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骑摩托车经过镇口的老槐树时,前轮卷起一片尘土,一路飘到我的脸上。这该死的天气,两个月没下雨了,家里的井水都见底了。为这事,我娘念叨了一整天,非让我上山去我大伯家的老井里打点水回来。
大旱的七月,镇上的水库干了三分之一,露出的淤泥裂开蜘蛛网一样的纹路。
我骑摩托车经过镇口的老槐树时,前轮卷起一片尘土,一路飘到我的脸上。这该死的天气,两个月没下雨了,家里的井水都见底了。为这事,我娘念叨了一整天,非让我上山去我大伯家的老井里打点水回来。
“那井深着呢,这旱能有啥影响。”我娘边说边把搪瓷水壶塞进我的挎包。水壶是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纪念品,当年花了四十块钱从小商贩那买的,现在壶盖的漆掉了一大块,露出里面发黄的铁皮。
我没告诉我娘,其实去山上是有私心的。昨天我和老张去山上摘野果,看到一片野生的猕猴桃,今天是专门带着工具来摘的。
这一片野生猕猴桃可值钱了,镇上的水果摊能卖到每斤十五块。
到了山脚下,我把摩托车停在一棵老杨树旁边,树干上还钉着一个生锈的铁钉,估计是哪个放牛娃闲着无聊钉的。我把绳子和钩子从挎包里掏出来,想着能摘他个十来斤,回去孝敬我娘,剩下的拿到镇上换点烟钱。
七月的山林里闷热得要命,蝉鸣声震得耳朵疼。我沿着小路往上走,路边的杂草长得比人还高,身上的汗水和草叶上的露水混在一起,很快就把衣服浸湿了。
转过一个山坳,我看到了那片猕猴桃藤,顺着老松树爬了有两三米高。果子还嫩,个头不大,不过卖相不错。我把钩子绑在竹竿上,伸长了手去勾那些高处的果子。
“嘿,够不着啊。”我自言自语道。
“你往右边够,那边的成熟些。”
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吓得我差点把竹竿掉在地上。我猛地转身,看到一个穿着灰色短袖的男人站在不远处,手里还提着个塑料桶。
那一瞬间,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是王老板。
就是那个镇上开电器店的王老板,八个月前失踪的王老板。
他看起来比以前瘦了,脸色发黄,衣服脏兮兮的,但绝对不会认错——那张国字脸,那颗门牙上的金属牙套,那道右眼角的疤。
“王、王老板?”我结结巴巴地问。
他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我几眼,然后轻轻”啊”了一声:“你是顺子家的小子吧?上学那会儿经常来我店里买电池。”
我点点头,心脏砰砰直跳。镇上都传他死了,他老婆办了追悼会,贴了讣告,甚至三个月前已经改嫁给了隔壁镇卖猪肉的老刘。
“你…你不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不是什么?”他笑了笑,但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奇怪,“不是死了吗?”
我没答话,手握紧了竹竿。这山里冷不丁遇见一个”死人”,任谁都会发毛。
“来,我帮你够一下。”他放下水桶,从我手里接过竹竿,轻松地勾下来几个猕猴桃。他的手上有好几道新鲜的伤痕,看起来像是被荆棘划的。
“谢…谢谢。”我下意识接过猕猴桃,塞进布袋里。
“你家还在老地方住着吗?”他问我,声音很平静,就像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在…”
“家里都好吧?”
“都好。”
他点点头,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然后他拎起水桶,转身就要走。
“王老板!”我鬼使神差地叫住了他,“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大家都以为你…”
他停下脚步,背对着我,沉默了几秒钟。
“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他没有回头,“就当没见过我。”
说完,他继续往山上走去,很快就消失在茂密的树林里。
我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手里的猕猴桃都被我捏软了。
回到镇上,我直奔陈老三的小卖部。这种事憋在心里太难受了,必须找个人说说。
陈老三正坐在门口的塑料凳上打瞌睡,身边的收音机放着不知哪个台的京剧,声音忽大忽小。他的狗趴在一旁的阴凉处,看到我来了,懒洋洋地摇了摇尾巴,没站起来。
“老三,老三!”我推了推他的肩膀。
“干啥?”他揉揉眼睛,“又买烟?昨天不是才…”
“我看见王老板了。”我压低声音说。
陈老三一下子清醒了,瞪大眼睛看着我:“你喝多了?”
“我在山上摘猕猴桃,遇见他了。”我确信自己没看错,“就是电器店的王老板,活生生的。”
陈老三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起身进了屋,端出两个破旧的搪瓷杯,杯子边缘有几处缺口。他从柜台下面拿出一瓶二锅头,给我倒了半杯。
“喝点儿。”
我一口气喝完,辣得直咧嘴。
“不是,我真的看见他了。”
“听说过’鬼迷心窍’没有?”陈老三压低声音,“王老板八个月前摔进山沟里了,尸体都烂了大半才被人发现,你今天看见的,八成是他的魂。”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放屁,大白天的,哪来的魂。再说,他还帮我摘了猕猴桃呢。”
我拿出布袋,把猕猴桃倒在桌上。陈老三看了看,笑了:“这能说明啥?估计是你在山上遇到别人,认错了。”
“不可能认错!”我信誓旦旦地说,“他连我是谁都记得,还问我家里都好不好。”
陈老三沉默了一会儿,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行了,别瞎说了。”他突然压低声音,“前几天王老板的儿子回来了,正到处打听他爸的死因呢。这种话传出去,你是要给自己找麻烦啊。”
说完,他把收音机的声音调大了一些。
我正想反驳,忽然看到镇长家那个开三轮车的司机老杨骑着电动车过来买烟。他是个大嘴巴,嘴上没把门的,当着他的面说这种事,不出半天,全镇都会知道。
我闭了嘴,默默拿出十块钱买了包烟。
晚上回到家,我娘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几件补丁摞补丁的工作服在塑料盆里泡着,旁边放着一块发白的肥皂。
“怎么才回来?摘到猕猴桃没?山上的水呢?”
我把装了一大半水的水壶递给她,又把猕猴桃放在桌上:“摘了几个,不太熟。”
我娘拿起一个放在鼻子边上闻了闻:“确实,再放两天。这东西野生的就是香,比商店里卖的强。”
我坐在门槛上,点了根烟,吸了一口又掐了,一点味道都没尝出来。
“娘,你还记得王老板吗?就电器店那个。”
“咋不记得,他家卖的电风扇我还用着呢。”我娘的双手还泡在水里,“可惜命不好,出了那事。”
“现在他媳妇嫁给谁了?”
“嫁给隔壁刘屯的刘老四了,听说刘老四有两间门面房,专门卖猪肉的,日子过得还行。”我娘搓着衣服,“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事,就是今天路过他店门口,看到店门上的锁都锈了。”
“那店早关了,他儿子也不回来,听说在南方做生意,挺有出息的。”
我点点头,没再说话。我娘洗完衣服,拧干水,挂在院子里的竹竿上。夏天的衣服,一晚上就能干。
晚饭是白菜豆腐汤和炒土豆丝,我娘包了两个茴香饺子,说是给我加餐。吃完饭,我坐在屋外乘凉,点了一支烟,看着天上的星星。
突然,摩托车的声音由远及近,一束灯光照进院子。
是王奎,以前和我一起在砖厂上班的哥们,后来他去了县城的钢厂,工资比我高了一倍不止,也就很少回镇上了。
“顺娃,在家呢?”王奎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奎子?”我赶紧迎出去,“稀客啊,咋想起来找我了?”
王奎停好摩托车,摘下头盔,额头上全是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两根,递给我一根。
“今天不是周末嘛,回来看看我妈。”他点燃烟,深吸一口,“听说你今天在山上碰到王老板了?还和他说话了?”
我一愣,这消息传得可真快。
“谁说的?”
“陈老三告诉我的。”王奎吐出一口烟圈,“我刚到家,我妈就让我来问问你是咋回事。你可别瞎说啊,王老板都死了快一年了。”
“八个月。”我纠正他,“是八个月。”
“八个月就八个月吧,反正人都死了。”王奎把声音压得更低,“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吗?”
“不是说是在山上摔死的吗?”
王奎摇摇头,往四周看了看,确定没人,才凑近我耳边:“听说是被人害死的。”
“啥?”
“我表哥在镇政府上班,他听说王老板和镇长有矛盾,那块准备建商品房的地,本来是王老板看中的,结果镇长把地批给了自己的亲戚。”王奎吸了口烟,“后来王老板威胁要举报镇长受贿的事,没几天就出事了。”
我心里一惊:“有这事?”
“反正是听说的,真假不知道。”王奎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但是你今天看到的肯定不是王老板,八成是认错人了。这种事别乱说,对你没好处。”
我点点头,但心里清楚得很,那就是王老板,错不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骑着摩托车去了山上。这次没带钩子和绳子,只带了一瓶水和两个馒头。
我沿着昨天的路径一直往上走,经过那片猕猴桃藤,继续向深处走去。山里的路越来越窄,有些地方几乎看不出路的痕迹,只有踩踏过的杂草表明有人来过。
走了大概一个多小时,我看到前面有个简易的棚子,用树枝和塑料布搭成的,旁边放着几个水桶和一些杂物。
我放慢脚步,轻手轻脚地靠近。
棚子里空无一人,但有人居住的痕迹——一个破旧的睡袋,几个空罐头,一把生锈的小刀,还有一本翻得起毛边的《水浒传》。书页中间夹着一张照片,已经发黄了,是王老板一家三口的合影,看样子是儿子小时候照的。
我把照片放回原处,心里更确定了,这就是王老板住的地方。
正当我准备离开时,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来干什么?”
我回头,看到王老板站在几米外,手里拿着几根野菜和一只死兔子。他的眼神比昨天冷峻多了。
“我…我就是…”我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跟着我干什么?”他走近几步,声音低沉,“我不是让你当没见过我吗?”
“王老板,你真的还活着?”我鼓起勇气问道,“镇上都传你死了,你老婆都改嫁了。”
他苦笑了一下,把兔子和野菜放在一块平石上:“所以呢?你想告诉所有人我还活着?”
“不是…我只是想知道…”
“想知道真相?”他打断我的话,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抽出一根,递给我一根,自己点上了一根,“真相就是我必须死。”
我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他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去年我在镇政府门口看到镇长收了盖商品房那开发商的钱,还亲口答应把地批给他们。但那块地明明是我先谈好的,我都付了定金。”
“然后呢?”
“然后我和镇长吵起来了,当着好多人的面。”他弹了弹烟灰,“第二天,就有人半夜砸我家玻璃,说我要是敢举报,就弄死我全家。”
“报警啊!”
“报警?”他嗤笑一声,“镇上的片警和镇长是亲戚。我托人打听了才知道,那开发商的后台硬得很,要害我根本不费事。”
他掐灭烟头,目光投向远处的山谷:“我想了很久,决定先躲一阵子。那天我告诉我媳妇说进城进货,其实是来山上踩点准备住的地方。没想到摔了一跤,伤得不轻,昏迷了好几天。等我醒来,已经在县医院了,医生说是有人上山打猎发现我的。”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刚要出院,就听护士说我老婆来办出院手续了,我躲在病房没出去。后来听她和医生说话,才知道镇上人都以为我死了,还举行了追悼会。我寻思,既然大家都当我死了,那我就真的’死’吧。”
我惊讶地看着他:“你…你就这么放弃了你的家,你的店,还有你老婆孩子?”
王老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道:“不是放弃,是保护。人死了,就翻篇了。那些人也就不会再来找麻烦了。我儿子在南方,离得远,应该不会有事。我媳妇…既然改嫁了,也算有个依靠吧。”
他的声音里有说不出的苦涩。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想等风头彻底过去,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他指了指远处,“前几天我看到县里来了些人,好像在山那边勘测什么,估计我也呆不久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说:“你回去吧,别再来了。就当没见过我。”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他打断我,“有些事,知道了对你没好处。”
他的眼神让我有些发毛,我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他叫住我,从破烂的背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帮我个忙。这是我儿子的地址,你帮我寄过去。别写我的名字,就说是…一个老朋友。”
我接过信封,沉甸甸的,除了信好像还有别的东西。
“我会帮你保密的。”我认真地说。
他点点头,转身钻进了棚子。我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离开了。
一周后,我在邮局寄出了那封信。信封里除了一封信,还有一个U盘和一本存折。
又过了半个月,镇上突然来了一群人,有警察也有便衣。他们直奔镇政府,把镇长和几个干部都带走了。
那天晚上,我和王奎在陈老三的小卖部喝酒,王奎的表哥打来电话,说镇长被双规了,罪名是受贿和涉嫌谋杀。
我心里一惊,继续听王奎说:“表哥说,镇长他们收了开发商的钱,把地给批了,结果被王老板拍到了视频。王老板威胁要举报,镇长就找人把他推下山沟,伪造成意外。”
“那王老板是真死了?”我问。
“当然是真死了!”王奎白了我一眼,“尸检报告都出来了,说是先被人打晕,再推下山沟的。这案子估计很快就结了。”
我没说话,心里却在想:真相到底是什么?
第二天,我又一次去了山上,找到那个简易的棚子。棚子已经空了,所有东西都不见了,只留下几个空罐头和一本没有带走的《水浒传》。
书的扉页上,有一行潦草的字迹:
“好汉退步,生死有命。谢谢。”
我把书揣进怀里,下山的路上,天空突然下起了雨,两个月来的第一场雨。我站在雨里,想起王老板那天说的话:“有些事,知道的越少越好。”
也许,这句话是对的。
来源:白开水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