,竟信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鬼话!”
萧绝眉心骤跳,一把掐住她下巴,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她骨头。
“说够了吗?挽月再不堪,也比你这毒妇强!她单纯善良,从不争抢,而你......”
他眼底满是厌弃,“竟狠毒到对孕妇下手!”
“毒妇?”
苏沉鱼像是被这个词烫到,笑声凄厉,“是你把她带到这个位置!是你让她有了恃宠而骄的资本!是你让她怀了不该有的孽种!”
“萧绝,负心薄幸的是你!背弃誓言的是你!如今为了一个外人,对我父母动用私刑、对我拳脚相加的也是你!”
她字字泣血,目眦欲裂。
“人心易变,自古英雄多薄情......我今日,才算见识透了。”
萧绝被她眼中彻底的绝望和恨意刺得一滞,掐着她的手下意识松了半分。
就在此时,地牢外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管家连滚带爬冲进来,声音变了调:“将军!将军!柳、柳姑娘回来了!就在府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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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绝猛地转头,脸上戾气瞬间被惊愕取代:“你说什么?”
“柳姑娘回来了!毫发无伤!”
萧绝愣了一瞬,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把甩开苏沉鱼,大步流星冲了出去。
苏沉鱼跌回冰冷地面,撞得肩骨生疼。
她听着那远去的慌乱脚步,愣住,随即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果然,只有柳挽月的事才能让他在意。
至于自己再如何,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地牢外的喧嚣隐隐传来。
这其中,女子娇弱的哭声回响在耳畔。
过了不知多久,脚步声去而复返。
萧绝再次出现在地牢门口,神色复杂许多。
他身后,跟着被斗篷裹得严实、依偎在他身侧的柳挽月。
她露出半张脸,眼角泛红,楚楚可怜。
萧绝挥退左右。
地牢里只剩他们三人。
他看向瘫坐在地、狼狈不堪的苏沉鱼,眉头紧锁。
沉默片刻,才开口,语气硬邦邦,试图缓和:“她既平安回来,此事,便算了。”
苏沉鱼没动,像是没听见。
柳挽月轻轻扯了扯萧绝的衣袖,声音细软:“将军,别怪姐姐,是挽月不好,让姐姐误会了......”
萧绝拍拍她的手,目光再次投向苏沉鱼。
“沉鱼,”他往前走了一步,语气放软了些,却依旧不肯示弱,“你若是早说实话,我又何必......如此对你。”
苏沉鱼缓缓抬起头,脸上血泪模糊。
“早说实话?”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说了,你就会信吗?”
萧绝一噎。
柳挽月连忙柔声打圆场:“姐姐定是太在乎将军,才会一时想岔了,挽月不怪姐姐的。”
苏沉鱼的目光终于移到柳挽月脸上。
是个好坯子。
七分像她。
那眼神让柳挽月下意识往萧绝身后缩了缩。
“你看,”萧绝见状,语气又沉了下去,“挽月一心为你说话,你却屡次容不下她,今日之事,虽我手段过激,但也是你隐瞒欺骗在先!”
他试图将这件事定性为双方的过错,找回一点掌控感。
“罢了,”他吐出一口气,像是施舍般,“既然挽月无事,你父母也已安全离开,此事揭过。以后安分些,莫再无事生非。”
他向她伸出手,似乎想拉她起来,做出一个和解的姿态。
“回房去吧,梳洗一下,堂堂将军夫人,成何体统。”
苏沉鱼看着那只骨节分明、曾温柔抚摸过她脸颊,也曾狠狠扼住她咽喉的手,没有动。
她只是看着。
然后极其缓慢地,又笑了起来。
笑声在阴冷的地牢里回荡。
萧绝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眉头再次拧紧:“你笑什么?”
苏沉鱼止住笑,撑着墙壁,一点点艰难地让自己站了起来。
她摇摇晃晃,却挺直了脊背。
“我笑将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她声音沙哑,“我笑自己......愚不可及。”
“你!”萧绝脸上挂不住,怒意四起。
柳挽月轻轻拉他:“将军,姐姐受了惊吓,您让她静静吧......”
萧绝压下火气,收回手,冷冷道:“冥顽不灵!既然你不领情,就在此好好反省!何时知错,何时出来!”
说完,他搂着柳挽月,转身决绝离去。
地牢铁门轰然闭合,将最后一丝天光吞没。
苏沉鱼背靠冷墙,喉间血腥翻涌。
她闭上眼,指甲抠进砖缝。
不过片刻,脚步声去而复返。
铁门再开,萧绝独自立在门外,阴影拉长他的身形。
“出来。”他命令。
苏沉鱼未动。
他跨步进来,赌气似的一把攥住她手臂将她拖起,“挽月身子不适,你去伺候。”
她被他拽得踉跄,肩骨撞上门框,闷痛炸开。
他眼神微漾,但还是选择视若无睹,径直将她拖向主院。
寝室内暖香馥郁,柳挽月偎在榻上,面色苍白,见他拽着苏沉鱼进来,急急欲起:“将军,不可......”
“躺着。”萧绝按她回榻,转向苏沉鱼,语气冷硬,“斟茶。”
他的姿态高高在上,似乎就等着苏沉鱼下一秒跪在他脚边,乞求他原谅,如此,他才能消气。
然而没有......
苏沉鱼立在原地,目光扫过柳挽月裙摆上细微的尘土痕迹。
那绝非城内能沾染的泥色。
她抬眼,正对上柳挽月迅速垂下的眼帘。
那眼底一闪而过的心虚,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她不动,萧绝耐性耗尽,一把扯过她手腕,狠狠按向茶壶:“哑巴了?不会伺候人?”
滚烫壶壁灼痛皮肤,她猛地抽手,茶壶倾倒,热水泼溅。
柳挽月惊叫一声,手背溅上几滴,顷刻泛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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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绝慌了,勃然色变,一掌将苏沉鱼掴倒在地:“毒妇!还敢当着我的面动手!”
她伏在地上,耳畔嗡鸣,尝到唇齿间弥漫开的铁锈味。
抬起头,只见萧绝紧握柳挽月的手,神色焦灼痛惜。
“无碍的,将军。”
柳挽月倚靠在他怀中,泪光盈盈,语调柔弱堪怜,“姐姐绝非故意,您千万别怪她......”
话音未落,她忽地蹙眉捂腹,痛吟出声:“疼......将军,我肚子好疼......”
萧绝脸色骤变,厉声疾喝:“传军医!”
军医匆匆赶来,诊脉片刻,面色凝重:“将军,柳姑娘脉象有异,似是中了寒毒之症,胎象不稳!”
室内空气瞬间凝固。
萧绝猛地转头:“你下了毒?”
“我没有。”她声音干涩。
“那茶壶只经你手!”他低吼,全然不信。
柳挽月虚弱地抓住他的衣袖,气息微弱:“将军,莫怪姐姐......许是......许是我自己不当心,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她刚回府!你能误触何物?除了这盏茶!”萧绝字字决绝,“苏沉鱼,解药何在?!”
“我说了,未曾下毒。”
她重复着,知道徒劳,却别无他话。
他眼底血色骤涌,暴怒而起,一脚狠狠踹在她心口。
她向后猛撞翻屏风,碎木尖刺扎入皮肉,喉间腥甜上涌,咳出一口血沫。
“搜!”他厉声下令。
侍卫冲入她偏僻的旧院,翻箱倒柜。
不过片刻,捧一白瓷瓶返回:“将军!在夫人妆奁暗格中发现此物!”
军医接过拔塞一嗅,顿时变色:“将军,正是此毒!”
萧绝一把攥紧那瓷瓶,指节因用力而青白,一步步逼近她,阴影将她彻底笼罩:“人赃并获!还有何话可说?”
苏沉鱼看着那眼熟的瓷瓶,忽地笑了出来,笑声苍凉而刺耳。
那是去岁他赠她的安神香,她心悸难眠时,他曾耐心劝她用的那份心意。
她早就不用了。
“你笑什么?”
他猛地掐住她下巴。
“笑将军......”
她喘着气,血沫溢出唇角,“眼盲心瞎。”
“嫉妒?”他眼中血色更浓,被她这句话彻底激怒,“你就是嫉妒她!嫉妒她得我宠爱!苏沉鱼,挽月她无依无靠,不过一个弱女子,事事忍让,何曾碍着你半分?你堂堂世家出身,竟使如此恶毒手段!我当初......当真是看走了眼!”
她越是这样,萧绝胸中的愤怒越难平息。
他拽起她的长发,毫不留情地将她拖向院外:“押入水牢!不说出解药,不必来报!”
冰冷腐臭的污水瞬间淹没至胸腹,锈铁镣铐锁死手腕,磨破皮肉。
身上伤口遇水,剧痛钻心刺骨。
她仰头,地牢顶窗漏下一线微光,映出他毫无情绪的侧脸。
“萧绝,”她声音嘶哑,“你会后悔。”
他俯视她,如同看蝼蚁:“待挽月无恙,我自会放你出来。”
水牢死寂。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顶上忽传来哭喊与斥骂。
“让我见女儿!你们这些天杀的!”
她猛地抬头,瞳孔骤缩。
父母苍老的身影被侍卫推搡着跌下 台阶。
母亲看到她惨状,惨叫一声扑到栏边,徒劳想抓住她:“沉鱼!我的儿啊!”
父亲浑身发抖,指着随后缓步而来的萧绝:“萧绝!你纵是将军,也不能私设刑堂,残害发妻!”
萧绝负手而立,面冷如铁:“她毒害子嗣,罪有应得。”
“胡说!”母亲哭喊,“沉鱼绝不会!”
话音未落,一旁阴影中走出柳挽月。
她裹着厚裘,脸色苍白如纸,声音轻弱:“将军,莫要为了我,与长辈争执。”
她转向二老,盈盈一拜:“都是挽月的错......”
母亲怒极,猛地推开她:“你这祸水!离我女儿远点!”
柳挽月惊呼倒地,额头撞上石阶,血顿时涌出。
她捂住伤处,泪落如雨:“我知您恨我......可孩子是无辜的......”
萧绝眼底瞬间猩红,一把推开她的母亲,抱起柳挽月:“叫军医!”
父亲扶住踉跄的老妻,气得浑身乱颤:“萧绝!你当真,糊涂啊!沉鱼当初如此真心待你,你如今,这是在做什么孽啊......”
萧绝双目猩红,转头看了一眼地牢。
柳挽月立马揪紧萧绝衣襟,气息奄奄:“将军......他们定是怕我生下孩儿,威胁姐姐地位,才要了绝后患......”
“不是的!”母亲嘶声,“是你自己摔倒!”
萧绝目光扫过二老,最终落回水牢中僵立的苏沉鱼身上,恨意滔天。
“苏沉鱼,你们苏家,好得很。”
他字字咬牙,“来人!将这两个老东西押入诏狱!按谋害幼子罪论处!”
“萧绝!”
苏沉鱼猛地挣扎,镣铐磨碎腕骨,“你敢!”
他回头,最后看她一眼,眸中只剩杀意。
“你看我敢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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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门再次紧闭。
父母绝望的哭喊渐渐远了。
污水冰冷刺骨,她却觉不出痛了。
顶窗光线渐暗,复又渐明。
脚步声又至。
铁门打开,萧绝站在光影里,声音疲哑:“挽月若死,我要苏家陪葬。”
她缓缓抬头,脸上水痕交错,眼底却干涸得裂开。
“萧绝,”她声音平静得可怕,“你记不记得,成婚那夜,你说过什么。”
他身形微顿。
“你说,沉鱼,此心同此命,绝不负卿。”
她慢慢扯起嘴角,那笑容比哭更骇人。
“你的心给了别人,我的命,”她顿了顿,“也不要了。”
他眉心骤跳,心头莫名一空,厉声喝道:“休要胡言!交出解药!”
“没有解药。”
她闭上眼,“或者,你告诉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是错在信你誓言,还是错在当年没死在那场边关风雪里,让你遇见了她?”
他怔住,脑中闪过纷乱画面:边关驿站她递来那碗热粥的笑脸,红梅下她仰头接雪的模样,大婚夜她凤冠霞帔,羞怯望他的眼神......
心口蓦地一刺。
“将军!”侍卫狂奔而来,“柳姑娘呕血了!”
萧绝骤然回神,那点刺痛被恐慌碾碎。
他猛地揪起苏沉鱼:“最后一遍,解药!”
她睁眼,看他良久,终于开口:
“东街,回春堂,李大夫。”
他一把甩开她,转身疾走:“若救不回,你知道后果。”
水牢重归死寂。
她听着脚步声远去的方向,慢慢蜷缩起来,将脸埋入冰冷污水中。
最后一次了,萧绝。
父母已死,爱人已逝,她还有什么理由留在这萧府之中......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雪白的瓷瓶,从里面拿出一颗药丸直接吞了下去。
父亲在她成婚时留给她的假死药......
从今日开始,世间再无苏沉鱼。
次日黄昏。
将军府灯火通明。
柳挽月剧毒得解,安稳睡去。
萧绝步出寝室,揉着眉心,疲惫不堪。
管家悄步上前:“将军,水牢那边......”
他动作一顿。
“还押着。”语气冷硬。
管家迟疑:“夫人身子弱,恐受不住......”
“她自找的。”
他拂袖,脑中却闪过她昨日水中苍白如纸的脸。
心绪不宁。
他踱至院中,忽见苏沉鱼的贴身丫鬟跪在院门处,哭得双眼红肿。
“求将军开恩!夫人真的没有下毒!那瓷瓶是旧的,早已不用了!柳姑娘回来时衣裙沾了城外红泥,奴婢看得清清楚楚啊!”
侍卫一脚踹倒她:“胡言乱语!”
萧绝却猛地停步:“城外红泥?”
他记得,昨日找到挽月时,她声称被山匪掳至城外破庙,自行逃回。
可那破庙周围,唯有黑土。
“将那丫鬟带过来。”他声音骤沉。
话音未落,一亲兵狂奔入府,神色惊惶:“将军!不好了!诏狱那边传来消息,苏家二老昨夜不堪受刑,双双殁了!”
萧绝脑中轰然一声,血色瞬间褪尽。
“你说什么?!”
“昨夜人就没了,刚、刚报上来......”
他踉跄一步,扶住廊柱。
昨夜......
昨夜她还在水牢里,问他记不记得成婚那夜的誓言。
“你的心给了别人,我的命,也不要了。”
冰冷惧意猝然攥紧心脏。
他转身疯了一样冲向水牢。
“开门!”
铁门撞开,腥臭寒气扑面。
浑浊污水淹没至胸腹,她安静地靠着石壁,头无力垂着。
镣铐边缘,腕骨血肉模糊,凝着暗色的痂。
他冲过去,颤抖着手探她鼻息。
微弱的,一点热气。
“沉鱼......”他声音发颤,去解那镣铐,“醒醒,我带你出去。”
冰冷铁链哐当落地。
他将她抱起,轻得像一片枯叶。
她浑身滚烫,软倒在他怀里,毫无声息。
“传军医!快!”他嘶吼,抱着她冲向主院,脚步慌乱。
怀中人忽然极轻地动了一下。
他猛地停步,低头看她。
她慢慢睁开眼,瞳孔涣散,没有焦点。
“爹......”唇瓣翕动,气若游丝,“娘......冷......”
他喉咙堵塞,抱紧她:“很快就暖和了,沉鱼,别睡。”
她似乎认出了他,极缓地,扯出一个虚无的笑。
“解药......”她声音细碎,“是假的......”
他浑身一僵。
“东街......没有回春堂......”她咳起来,血沫溢出唇角,“李大夫......十年前就......死了......”
她看着他瞬间惨白的脸,眼中最后一点光湮灭。
“萧绝......”
“我们......两清了。”
头一歪,彻底软倒在他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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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绝抱着那具滚烫却再无生息的躯体,站在水牢入口的阴风里,一动不动。
“沉鱼?”
他低声唤,手指拂开她湿黏在额前的发。
触感冰凉,没有回应。
只有血水从他衣袍下摆滴落。
“不,不,是我不好,是我冤枉你了,你起来骂我,你不是最喜欢和我作对吗,你一定是故意的对不对!”
他手臂收紧:“装死?苏沉鱼,你以为装死我就会信?起来!给我起来!”
“将军......”
柳挽月怯怯地上前,泪光盈盈,“姐姐......姐姐她已经不在了......您别这样,以后、以后挽月会陪着您的......”
萧绝猛地转头,双目猩红如血,死死盯住她:“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不可能!她只是睡着了!滚开!”
苏沉鱼那么要强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
不可能!他不信!
她最是欢喜他,不可能会丢下他自己走的......
以前他还不是将军的时候,苏沉鱼说会一辈子陪着他,而如今,权利,地位,要什么没有,她更不会走了!
柳挽月被他眼中的疯狂骇住,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她强自镇定,对旁边的下人示意:“快......快把姐姐扶下去,好生......”
“谁敢动她!”萧绝厉声嘶吼,将怀中的人箍得更紧,“都给我滚!谁也不准碰她!”
这时,军医颤巍巍地上前,“将军......让卑职看看夫人......”
萧绝猛地看向军医,眼中的疯狂稍褪:“对,看看!快看看她!救她!救救我夫人!她只是太累了,睡着了!”
军医硬着头皮上前,手指颤抖地搭上苏沉鱼冰冷的手腕。
片刻后,脸色惨白地噗通跪地:“将军节哀......夫人、夫人脉息已绝......”
“胡说!”
萧绝一脚踹开军医,睚眦欲裂,“庸医!你再敢胡说!救不活她,我要你的命!要你们所有人的命!”
军医不敢言语。
萧绝环视四周,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
“呃......”
他闷哼一声,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尽数溅落在苏沉鱼素色的衣襟上。
眼前一黑,身躯轰然倒下,连同怀里的人一起,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将军!”
“快!扶将军进去!”
现场顿时乱作一团。
柳挽月看着昏死过去仍死死抓着苏沉鱼衣袖的萧绝,心中一片冰凉酸涩。
她咬了咬唇,强压下情绪,指挥道:“将军急火攻心,快抬进去!至于姐姐......将军醒来若见到......只怕更伤身,先、先收敛了吧......寻个安静的地方,让姐姐入土为安。”
管家看着混乱的场面,老泪纵横。
终究叹了口气,指挥人将苏沉鱼的遗体小心地从萧绝手中分离开来。
京城外三十里,僻静别院。
苏沉鱼在黑暗中挣扎醒来。
她花了很长时间,模糊的视线才勉强聚焦在床顶素青的帐子上。
不是阴冷恶臭的水牢。
也不是那座华丽冰冷的将军府。
这里是......
哪里?
她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
门吱呀一声推开,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丫鬟端着药碗进来,见她睁眼,惊喜道:“夫人醒了?”
夫人?
这个称呼让她睫毛颤了颤。
她艰难地侧过头,嗓音粗粝得吓人:“这......是何处?”
“一处安全所在。”
答话的是个温和的男声。
青衣人缓步走入,身形清瘦,面容寻常,唯有一双眼,沉静如水。
“姑娘可还有不适?”
他问,声音平稳。
她盯着他,脑中混沌一片,戒备却又无力。
他并未靠近,只示意丫鬟将药碗递过去。
“我姓墨。”他道,“受故人所托,带姑娘出来。”
“故人?”她呼吸急促起来,引动伤口,疼得蹙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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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尊,苏大人。”墨先生声音依旧平稳,“多年前于我有恩,他料到或有今日,曾留信物与我,嘱我危急时护姑娘周全。”
父亲?
她怔住。
父亲只是个小吏,何时识得这般人物?
那瓷瓶......
“假死药......”
她喃喃自语,像是明白了什么,“所以父亲早就知道会有今天,还让你在此接应我......”
“是。”墨先生颔首,“药效极烈,甚伤身。姑娘需好生调养数月,方能恢复。”
她闭上眼,泪水无声流淌。
原来父亲早已为她留了后路。
可他们自己却......
“我爹娘......”她喉咙哽住,再也说不下去。
墨先生沉默片刻,声音低沉了些:“苏大人与夫人已入土为安。将军府的人处理的,未敢声张。”
她攥紧薄薄的被褥,指节用力到泛白,却感觉不到疼。
苏沉鱼睫毛极轻微地颤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眼底依旧是一片枯槁。
她轻声道,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劳烦先生,我想静一静。”
墨先生注视她单薄的背影片刻,悄然退出。
别院异常清静,墨先生话不多,但一切用度、调理都细致周到。
她的外伤渐渐好转,但人愈发沉默,常常对着窗外凋零的秋色一坐就是一整日。
眼神空洞,仿佛灵魂早已抽离。
她吃得很少,睡得也很浅。
墨先生偶尔会来,有时带些外面的小点心,有时只是默默陪她坐一会儿,从不试图用苍白的话语安慰她。
她的身体在精心照料下基本康复,脸上的血色也多了一些。
直到某一日。
皇帝寿诞,大宴群臣,并特意下旨邀王孙贵族入京贺寿。
这是一个契机。
湖心亭中,他为她斟上一杯暖身酒。
“近日宫中有宴,你常在别院一人孤寂,该出去走走,不如一同前往?”
苏沉鱼执杯的手微微一顿,良久未语。
“若不愿,那也......”
“不,”苏沉鱼眸光一抬:“如今,也是时候出去看看了。”
以前的苏沉鱼已经死了,可既然她现在活了下来,就定不能当缩头乌龟。
既然活着,就总有见人的一日。
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宫宴
京城,皇宫。
灯火煌煌,丝竹绕梁。
盛宴的气氛热烈而浮华。
当内侍高唱“靖王到——”,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入口。
靖王?
苏沉鱼心中泛起微澜,原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北境王。
从前猜想过他的身份不简单,没曾想竟是如此声明赫赫。
风卷起微尘,她抬眸望去。
墨云归一身北境王族的玄色礼服,威仪赫赫,气势沉峻。
而他身侧,苏沉鱼一袭绯色宫装,裙摆曳地,青色面纱遮住了妙容,身姿娉婷。
收回眸光,她勾唇浅笑。
是了,如今一切都物是人非。
她能活着已然是万幸,不论卷入何等风波,都会迎刃而上。
二人一出,刹那间,满殿死寂。
随即,窃窃私语声轰然炸开,如同沸水。
“这女子是何人,竟能同靖王一同出入宫宴?”
“王爷可从未带过女人来宫宴,此女难不成就是传闻中被靖王从小挂念到大的,心尖尖上的那位贵人?”
“能被王爷带出来,想必也是好事将近。”
“这姑娘看样貌,定是个绝色,只是这身姿......怎么越瞧越像,萧将军那位去世的亡妻?”
其中一位却立马嘘声:“这话可不兴说,据说将军府那位,疯魔了似的,这几个月四处寻找他夫人,明明都下葬了,还成日到处问,结果惹到陛下面前,前几日还被训斥了一顿......”
“对啊,听闻萧将军为了亡妻把那柳姑娘赶到庙中去清灯礼佛,那柳姑娘去的时候已然怀有身孕,不知怎的,就意外滑胎了......”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听说当初萧夫人全家都是被逼死的......”
“嘘!”
所有人的目光又下意识地瞟向大殿一侧的角落。
萧绝独自坐在一案之后,案上酒壶东倒西歪。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在苏沉鱼身上。
萧绝瘦得脱形,眼底血红,死死钉住她。
这娉婷的身姿,让他烧红了眼。
“像,简直是太像了。”
他不禁喃喃一语,“沉鱼,你回来了......”
话一落,他便推开桌案,摇晃着朝苏沉鱼而来。
一见他,苏沉鱼手心便冒汗,指甲掐入掌心,才勉强将恨意按压下去。
“将军认错人了。”
殊不知,他竟抬手想要撩面纱:“不,沉鱼,让我看看你吧......”
苏沉鱼立马往后一闪,将面纱扯好,语气冷淡:“本妃初入京城,和将军素昧谋面,何谈相识,将军如此,未免太放肆了些。”
听此语,墨云归瞳中微颤。
她刚才说,“本妃”?
下一秒,他一把格开萧绝的手,力道刚猛,将女人揽入怀中。
萧绝踉跄退后数步,撞翻案几,杯盘碎裂。
“萧将军,逾越了。”
萧绝不可置信,望着他怀里的女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目眦欲裂的嘶吼,“不,沉鱼......一定是你,我不会认错......你我相伴数十年,我怎会认错!”
“沉鱼,我错了,我不该那样对你,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自从你走了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我心上一直都有你,我不能没有你的!”
“沉鱼,沉鱼......你看看我,我不信你丝毫不念旧情,沉鱼,你看看......”
御前侍卫蜂拥而上,扭住他。
宝殿上方,皇帝见此,怒斥:“成何体统,拖下去!”
萧绝挣扎着,目光仍绞着她,癫狂绝望:“你等着!我定会找到你!你永远是我的妻!”
声音戛然而止,他被强行拖离大殿。
墨云归转身,为她理了理微乱鬓发:“可有受惊?”
她摇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液灼喉,一路烧进空洞的心口。
萧绝,一切的报复,才刚刚开始!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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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喧嚣被远远抛在身后。
马车内一片死寂,只听得见车轮碾过青石路的碌碌声。
苏沉鱼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
方才宫宴上强撑的气力正一丝丝抽离。
面纱下的脸颊,似乎还残留着萧绝那癫狂的目光。
一件还带着体温的玄色外袍轻轻落在她肩上。
她微微一颤,没有回头。
墨云归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平稳如常:“夜寒。”
“多谢。”
她的声音透过面纱,有些发闷。
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袍子的边缘,那上面有清冷的松香。
沉默再度蔓延。
许久,她终于开口,声音低哑:“方才在殿上,我自称本妃......”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情急之下,借了王爷名头脱身,唐突之处,还请王爷见谅。”
“无妨。”
墨云归的目光落在窗外流动的夜色上,“一个虚名而已。你若需要,靖王府可以永远是你的另一重身份。”
他的话点到即止,给她留足了退避的空间。
苏沉鱼却因他话语里的某种意味指尖收紧。
她慢慢转过头,隔着面纱看向他模糊的侧影:“王爷......”
墨云归转回视。
他的目光深沉,却没有任何逼迫感,只是平静地陈述:“京城并非久留之地,近日北境传书蛮夷异动,一月后,我必须率军返回。”
他稍作停顿,“届时,王府会空下来,你可以留下,这里会是你的安身之所,无人再能扰你。若你想离开,我也会为你安排妥当去处。”
北境......
那么远的地方。
远到可以彻底隔绝京城的一切,包括那个人。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压不下去。
几乎是脱口而出,她打断了墨云归的话:“王爷......能否带我同去北境?”
话一出口,她才觉出其中的冒昧与艰难,声音低了下去,“我知道这必定会给王爷增添许多麻烦,我......”
墨云归身形似乎凝滞了一瞬。
车内昏暗,看不清他眼底骤然翻涌又迅速压下的波澜。
他只沉默了片刻:“好,一月后启程。”
他没有问她为何突然改变主意,没有追问她是否真的放下,只是应允了。
这反倒让苏沉鱼怔住。
她准备好的所有解释和恳求都堵在了喉间。
“至于萧绝,”墨云归的声音再次响起,听不出情绪,“你......”
“与他无关了。”
苏沉鱼迅速截断他的话,语气冷硬,“从我死在那水牢里那一刻起,就再无瓜葛。”
墨云归不再多言。
马车在靖王府门前停稳。
他先下车,向她伸出了手。
苏沉鱼迟疑一瞬,终是将手轻轻搭在他腕上,借力走下马车。
指尖一触即离。
“好生休息。”
他看着她,最后只说了一句,便转身走向另一处院落。
苏沉鱼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廊角,才缓缓吸了一口夜里冰凉的空气。
转身走入为她准备的厢房。
那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稳。
水牢的冰冷、父母凄惶的面容、萧绝赤红的眼交替出现。
翌日清晨。
她刚用过早膳,丫鬟便匆匆进来,面色有些奇异:“姑娘,府外萧将军递了拜帖,想求见您。”
苏沉鱼执勺的手一顿,粥碗里泛起细微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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