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柜员是个小姑娘,看我的眼神有点奇怪。也是,我这把年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汗衫,一次取这么多现金,是少见。
引子
我从银行取了两千块钱,崭新的,带着油墨香。
柜员是个小姑娘,看我的眼神有点奇怪。也是,我这把年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汗衫,一次取这么多现金,是少见。
我把钱仔细地叠好,放进最里层的口袋,手一直捂着,像是揣着个滚烫的山芋。
回到家属院,正是下午四点,太阳蔫蔫地挂着,蝉鸣得人心里发慌。我没直接上楼,绕到后头的单元门,敲了敲302的门。
门开了一条缝,是小慧。她眼圈发黑,看着比前几天更憔ें了。
“林大爷。”她声音很轻,带着点沙哑。
我没多话,把那叠钱从口袋里掏出来,塞进她手里。
“拿着,给亮亮买点好吃的。”
她的手一缩,像被烫到一样。“不行,大爷,我不能再要您的钱了,这……”
“拿着!”我把声音沉下来,不容她拒绝,“这是我该做的。”
我转身就走,没敢回头看她的表情。爬上自家五楼,腿肚子直打颤,也不知道是累的,还是心虚。
刚用钥匙打开门,一股浓浓的醋味就扑面而来。
老伴张桂兰正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拿着把蒲扇,一下一下地扇着,眼睛却死死盯着我。
“回来了?”她声音凉得像井水。
“嗯。”我应了一声,想绕过她去倒水喝。
“站住。”
我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
“口袋里捂着什么宝贝呢?拿出来我瞧瞧。”
我心里咯噔一下。她怎么会知道?我明明很小心了。
“没什么,就是去银行取了点零花钱。”我强作镇定。
“零花钱?”张桂兰“霍”地一下站起来,蒲扇往桌上重重一拍,“林卫国,你当我老糊涂了是吧?两千块!你一个月退休金才三千出头,你拿两千块当零花钱?”
我的心沉到了底。
“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她冷笑一声,指着窗外,“王大妈刚才买菜回来都看见了!说你鬼鬼祟祟地给楼下那个狐……那个小陈塞钱!林卫国,你长本事了啊!七十三了,还学人家在外面养人?”
“你胡说什么!”我气得脸涨得通红,血直往脑门上冲,“你说话要讲良心!”
“良心?你跟我讲良心?”张桂兰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跟你过了五十年,省吃俭用,一件的确良的衬衫穿了十年!你倒好,拿着我们的养老钱去贴补外人!她男人呢?死了还是跑了?要你一个糟老头子来充好人?”
【内心独白】
桂兰的话像一把生了锈的刀子,一刀一刀往我心窝里捅。养人?她怎么能这么想我。我和她夫妻五十年,难道她还不知道我的为人吗?可这事,我又怎么开口解释?那是我欠下的债,是我这辈子都还不清的债啊。
“你别管了,这钱我必须给。”我别过头,声音干涩。
“必须给?好一个必须给!”张桂兰气得浑身发抖,“林卫国,今天你不把话说清楚,我跟你没完!咱俩的日子,也算过到头了!”
门“砰”的一声被她摔上,整个楼道似乎都震了一下。
我瘫坐在椅子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窗外,蝉鸣声不知疲倦,一声声,像是要把这个夏天所有的烦躁都喊出来。
我心里清楚,这事,才刚刚开始。
第1章 那通电话
晚饭我俩谁也没吃。
张桂兰在里屋躺着,我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屋里没开灯,烟头的红光在一片昏暗里明明灭灭,像我此刻的心情。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每一下都敲在我的心上。这日子,就像这走了五十年的老钟,本以为会一直这么走到头,没想到,老了老了,齿轮却卡住了。
桌上的菜已经凉透了,一盘炒青菜,一碗豆腐汤。这是桂兰的拿手菜,也是我吃了一辈子的味道。可现在,我一点胃口都没有。
我知道她在里屋也没睡着,我能听到她翻来覆去的声音,还有压抑着的、细微的抽泣声。
【内心独白】
唉,桂兰这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她不是真想跟我闹,她是怕。怕老了没依靠,怕那点退休金撑不到最后。我懂,我怎么会不懂呢。可这钱,我不能不给。一想到老赵临走前拉着我的手,那双浑浊的眼睛,我的心就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喘不过气。
大概九点多的时候,电话铃声尖锐地响了起来,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我起身去接,是桂兰的妹妹,张桂芬从老家打来的。
“姐夫啊,是我。”桂芬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
“哦,桂芬啊,这么晚了,有事吗?”
“没……也没啥大事。就是,我听我们这一个从城里回去的亲戚说,说你和我姐……是不是闹别扭了?”
我的心一沉,消息传得真快。这才一下午的工夫,都传回一百多里外的老家了。
“没,夫妻俩,哪有不拌嘴的。”我勉强地笑着。
“姐夫,你别瞒我了。”桂芬在那头叹了口气,“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说你……说你在外面有人了,还每个月给人家钱。姐夫,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啊!我姐那脾气,你还不知道吗?她跟了你一辈子,你可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啊!”
“桂芬!你听谁胡说八道!”我压着火,声音却忍不住高了八度,“你姐就在屋里,你跟她说!”
我把电话递到卧室门口。
张桂兰猛地拉开门,一把抢过电话,对着话筒就哭喊起来:“妹啊!你姐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我算是没法活了!这个的,他是要我的命啊!”
电话那头,桂芬慌了神,一个劲儿地劝。
我听着桂兰的哭诉,那些话,什么“”、“小白脸”,什么“卷了钱跑了”,越说越难听,越说越离谱。
我感觉血又冲上了头,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样。
这日子,好像真的没法过了。
我没再听下去,转身出了门,重重地把门带上。
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照着我苍老的影子。我一步步往下走,感觉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
王大妈家301的门开着,她正探出个头,一脸关切地看着我。
“老林,这是要去哪啊?跟你家桂兰吵架了?我可听得真真儿的。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和,别往心里去。”
她的眼神里,闪烁着八卦和揣测的光芒。
我没理她,径直走出了单元门。
夏夜的风带着一股闷热的潮气,吹在脸上,黏糊糊的。小区的花园里,几个老伙计在下棋,看见我,都投来异样的目光。
我知道,明天,不,可能现在,整个家属院都已经知道了。
林卫国,那个老实了一辈子的男人,七十多了,在外面养了个小的。
【内心-独白】
人言可畏,古人说的一点没错。这些唾沫星子,真能把人淹死。我感觉自己就像动物园里的猴子,被关在笼子里,任人指指点点。他们不知道真相,他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那些刺激的故事。可我能说什么呢?难道要把老赵的伤疤揭开来,给所有人看吗?
我沿着马路牙子,漫无目的地走着。
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这一辈子,勤勤恳恳,在工厂当了四十年技术员,手上过的零件成千上万,没出过一次差错。我自认对得起所有人。
可到头来,却落了这么个名声。
我走到小区门口的烧烤摊,要了两瓶啤酒,一盘花生米,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喝着。
酒是苦的,花生米是咸的,就像我此刻的生活。
第2章 一张旧照片
我在外面待到快半夜才回去。
屋里的灯还亮着,张桂兰没睡,她坐在沙发上,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核桃。见我回来,她只是瞥了我一眼,没说话。
桌上的饭菜已经收了,但电话机旁,扔着几张撕碎的纸片。我认得,那是我藏在抽屉最深处的一张旧照片。
我的心猛地一抽,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下。
我冲过去,蹲下身,想把那些碎片拼起来。
照片已经泛黄,边缘都起了毛。上面是两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年轻人,勾肩搭背,笑得一脸灿烂。一个是我,另一个,是老赵。
那是我们刚进厂第二年,在厂门口的大榕树下拍的。那时候,我们都才二十出头,觉得未来有无限可能。
“你翻我东西了?”我抬起头,声音里带着颤抖。
“我翻你东西?”张桂兰冷笑,“林卫国,这是我们家!我不能翻吗?我倒想看看,你这抽屉里到底藏着多少见不得人的秘密!”
她指着照片的碎片,“说!这个人是谁?你跟那个小陈,是不是因为他?”
她的直觉,有时候准得可怕。
“不关你的事。”我把碎片小心翼翼地收进手心,站起身,想回自己那间小书房。
“站住!”她又一次叫住了我,“今天你不说清楚,别想进那个门!”
我们对峙着,像两头斗红了眼的牛。空气里充满了火药味,一点就着。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疲惫地问。
“我想怎么样?”她一步步逼近我,“我要你把那两千块钱要回来!从今往后,不许再跟那个女人有任何来往!不然,我们就去民政局!”
离婚两个字,她没说出口,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五十年的夫妻,竟然走到了这一步。
我看着她,这个跟我同床共枕了半个世纪的女人。她的头发白了,眼角爬满了皱纹,年轻时的泼辣,变成了现在的固执和多疑。我知道她没有恶意,她只是被恐惧和不安冲昏了头。
【内心独白】
离婚?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我怎么可能跟她离婚。我们没有孩子,这辈子就我们俩相依为命。如果分开了,她一个人怎么过?我一个人又怎么过?可是,老赵的嘱托,就像一座山压在我身上。一边是情义,一边是家庭,我被夹在中间,动弹不得。
“钱,我是不会要回来的。”我一字一句地说,声音不大,但很坚定,“我跟她,也没有你想的那种关系。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就这么着吧。”
说完,我不再理她,径直走进书房,把门反锁了。
我打开台灯,把那些照片碎片摊在桌上,一点一点地用透明胶粘。
我的手抖得厉害,好几次都粘歪了。
看着照片上老赵那张年轻的、充满朝气的脸,我的眼眶湿了。
老赵,赵建国。我们是同一年进的厂,同一个车间,同一个师傅带出来的。我们是师兄弟,更是过命的兄弟。
那时候的工厂,热火朝天。我们每天都跟机器打交道,手上脸上全是油污,但心里是亮的。我们比技术,比干劲,下班了一起去澡堂子,一起喝酒吹牛。
我技术比他好一点,但他为人比我仗义。谁家有困难,他总是第一个冲上去。厂里发的肉票、布票,他自己舍不得用,都给了家里孩子多的工友。
所有人都说,老赵是个好人。
可好人,未必有好报。
我把粘好的照片夹进一本厚厚的《机械原理》里。这本书,还是当年我们一起买的。
书页已经发黄变脆,上面用红蓝铅笔画满了各种标记和注释。有一页,还夹着一片干枯的了的树叶。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炎热的夏天,我们坐在车间的阴凉处,一边啃着冰棍,一边讨论着一个技术难题。
那时候的日子,真干净啊。干净得就像这本旧书里,没有一丝灰尘的字迹。
不像现在,什么都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灰。
第3章 医院的账单
冷战持续了好几天。
我和张桂兰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她不做我的饭,我也不跟她说话。我每天就着咸菜啃两个馒头,她自己煮点面条。
家里的空气,冷得像冰窖。
王大妈倒是热情不减,隔三差五就端着一碗自己包的饺子或者烙的饼过来,名为“劝架”,实为打探。
“桂兰啊,老林还没跟你服软呢?男人嘛,都好个面子。你给他个台阶下,这事就过去了。”
“他硬气着呢,我凭什么给他台阶?”张桂兰没好气地回敬。
“哎哟,你也是。都这把年纪了,还争什么对错。我跟你说,楼下那个小陈,我打听了,是个单亲妈妈,带着个孩子,怪可怜的。老林可能就是看她可怜,发发善心。”王大妈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口气。
“发善心?有拿自己养老钱去发善心的吗?她可怜,我就不可怜了?”张桂兰的声音又高了起来。
我在书房里听得一清二楚,手里的报纸被我捏得死紧。
这种被人当成谈资,在背后议论纷纷的感觉,比直接骂我一顿还难受。
这天下午,我出门去买点降压药,路过小区门口的药店,正好碰见小慧急匆匆地从里面跑出来。
她脸色惨白,手里捏着一张缴费单,眼眶通红。
“林大爷。”她看见我,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怎么了,小慧?出什么事了?”我关切地问。
“亮亮……亮亮发高烧,肺炎,住院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刚才去交住院费,还差一千多。”
我心里一紧。亮亮那孩子,我见过几次,很懂事,每次见我都甜甜地喊“林爷爷”。
“走,我跟你去医院。”我没多想,拉着她就往医院的方向走。
到了医院,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儿科病房里,全是孩子的哭闹声和家长的叹气声。
亮亮躺在病床上,小脸烧得通红,挂着点滴,睡得不安稳。
我二话不说,去缴费处把剩下的一千多块钱给补上了。
小慧拿着缴费单,眼泪“刷”地就下来了。“林大爷,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您。这钱,我发了工资一定马上还您。”
“说什么傻话。”我摆摆手,“孩子的病要紧。钱的事,以后再说。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
我陪她在病房外坐了一会儿,安慰了她几句。看着她单薄的肩膀,和那双因为疲惫和焦虑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老赵啊老赵,你看到了吗?你的女儿和外孙,过得太苦了。
【内心独白】
看着小慧那无助的样子,我心里一阵阵发酸。这不光是为了老赵。一个女人,拉扯一个孩子,在这个城市里,太难了。就像一棵小草,风雨一来,随时都可能被压垮。我这点钱,可能就是帮她撑一下腰,让她不至于倒下去。如果这点“闲事”我都不管,我这辈子学的“仗义”两个字,就白学了。
我从医院出来,心里沉甸甸的。
没想到,刚走到家门口,就看见张桂兰站在楼梯口,脸色铁青。
她手里,也捏着一张纸。
是我的银行取款凭条。今天早上我取钱的时候,忘了销毁,随手塞进了口袋里。估计是刚才在医院跑得急,掉出来了,被她捡到了。
“林卫国。”她叫我的名字,声音冷得掉冰渣,“你长本事了。现在不止是给钱,还直接陪着去医院了。你倒是说说,那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种?”
这句话,像一个惊雷,在我头顶炸开。
我气得浑身发抖,眼前一阵阵发黑。
“你……你简直是不可理喻!”我指着她,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不可理喻?”她把那张凭条狠狠地摔在我脸上,“证据都在这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林卫国,我算是看透你了!你这是要逼死我!”
她哭喊着,转身就往楼上跑。
我愣在原地,感觉天旋地转。
我这一辈子,自问行得正坐得端,没想到老了老了,却被扣上这么一顶“莫须有”的帽子。
这比骂我打我还让我难受。
这是一种诛心。
第4章 老旧的车间
跟张桂兰那次在楼道里大吵之后,我们彻底分居了。
她搬到了里屋,把门一锁,我们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这个家,比任何时候都要冷。
我的血压又高了,每天大把大把地吃药,但头还是晕得厉害。
我不想待在那个令人窒息的家里,白天就一个人出去瞎逛。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我们以前的工厂。
工厂早就倒闭了,只剩下一片破败的厂房和荒草丛生的院子。大门上那把生了红锈的铁将军,宣示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我从旁边一处塌了半边的围墙翻了进去。
车间里空荡荡的,机器早就被拉走卖废铁了,只剩下地面上一个个深色的印子,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机油味。
阳光从破了的窗户里照进来,形成一道道光柱,无数的灰尘在光柱里飞舞。
我走到我们以前的工位,伸出手,抚摸着空无一物的水泥台。
这里,曾经是我和老赵奋斗了半辈子的地方。
我闭上眼,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机器的轰鸣声,师傅的叫骂声,还有老赵爽朗的笑声。
“卫国,你看我这活儿怎么样?不比你差吧?”
“卫国,晚上去喝两杯?我弄到了半斤猪头肉。”
“卫国,你家桂兰又跟你闹别扭了?女人嘛,哄哄就好了。”
……
一幕幕,就像昨天才发生一样。
我慢慢地走到车间的东北角,那里,曾经放着一台巨大的冲压机。
就是在那台机器下面,老赵为了救我,被砸断了腿。
那天,我正在机器下面检修一个零件,没有注意到头顶的挂钩因为老化,已经出现了裂痕。老赵在不远处,他第一个发现了险情。
他大喊了一声“卫国,快出来!”,然后不顾一切地冲过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我推了出去。
我滚到了一边,只听到“轰隆”一声巨响,整个车间都震动了。
等我回头,就看到老赵倒在血泊里,他的右腿,被压在了沉重的机器部件下面,血肉模糊。
……
我蹲下身,用手触摸着那片冰冷的水泥地。
这里,什么痕迹都没有了。但那天的场景,那刺目的红色,却永远地刻在了我的脑子里,刻在了我的心上。
老赵因为那次事故,评了工伤,提前内退了。但他那条腿,再也没好利索。他从一个走路带风的壮劳力,变成了一个一瘸一拐的残疾人。
他不能再干重活,只能在厂门口看看大门,后来厂子倒闭,他连看大门的工作都没了。
他老婆走得早,就一个女儿,就是小慧。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可小慧也没念上好大学,早早地嫁了人,又遇人不淑,离了婚自己带着孩子。
老赵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他去世前的一个星期,把我叫到他家。那是一个又小又暗的房间,充满了药味。
他拉着我的手,那只曾经能轻松举起上百斤零件的手,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卫国,哥不行了。”他喘着气说,“我这辈子,没什么牵挂,就放心不下小慧和亮亮。我没给她们娘俩留下什么……”
“哥,你别这么说。”我眼泪止不住地流。
“你听我说完。”他用力攥了攥我的手,“卫国,当年要不是我,你现在肯定是厂里的总工程师,你比我有出息。我……我耽误了你。我走后,你帮我……帮我照看一下她们娘俩。就当……就当我这个当哥的,求你了。”
“我答应你!哥,我答应你!”我哭着点头。
“我算了一下,如果我没出事,干到退休,怎么也能多挣个十几二十万。这些钱,本该是留给小慧的。卫-国,你替我……替我还给她。不用多,每个月……给个一两千,让她们娘俩,别过得太苦就行。”
【内心独白】
老赵的嘱托,就是我的军令状。我这条命是他给的,我的后半生,可以说都是他用一条腿换来的。现在他走了,我替他照顾女儿外孙,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别说一个月两千,就是要我把所有退休金都拿出来,我也认。这点钱,跟一条命,跟一个兄弟的情义比,算得了什么?
我从回忆里惊醒,脸上已经全是泪水。
原来,我心里一直压着的,是这么沉重的一份承诺。
这份承诺,我不能对桂兰说。
不是不信任她,是我不能。我不能把老赵的伤疤揭开,再撒上一把盐。那是对逝去兄弟的不敬。
而且,以桂兰的性子,她知道了,一定会闹到小慧那里去。她会觉得,是我们家欠了她们的,她会用一种施舍和补偿的心态去对待小慧。
那不是我想要的,更不是老赵想看到的。
他希望女儿能有尊严地活着,而不是活在别人的同情和愧疚里。
所以,我只能自己扛着。
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心里,好像有块地方,变得无比坚定。
第5章 最后的通牒
从旧厂房回来,我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张桂兰看我的眼神,更加冰冷了。她可能觉得,我这是破罐子破摔了。
这天晚上,她把我叫到了客厅。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平静地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张纸和一支笔。
“林卫国,我们谈谈吧。”
我坐到她对面的小板凳上,心里已经有了准备。
“我今天去问了律师。”她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我们这种情况,没有孩子,财产也简单。就这套房子,还有那十几万的存款。”
我的心,还是被刺了一下。
“房子是单位分的,写的是你的名字。按理说,应该归你。但我们结婚五十年,我也有一半。”她看着我,眼神锐利,“存款,一人一半。我也不多要你的。”
她把那张纸推到我面前,“你要是同意,就在上面签个字。我们明天就去办手续。你去找你的‘家人’,我回我妹那去养老。从此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那张纸上,是她手写的“离婚协议书”,字迹歪歪扭扭,看得出写的时候,手抖得厉害。
我看着那几个字,感觉无比刺眼。
五十年啊。
从青丝到白发。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厂子倒闭,下岗分流,我生病住院……最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了,没想到,老了老了,却要因为这件事,走到尽头。
“你就这么不信我?”我抬起头,看着她。
“信?”她自嘲地笑了笑,“我怎么信?我让你解释,你不解释。我让你把钱要回来,你不同意。我亲眼看见你陪着她去医院,给她的孩子交钱。你让我怎么信?林卫国,我是个女人,我也是个要脸的人!我不想到了这把年纪,还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说我连自己男人都看不住!”
她的声音开始颤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她强忍着,没让它掉下来。
我看得出,她也很痛苦。她不是真的想离婚,她只是被我这种“顽固不化”的态度,逼到了绝路。她在用最极端的方式,逼我做一个选择。
要么,选择她,选择这个家。
要么,选择那个“秘密”。
【内心独-白】
桂兰把刀子递到了我手上,逼着我在她和老赵的承诺之间,划开一道口子。我知道,我只要说出真相,一切都会迎刃而解。她会理解,甚至会比我更主动地去帮助小慧。但是,我说不出口。那个承诺,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是刻在骨子里的。我不能把它变成夫妻吵架的筹码,不能让它沾染上一丝一毫的委屈和算计。
我沉默了很久。
整个屋子,只剩下挂钟单调的“滴答”声。
“房子,存款,都给你。”我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我净身出户。”
张桂兰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她可能想过我会发火,会辩解,会妥协,但她绝对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只有一个条件。”我继续说,“让我在这,再住一个月。一个月后,我搬走。”
说完,我站起身,没有再看她一眼,走回了我的书房。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的腿一软,靠在门上,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老赵,兄弟,我尽力了。
为了守住对你的承诺,我把家,弄丢了。
第6章 真相大白
离婚协议签了字,但我们谁也没提去民政局的事。
那个家,变成了一个奇怪的旅馆。我们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两个房客,共享着厨房和卫生间,却从不交谈。
张桂兰的眼睛,一天比一天红肿。她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做饭的时候,经常会走神,把盐当成糖。
我知道,她比我更难受。
这个家,是她操持了一辈子的心血。现在,这个家要散了。
离我承诺搬走的日子,越来越近。我开始默默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几件换洗的衣服,和我那些宝贝了半辈子的专业书。
这天下午,我正在书房里用一个纸箱装书,张桂兰推门进来了。
这是我们冷战以来,她第一次主动进我的书房。
她手里拿着一个信封,看样子很厚。
“林卫国。”她把信封放到我桌上,“这是七万块钱。我们存款的一半。你拿着。”
我愣住了。
“你这是干什么?”
“你不是要搬走吗?”她别过脸,不看我,“你一个老头子,没钱怎么过?别跟我说什么净身出户的气话。我张桂兰,还没那么狠心。”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胀。
“我不要。”我把信封推了回去。
“你必须拿着!”她急了,声音又高了起来,“你是不是觉得我欠你的?你是不是就想让我一辈子心里不好过?”
就在我们推搡的时候,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是小慧。
她站在门口,脸色比上次在医院见到时还要憔ें。她旁边,站着亮亮。孩子的小手,紧紧地攥着妈妈的衣角。
“林大爷,张奶奶。”小慧的声音很小,带着怯意,“我……我是来还钱的。”
她说着,从一个布袋里,掏出了一叠钱,有新有旧,还有很多零钱,用一根橡皮筋捆着。
“这里是三千五百块。您给亮亮交的住院费,还有……还有上个月的钱。我知道不够,剩下的,我下个月发了工资,一定……”
“谁让你来的?”我皱起眉,打断了她的话。
张桂兰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这一幕,眼神复杂。
“林大爷,您别生气。”小慧的眼圈红了,“我都知道了。王大妈……她都跟我说了。她说因为我的事,您和张奶奶闹得要离婚。大爷,我不能害了您。这钱,我不能要。我们孤儿寡母,受您这么多照顾,已经很感激了。不能再给您添麻烦了。”
她说着,就要把钱塞给我。
“我让你拿着!”我急了,一把推开她的手。
钱散落了一地。
亮亮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
“你凶什么!”张桂兰看不下去了,冲我吼了一句,然后蹲下身,一边帮着捡钱,一边安慰亮亮,“孩子别哭,别怕。”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小慧,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她这一跪,把我和张桂兰都惊呆了。
“张奶奶!”小慧抬起头,泪流满面,“您别怪林大爷,他……他都是为了我爸!”
张桂兰愣住了,“你爸?你爸是谁?”
“我爸叫赵建国。是林大爷以前一个车间的工友。”
(第三人称视角)
当“赵建国”这三个字从小慧嘴里说出来时,林卫国和张桂兰都僵住了。
张桂兰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赵建国,她当然记得。那个总是笑呵呵的,管她叫“嫂子”的男人。那个因为救了自己丈夫,而瘸了一辈子的男人。
她的目光,落在了书桌上那本摊开的《机械原理》上,书里夹着的那张粘好了的旧照片,露出了一个角。
照片上,年轻的林卫国旁边,那个笑得没心没肺的人,就是赵建国。
一切,都串起来了。
林卫国蹲下身,想去扶小慧,声音哽咽:“傻孩子,你起来,你这是干什么……”
小慧却摇着头,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林大爷,我爸临走前,都跟我说了。他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是您。如果不是为了救您,他不会残疾,您也不会因为心里过意不去,放弃了提干的机会,一辈子就当个普通技术员。”
这句话,像一颗子弹,击中了张桂兰的心脏。
她从不知道,林卫国还放弃过提干的机会。他从来没跟她说过。她只知道,那些年,比他资历浅的人一个个都升上去了,只有他,还在原来的位置上,一干就是一辈子。她还为此跟他闹过,骂他没出息。
“我爸说,您给我的钱,不是施舍,是还债。”小慧泣不成声,“他说,是他欠了您的。这笔钱,是您替他还给我的。可是,大爷,我们不能要。我爸用一条腿换了您一条命,这是情义,情义是不能用钱来算的!如果因为这点钱,让您家都散了,我爸在天之灵,也不会安息的!”
她把地上的钱,连同那个信封里张桂兰准备给林卫国的七万块钱,一股脑地推到张桂兰面前。
“张奶奶,您把林大爷的钱都收好。我们的事,我们自己能解决。我年轻,有手有脚,我能养活我的孩子。求求您,别跟林大爷离婚。他是个好人,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说完,她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整个房间,只剩下孩子的哭声,和两个女人压抑不住的抽泣声。
林卫国站在那里,这个倔强了一辈子的老人,此刻,早已是老泪纵横。
他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坚持,在这一刻,终于被理解了。
张桂兰看着跪在地上的小慧,又看看满脸泪痕的林卫国,她慢慢地走过去,颤抖着手,将小慧扶了起来。
“好孩子……快起来……”她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是奶奶……是奶奶错了。是奶奶小心眼,错怪你林大爷了,也委屈你了……”
她紧紧地抱住小慧,像抱着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儿。
两个女人,哭成了一团。
林卫国看着她们,又哭又笑。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暖暖的,照亮了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也照亮了每个人心里的阴霾。
第7章 一顿家常饭
那一天之后,家里的冰山,彻底融化了。
离婚协议书被张桂兰当着我的面,撕得粉碎。
她看着我,眼睛还是红的,但眼神里,没了怨恨和猜忌,全是心疼和愧疚。
“老林,”她给我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以前,是我不对。我……我给你道歉。”
我喝了一口粥,暖流从胃里,一直流到心里。
“都过去了。”我说,“你也是为了这个家。”
我们俩相视一笑,五十年的默契,又回来了。
第二天,张桂兰起得特别早。
她穿上那件只有走亲戚才穿的、藏青色的外套,提着菜篮子,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一个小时后,她回来了,篮子里装满了新鲜的排骨、活鱼,还有各种蔬菜。
“老林,你把那本《机械原理》拿出来。”她一边在厨房里忙活,一边喊我。
我不明所以,把书拿给她。
她翻到夹着那张旧照片的一页,小心翼翼地把照片取出来,找了个家里最好的相框,端端正正地装了进去,摆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照片上,我和老赵,笑得还是那么灿烂。
“建国兄弟,以后,你就在这看着。”张桂兰对着照片,像是在自言自语,“你放心,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你的外孙,就是我的亲外孙。有我们老两口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他们娘俩。”
我的眼眶,又湿了。
中午,张桂兰做了一大桌子菜。红烧排骨、清蒸鲈鱼、油焖大虾……比过年还丰盛。
“去,把小慧和亮亮叫上来,一起吃饭。”她把围裙解下来,推了推我。
我下楼敲开302的门。
小慧看到我,还有些不好意思。
“林大爷……”
“别叫大爷了。”我笑着说,“你张奶奶做了一桌子菜,叫你们娘俩上去吃饭呢。”
小慧和亮亮跟着我上了楼。
一进门,张桂兰就拉着小慧的手,把她按在饭桌的主位上,又把亮亮抱在怀里,一个劲儿地给他夹菜。
“亮亮,多吃点,看你瘦的。以后想吃什么,跟奶奶说,奶奶给你做。”
亮亮怯生生地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张桂兰,小声说:“谢谢奶奶。”
“哎,真乖。”张桂兰笑得合不拢嘴。
那顿饭,我们吃了很久。
张桂兰不停地给小慧和亮亮夹菜,嘴里念叨着:“小慧啊,你这工作太累了,要不辞了吧。我跟你林大爷商量了,我们俩的退休金,一个月也有五千多,够我们大家花了。”
“不行,奶奶。”小慧连忙摆手,“我得自己工作。我不能总靠你们。”
“什么叫靠?我们现在是一家人!”张桂兰把筷子一放,佯装生气,“你要是还跟我们见外,就是看不起我们。”
我笑着打圆场:“桂兰,让孩子自己决定。小慧有志气,是好事。我们帮衬着点就行了。”
小慧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那顿饭,没有再提钱的事,也没有再提过去的那些不愉快。我们聊着家常,聊着亮亮的学习,聊着小区里的琐事,就像一个最普通的家庭。
屋子里,充满了饭菜的香气和久违的欢声笑语。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每个人的脸上,暖洋洋的。
【内心独白】
看着眼前这一幕,我感觉这辈子,值了。对兄弟的承诺,我守住了。对桂兰的夫妻情分,我也没辜负。家,还是那个家,但又好像不一样了。它变得更大了,也更暖了。原来,真正的福气,不是你有多少钱,也不是你有没有儿女绕膝,而是你心里没有愧,身边有爱,饭桌上有笑声。
吃完饭,张桂兰拉着小慧的手,在小区里散步。亮亮跟在我们身后,一会儿追蝴蝶,一会儿踢石子。
王大妈又在楼下跟人聊天,看见我们这一行四人,眼睛都直了。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到张桂兰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和她紧紧牵着小慧的手,那些八卦的话,又都咽了回去。
她只是愣愣地看着我们,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不解。
后来,小区里开始流传一个新的说法。
“看见没,老林家,真是积德行善啊。”
“可不是嘛,把邻居处得跟亲闺女一样。”
“他家桂兰,现在天天给楼下那孩子做好吃的,比对自己亲孙子还亲。”
“唉,老林两口子没孩子,现在这样,也算是有了个伴儿。你看他们现在天天乐呵呵的,这才是真正的福气啊!”
我听着这些议论,心里很平静。
福气?
也许吧。
我只是做了一个男人,一个兄弟,一个丈夫,该做的事。
我抬头看了看天,天很蓝,云很白。
仿佛看到老赵,正在云端上,对着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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