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黄庭坚是“苏门四学士”之一，开创了影响深远的江西诗派，也是一位书法大家，位列“宋四家”。然而，在诗与书的盛名之下，黄庭坚还是一位深谙茶道的“茶客”。他对茶的喜爱，不仅仅停留在品饮的层面，更是将其融入了自己的文学创作，化为笔下无数清雅隽永的篇章。

黄庭坚是“苏门四学士”之一，开创了影响深远的江西诗派，也是一位书法大家，位列“宋四家”。然而，在诗与书的盛名之下，黄庭坚还是一位深谙茶道的“茶客”。他对茶的喜爱，不仅仅停留在品饮的层面，更是将其融入了自己的文学创作，化为笔下无数清雅隽永的篇章。

在他的众多咏茶诗词中，《满庭芳·茶》无疑是极具代表性的一首。这首词上片描摹北苑贡茶的珍贵与点茶过程的雅致，已是精妙绝伦；而下片更是令人拍案叫绝，词人旁征博引，连用五个典故，将品茶的意境与文人的雅兴推向了极致，充分体现了其“无一字无来处”的创作风格。

一代文宗

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号山谷道人，晚号涪翁，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他自幼聪颖好学，博览群书，治平四年（1067年）进士及第，从此步入仕途。

黄庭坚的仕途并非一帆风顺，他的一生屡遭贬谪，但这反而成就了他在文学与书法上的卓越高度。作为江西诗派的开山之祖，黄庭坚强调“点铁成金”与“夺胎换骨”，主张从前人的诗文中汲取养料，推陈出新。他的诗歌语言力求奇崛，意境追求生新，对后世产生了巨大影响。

黄庭坚雅好品茗，对茶道有很深的研究。宋代是中国茶文化的鼎盛时期，点茶、斗茶之风盛行。黄庭坚身处其中，耳濡目染，对茶的品鉴、茶器的选择、点茶的技艺都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

他一生写下了大量与茶相关的诗词，据统计，其咏茶诗作高达八十多首，加上十余首咏茶词，数量可谓北宋诗人之冠。这些作品不仅记录了他与苏轼等友人的茶事活动，也寄托了他的人生态度与审美情趣。

《满庭芳·茶》正是这样一首将茶事、友情与文思巧妙融合的杰作。

北苑春风

在深入解读下片精妙的用典之前，我们有必要先来品味词的上片，因为它为整首词奠定了清雅高华的基调。

北苑春风，方圭圆璧，万里名动京关。碎身粉骨，功合上凌烟。尊俎风流战胜，降春睡、开拓愁边。纤纤捧，研膏溅乳，金缕鹧鸪斑。

词的开篇便点出了茶的尊贵出身——“北苑春风”。“北苑”指的是位于福建建瓯的北苑御茶园，是宋代最负盛名的贡茶产地。从五代闽国时期开始，这里便成为皇家茶园，所产之茶专供皇室。

到了宋代，北苑贡茶更是名冠天下，成为帝王贵胄与文人骚客竞相追捧的顶级茶品。词中的“春风”二字，既点明了采茶的时节，又赋予了茶叶以灵动鲜活的生命气息，仿佛春风拂过，茶香四溢。

“方圭圆璧”形容的是茶饼的形状。宋代流行的是团茶，也称饼茶。工匠们将茶叶蒸青、捣碎、压模而成，形状各异。圭为方形，璧为圆形，皆为古代祭祀用的珍贵玉器。

黄庭坚以此为喻，不仅形象地描绘了茶饼的规整形态，更极言其价值连城，堪比国家重器。

“万里名动京关”，则写出了北苑贡茶声名远播，从遥远的福建一路风靡至京城汴梁。

接下来，“碎身粉骨，功合上凌烟”两句，将制茶的过程与历史功臣的卓著功勋联系起来，想象奇特，意蕴深刻。制作团茶，需要将茶叶捣碎研磨成膏，这便是“碎身粉骨”。“凌烟阁”是唐太宗为表彰功臣而建的阁楼，能够画像于此是臣子的至高荣誉。

黄庭坚认为，这珍贵的北苑贡茶，经过“碎身粉骨”的磨砺，最终成为上供给君王的珍品，其功劳足以与凌烟阁上的开国元勋相媲美。这一比喻，既赞美了茶的奉献精神，也暗含了文人渴望建功立业、报效国家的理想。

“尊俎风流战胜，降春睡、开拓愁边”写的是茶的功效。在宴席之上（尊俎），茶的清雅风流胜过了酒的醇厚浓烈。它能驱散春日的困倦（降春睡），也能排解内心的忧愁（开拓愁边），提神醒脑，怡情养性。

最后三句“纤纤捧，研膏溅乳，金缕鹧鸪斑”，则将镜头聚焦于点茶的优雅情景。“纤纤”指的是女子纤细的手。宋人点茶，先将茶饼研磨成细粉，放入茶盏，再注入沸水，用茶筅击拂，使茶汤与水充分交融，泛起一层细腻的白色泡沫，称为“乳花”。这一过程，即为“研膏溅乳”。

盛放这乳白色茶汤的，是“金缕鹧鸪斑”茶盏。鹧鸪斑盏是建窑所产的黑釉瓷器，釉面呈现出如同鹧鸪鸟羽毛一般的斑点，是宋代斗茶所用的极品茶具。

试想，在饰有金色纹路的鹧鸪斑盏中，乳白色的茶沫与深沉的釉色相互映衬，由一双纤纤玉手捧着，这幅画面是何等的赏心悦目，充满了无尽的雅趣。

典故迭出

如果说上片是对茶的形、功、境的精致描绘，那么下片则是词人思想与才情的恣意挥洒。黄庭坚在此处连用五个典故，将品茶的体验与古代先贤的风流韵事紧密结合，极大地拓展了词的内涵与深度。

相如，虽病渴，一觞一咏，宾有群贤。为扶起灯前，醉玉颓山。搜搅胸中万卷，还倾动、三峡词源。归来晚，文君未寝，相对小窗前。

第一个典故出自《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书中记载，西汉大才子司马相如“常有消渴疾”。“消渴疾”是古时的一种病名，症状为多饮、多食、多尿、身体消瘦，类似于今天的糖尿病。

黄庭坚在这里引用此事，并非实指茶会中的人真的有病，而是一种巧妙的代入。他将茶客们对茶的渴望，比作司马相如的“病渴”，既显得风趣，又恰如其分地表现出品茶之人在闻到茶香、看到茶色后那种急欲一饮为快的迫切心情。原文如下：

《史记·卷一百一十七·司马相如列传第五十七》：相如口吃而善著书。常有消渴疾。与卓氏婚，饶于财。其进仕宦，未尝肯与公卿国家之事，称病间居，不慕官爵。

第二个典故“一觞一咏，宾有群贤”，化用了东晋书法家王羲之《兰亭集序》中的名句。永和九年三月三日，王羲之与谢安、孙绰等四十一位名士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行修禊之礼。

他们“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意思是大家坐在弯曲的水渠旁，一边饮酒，一边赋诗，极尽风雅。

黄庭坚将此情此景移植到茶会中，以茶代酒，以品茶论道代替饮酒赋诗。这使得原本普通的茶会，瞬间拥有了兰亭雅集的风韵，提升了整个活动的文化格调。参与茶会的宾客，也仿佛都成了王羲之那样的“群贤”。原文如下：

王羲之《兰亭集序》：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第三个典故“为扶起灯前，醉玉颓山”，出自南朝宋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容止》。书中描绘魏晋名士嵇康的醉态：“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意思是说嵇康这个人，清醒时像孤松一样挺拔，喝醉了之后，则像一座玉山将要倾倒，风度依然不凡。

后人便用“玉山颓”或“醉玉颓山”来形容人酒醉后潇洒飘逸的神态。

黄庭坚在此处将酒醉化为“茶醉”，写茶客们在灯下尽兴品茶，心神俱醉，飘飘然如玉山之将颓。这是一种精神上的陶醉，是沉浸在茶香与文思中的忘我状态。

第四个典故“搜搅胸中万卷”，来源于唐代著名“茶仙”卢仝的《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诗，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七碗茶歌》。

卢仝在诗中以极其传神的笔触，描绘了喝茶从第一碗到第七碗的奇妙感受。其中写到第三碗时说：“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意思是三碗茶下肚，感觉搜遍了自己干枯的肠子，只有读过的五千卷文字在里面。这是一种饮茶后文思泉涌、灵感迸发的状态。

黄庭坚化用此句，将“枯肠”与“五千卷”扩展为“胸中万卷”，气势更为宏大，表明品茶不仅能激发灵感，更能将自己平生所学融会贯通，在胸中翻腾搅动，呼之欲出。原文如下：

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

第五个典故“还倾动、三峡词源”，则借用了“诗圣”杜甫《醉歌行》中的诗句。杜甫在这首诗中称赞他的侄子杜勤才华横溢，写道：“词源倒流三峡水，笔阵独扫千人军。”意指其文思如三峡之水倒流般汹涌澎湃，势不可当。

黄庭坚借此来形容茶客们在茶的作用下，文思大发，创作的激情如同三峡之水奔腾不息。

这五个典故，从渴望（病渴），到雅集（一觞一咏），到醉态（醉玉颓山），再到文思的激发（搜搅胸中万卷）与喷涌（三峡词源），环环相扣，层层递进，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宋代文人以茶会友、以茶论文的雅趣。

以茶会友

这首词的下片，看似是在写司马相如，实则句句都在写眼前的茶会。词人以司马相如为引，巧妙地将茶、酒、文、情融为一体，展现了一幅生动的宋代文人雅集图。

开头的“相如，虽病渴”看似突兀，实则是点睛之笔。它不仅引出了下文一系列与文人雅士相关的典故，更重要的是，它建立了一种情感上的共鸣。

在座的茶客，都是司马相如、王羲之、嵇康这样的风流名士的追随者和精神上的继承人。他们对茶的追求，正是对这种高雅文化生活的向往。

词中描写的茶会，不仅仅是简单的品饮活动，更是一场精神的盛宴。在茶的作用下，朋友们得以“开拓愁边”，忘却世俗的烦恼。

在清雅的氛围中，大家“一觞一咏”，交流思想，切磋学问。茶激发了他们的创作灵感，使得“胸中万卷”得以“搜搅”，最终化为“三峡词源”般的锦绣文章。这正是宋代文人所追求的理想社交方式——以茶为媒，以文会友，在物质享受之上，获得精神的愉悦与智性的提升。

词的结尾“归来晚，文君未寝，相对小窗前”，再次回到司马相如的故事。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爱情佳话千古流传。

黄庭坚用这个温馨的场景收尾，余韵悠长。它既是对司马相如风流韵事的完整呼应，也为这场酣畅淋漓的文人茶会增添了一抹温情。

夜深人静，茶兴未尽，带着满腹的诗情画意归家，还有知己在窗前等候，共享这份宁静与喜悦。这种境界，既是词人的想象，或许也是他内心深处对理想生活的一种期盼。

结语

黄庭坚的这首《满庭芳·茶》，上片工笔细描，刻画北苑贡茶的形制之美、点茶过程之雅；下片则大笔挥洒，连用五个典故，将品茶的境界与文人的雅兴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全词引经据典，却又运用自如，毫无堆砌之感，真正做到了苏轼所称赞的“无一字无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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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国子学书法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