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半坡之下,隔着厚厚的雨幕,我瞧见有道气障覆在他周身,似有若无地闪着碎光,将天地间的阴潮与这人分离开。
《天月破剑》
我师兄又惨又穷。
宗门被灭,师尊被俘,师弟师妹下落不明。
他自己背着把破剑,吃一顿饿三天。
却肯将我带在身边,给我买大馒头吃。
「等你想起爹娘姓甚名谁,一定要记得还钱啊!」
「嗯嗯!」
我暗暗祈祷,自己一定要出身富贵,才好报答师兄。
可等不到我恢复记忆,师兄就又把我丢了。
他只留下一袋馒头,还有一封信。
【东泽将在四域大会上处决我师尊,我要去救他。
【我走后馒头省着点吃,以后不必还了。】
我哭得肝肠寸断,抱信追了出去。
却不慎失足滚下山坡,磕伤了脑袋。
于是想起。
我原来自东泽。
那个将处决师兄师尊的东泽掌门,正是我爹。
1
我第一次见师兄时,他在除妖。
我是那个妖。
半坡之下,隔着厚厚的雨幕,我瞧见有道气障覆在他周身,似有若无地闪着碎光,将天地间的阴潮与这人分离开。
他身边的胖子就不太幸运了。
躲在三把油纸伞下,仍旧被淋了一身。
「高人,怎么还不动手?」
胖子搓着手,谄媚笑道。
师兄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又看向我:
「我只除妖,不杀人。」
「你管她这模样的叫人啊?」那胖子瞪圆了眼,「此妖女可是霸占了我这后山数月,生吃了我百来只鸡,还、还……」
他撩起下袍,露出膝上还支着的木拐。
「还弄折了我一条腿!」
他嗷呜嗷呜叫了几声,愤懑难消,「你今日必须给我把她杀了!」
「她真是人,我杀不了。」
师兄似有些不耐烦,咬牙扔下这句,便不管不顾地往回走。
却听胖子连啐了好几口,追出来骂道:
「我呸!你算个狗屁高人!在我府上白吃白喝这么些天,就想一走了之了?
「来人啊——」
他一声令下,身后的仆从迅速一拥而上,将师兄团团围住。
师兄看上去十分为难。
他应是真的无法杀人,所以只能选择与胖子妥协,将我带走。
雨雾氤氲,师兄飞身一跃,定在我跟前。
我这才看清他的脸。
面白如纸,衬得双眼如雪中墨梅,透出冷傲与漠然。
他的睫毛浓密纤长,犹如在眼周埋了一圈乌丝,说话前要先眨两下。
「你——」
一语未落,我身上骤然发出几道银光,灼伤他伸来的手。
师兄不满地「嘶」了一声。
我惊得一缩,警惕地后退半步,再抬眼时,他已收回眼底的戾气。
「怕什么,我又不害你。」
他放轻语气,不大自然地曲了曲手指。
我目光循着向下,一一落在他分明的指节、腰间的佩剑,以及垂挂的一只精巧面具上。
是兔子面具。
我深深倒吸一口气。
那两只粉白的耳朵,让我莫名觉得他是个好人。
于是思绪一转,也有样学样,鬼使神差交出了手。
可这一伸便是一愣。
因为他们来时,我才刚手撕完一只鸡。
此时掌心还染着鸡血,混合泥沙和雨水,牢牢粘着几撮鸡毛。
较之对面那只宽厚洁净的大掌,显得有些不堪入眼。
师兄也愣了。
他垂眸仅犹豫半息,便将手缩了回去。
旋即折下一根树枝甩来,略显嫌弃道:
「牵这个。」
2
霁雨初晴。
洗净身上血污后,我跟着师兄来到镇上的面饼摊。
这会儿我还不叫他师兄。
「兔叔。」
脱口而出这个称谓,我指着笼中热气腾腾的红枣糕,试探问:
「我可以吃这个吗?」
「不可以。」
师兄疑惑一瞬,而后又面无表情地抄了两个凳子,招呼我一起坐,「来,吃馒头。」
见他手中晃着的白团子也冒出热气,我没犹豫,眼巴巴凑了上去,接过猛啃。
狼吞虎咽的模样,着实把师兄吓得不轻。
「有这么好吃吗?」
我不语,只是一味地塞馒头。
他不知道,我已经很久没吃过热乎的东西了。
自半年前从山间醒来,只在那胖子的府中喝了几天热汤,此后就一直待在那后山中喝雨水,扒鸡肉。
两个馒头下肚后,我又喝了一大碗菜叶汤。
正想向师兄再讨一碗,他却已然起身,引我至几步外的路口。
此处有面发光的大墙,墙前有几人驻足仰首,盯着墙面上滚动的人像。
师兄转过身,用树枝轻点我的肩头:
「你既懂些招式保护自己,想来出身不会太差,出走半年,家人定是在寻你。
「此处是四域一境通用的寻人布告榜,我看你也有十五六七的模样,该懂得自己找回家的路。
「行了,我很忙的,就此别过。」
他说完扔了树枝便走,头也不回,很是果断。
我在原地愣了片刻,脑子还没缓过神,脚下却已迈步跟上。
一条街。
两条街。
行至第三条街的一处巷口,师兄停下脚步。
他叉着腰,侧身对我,语气有些暴躁:
「你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萍水相逢,我给你买馒头吃,已是仁至义尽。」
我没想惹恼他,忙解释道:
「我不是故意要跟着你。
「只是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家。」
我如今的记忆,始于半年前的一个雪夜。
天很黑,风很冷。
我被冻得没有知觉,只能迟钝地朝唯一的光亮走,结果误闯入人家的宅邸。
那胖男人起初待我和善,给了我热食和炭火。
还让人帮我换了新衣裳,请我住又香又暖的屋子。
可才不过几天,他便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非要往我身上靠。
「我并非有意伤他,是某天夜里我惊醒,发现有人在扯我的被子,我一抬手,就有道银光射出,把他推出去好远。
「他的腿就是这么折的,我没想到会那般严重。」
我不愿回忆那时的情景,而今说起,声音还会不自觉地发抖。
但看师兄愈发阴沉的脸色,生怕错了时机,他便再没兴趣听我的来历,只得硬着头皮,倒豆子般继续道:
「从那以后,胖男人就将我关起来,他不再给我东西吃,还每日叫人来欺负我。
「但因为有这银光护着,他们无法近我的身。」
我摊开双手告诉师兄,银光非我所控。
似乎只要我受到威胁,它就会出现。
师兄审视的眸光落在我的掌心,几乎要将它们盯出洞来。
我忽记起,这银光也曾伤过他。
「兔叔。」我强作镇定地深呼吸,为自己辩解,「我没有胖男人说得那样坏。」
我没有霸占他的后山。
是因为一逃出那座宅子,就有人将我逼进山中。
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好躲在半坡的草棚鸡舍里,那儿暖和些,还能看清来追我的人。
我也没有吃他家百来只鸡。
只吃了两只。
我实在是太饿了。
数月来,仅靠野草和树上掉下的烂果子充饥,魂识仿若游离在身体外,让我无法分辨真实和虚幻。
有一回我梦见自己喝上了鸡汤,清醒后,就见怀中软绵绵地躺着一只鸡,已经被拧断了脖子。
「兔叔,那是我第一次偷吃鸡,今日是第二次。」
我羞愧地低下了头。
看着师兄的影子被斜阳拉长,延伸至我的脚边。
他静静地站着,手腕搭在腰侧的剑柄上,姿态懒散,好像并不在意我说了什么。
师兄不应我,我只能一直说下去。
将这半年的经历,一五一十讲给他听。
从日暮说到天黑,说得口干舌燥,饥肠辘辘,才听他缓缓开口:
「你在这儿别动,等我。」
我不明所以,老实照做。
师兄闪身没入夜色中,不过一个馒头的功夫就回来了。
他不由分说地揪起我的后领,飞上屋顶。
我茫然惊愕:「兔叔?」
师兄皱眉:「再叫叔,我就把你扔了。」
我闭嘴了。
可跑了几步,终究没忍住问:
「我们为什么要跑啊?」
师兄定定望着前方:
「有人在追我们。」
「谁啊?」
「赵家的人。」
没记错的话,那个胖男人是姓赵。
「赵家的人为什么要追我们?」我喉间一紧,心跳不由得加快,「是胖男人派来的吗?他是不是又想来杀我?」
话落时,师兄已带我飞出十余里外,落在寂静的城垛上。
月华如水,浸润着脚下大地与彼此的身形。
我抬眼看向师兄。
几丝碎发从他额角垂下,随风擦过双颊飞扬,模糊那张本就古井无波的脸。
四目相交,师兄平静地松开我的衣领,垂眸眨了眨眼,淡声道:
「他不会再来杀你。
「因为我方才已经把他杀了。」
3
我师兄就这样成了我师兄。
他说我运气好,正赶上他需要行善积德的时候。
在我恢复记忆前,他会一边除妖,一边帮我找爹娘。
但有个前提。
「以后只能管我叫师兄。」师兄俯身凑来,要我看清他的脸,「我看上去很老吗?比你也大不了几岁吧?」
师兄说他已忍了我许久,要是再叫叔,一定给我好看。
我努力作出乖巧的模样,狠狠点头:
「知道了,师兄!」
在师兄面前,我不敢造次。
毕竟从见他的第一面起,我就觉得他有点东西。
他说起杀人,就像在谈论馒头硬不硬一般容易。
提起除妖,更如碾死一只蚂蚁似的举重若轻。
可奇怪的是,我非但不怕他,反倒觉得心中暖暖的。
只是有个问题,一直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
「师兄,你不是不杀人吗?」我嚼着馒头,含糊问道,「那姓赵的胖子也是人呀。」
此时,距我们离开赵家所在的县城已过了五日。
但在百里之外的小镇上,还能听见有关赵胖子暴毙而亡的消息——
「那奸商终于死啦?」
「谁干的?干得好哇!」
「此乃天降神祝!是哪位侠义之士出手?」
……
街上人们议论纷纷,却不知他们口中的侠士,正蹲在隔壁无人的巷子里啃馒头。
师兄同样含糊地应我:
「我的确不杀人,可他是坏人。」
师兄咽下最后一口,撇眼盯向我停在嘴边的半个馒头,虎视眈眈。
「坏人不死,就会害了好人。」
我认为他说得有理,可转念一想,心情难免复杂。
「师兄,怎么判断好人和坏人?」
「他们不是欺负你吗?欺负你的就是坏人。他们还骗了我,骗我的也是坏人。
「贪偷烧杀抢掠,做这些事的都是坏人。」
师兄顿了顿,抬手一指,「你这馒头到底吃不吃,不吃给我。」
我早已没了胃口,悻悻地把剩下的馒头交给师兄。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坏人。」
算起来,我在赵家白吃白住是贪,在后山杀鸡是偷。
师兄杀坏人,会不会某天也杀了我呢?
我心中大骇,对师兄的敬畏又多了几分。
忐忑之际,却听他幽幽道:
「问问便知道了。」
我怔然:「问谁?」
师兄:「问剑。」
他猛然站起身,按住腰间的剑柄。
掌心一张一合,剑刃破风而出。
这还是我头一回看师兄拔剑出鞘的模样。
那剑身约莫我的一掌宽,荡漾着琉璃光彩。
从头至尾,先是如朝霞争辉艳丽,后似清泉漱石净透,再往下——
再往下没了。
剑身戛然而止,剑光也在转瞬间黯淡,化作斑斑锈迹。
我有些惊讶,师兄这么厉害,居然拿着一把断剑。
「这剑……」
这剑也太破了吧。
我生怕冒犯了师兄,支支吾吾说不出后话,踟蹰时,但闻头顶一道击空声响起。
我仰首定睛,却见师兄手持断剑,向我劈来。
那速度之快,让我一时呆愣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完了,师兄突然发疯要砍我——这是我闭上眼前最后的念头。
然而几息过去,预想中的痛感并未到来。
我缓缓睁眼,发现那柄断剑已然凭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漫天飞羽。
晶莹的羽毛映着我的影子,飘飘然将我环绕,
它们拂过我的脸颊,如轻啄般摇曳落下,渐渐在地上形成一个旋涡。
我沉浸于这惊艳之景,久久失语。
而师兄就立在这旋涡外望着我,眼波无澜。
不知过了多久,羽毛悠扬而起,飞回师兄手中,重新凝聚成生锈的剑身。
我迟钝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仿佛那轻柔的触感还停留其上。
再看师兄,他也正凝视着自己手中的剑出神。
「师兄?」我小声唤他,「你的剑怎么说呀?」
师兄抬眸,神色怪异,语调却仍是平淡:
「它说,你是它见过的最可怜的人。」
4
师兄的剑有个很美的名字,善听。
剑如其名,除恶生辉,斩善生锈。
若非主人动了杀念,它在触及良善之人时,会自动化作翩翩飞羽,是一把彻头彻尾的圣心剑。
善听如今只剩半截了。
师兄说,他努力斩杀邪祟妖物,是为了让善听长回去。
自从知道了此事,我便对善听格外留意。
旁观几回师兄大展身手后,我跟在他身侧,谨慎地戳了戳善听,半信半疑地问:
「师兄,善听真的会长长吗?」
看着没变化啊。
师兄:
「……
「它已经长了一点。」
据说善听最短的时候,只有一指长。
是师兄一心向善,游历各处除害,才有它如今的模样。
相较于他的辉煌战绩,我有更好奇的事情。
「师兄,你是不是杀过很多好人?」
所以善听才会生锈成这样。
杀了多少?为什么杀他们?
我有许多话想问,可每次一开口,师兄就会撤回一把善听,不让我摸了。
他的脾气还是不好,但对我多少有了几分宽容:
「管好你自己的事。
「名字想起来了?爹娘想起来了?回家的路会找了?」
「没、没,不会找。」
我心虚地耷拉下脑袋,听见师兄沉沉叹了声气,很是恨铁不成钢道:
「那你倒是快想。
「跟着我,只会变得更可怜。」
我不太认同这个说法。
虽说忘记了过去,但我觉着,如今的日子也挺好。
唯一的遗憾是,几乎天天吃馒头。
我跟了师兄没几天,就知道他很穷。
有钱人家受邪物侵扰,会早早请人来驱逐。
只有穷苦的人家,才会等来师兄这样路见不平的拔剑相助。
自然,他们拿不出什么丰厚的报酬,至多是几个铜钱。
师兄总是坦然接受,然后拿铜钱去给我买馒头。
一天一顿,一顿两个。
「你之前吃过生肉,若不是有银光护体,早就丢了小命。
「所以要多吃馒头补补,知道吗?」
起初我感激涕零,连连称是。
然不过三日,我看着那白花花的团子,属实是忘本负义,难以下咽。
我有强烈的直觉,从前的自己,应是不吃这东西的。
于是乎,我吃馒头的时间越变越长。
从一开始狼吞虎咽,到现在拖拖拉拉撕着馒头皮,味同嚼蜡。
我也想过找师兄求情,要他给我买红枣糕吃。
可每当这念头一出,目光便会下意识落在师兄和我的衣裳上。
那是一次路遇山洪后,一位老妇人好心送我们的。
师兄的那件破了几个洞,我的这件差点破了几个洞。
一见到这几个洞,我就会默默把撕下的馒头皮又粘回去,哽咽吞下。
哎,算了,还是吃馒头吧。
我师兄真的太穷了。
5
我就这么懂事又善解人意地跟着师兄。
看他一次次剑起剑落。
看善听一寸寸茁壮成长。
终于在善听长回到四分之三时,师兄告诉我,我们很快要离开中境,踏入北原的地盘了。
师兄:「入北原后要更加小心。」
我疑惑:「为什么?」
师兄不懂我的疑惑:「因为那里遍地都是祝修啊。」
我眨了眨眼:「祝修是什么?」
这一天,师兄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斥巨资包下道旁茶水铺的一块小木桌,仔细盘问起我来。
「你不知道祝修?」
我摇头。
「祝是什么东西,还记得吗?」
我摇头。
「四域一境?」
我还是摇头。
师兄很想骂人:「那你怎么不早说?」
我有点委屈:「师兄,你也没问呀。」
师兄沉默了。
好半晌,他淡定抿了口茶,得出结论:
「你不是失忆,你是脑子坏掉了。」
师兄问我是不是石头变来的,毕竟在这片无妄大陆上随便抓一个三岁小儿过来,都能数出四域一境。
「东泽西陇,南漠北原,再加一个中境,合称四域一境。」
师兄顺了块空碟,在上下左右各贴了片茶叶,在碟缘围成一圈。
「这片无妄大陆被妄水环绕,中境又被四域包围其中。
「祝修来自四域,中境则住着凡人。」
我拍额恍然:「我懂了。」
师兄:「不,你不懂。」
四域与中境虽接壤,可祝修和凡人却有着天壤之别。
祝修一生下来就被上天所「祝福」,赐予「祝力」,拥有超越凡人的天赋和修炼的资格。
「而凡人不管再怎么努力,穷尽一生也无法达到祝修的起点。」
「所以显而易见的,祝修看不起凡人,凡人却得倚仗祝修的力量,免受邪祟所害。」
茶汤见底,师兄摩挲着杯壁,目光飘远。
「大概是这么些个意思,但现实情况远比这复杂得多。
「以后你就知道了。」
师兄点到为止,似乎并不想继续说下去。
作为他肚子里的半条蛔虫,我看出他心情低落,便也不再追问,只道:
「师兄这么厉害,是哪一域的祝修?」
我其实只想挑个保守的话题来缓和气氛。
却不想这样一句简单的话,让师兄想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只答了三个字:
「第五域。」
6
师兄经常爱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来捉弄我,看我气急败坏,然后哈哈大笑。
因此后来我总会多留个心眼,不怎么把他的故作深沉放在心上。
可偏偏这回,他说的是真的。
我们进入北原的当日,夜色已深。
师兄抱着善听去探路,要我在原地等他。
我一向听话,奈何饿了好些天,闻见一道奇异的香气后,便不知不觉循着那气味走入一家富丽堂皇的酒楼。
这酒楼不似寻常酒楼。
不在大门前挂招牌,反倒挂了一面镜子。
我路过时瞧了一眼,看那镜子无甚特别,便也不多在意。
前来招待的店家还算和善,并没有因我穿着破旧而白眼冷落,十分细致地同我介绍起自家菜色。
我听得只咽口水,再看那单子上的标价,不由得挠了挠额角,冒出几滴冷汗。
肯定吃不起啊,早该料到的。
我有些懊恼。
正是骑虎难下的时候,一抬眼,碰上师兄一脸焦急地从楼前走过。
我忙喊他:「师兄,我在这!」
师兄闻声回头,面上松懈几许,旋即敛眉瞪了我一眼,径直走来。
然而刚踏上酒楼的石阶,门前那面镜子却倏然迸出几道火光,如一串串锁链,自上而下将他层层缠绕。
猩红盘踞胀大,几欲将这晦冥夜色烧出个洞来。
师兄被束缚其中,立时动弹不得。
同一时刻的酒楼内部,满座喧哗止息,众人纷纷侧目,以一种惊恐而鄙夷的眼光看向门外。
「嚯,来了个残种。」
冗长的沉默过去,一道冷冽的声音幽幽响起。
随后,阵阵破碎声在耳旁炸开。
有人扔了杯盏,有人掷了银箸。
他们骂道:
「残种滚出去!别脏了我们的地!」
「单凭一个残种也敢来这地方?」
「残种怎么还没被杀光?」
我身边原本和颜悦色的店家也突然变脸,大嚷着要人把师兄赶走。
突如其来的变故给了我当头一棒。
我像一个被推下山崖的人,愕然回眸,望向那一张张狰狞的面庞。
为什么?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师兄?
他们凭什么这么对师兄?
火舌在师兄身上肆意舔舐,我感到心口也窜出一团火,愈烧愈烈。
而师兄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
他不动声色地对我摇摇头,暗示我不要马上跟来。
随后伸指发动善听出鞘,斩灭火光,兀自离去。
一刻钟后,我捡着善听留下的浮毛找到了师兄。
身前是一涓清浅的溪流,他靠在半人高的残垣上昂首望天,不知在想什么。
「师兄。」
我深吸一口气,艰涩唤道。
「对不起,要不是我乱跑……」
「无妨,但没有下次。」
师兄轻嗯了声,没让我再说下去。
他直起身子朝我走来,神色如常。
「不过你这祸也不是白闯的,起码明确了一件事。」
师兄话尾扬起,透着几分愉悦。
潺潺水流映在他眼底,粼光微动。
见师兄眼底含笑,我心中一下子松快不少,方才的郁闷也抛之脑后,赶忙问他:
「是什么事呀?」
伴随话落的,是一阵迎风赶来的衣袍鼓动。
模糊的身影从天而降时,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师兄已将我护在身后,挡住来人的视线。
以及他落下的剑。
利刃相撞,彼此退开数十步远的距离。
师兄别过脸,小声提醒,要我别说话。
我点点头,往他背后缩了又缩。
可其实那个身着白衣,神态倨傲的男子并未给予我半分眼神。
他目光直勾勾地望着师兄,咬牙发出一声冷冷的嗤笑。
「南闻济,果然是你。
「你有胆量杀光同门,怎么没胆自己去死?」
7
夜莺惊声展翅,瞬息间落叶窸窣,只余空枝震颤。
我的心同样无法平静,耳中皆是善听嗡嗡的剑鸣。
我听不懂,却能感觉到它的悲伤。
月下二人持剑僵持,那男子继续说道:
「南闻济,相岁则养了你这么个东西,真是看走了眼。
「他如今孤身赴东泽被问罪,你这个做徒弟的,却有空跑来我北原闲逛?」
他句句激昂,每个字都像是从刀口磨出来的,似是愤怒到了极点。
然而这般尖锐的质问,却又同暴雨没入深潭,消失得悄无声息。
「白瑜简,你到底在气什么?」
过了很久,师兄才开口。
他呼吸平缓,不疾不徐。
「我没记错的话,你父亲北原三长老是个顽固的纯血派,我杀了这么多弃祝,你不应该高兴吗?
「还是说这么多年过去,你仍对师尊当初放弃收你为徒耿耿于怀,如今还想与我一较高下,多输几次?」
「——南闻济!」
师兄气人真的很有一套。
那个叫白瑜简的男子被彻底激怒,疾风骤起,他脚步迅速逼近。
就在我以为他要与师兄打起来时,又听见他的剑凌空一转,没入剑鞘。
「罢了,我今日不同你打,想杀你的人这么多,可不能让你这么便宜就死了。
「不过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东泽掌门傅镇千最是痛恨相无山的人,相岁则身为相无山宗主,更是他的眼中钉。」
白瑜简顿了顿,语调更沉。
「你难道忘了,相岁则身上还有祝咒。
「若四域判决他有罪,你以为傅镇千会拿他如何?」
师兄嗤笑,不以为然,「我师尊能凭他想如何就如何?」
「南闻济,你总是自以为是得让我恶心。」
白瑜简嘴下也毫不留情。
他冷笑几声,驻足片刻后,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你别以为杀了那些弃祝就算两清,相无山始终欠四域一个交代。」
白瑜简飞身离开,我也从师兄背后冒出了头。
「师兄?」我用眼神表示关切。
师兄安抚地拍了拍我的头,眉眼罕见的温柔。
「没事,他一直看我不顺眼。」
我怔了怔,没在师兄的笑意中感受到多少真实,相反,我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沮丧难过。
我想安慰他,可我不懂的东西太多,什么弃祝,相无山,祝咒……
啊,头有点疼。
我挠了挠额角,抬眼见师兄正抱着善听探路,便不想打扰他,独自走到溪边蹲下,找了块趁手的石子,在湿泥上写起来。
于是我惊喜地发现,原来自己是识字的,甚至会很多字。
「南闻纪?南闻霁?」
我涂涂改改,试图写出师兄正确的名字。
入神思忖间,被一声轻笑打断了思绪。
「不是这个字。」
突然被师兄抓包,我有些窘迫。
还没来得及狡辩,师兄已从后头伸来一只手,牵着我写下一个字。
「是这个济。」师兄道,「我师尊说,这是济时行道的济。」
来源:灵玉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