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陈铭坐在沙发上,手里攥着一个遥控器,电视屏幕却是黑的,像一块冰冷的墓碑。
引子
空气是凝固的。
陈铭坐在沙发上,手里攥着一个遥控器,电视屏幕却是黑的,像一块冰冷的墓碑。
他已经维持这个姿势很久了,久到窗外的天光从刺眼的白,过渡到温柔的橘,最终沉淀为一片浓稠的墨。
屋子里没有开灯。
黑暗像温暖的羊水,也像冰冷的海水,将他包裹。在这里,他才能感到一丝安全,仿佛可以暂时从现实里剥离出去。
林微离开三个月了。
时间这个概念,变得很奇怪。有时候,他觉得那场葬礼就像发生在昨天,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依然盘踞在他四肢百骸。
有时候,他又觉得她已经走了很多年,她的音容笑貌,在记忆里蒙上了一层毛玻璃,看得见轮廓,却触摸不真切。
唯一真实的,是这个房子里无处不在的,她的痕迹。
玄关处,她那双最爱穿的米色高跟鞋还静静地摆在鞋架上,鞋尖上落了薄薄一层灰。
阳台上,她养的那盆绿萝,因为缺水,叶子已经有些发黄,蔫蔫地垂着头,像一个同样在哀悼的小生命。
卧室的衣柜里,还挂着她的睡裙,上面残留着他熟悉的,淡淡的茉莉花香的洗衣液味道。
陈铭不敢去触碰这些东西。
它们是圣物,也是酷刑。
每一次不经意的瞥见,都像一把钝刀,在他的心脏上反复切割。
手机在茶几上震动起来,嗡嗡的声音在死寂的客厅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没有动。
手机不知疲倦地响着,像一个执拗的信使,一定要把消息传达到。
最终,他还是妥协了,缓缓地伸出手,拿过手机。
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岳母。
他的手指悬在接听键上,迟迟没有按下。
电话那头的人,是林微的母亲。那个曾经待他如亲生儿子,如今却让他感到无比复杂和愧对的女人。
电话终于自动挂断,客厅重归寂静。
但几秒钟后,它又一次固执地响了起来。
陈铭叹了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划开屏幕,将手机贴在耳边。
“小铭啊。”
岳母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暖意,从听筒里传来。
“……妈。”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划过木头。
“晚饭……吃了吗?”
“……吃了。”他撒了谎。冰箱里空空如也,他已经两天没有正经吃过东西了。
“那就好,那就好。”岳母在那头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明天……明天是你爸生日,你……有空过来吃顿饭吗?”
陈铭沉默了。
他想拒绝。他害怕踏进那个同样充满了林微回忆的家,害怕面对二老那两双写满悲伤的眼睛。
那会让他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你妹妹小悦也从学校回来了,特地给你带了你爱吃的茶叶。”岳母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恳求,“就……就当是陪我们两个老的,吃顿饭,好不好?”
小悦。
林悦。
林微唯一的妹妹。
那个和他妻子有着七分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女孩。
陈铭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脸。
最终,他听见自己用干涩的声音说。
“……好。”
第一章 沉寂的晚宴
门开了。
岳父林国栋站在门后,曾经挺直的脊梁,似乎在这几个月里被看不见的重担压弯了一些。
他的头发白得更厉害了,眼角的皱纹也深得像刀刻。
“小铭,来了。”他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
“爸。”陈铭低声喊道,换上了拖鞋。
那是一双蓝色的男士拖鞋,还是他和林微一起逛超市时买的。
屋子里的陈设一如往昔,空气中飘散着饭菜的香气,混合着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岳母王秀兰系着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
“快来,就等你了。”她的热情显得有些刻意,眼神却不住地往他脸上瞟,带着担忧和审视。
“妈。”
陈铭把手里提着的水果和补品放在玄关的柜子上。
“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跟自己家一样。”王秀兰嗔怪道,把他往餐厅里推。
餐厅的灯光很亮,照得桌上每一道菜都油光发亮。
四菜一汤,都是他过去最喜欢吃的。糖醋排骨,油焖大虾,西湖醋鱼,还有一盘清炒的西兰花。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在桌边摆放碗筷。
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牛仔裤,扎着一个高高的马尾,随着她的动作,马尾在脑后轻轻晃动。
听见门口的动静,她转过身来。
“姐夫。”
林悦冲他笑了笑,嘴角边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
陈铭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呼吸有瞬间的凝滞。
太像了。
真的太像了。
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鼻子,甚至连笑起来时嘴角上扬的弧度,都和林微如出一辙。
但又不一样。
林悦的眼神更明亮,更清澈,像一汪没有被任何事物污染过的清泉。她的笑容里,充满了属于二十岁女孩的,那种未经世事的烂漫和活力。
而林微的眼神,是温柔的,沉静的,像一湖秋水,能倒映出他所有的狼狈和不安。
“小悦回来了。”陈铭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
“嗯,放暑假了。”林悦把最后一双筷子摆好,拉开一张椅子,“姐夫,快坐。”
饭桌上的气氛,很诡异。
岳父岳母不停地给他夹菜,仿佛想把这三个月的亏欠都弥补回来。
“小铭,多吃点,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这个虾,你最爱吃的,我特地去市场挑的最新鲜的。”
陈铭默默地吃着,味同嚼蜡。
他能感觉到,三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他身上。
岳父的目光是沉重的,带着审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望。
岳母的目光是关切的,但那关切背后,似乎还藏着别的,更复杂的东西。
而林悦的目光,是直接的,带着好奇,也带着一种他读不懂的怜悯。
“小铭啊,最近工作怎么样?”林国栋喝了一口杯子里的白酒,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还行。”陈铭咽下嘴里的米饭。
“别太累了,身体要紧。”王秀兰立刻接话,“有什么事,就跟家里说,别一个人硬扛着。”
“我知道,妈。”
“你这孩子,就是报喜不报忧。”王秀兰说着,眼圈就红了,“微微在的时候,就老说你,让你别那么拼……”
她提到了那个名字。
那个所有人都小心翼翼避开,却又始终悬在饭桌上方的名字。
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林国栋的脸色沉了下去,瞪了妻子一眼。
林悦低下头,默默地扒着碗里的饭。
陈铭握着筷子的手,微微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妈,我没事。”他听到自己说,“都过去了。”
这句话,他说得轻飘飘的,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王秀兰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强行把话题转了回来。
“对了,小悦这次回来,就不住宿舍了。她一个女孩子,在外面我们也不放心。”
陈铭“嗯”了一声,没有多想。
“她课业不多,平时也挺闲的。”王秀L继续说道,目光落在他脸上,“你那房子,那么大,一个人住也冷清。要不……让小悦搬过去陪陪你?她还能帮你做做饭,打扫打扫卫生,你们姐弟俩,也能有个照应。”
来了。
陈铭的心猛地一沉。
他终于明白了这顿晚宴的真正目的。
这不是一顿简单的家庭聚餐,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试探,甚至是一次温情的逼宫。
他抬起头,看向林悦。
女孩也正看着他,眼神里有些慌乱,脸颊微微泛红,似乎对母亲这番话也感到意外。
但她没有开口反驳。
“妈,这不合适。”陈铭放下筷子,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抗拒。
“怎么不合适了?”王秀兰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她是微微的亲妹妹,就是你的亲妹妹!你一个人在家,我们不放心!让她过去照顾你,我们才安心!”
“我能照顾好自己。”
“你怎么照顾自己?”王秀兰的情绪有些激动起来,“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人瘦了一圈,胡子拉碴的,家里的灯泡坏了都没人换!微微要是看见你这样,她该多心疼啊!”
又是林微。
她总是能恰到好处地,用林微来作为武器,精准地刺向他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地方。
“妈,姐夫他……”林悦似乎想说什么。
“你别说话!”王秀兰打断了她,目光灼灼地盯着陈铭,“小铭,你就听妈一句劝。我们……我们已经失去一个女儿了,不能再看着你这样作践自己。我们就把你当亲儿子看。”
“是啊,小铭。”一直沉默的林国栋也开了口,声音低沉,“你妈说得对。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
这三个字,像一座山,沉甸甸地压在陈铭的心上。
他无法反驳。
他看着二老那充满期盼和哀伤的眼睛,看着林悦那张酷似亡妻的脸。
拒绝的话,在嘴边盘旋了很久,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顿饭的后半段,是在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默中结束的。
陈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
他只记得,临走时,王秀兰把一个行李箱塞到了林悦手里,然后对他说:“小悦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你开车,正好顺路把她带回去。”
他没有反对。
或者说,他已经失去了反对的力气。
车子行驶在城市的夜色里,窗外的霓虹灯光怪陆离,像一个个模糊的色块,飞速地向后退去。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发动机轻微的嗡鸣。
林悦坐在副驾驶座上,双手抱着膝盖,头靠着车窗,看着窗外。
从陈铭的角度,只能看到她柔和的侧脸轮廓,和在路灯光影下微微颤动的睫毛。
“对不起,姐夫。”
过了很久,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寂静。
“我爸妈他们……”
“不关你的事。”陈铭打断了她,眼睛依旧看着前方的路。
“他们只是……太想姐姐了。”林悦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也太担心你了。”
陈铭没有说话。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但他无法接受。
这种以爱为名的安排,让他感到窒息。
车子停在了公寓楼下。
陈铭熄了火,却没有立刻下车。
“上去吧。”他看着前方,没有回头。
林悦解开安全带,也没有动。
“姐夫,”她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亮得惊人。
陈铭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没有。”他移开视线,“别多想。”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她追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陈铭沉默了。
他不是不敢看她,他是害怕。
害怕在她脸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害怕这种日复一日的面对,会模糊掉他对林微的记忆,又或者,会让那些记忆以一种更残忍的方式,变得更加清晰。
“我只是……还没准备好。”他最终低声说道。
这是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林悦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
她轻轻地“哦”了一声,然后推开车门,拎着自己的行李箱,走下了车。
陈铭坐在车里,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消失在单元楼的门洞里。
他没有立刻跟上去。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燃。
猩红的火光在黑暗中明灭,烟雾缭绕,模糊了他的脸。
他知道,从今晚开始,有些事情,已经彻底失控了。
第二章 不速之客
陈铭在楼下抽了三根烟。
直到烟盒空了,他才把烟头捻灭在路边的垃圾桶里,然后推开车门。
他希望,等他上去的时候,林悦已经找好了客房,安顿下来,最好已经睡着了。
这样,他们就可以避免任何不必要的交流。
然而,当他用钥匙打开门时,迎接他的,不是想象中的安静,而是一室通明。
客厅的灯大开着,明晃晃的,刺得他眼睛有些疼。
林悦没有在客房,她甚至没有去管自己的行李箱,那个粉色的箱子还孤零零地立在玄关。
她正系着一条明显不合身的围裙——那是林微的围裙,一条印着卡通猫咪的蓝色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着。
水龙头像是在冲洗着什么,发出哗哗的声响。
“姐夫,你回来了。”
听到开门声,林悦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脸上沾了一点水渍,笑容却很明亮。
“我看了下冰箱,什么都没有。我给你煮碗面吧?我妈让我带了些自己做的肉臊。”
陈铭站在门口,没有动。
他看着她身上那条熟悉的围裙,看着她站在林微曾经站过的位置,做着林微曾经为他做过无数次的事情。
一种强烈的荒谬感和被侵犯感,瞬间攫住了他。
“不用了。”他的声音比他预想的要冷硬得多,“我不饿。”
林悦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她擦了擦手,从厨房里走出来,有些局促地站在他面前。
“可是……你晚饭根本没吃多少。”
“我说,我、不、饿。”他一字一顿地重复道,眼神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冰冷。
空气仿佛凝结了。
林悦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她咬着嘴唇,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看到她这个样子,陈铭的心里又升起一丝悔意。
他不该这样的。她只是个二十岁的女孩,她只是在听从父母的安排,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关心。
他把怒火和抗拒,发泄在了一个无辜的人身上。
“对不起。”他揉了揉眉心,声音软了下来,“我不是针对你。我只是……有点累。”
“没关系。”林悦立刻抬起头,对他摇了摇头,像是怕他反悔似的,“是我不好,我没问你就自作主张了。”
她解下身上的围裙,仔细地叠好,放在一旁的餐桌上。
那个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一件珍贵的瓷器。
“客房在那边,你自己收拾一下吧。被子和床单都在柜子里,是干净的。”陈铭指了指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
“嗯,好。”
林悦点点头,拉起自己的行李箱,朝客房走去。
她的背影看起来有些落寞。
陈铭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然后轻轻地关上了门。
客厅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环顾四周,这个他曾经无比熟悉的家,因为另一个人的闯入,突然变得陌生起来。
空气中,不再是单一的,属于他和林微的,沉寂的记忆的味道。
它混入了一丝新的,属于林悦的,带着青春气息的洗发水香味。
这让他感到烦躁,不安。
他脱掉外套,把自己重重地摔进沙发里,闭上了眼睛。
那一晚,他睡得很不好。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那个下着暴雨的夜晚。刺耳的刹车声,金属碰撞的巨响,还有林微在他怀里,身体一点点变冷的触感。
“陈铭……好好……活下去……”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像风中的烛火,随时都会熄灭。
他想抓住她,想把她拉回来,却只抓到一片冰冷的虚空。
他猛地从梦中惊醒,浑身都是冷汗。
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
他坐起来,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
又是这个梦。
三个月来,这个梦像一个永远无法摆脱的诅咒,夜夜纠缠着他。
他起身,想去倒杯水。
走出卧室,却发现客厅的灯是亮着的。
林悦正蜷缩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毯子,似乎已经睡着了。
她的眉头微微蹙着,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茶几上,放着一杯水,还是温的。
陈铭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她听到了吗?
听到他梦中的呓语和挣扎了吗?
所以,她才会在这里,守着他?
他走过去,想把她叫醒,让她回房间去睡。
但他的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他看着她沉睡的脸,那张和林微如此相似,却又如此不同的脸。
在这一刻,这张脸上没有白天的活力和刻意的讨好,只有一种脆弱和疲惫。
陈铭的内心,第一次,对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产生了一丝动摇。
他轻轻地拿起那杯水,一饮而尽。
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噩梦带来的些许寒意。
他没有叫醒她。
他只是回到自己房间,拿了一床更厚的被子,轻轻地,盖在了她的身上。
第二天早上,陈铭是被一阵食物的香气唤醒的。
他走出卧室,看到林悦正在厨房里忙碌。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一碟煎得金黄的鸡蛋,还有两根油条。
“姐夫,你醒了?快来吃早餐。”
林悦看到他,立刻笑了起来,梨涡浅浅,像清晨的阳光一样,明媚得有些晃眼。
“你起得这么早?”
“我习惯了。”她把一双筷子递给他,“在学校每天都要晨跑。”
陈铭坐下来,看着眼前的早餐。
小米粥熬得火候正好,软糯香甜。
是他熟悉的味道。
是以前每个周末,林微都会为他准备的味道。
他拿起勺子,喝了一口粥,一股暖流从胃里升起,瞬间蔓延到全身。
“好吃吗?”林悦在他对面坐下,双手托着下巴,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嗯。”
“那就多吃点。”她笑得更开心了,“以后你想吃什么,就告诉我,我给你做。”
陈铭没有回答。
他只是低着头,一口一口地,把那碗粥喝得干干净净。
他知道,他正在默许一些事情的发生。
他正在允许这个女孩,带着她姐姐的影子,一点一点地,渗透进他已经死水一潭的生活。
他抗拒过。
但此刻,面对着这碗温暖的小米粥,他突然觉得,自己很累。
累到,连抗拒的力气,都没有了。
第三章 记忆的重影
林悦的到来,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
虽然没有激起惊涛骇浪,却让那潭死水,泛起了一圈圈无法忽视的涟漪。
她是个很勤快的女孩。
每天早上,陈铭都能在餐桌上看到准备好的早餐。
他晚上下班回家,迎接他的,不再是冰冷的黑暗和死寂,而是一室温暖的灯光,和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
这个曾经空旷得只剩下回音的房子,开始重新被生活的气息填满。
林悦很少主动和他聊起林微。
但她会用一些很巧妙的方式,把林微带回到这个家里。
她会哼着林微生前最喜欢的那首歌,打扫房间。
她会买来林微最爱吃的那种芒果,切成小块,放在他面前的果盘里。
她甚至会穿着林微留下的一件家居服,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那件衣服对她来说有些宽大,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让她看起来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陈铭起初是抗拒的。
每一次,当他在林悦身上看到林微的重影时,他的心都会像被利刃划过一样,疼痛难忍。
他想让她停下来。
他想告诉她,不要再模仿了,你不是她。
但他开不了口。
因为他发现,自己可耻地,对这种“重影”产生了一丝依赖。
他像一个溺水的人,明知道抓住的是一根稻草,却还是不由自主地,用尽全力。
周末,天气很好。
陈铭本打算在家里待上一整天,用睡眠和酒精来麻痹自己。
但林悦一大早就把他从床上拉了起来。
“姐夫,别睡了,我们去打扫书房吧。”
书房。
那是这个家里,陈-铭最不敢踏足的禁地。
因为那里,封存着关于林微最完整,也最鲜活的记忆。
林微是个作家,虽然没什么名气,但她一直坚持着自己的热爱。
那个小小的书房,是她的天地。里面有她所有的手稿,她看过的每一本书,她用过的每一支笔。
她走后,陈铭就把书房的门锁上了。
他害怕看到那些东西。
“我不想去。”他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不行。”林悦的声音很坚决,她用力地拽着他的被子,“姐姐的东西,总要有人整理的。你不能让它们一直待在黑暗里,发霉。”
“发霉了才好。”陈铭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闷闷的,“全都烂掉,全都消失,才好。”
被子外面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听到林悦带着哭腔的声音。
“姐夫,你怎么能这么说?”
“姐姐那么爱惜她的那些宝贝,你怎么能让它们发霉?”
“你是在惩罚它们,还是在惩罚你自己?”
陈-铭的身体僵住了。
他猛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林悦站在床边,眼睛红红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他看着她,声音冰冷。
“我是不懂。”林悦倔强地回望着他,眼泪终于顺着脸颊滑落,“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关起来,不懂你为什么要把所有关心你的人都推开。我只知道,如果姐姐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她一定会比死还难过。”
又是姐姐。
又是林微。
陈铭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他想反驳,想怒吼,但看着她那张挂着泪痕的,酷似林微的脸,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最终,他颓然地垂下肩膀。
“好。”他说,“我去。”
书房的门打开了。
一股尘封已久的气息扑面而来。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空气中投射出一条条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
一切都维持着林微离开时的样子。
书桌上,她的电脑还开着,屏幕上是一个空白的文档,光标在固执地闪烁。
旁边放着一杯早已干涸的咖啡,杯沿上,还留着一个淡淡的口红印。
墙边的书架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她所有的藏书。
陈铭站在门口,不敢再往前走一步。
这里的每一个细节,都在提醒他,那个曾经存在于此的鲜活生命,已经永远地消失了。
林悦没有说话。
她只是走进去,打开窗户,让新鲜的空气和阳光流淌进来。
然后,她拿起抹布,开始一点一点地,擦拭书架上的灰尘。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充满了虔诚。
陈铭看着她的背影,鬼使神差地,也走了进去。
他走到书桌前,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冰冷的电脑屏幕。
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一阵恍惚。
他仿佛能看到,林微就坐在这张椅子上,戴着防辐射眼镜,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回头对他笑的样子。
“姐夫,你看这是什么?”
林悦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回过头,看到林悦正站在一个书架前,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
那个笔记本,他认得。
那是林微的日记。
“别看!”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一个箭步冲过去,想要把日记本抢过来。
林悦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把本子抱在了怀里。
“我……我不是故意的。”她结结巴巴地解释,“我只是擦灰的时候,它自己掉下来的。”
陈铭看着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知道,他不该迁怒于她。
但他控制不住。
那是他和林微之间,最私密的领地,他不允许任何人闯入。
“给我。”他的声音嘶哑。
林悦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日记本递给了他。
陈铭接过本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靠着书架,缓缓地滑坐在地上。
他翻开日记本。
熟悉的,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十月三日,晴。今天和陈铭去看了电影,他居然看睡着了,像个小猪一样,真可爱。】
【十一月十二日,阴。和他吵架了,很小的事情,但我就是很生气。可恶的是,他给我买了一块提拉米苏,我就原谅他了。我真是个没有原则的吃货。】
【一月五日,雪。我们结婚了。我看着他单膝跪地,给我戴上戒指的样子,我就知道,这个男人,我没有选错。陈铭,往后余生,请多指教。】
一页一页,一行一行。
全都是关于他的,琐碎的,温暖的日常。
陈铭看着看着,视线开始模糊。
一滴滚烫的液体,砸在了纸页上,迅速地晕开了一小团墨迹。
他以为自己早就哭干了眼泪。
却没想到,在这些故纸堆里,他依然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把脸深深地埋进日记本里,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压抑了三个月的悲伤,在这一刻,终于决堤。
他哭得像个孩子。
林悦没有来安慰他。
她只是安静地,蹲在他的身边,把一张纸巾,轻轻地塞进了他的手里。
然后,她拿起另一块抹布,继续沉默地,擦拭着这个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的侧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陈铭在恍惚中觉得。
她不像林微了。
她就是她自己。
是林悦。
一个,正试图把他从黑暗的深渊里,一点一点拉出来的,女孩。
第四章 模糊的界限
那次在书房的失声痛哭,像一场仪式。
它打破了陈铭一直以来伪装的坚硬外壳,也微妙地改变了他和林悦之间的关系。
他不再那么刻意地回避她,回避她身上那些属于林微的影子。
他开始默许她的存在,默许她用自己的方式,参与到他的生活里。
他们之间的相处,变得有了一丝“日常”的味道。
晚上,他们会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视。
通常是林悦在看,看那些吵吵闹闹的综艺节目。陈铭只是陪着,手里拿着一本书,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做,只是放空。
客厅里,电视的声音,林悦时不时的笑声,和他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
这种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噪音,驱散了长久以来的死寂,让陈铭感到一种久违的,近乎虚幻的安宁。
有时候,林悦看电视会睡着。
她的头靠在沙发背上,嘴巴微微张着,呼吸均匀而绵长。
陈铭就会像第一次那样,关掉电视,拿来被子,轻轻地盖在她身上。
他会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一会儿她沉睡的脸。
他发现,林悦和林微,睡着的样子,一点都不像。
林微睡觉很安静,像一只猫。
而林悦,睡着了也不安分,偶尔会咂咂嘴,或者说一两句含糊不清的梦话。
这种发现,让陈铭感到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愧疚和轻松的释然。
界限,就是在这样一个个安静的夜晚,一点一点,变得模糊的。
转折发生在一个周末的晚上。
那天,岳父岳母又打来电话,照例询问了他的近况,然后话锋一转,就落到了林悦身上。
“小悦在你那儿,还习惯吧?没给你添麻烦吧?”王秀兰的声音里透着试探。
“没有,她很好。”陈-铭如实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王秀兰在那头笑了起来,“有她陪着你,我们也就放心了。你们年轻人,有共同话题,不像我们两个老的,就知道唠叨。”
陈铭没有接话。
他知道岳母想听什么,但他给不了她想要的答案。
挂了电话,他心里有些烦躁。
他走到阳台,点了一根烟。
“又抽烟。”
林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身上还穿着那件印着卡通猫咪的宽大家居服。
“我妈又催你了?”她走到他身边,靠着栏杆,看着远处的城市夜景。
“没有。”陈铭否认。
“别骗我了。”林悦转过头,看着他,“我都知道。”
她的眼神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明亮。
“他们……想让我代替我姐姐,是吗?”
她把话说得如此直白,让陈铭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
他猛地吸了一口烟,烟雾呛进了肺里,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别胡说。”他斥道。
“我没有胡说。”林悦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不像一个二十岁的女孩,“从他们决定让我搬过来住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了。”
陈铭沉默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承认,还是否认?
似乎都不对。
“那你呢?”他掐灭了烟,反问道,“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他想从她口中,听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他希望她说,这一切都只是父母的安排,她自己根本没有这种想法。
这样,他心里的负罪感,或许能减轻一些。
然而,林悦却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她的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陈铭的心上。
“时间不早了,去睡吧。”他最终选择了逃避,转身准备回屋。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林悦突然从身后,抓住了他的手腕。
她的手很凉,但手心却有些潮湿。
陈铭的身体僵住了。
这是她第一次,和他有这样直接的肢体接触。
“姐夫。”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如果……如果我说,是呢?”
轰的一声。
陈铭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瞬间一片空白。
他缓缓地转过身,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阳台的光线很暗,他看不太清她脸上的表情。
只能看到,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固执而又脆弱的光。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的声音干涩。
“我知道。”她点头,抓着他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知道你是我姐夫,我知道我姐姐才刚走,我知道这样做不对,不道德……”
她每说一句,声音里的颤抖就更厉害一分。
“可是……我控制不住。”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是在姐姐的婚礼上。那时候我就觉得,能嫁给你的女孩子,一定很幸福。”
“姐姐走了,我比谁都难过。可是,看到你那么痛苦,我比难过更难过。”
“我搬过来,一开始确实是爸妈的意思。但后来……后来就不是了。”
“我看着你一个人在深夜里做噩梦,看着你对着姐姐的照片发呆,看着你明明很难过却要装作没事的样子……我就想,如果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就好了。”
“我想让你重新笑起来,想让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我想……代替姐姐,照顾你。”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
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带上了浓重的鼻音。
陈铭彻底愣住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在他眼里,一直是个孩子,一直是他亡妻的替代品的女孩,居然对他抱着这样的感情。
他感到荒唐,震惊,还有一丝……被看穿的狼狈。
“你疯了。”他挣开她的手,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ar的慌乱,“我是你姐姐的丈夫。”
“可她已经不在了!”林悦的情绪也激动起来,声音拔高了,“活着的人,难道就要一辈子都活在过去吗?!”
“这跟活在过去没关系!”
“那跟什么有关系?!”她逼近一步,仰着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你敢说,这段时间,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吗?你敢说,你每天晚上给我盖被子的时候,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妹妹吗?!”
陈铭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他无法回答。
因为他发现,自己不敢去深究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她的照顾,是出于一种责任,一种对亡妻的愧疚的延伸。
但真的是这样吗?
当他习惯了每天早上有她准备的早餐,习惯了每天晚上回家时那盏为他而留的灯,习惯了她在身边时那种若有若无的,鲜活的生命气息……
这其中,真的没有掺杂任何别的东西吗?
他不敢想。
“林悦,你还小。”他最终只能用这种苍白无力的话来搪塞,“你现在只是一时冲动,把对我的同情和对你姐姐的思念,混淆成了别的东西。”
“我不是小孩子了!”林悦固执地反驳,“我很清楚我自己在想什么,做什么!”
她突然踮起脚尖。
一个柔软的,带着一丝凉意的吻,轻轻地,印在了他的嘴唇上。
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陈铭却像是被电流击中一般,浑身僵硬。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他能听到的,只有自己和她,同样紊乱的心跳声。
“现在,”林悦退后一步,与他拉开距离,她的脸在夜色中,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但眼神却异常坚定,“你还觉得,这只是同情吗?”
第五章 酒后的失控
那个吻,像一枚投入湖心的炸弹。
在陈铭的世界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接下来的几天,他和林悦之间的气氛变得异常尴尬和微妙。
他们刻意地避免独处,甚至避免眼神的交汇。
林悦不再像以前那样,黏在他身边。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或者去图书馆,很晚才回来。
餐桌上的饭菜依旧,但两个人却相对无言。
那种重新降临的,令人窒息的沉默,让陈铭感到无比烦躁。
他发现,自己竟然开始怀念起以前那种,虽然有些别扭,但至少充满了生活气息的相处模式。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恐慌。
他开始用工作和酒精来麻痹自己。
每天都加班到很晚,然后去酒吧,喝到酩酊大-醉,才肯回家。
他想用酒精,来冲刷掉那个吻留下的触感,冲刷掉林悦那双固执而明亮的眼睛,冲刷掉自己内心深处,那些不敢承认的,正在悄然滋生的东西。
周五晚上,他又喝多了。
被同事送回家的时候,已经快要午夜。
他跌跌撞撞地用钥匙开门,一进屋,就踢到了什么东西。
他低头一看,是林悦的行李箱。
那个粉色的,她刚来时带来的行李箱。
客厅的灯亮着。
林悦坐在沙发上,没有睡。她换下了家居服,穿上了来时的那身衣服,白色T恤,牛仔裤。
她似乎,是在等他。
“你要走?”
陈铭靠着墙,努力让自己站稳,酒精让他的舌头有些打结。
“嗯。”林悦站起身,看着他,“我跟爸妈说了,我想回学校住。”
“为什么?”
“这里……不适合我。”她垂下眼帘,声音很轻。
陈铭的心,莫名地抽痛了一下。
他知道,她是想逃。
而他,是逼她逃跑的罪魁祸首。
一股混合着酒精和怒气的火焰,从他心底烧了起来。
他为什么要让她走?
凭什么她可以这样轻易地,闯进他的生活,把他搅得天翻地覆,然后又这样轻易地,说走就走?
“不准走。”
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力气很大,像是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姐夫,你喝多了,放开我。”林悦挣扎着,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我没喝多。”他把她拽到自己面前,俯下身,几乎是贴着她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说,不、准、走。”
浓烈的酒气,喷在她的脸上,让她有些不适地别过头去。
“你凭什么不让我走?”她也来了脾气,用力地想甩开他的手,“你不是讨厌我吗?你不是觉得我别有用心吗?我走了,不是正好合了你的意?”
“谁说我讨厌你?”
“你!”
“我没有!”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酒精放大了他所有的情绪,也摧毁了他所有的理智和伪装。
他只知道,他不能让她走。
他不能再让这个好不容易才照进他黑暗世界里的一丝光亮,就这样熄灭。
他不能再回到过去那种,一个人守着一座空房子的,行尸走肉般的日子。
“林悦……”
他的声音突然软了下来,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哀求的脆弱。
他用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
她的皮肤很光滑,很细腻。
“别走……好不好?”
林悦停止了挣扎。
她抬起头,看着他。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色的血丝,眼神迷离而又痛苦,像一头被困在陷阱里的野兽。
“留下来……陪我……”
他的嘴唇,不受控制地,覆上了她的。
这一次,不再是蜻蜓点水。
而是一个充满了掠夺和占有意味的,深吻。
混合着烟草和酒精的,属于男性的气息,瞬间侵占了她所有的感官。
林悦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想推开他,理智告诉她应该这么做。
但她的身体,却不听使唤。
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滚烫,能感觉到他紊乱的心跳,能感觉到他吻里的,那种绝望的,孤注一掷的挣扎。
她的手,不知不觉地,环上了他的脖子。
她开始生涩地,回应他。
酒精是最好的催化剂,也是最好的借口。
它让所有被压抑的情感,所有不敢承认的欲望,都有了一个可以宣泄的出口。
陈铭的吻,开始变得越来越深入,越来越失控。
他抱着她,将她压在冰冷的墙壁上,手指笨拙而又急切地,想要解开她T恤的扣子。
就在这时,他含糊不清地,呢喃出一个名字。
“……微微……”
林悦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让她瞬间清醒。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不是在吻她,林悦。
他只是透过她,在吻另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
她只是一个替代品。
一个,可悲的,影子。
一股巨大的悲伤和屈辱,瞬间淹没了她。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推开了他。
陈铭被她推得一个踉跄,后退了两步,靠在了沙发上。
他茫然地看着她,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有这么大的反应。
“你看清楚!”
林悦指着自己,对他嘶吼道,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你看清楚!我不是林微!我不是我姐姐!”
“我叫林悦!你听到了没有?我叫林悦!”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着,充满了绝望。
陈铭脸上的迷醉,一点一点地褪去。
他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的女孩,看着她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他终于,清醒了。
他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多么混蛋的一件事。
“对……对不起……”
他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这样苍白无力的音节。
“我……我喝多了……”
“喝多了?”林悦冷笑一声,眼泪却流得更凶了,“你每次都拿这个当借口!”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在你眼里,我就是我姐姐的影子!你对我好,给我盖被子,不让我走,都只是因为我长得像她!”
“你根本……就没把我当成一个独立的人来看待!”
“你太自私了,陈铭!你太自私了!”
她哭喊着,控诉着。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刀,狠狠地扎进陈铭的心脏。
他无力反驳。
因为她说的,全都是对的。
他就是这么一个自私的,懦弱的,沉溺在过去,还要拉着别人一起陪葬的混蛋。
他伤害了林微,如今,又在伤害她的妹妹。
巨大的愧疚和自我厌恶,将他彻底吞噬。
他看着林悦那张被泪水浸透的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
她不是林微。
她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自己的骄傲和尊严。
而他,亲手,把这一切都打碎了。
“对不起……”
他想走上前去,想为她擦掉眼泪,想跟她好好地道歉。
但他刚迈出一步,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酒精的后劲,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让他再也支撑不住。
他的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是林悦那一声,带着哭腔的,惊恐的尖叫。
“姐夫!”
第六章 清醒的挣扎
宿醉的头痛,像有一把电钻在颅骨里持续作响。
陈铭艰难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卧室天花板。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刺眼的光斑。
他坐起身,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努力回想昨晚发生的事情。
破碎的,混乱的片段,在他脑海里闪回。
酒吧的喧嚣,酒精的灼热,林悦的行李箱,冰冷的墙壁,柔软的嘴唇,还有……她那张被泪水浸透的,写满绝望的脸。
以及最后那一声,撕心裂셔的控诉。
“你太自私了,陈铭!”
陈铭的心,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攥住,痛得他无法呼吸。
他掀开被子,冲出卧室。
客厅里,空无一人。
那个粉色的行李箱,不见了。
玄关处,林悦的那双白色帆布鞋,也不见了。
茶几上,放着一杯水,和一盒胃药。旁边,还压着一张纸条。
陈铭走过去,拿起那张纸条。
上面是林悦娟秀的字迹,却因为主人的心情,显得有些潦草。
【姐夫:我走了。药在桌上,记得吃。以后,你自己,多保重。】
没有称谓,没有落款。
简短的几行字,却像是在宣告一种彻底的决裂。
陈铭握着那张纸条,手不住地颤抖。
他冲到门口,猛地拉开门,冲下楼。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找她。
他只是本能地,觉得不能让她就这么离开。
然而,楼下空空荡荡,除了几个晨练的老人,再没有别的身影。
她已经走了。
带着被他伤害得千疮百孔的心,彻底地,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陈铭无力地靠在单元楼的门上,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失落,将他淹没。
这三个月,他失去了林微。
他以为,那是他生命中最痛的失去。
但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原来,当他习惯了另一个人的存在,习惯了那份不该有的温暖之后,再一次的失去,会是如此的,令人恐慌。
他怕的,已经不仅仅是孤单。
他怕的是,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会像林悦那样,固执地,笨拙地,试图把他从泥潭里拉出来。
他怕的是,他会永远地,烂在那个只有他和林微的回忆的,黑暗的泥潭里。
他回到屋子里,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审视这个家。
这个被林悦“入侵”了近一个月的家。
阳台上,那盆快要枯死的绿萝,已经被换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盆生机勃勃的吊兰,翠绿的叶子垂下来,像少女的发辫。
冰箱上,贴着几张可爱的卡通便签,上面写着:“记得按时吃饭!”“不准抽烟!”“晚上别熬夜!”
沙发上,还放着她没来得及带走的,一个毛茸茸的兔子抱枕。
……
这个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都已经被打上了属于林悦的,鲜活的烙印。
她不是一个影子。
她是一个独立的,真实的,温暖的存在。
是她,让这个冰冷的,像坟墓一样的房子,重新有了一丝“家”的温度。
而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把她的关心当成理所当然,把她的付出当成对姐姐的亏欠的弥补。
他一边贪婪地享受着她带来的温暖,一边又用“她只是姐姐的替代品”这种可笑的借口,来麻痹自己,来为自己对亡妻的“背叛”开脱。
他才是那个,最自私,最残忍的人。
陈铭拿起手机,手指颤抖地,拨通了林悦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他以为要自动挂断的时候,被接通了。
“……喂?”
听筒里,传来林悦沙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
她显然是哭过了,哭了很久。
“小悦……”陈铭开口,声音也同样沙哑,“你在哪儿?”
电话那头沉默了。
“对不起。”陈铭闭上眼睛,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悔恨,“昨天晚上……是我混蛋。我说了很多混账话,做了很多混账事。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没有意义了,姐夫。”过了很久,林悦才轻声说道。
这一声“姐夫”,充满了距离感,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
“你说的都对。我就是个替代品,一个影子。现在,我不想再当了。”
“你不是!”陈铭急切地反驳,“你不是替代品!你就是你,你是林悦!”
“是我以前,一直没想明白,是我混蛋!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机会?”林悦在那头,发出了一声近乎自嘲的,短促的笑,“给你机会,继续透过我,看我姐姐的影子吗?”
“不是的!”
“那是什么?”她追问道,“陈铭,你敢摸着你的良心告诉我,你对我,究竟是把我当成林悦,还是当成林微的妹妹,林微的替代品?”
陈铭被问住了。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分不清。
他真的分不清。
他对她的依赖,对她的不舍,对她的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里,究竟有多少是属于林悦本人的,又有多少,是源于她身上那个,属于林微的,无法抹去的烙印?
他的沉默,已经给了林悦答案。
“我明白了。”
听筒里,传来她深吸一口气的声音,像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做一个决定。
“姐夫,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以后,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我爸妈那边,我会去解释。”
“你……多保重。”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陈铭握着手机,呆呆地站在客厅中央。
窗外的阳光,明亮而温暖。
但他却觉得,自己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重新坠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之中。
这一次,他知道。
不会再有任何人,来拉他一把了。
第七章 默认的未来
陈铭病了。
一场来势汹汹的重感冒,伴随着高烧。
他在床上躺了两天,浑浑噩噩,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没有林悦在,这个家又恢复了死寂。冰箱里空空如也,他只能靠喝自来水来维持。
他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总是会产生幻觉。
他好像看到林悦就坐在他的床边,用湿毛巾给他擦拭额头,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身体。”
但当他挣扎着伸出手,想要抓住她时,抓住的,却只有一片冰冷的空气。
第三天下午,门铃响了。
陈铭以为是自己烧糊涂了,出现了幻听。
但门铃声锲而不舍,一遍又一遍。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床上爬起来,扶着墙,一步一步地挪到门口。
他从猫眼里往外看。
门外站着的,是岳父和岳母。
还有……林悦。
她站在父母的身后,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陈铭的心,猛地一跳。
他打开了门。
“小铭!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王秀兰一看到他,就惊呼起来,眼圈瞬间就红了。
她冲进来,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
“天哪,怎么这么烫!你这个孩子,生病了怎么也不跟家里说一声!”
林国栋也沉着脸走了进来,二话不说,就扶着他往卧室走。
“赶紧回床上躺着去。”
林悦跟在最后面,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和一个装满了药的塑料袋。
她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他一眼。
整个过程,陈铭都像一个木偶,任由他们摆布。
他被按回床上,王秀兰给他量了体温,林国栋去厨房给他倒水。
林悦把保温桶打开,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粥,放在床头柜上。
“先把药吃了。”她开口,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这是她回来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陈铭看着她,她的脸色很憔悴,眼睛还有些红肿。
他默默地接过药和水,咽了下去。
“把粥也喝了。”她又说。
他顺从地端起碗,一口一口地喝着。
是皮蛋瘦肉粥,里面加了他喜欢的姜丝。
还是熟悉的,温暖的味道。
王秀兰和林国栋就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眼神复杂。
等陈铭喝完粥,王秀兰才把他按着躺下,给他盖好被子。
“你好好休息,我们出去说。”
她和林国栋走出了卧室,还体贴地带上了门。
林悦也转身,准备跟着出去。
“别走。”
陈铭躺在床上,拉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下意识地挣了一下,但没有挣开。
卧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为什么回来?”陈铭看着她,声音因为发烧而异常沙哑。
林悦没有看他,目光落在地板上。
“我爸妈……给我打电话,说联系不上你,很担心。他们让我过来看看。”
“所以,不是你自愿的?”
林悦沉默了。
“小悦,”陈铭的力道加重了一些,“看着我。”
林悦的身体僵了僵,最终,还是缓缓地,抬起了头,对上了他的视线。
“回答我。”
“……是。”她终于承认,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不放心你。”
陈铭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触摸了一下。
“对不起。”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无比认真地说道,“之前,你问我的那个问题,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了。”
林悦的睫毛,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我分不清。”
陈铭坦白道。
“我承认,一开始,我确实是因为你像微微,才……才默许你留下来。”
“但是后来,不一样了。”
“给我做早饭的,是林悦。”
“逼着我去整理书房,把我从回忆的壳子里拉出来的,是林悦。”
“在我做噩梦的时候,默默守在客厅的,是林悦。”
“在我最颓废,最绝望的时候,陪在我身边的,是林悦。不是林微的影子,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就是你,林悦。”
“我依赖的,是你的存在。让我害怕失去的,也是你的存在。”
“或许,这份感情的起点,并不纯粹。或许,它里面,还掺杂着很多复杂的东西。愧疚,依赖,习惯,还有对过去的留恋……”
“但是,它最终指向的终点,是你。”
“林悦,我不敢说,我已经完全忘记了微微。这对我,对她,都不公平。”
“但我可以保证,从现在开始,我会努力地,把你当成林悦,一个独立的,完整的个体,来认真地对待。”
“所以……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
说完,他有些紧张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审判。
林悦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眼眶一点一点地,红了。
晶莹的泪珠,在里面打着转,最终,还是没能忍住,顺着脸颊滑落。
但这一次,不是伤心,不是绝望。
她没有回答“好”,也没有回答“不好”。
她只是伸出另一只手,覆在了他抓着她的那只手上,轻轻地,回握住了他。
门外,客厅里。
王秀兰和林国栋,其实并没有走远。
他们就站在卧室门口,将里面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老两口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欣慰,和一丝,如释重负的,深深的悲伤。
他们知道,这对两个孩子来说,或许,都不是最完美的选择。
但在这份沉重的,无法摆脱的过去面前,这或许,已经是他们能找到的,最好的,继续走下去的方式了。
王秀兰抬起手,擦了擦眼角的泪。
她轻轻地,拉着丈夫,走到了离卧室更远的沙发上坐下。
她想,应该把剩下的时间,留给里面的那两个,同样伤痕累累,却正试图相互依偎着取暖的,年轻人。
窗外的阳光,正好。
一个新的,默认的未来,正在以一种无人能够抗拒的姿态,缓缓展开。
来源:清新远山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