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我爸固执地调到了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在我和妻子林慧紧绷的神经上。新闻联播主持人的声音,在一百二十平的房子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权威。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我爸固执地调到了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在我和妻子林慧紧绷的神经上。新闻联播主持人的声音,在一百二十平的房子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权威。
我爸耳朵有点背,这是他为自己辩护的理由。但我知道,这更是他在这座陌生的城市,在这个不属于他的家里,宣示存在感的唯一方式。
我瞥了一眼身旁的林慧,她正低头用指甲抠着沙发扶手上的一点线头,一言不发。这种沉默,比任何争吵都让我心慌。我书房的抽屉里,还锁着一叠她刚毕业时写给我的信,字迹娟秀,信里喊我“阿风”,说我是她见过最沉稳、最会思考的男人。如今,这份“会思考”却成了我们之间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父亲的到来,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沉在水底的淤泥。他是我叫来的,林慧不同意,但最终还是妥协了。就像我们之间无数次的分歧一样,开始于我的犹豫,发酵于我的“想一想”,结束于她的精疲力竭。
“阿风,明天那个‘橡树湾’的项目提案,你到底用A方案还是B方案?”林慧冷不丁地开口,眼睛依旧盯着那个线头。
我喉咙一紧,这个问题她白天在微信上问过我,我回的是“让我想想”。A方案稳妥,但收益平平;B方案激进,风险高,可一旦成功,我今年就能坐上部门副总监的位置。我已经在脑子里把两个方案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可能遇到的问题、每一个应对策略,都推演了不下百遍。结果是,我更乱了。
“还在想。B方案的风险评估模型还需要再优化一下。”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等你优化完,黄花菜都凉了。”她终于抬起头,眼神里是我熟悉的失望,“我听说,你们部门新来的那个李伟,已经把他的方案交上去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李伟,那个刚毕业三年的愣头青,做事横冲直撞,信奉“先开枪后瞄准”。我一直觉得他太糙,可偏偏领导就吃他那一套。
“他那是瞎撞,项目不是赌博。”我为自己辩护,声音却有些发虚。
林慧没再说话,只是站起身,默默地收拾茶几上的果盘。她反常的沉默像一张网,把我越收越紧。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她上周说过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有时候,我真羡慕那些吵架能摔东西的夫妻……”当时我没懂,现在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摔东西是情绪的出口,而我们,连出口都找不到了。
“爸,电视声音小点吧,彤彤要睡了。”林慧对着我爸的背影说,语气很轻,但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坚决。
我爸“哦”了一声,不情愿地把音量调到了30。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以前总说:“你妈要是还在,她会说,想那么多干啥,先干了再说……”可他今天没说出口。这句未完的话,像一根鱼刺,哽在我的喉咙里。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毫无睡意。林慧背对着我,呼吸均匀,我知道她也没睡着。我们就像两座孤岛,被一片名为“婚姻”的海洋隔开,看得见彼此,却无法靠近。
脑子里,橡树湾的A、B方案像两个小人,疯狂打架。李伟那张年轻自信的脸,我爸欲言又止的眼神,林慧失望的侧影,在我脑中交替上演。每一个细节都被我反复咀嚼、分析,试图找出最优解。可想得越多,我越觉得四面楚歌。
突然,手机在床头柜上震了一下。“陈风,明天上午十点,会议室,你和李伟的方案一起过会。这次项目很重要,你好好准备。”
“好好准备”四个字,像四座大山,轰然压下。我感觉自己被一张无形的大网困住了,网的每一根丝线,都是我自己那些纷繁杂乱的思绪。我用力地闭上眼,黑暗中,只有电视机待机时那一点微弱的红光,在固执地闪烁,像一个永远无法安眠的眼睛。
第一章
清晨六点,我被厨房传来的轻微声响吵醒。是林慧在准备早餐。结婚八年,只要我们在家吃早饭,永远是她起得更早。我心里一酸,起身走到厨房门口。
她穿着我去年生日送她的那件真丝睡衣,正把一小把青菜切成细末,准备做彤彤爱吃的蔬菜蛋饼。晨光透过窗户,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这一刻的她,美好得不真实。
“醒了?”她没回头,手上的动作没停。
“嗯。”我走过去,想从背后抱住她。手伸到一半,又僵住了。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推开我,我害怕被拒绝。这该死的“想太多”,让我连一个拥抱都变得畏畏缩缩。
“让我想想。”这句话成了我的口头禅,也成了我的保护壳。当我对工作犹豫不决时,我说“让我想想”,可以拖延时间;当林慧质问我为何回家越来越晚时,我说“让我想想”,可以避免争吵;当女儿彤彤问我周末能不能带她去游乐园时,我说“让我想想”,可以暂时不用兑现承诺。我想用思考来规避一切风险,却没发现,犹豫本身,就是最大的风险。
早餐桌上,气氛依旧沉闷。我爸捧着一碗小米粥喝得呼噜作响,彤-彤埋头吃着蛋饼。
“爸爸,”彤彤突然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你为什么总是在叹气呀?王老师说,只有不开心的人才叹气。”
一句话,像一记重拳,狠狠打在我心上。我愣住了,看着女儿天真无邪的脸,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啊,我什么时候开始,连在女儿面前都无法掩饰自己的焦虑了?
林慧放下筷子,摸了摸彤彤的头:“爸爸工作累,彤彤乖,快吃饭。”
我看着她,喉咙发紧。她总是在这样的时候,为我解围,维护我那点可怜的父亲的尊严。可她的维护,更像是一面镜子,照出我的无能和懦弱。
我用力吞咽了一下,对彤彤挤出一个笑容:“爸爸没不开心,爸爸是在想,今天怎么才能把工作做得更好。”
彤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低下头去。
我知道,这个解释苍白无力。成年人的世界里,连崩溃都是奢侈品,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分期付款。而白天,我们必须戴上坚硬的面具,扮演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好员工的角色。
去公司的路上,我开着车,脑子里一片混乱。A方案,B方案,李伟,老板的期待,林慧的失望,彤彤的问题……所有的一切都搅在一起。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我却感觉自己被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九点半,我拿着修改了无数遍的两个方案走进办公室。李伟已经到了,正和几个同事谈笑风生。他看到我,扬了扬下巴,笑容里带着一丝挑衅。
“陈哥,准备得怎么样?听说你昨晚又熬夜了?其实没必要,这种项目,靠的是感觉和冲劲,想太多反而把自己绕进去了。”
我捏紧了手里的文件夹,指节发白。我最讨厌的,就是他这种看似关心实则炫耀的语气。
“我有我的节奏。”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我打开电脑,准备最后再过一遍PPT,却发现脑子空空如也。那些我烂熟于心的图表、数据,此刻都变成了陌生的符号。
我标志性地揉了揉鼻梁,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十点整,会议室。老板坐在主位,面色严肃。我和李伟分坐两侧。
“时间宝贵,李伟,你先说。”老板敲了敲桌子。
李伟站起身,没有用PPT,只是拿着一支笔,走到白板前,三下五除二就画出了一个框架图。他的方案,就是我设想中的B方案,但比我的更激进,也更有煽动性。他口若悬河,激情四射,把一个地产项目讲得像一场即将改变世界的革命。
我坐在下面,手心冰凉。我脑子里演练了一百遍的各种诘问、反驳,此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他说的一切,我都想过,甚至比他想得更深,但我没有他的勇气。我总在想B方案失败了怎么办,却没有想过,万一它成功了呢?
轮到我的时候,我打开精心制作的PPT,A方案的稳妥,B方案的风险,我分析得条条是道。可我说得越多,老板的眉头皱得越紧。
最后,我总结道:“所以,综合来看,我建议前期采用A方案平稳过渡,观察市场反应后,再决定是否启动B方案。”这是一个永远不会出错的答案,也是一个永远不会出彩的答案。
我说完,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老板沉默了半晌,看向李伟:“你有什么想补充的?”
李伟笑了:“我只想说,市场不等人。等我们观察完,黄花菜都凉了。”
又是这句“黄花菜都凉了”。一句来自林慧,一句来自李伟,像左右开弓的两个耳光,扇得我脸上火辣辣的。
老板站了起来,拿起李伟画的那个简陋的框架图,用力拍在桌上:“就按这个来!李伟,你来负责,陈风,你配合他。”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我输了,输得彻彻底底。我输给了那个我瞧不上的愣头青,输给了我那该死的“想太多”。
走出会议室,李伟拍了拍我的肩膀:“陈哥,谢了。以后多指教。”
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我踉踉跄跄地回到座位,同事们投来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我假装看不见。我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第二章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浑浑噩噩。在公司,我成了李伟的副手,每天的工作就是帮他完善方案细节,执行他那些天马行空的指令。他每次找到我,都客气地叫一声“陈哥”,然后毫不客气地指出我做的东西“太保守”、“没亮点”、“格局小了”。我一遍遍地修改,一遍遍地推翻自己,感觉自己像个被牵着线的木偶。
回到家,气氛更加压抑。我爸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不再把电视声音开到35,大多数时间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林慧和我之间的话更少了,有时一整个晚上,我们都说不了三句话。
只有彤彤,会像往常一样,缠着我讲故事,让我陪她搭积木。可我常常心不在焉,搭着搭着就走了神,直到彤彤推我一下:“爸爸,你又叹气了。”我才猛然惊醒。
周五下午,我提前回了家,想给自己放个假。家里没人,林慧应该去接彤彤了,我爸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把自己摔在沙发上,不想动弹。
桌上放着我爸的老年机,屏幕还亮着,停在一个医院挂号的APP界面上。我拿起来看了看,上面显示着一行小字:“预约失败,身份证号码有误。”
我心里一动,点开历史记录,发现他从周一开始,每天都在尝试挂一个“心血管内科”的专家号,挂号人姓名是我妈的名字。我妈已经去世五年了。
我瞬间明白了。下周三,是我妈的忌日。往年这个时候,我都会请假,带上林慧和彤彤,回老家给我妈扫墓。今年因为项目,我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而我爸,这个固执的老头,他想用他的方式去纪念。他大概是想在忌日那天,去我妈生前最后住过的那家医院,替她挂一个她再也用不上的号。
我的鼻子猛地一酸。我总觉得我爸粗枝大叶,什么都不懂,却忘了他只是不善于表达。他来到这个城市,忍受着孤独和不适,或许只是想在离我近一点的地方,离我妈生前看病的医院近一点的地方,寻找一点慰藉。
我拿起手机,打开那个APP,用我的账号,输入我爸的身份证信息,帮他重新预约。操作到一半,我爸回来了。
他看到我拿着他的手机,愣了一下,表情有些不自然:“你……你下班了?”
“爸,您是不是想挂协和医院心内科的号?”我直接问。
他眼神躲闪,搓着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我就是随便看看。”
“下周三是妈的忌日,对吗?”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爸不说话了,眼圈却红了。他别过脸去,走到窗边,背对着我。
我走过去,把手机递给他:“爸,这个APP是这样用的。你看,点这里选择科室,然后选医生,这里输入您的信息,不是妈的。您看,这样就预约成功了。”
我握着他的手,教他一步步操作。他的手指粗糙而僵硬,在小小的手机屏幕上笨拙地戳着。我的耐心出奇地好,一遍又一遍地教他。他学得很慢,但很认真。
“原来是这样……”他喃喃自-语,“我弄了好几天了,总是不行,还以为是手机坏了。”
“以后您有什么不会的,就问我。”我说。
“你忙。”他低着头,声音很小。
那一刻,我心里百感交集。我总以为给父母足够的钱,让他们吃好穿好,就是孝顺。却忘了他们真正需要的,或许只是我们一点点的耐心和陪伴。教他们用智能手机,就像我们小时候,他们教我们用筷子一样。
晚上,林慧和彤彤回来了。我把我帮我爸挂号的事告诉了她。
林慧听完,沉默了很久。然后,她走进房间,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这是我这个月的奖金,还有一些积蓄,一共五万。你明天带爸去医院做个全面的体检吧,别等到不舒服了再去。”
我拿着那个厚厚的信封,手有些抖。我没想到她会这样。我以为她会抱怨我爸给我们添麻烦。
“你……”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我们是夫妻。”她淡淡地说,然后转身去厨房做饭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视线渐渐模糊。
然而,这短暂的温情,并没有驱散我们之间的阴霾。周末,我提议带全家去郊区散散心。在车上,我爸和彤彤坐在后排,很开心。我和林慧坐在前排,一路无话。
开到一半,我接了个公司电话,是李伟打来的,催我把一个数据模型今天之内发给他。我压着火气,说今天是周末。他在那头笑:“陈哥,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啊。机会可不等人。”
挂了电话,我的心情坏到了极点。
“又是李伟?”林慧问。
“嗯。”
“你就让他这么拿捏你?”
“不然呢?现在他是项目负责人。”我没好气地说。
“陈风!”她突然提高了音量,“你能不能有点骨气?那个项目本来应该是你的!你但凡当初果断一点,现在用得着受这个气吗?”
她的指责像一把尖刀,刺穿了我伪装的平静。所有的委屈、不甘、愤怒,在这一刻瞬间爆发。
“你懂什么!你以为我不想吗?我背着多大的压力你知道吗?A方案B方案,我哪个不得考虑到?我是在为整个项目负责!不像某些人,脑子一热就往前冲,那是赌博!”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对!你考虑得多!你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过我的感受,没想过这个家的感受!你每天回家死气沉沉,你以为我们看着很舒服吗?”她的声音也带了哭腔。
“我不想跟你吵!”我猛地一打方向盘,将车停在路边,狭小的车内空间让争吵显得更加窒息。
“我也不想吵!”她吼了回来,“陈风,我受够了你这副什么都想,什么都不做的样子!你正在被你自己废掉,你知道吗!”
“够了!”我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喇叭发出一声刺耳的长鸣。
后排,彤彤被吓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爸也慌了,抱着彤彤,手足无措地看着我们。
车里,只剩下彤彤的哭声和我们沉重的喘息声。那一刻,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第三章
那次争吵之后,我和林慧陷入了彻底的冷战。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她不再问我工作上的事,我也不再跟她分享我的烦恼。家,成了一个只提供住宿和三餐的旅馆。
公司里的日子同样难熬。橡树湾项目在李伟的带领下,进展神速,但也问题频出。他为了抢进度,忽略了很多细节,导致后期需要不断地返工、补救。而这些擦屁股的活,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我头上。
我成了救火队员,每天都在处理各种突发的烂摊子。讽刺的是,正是在这种不断的“救火”中,我被迫放弃了“想太多”的习惯。没有时间犹豫,没有时间权衡,问题来了,就必须立刻解决。我开始变得果断、高效,甚至有几次,在李伟都束手无策的时候,我凭着对项目细节的了解,找到了解决方案。
同事们看我的眼神也渐渐变了,从同情变成了敬佩。李伟对我的态度也客气了不少,开会时会主动询问我的意见。
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我知道,这一切的“被迫成长”,是以牺牲我的家庭为代价的。
一天晚上,我加班到深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客厅的灯关了,只有我爸房间的门缝里透出一点光。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听到他在里面打电话,说的好像是老家方言。
【视角切换:第三人称】
昏暗的房间里,陈父坐在床边,握着手机,声音压得很低。“他二叔,是我……嗯,我挺好的。阿风?他也好,就是忙……两口子?好着呢,能有啥事。你别听你嫂子瞎说……嗯,我知道,年轻人嘛,工作压力大,哪有不拌嘴的……我在这挺好,他们都照顾我。就是……就是有点想你嫂子了……下周三是她日子,我让阿风帮我挂了个号,想去医院看看……嗯,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阿风这孩子,就是想得多,心太重,像他妈……行,不说了,他快回来了。挂了啊。”老人挂掉电话,长长地叹了口气,抬手擦了擦眼角。他看着窗外城市的霓虹,眼神里满是落寞。
【视角切回:第一人称】
我站在门外,听着父亲那番故作坚强的说辞,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我和林慧在冷战,知道我工作不顺,知道我心里的苦。但他没有拆穿我,只是默默地用他的方式,维护着这个家的表面和平。
我悄悄退回到客厅,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我们总以为准备万全才能出发,却忘了路上本身就是最好的准备。我总想把所有问题都考虑清楚,把所有风险都规避掉,却忘了生活本身,就是一场充满不确定性的冒险。我想得太多,做得太少,最终把自己困在了原地。
周三,我妈忌日。我请了一天假,陪我爸去了医院。我们没有挂那个专家号,只是在医院的花园里坐了很久。我爸给我讲了很多我妈年轻时候的事,说她胆子小,爱胡思乱想,嫁给他的时候,为彩礼的事愁得好几天睡不着觉。
“后来咋办的?”我问。
“我跟她说,‘想那么多干啥,天塌下来有我顶着’。然后我就去跟岳父说,彩礼我分三年给,我给你打欠条。你外公一看我这股劲,就同意了。”我爸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一丝得意的神情。
我看着他,突然明白了。我妈不是不想,而是她知道,她想再多,身边都有一个会替她“做”的人。而我,却妄图一个人扮演两个角色,既要“想”,又要“做”,结果把自己活活累垮了。
从医院回来,我爸说想吃我妈以前常做的手擀面。林慧二话不说,就去厨房和面、擀面。我爸坐在旁边,一边看,一边絮絮叨叨地指导:“盐放少了……水要一点点加……你妈那时候擀的面,薄得能透光……”
林慧一句话也没反驳,只是安静地听着,认真地做着。
彤彤跑过来,看着我们,突然说:“奶奶做的面,一定很好吃吧?可惜我没吃过。”
林慧的手一顿,眼圈红了。我爸也沉默了。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环住林慧的腰。这一次,她没有推开我。她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放松下来。我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看着她手里的面团,低声说:“对不起。”
她没说话,只是吸了吸鼻子。
一碗热气腾腾的手擀面,打破了家里持续多日的冰冷。我们三代人围坐在一起,默默地吃着面。味道或许不如我妈做的,但那一刻,我感觉“家”又回来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林慧忽然翻过身来,面对着我。
“陈风,我们谈谈吧。”她说。
我心里一紧,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甚至想到了“离婚”两个字。
“你是不是觉得,我想跟你离婚?”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她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我。是一本相册。我打开一看,里面是我和她从恋爱到结婚,再到彤彤出生的所有照片。
“上周,我闺蜜来找我,她正在闹离婚,我陪她去咨询了律师。回来后,我翻了这本相册一晚上。”她顿了顿,继续说,“我承认,我动过那个念头。我太累了。跟你生活在一起,就像在推一堵墙,我用尽全力,你却纹丝不动。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高兴还是不高兴,你永远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怕了。”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但是,”她话锋一转,“看到这些照片,我又舍不得。我舍不得那个在大学宿舍楼下为我弹吉他的你,舍不得那个在我生彤彤时,在产房外哭得像个孩子的你。陈风,我知道你不是不爱这个家,你只是……病了。你的‘想太多’,是一种病。”
“我……”我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们去看心理医生,好不好?”她握住我的手,眼神里满是恳切,“就当是为了我,为了彤彤,也为了你自己。”
我看着她,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我用力地点头,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原来,我以为的万丈深渊,不过是她伸过来的一双等待救援的手。而我,却因为自己的胡思乱想,差点把这双手推开。
第四章
心理咨询的预约排到了两周后。这两周,像是一个漫长的缓冲期。我和林慧之间,有了一种微妙的默契。我们不再刻意回避问题,但也绝口不提那些沉重的话题。生活仿佛被调成了静音模式,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暗流涌动。
公司里,橡树湾项目进入了攻坚阶段。李伟的激进风格开始显现出弊端,前期为了抢速度埋下的“雷”一颗接一颗地爆炸。他焦头烂额,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了疲态。
一天下午,一个重要的合作方突然提出要修改合同条款,涉及到的技术参数非常复杂。李伟看了半天,也没理出头绪,烦躁地把合同摔在桌上。
“这帮孙子,存心找茬!”他骂了一句。
办公室里的人都噤若寒蝉。
我走过去,拿起合同,仔细看了起来。这些技术细节,正是我之前做B方案风险评估时,反复推演过的部分。我的大脑像一台被激活的电脑,瞬间调出了所有相关的数据和预案。
“这个问题,我有办法。”我平静地说。
所有人都看向我,包括李伟。他的眼神里,有惊讶,有怀疑,但更多的是一种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渴望。
我把他拉到会议室,在白板上画出了一个逻辑图,清晰地向他阐述了我的解决方案。这个方案既能满足对方的要求,又不会影响我们的核心利益和项目进度。
李伟听完,呆呆地看了我半天,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陈哥,我服了。”他由衷地说,“真的,我以前觉得你瞻前顾后,现在我才知道,你那不叫瞻前顾后,叫深思熟虑。我TMD就是个莽夫。”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们总以为准备万全才能出发,却忘了路上本身就是最好的准备。而有时候,那些曾经被认为是“多余”的准备,会在某个关键时刻,成为你最锋利的武器。
那天晚上,李伟非要请我吃饭。酒过三巡,他跟我说起了他的事。他家在农村,父母身体不好,老婆没工作,还有一个孩子刚上幼儿园。他拼命工作,就是想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陈哥,不瞒你说,这项目要砸了,我可能就得卷铺盖滚蛋了。”他端着酒杯,眼圈泛红,“我压力也大,大得每晚都睡不着觉。”
我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我们都在各自的困境里挣扎,只是方式不同。我选择向内消耗,把所有压力都自己扛着;而他选择向外冲撞,试图用速度战胜一切。
“都会好起来的。”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家的路上,我接到了林慧的电话。她的声音很急:“你快回来,爸在储物间里,把自己锁里面了,怎么叫都不开门!”
我心里一咯噔,立刻往家赶。
一进门,就看到林慧和彤彤焦急地站在储物间门口。储物间的门是老式的,只能从外面锁。我爸不知道怎么把自己反锁在里面了。
“爸!爸!您开门啊!”我用力拍着门。
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是不是犯病了?要不要叫救护车?”林慧急得快哭了。
“别急!”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你又要想!”林慧几乎是尖叫起来,“陈风,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砸门!快砸门啊!”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将我浇醒。对啊,我在想什么?救人要紧!
我不再犹豫,后退两步,用尽全身力气,一脚踹在门锁上。“砰”的一声巨响,门被我踹开了。
储物间里一片漆黑,我冲进去,打开灯。只见我爸蜷缩在角落里,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箱子,浑身发抖。
“爸!您怎么了?”我赶紧扶起他。
他抬起头,眼神涣散,嘴里喃喃地说:“没了……没了……都怪我……”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个木箱子的锁被撬开了,里面空空如也。
我认得这个箱子,这是我妈的遗物。里面放着她生前最珍视的一些东西:几件旧首饰,一本相册,还有一叠我和我姐从小到大的奖状。
“东西呢?里面的东西呢?”我急了。
“我……我前几天拿去……金店……想打个新镯子,给你和林慧一人一个……”我爸的声音抖得厉害,“店里人说,都是假的……不值钱……连那个相册……也找不到了……”
我愣住了。我妈那些宝贝了一辈子的“金首饰”,居然是假的?
“怎么会……”
“你妈年轻时爱美,我又没钱……就去给她买了些镀金的……骗她说是真的……”我爸老泪纵横,“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让她高兴高兴……这个秘密我守了一辈子……我没敢告诉任何人……今天我就是想再看看……没想到……都怪我,都怪我没用……”
他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我看着他满是皱纹的脸,和花白的头发,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一个男人,为了维护妻子小小的虚荣心,守着一个谎言过了一辈子。这个谎言,在今天,以一种最残忍的方式被揭穿了。
婚姻里最可怕的不是争吵,而是连争吵的力气都没有了的沉默。而秘密,是沉默里最锋利的一把刀。
我走过去,抱住我爸,就像小时候他抱我一样。
“爸,不怪您。妈要是知道,她不会怪您的。她爱的是您这个人,不是那些首饰。”我说。
林慧也走过来,蹲下身,握住我爸的手,轻声说:“爸,没事的。您看,您不是还有我们吗?”
彤彤也跑过来,用她的小手给我爸擦眼泪:“爷爷不哭,彤彤把我的小猪佩奇给你玩。”
在那个狭小、堆满杂物的储物间里,我们一家人,紧紧地抱在一起。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而我们,终于在黑暗中,找到了彼此。
【视角切换:第三人称】
几天后,林慧去闺蜜家。闺蜜正在收拾东西,准备搬家。看到林慧,她苦笑了一下:“还是你幸福。你看陈风,虽然闷了点,但心里有家。不像我家那个,心早就飞了。”
林慧帮她整理书架,一本宣传册掉了下来。她捡起来一看,正是她之前咨询过的那家律所的宣传册。
“当初真谢谢你陪我去。”闺蜜说,“要不是你,我可能连这一步都迈不出来。”
林慧捏着那本宣传册,心里五味杂陈。她想起陈风发现这本宣传册时,那副天塌下来的表情。她当时觉得他又在胡思乱想,觉得他不可理喻。但现在,她忽然有点理解他了。他的“想太多”,或许不仅仅是性格缺陷,更是一种因为极度在乎而产生的恐惧。因为怕失去,所以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最终却把自己困在了原地。她想,或许她也该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逼他逼得太紧了。
第五章
父亲的情绪在我们的安抚下,渐渐平复了。那个被撬开的木箱,没有被扔掉,而是被林慧擦拭干净,放在了客厅的角落,里面放着彤彤画的画,和我上学时的一些旧书。它不再是秘密的坟墓,而成了一个承载着新的记忆的容器。
我和林慧的关系,也因为这次共同面对家庭危机,而变得前所未有的紧密。我们开始学着沟通,而不是猜测。我会告诉她我工作上的压力,她也会跟我分享她生活中的烦恼。我们像两个重新学习走路的孩子,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向对方靠近。
冷战期间,我们有过一次无声的关怀。那晚我胃痛发作,在床上辗转反侧。我不想吵醒她,就一个人去了客厅。半夜,我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身上多了一张毯子,桌上放着一杯温水和一盒胃药。我回头看,卧室的门虚掩着,她大概是听到了动静。我端起那杯水,水温刚刚好,不烫也不凉,就像她这个人,永远那么妥帖。我坐在黑暗中,握着那杯水,喉咙发紧,良久没有动弹。那晚的沉默,比任何道歉都更有力量。
橡树湾项目,在我和李伟的通力合作下,终于走上了正轨。我负责把控细节和风险,他负责冲锋陷阵和对外沟通。我们两个,一个像刹车,一个像油门,配合得越来越默契。老板在会议上点名表扬了我们,说我们是“最佳拍档”。
李伟在私下里跟我开玩笑:“陈哥,咱俩这组合,简直是冰与火之歌啊。”
我笑了。我知道,不是我变了,也不是他变了,而是我们都找到了与对方,以及与自己相处的方式。
有时候,压垮骆-驼的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每一根稻草。而支撑一个人走下去的,也并非某个惊天动地的理由,而是一个个微不足道的瞬间——清晨厨房里的烟火气,深夜里一杯温热的水,孩子一句天真的童言,父亲一个笨拙的拥抱。
心理咨询那天,我一个人去了。林慧说,这是我自己的战役,她会在终点等我。
咨询室很安静,阳光很好。医生是一个温和的中年女人。我坐在她对面,第一次,向一个陌生人,袒露了我所有的焦虑、恐惧和挣扎。我讲了我的原生家庭,讲了我那同样爱胡思乱想的母亲,讲了我对失败的恐惧,讲了我如何一步步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
医生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
等我说完,她递给我一杯水,然后问了我一个问题:“陈风,你有没有想过,你所谓的‘想太多’,其实是你最宝贵的财富?”
我愣住了。
“你心思缜密,考虑问题周全,善于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细节和风险。这在任何一个领域,都是非常优秀的特质。李伟的成功,有一半要归功于他的冲劲,而另一半,要归功于你在后面为他兜底。你不是输给了他,你们是互相成就。”
“可是……我因此失去了很多。”
“你失去的,不是因为你想得多,而是因为你只停留在‘想’,而没有去‘做’。你把所有的精力都耗费在内心的沙盘推演上,却没有勇气把任何一个方案付诸实践。行动,才是治愈焦虑的唯一良药。”
她的话,像一道光,照进了我心里最幽暗的角落。
“那我该怎么做?”
“从最小的事情开始。比如,今天回家,主动给妻子做一顿饭;周末,不要再问‘去哪儿好’,而是直接买好票,告诉她们‘我们去这里’。不要去预设结果,不要害怕失败。你要相信,你的家人爱的是你这个人,而不是一个永远正确、永远完美的‘决策机器’。”
走出咨询室,我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我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去了我们公司楼下的一个花店,买了一束向日葵。我记得林慧说过,她喜欢向日葵,因为它永远朝着太阳。
我抱着花走进办公室,所有人都向我投来诧异的目光。李伟吹了声口哨:“哟,陈哥,开窍了啊!”
我没理他,径直走到我的座位上,把花放在桌上。然后,我打开电脑,给老板发了一封邮件。邮件里,我申请调离橡树湾项目组,去负责一个没人愿意接手的、关于公司内部流程优化的项目。
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放弃了功劳簿上最光鲜的一笔,去啃一块最硬的骨头。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疯了,我是想通了。我不想再活在别人的期待里,不想再被“成功”或“失败”绑架。我想做一件我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一件能把我“想太多”这个特质发挥到极致的事。流程优化,正需要我这样的人。
晚上回到家,我把花送给林慧。她很惊喜,抱着花闻了很久。
“今天是什么日子?”她问。
“是我重生的日子。”我笑着说。
吃饭的时候,我把我调岗的决定告诉了他们。
我爸听完,皱起了眉头:“好好的项目,怎么不做了?那个什么流程,能有前途吗?”
彤彤也问:“爸爸,你以后是不是就不盖大房子了?”
只有林慧,一直看着我。等我说完,她笑了,眼睛亮晶亮的。
“我支持你。”她说,“只要是你自己想做的,我都支持你。”
我看着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让我想想。”我爸的口头禅又来了,他敲着桌子,眉头紧锁,“这事儿……不对。”他忽然一拍大腿,“这事儿好!阿风,你这步棋走对了!咱不跟人争一时之长短,咱要做就做那个离了谁都不行的人!你把公司里里外外都弄顺了,老板不得把你当宝贝供起来?”
我愣住了,没想到我爸居然能想到这一层。
林慧也笑了:“爸,您不去当战略顾问都屈才了。”
我爸得意地哼了一声:“那是。你爸我吃的盐,比你们吃的米都多。”
“让我想想”这句我曾经最讨厌的话,从我爸嘴里说出来,第一次让我觉得,充满了智慧和温情。
第六章
我开始了新的工作。流程优化项目,果然像传说中一样,枯燥、繁琐,且得罪人。我要跟公司上上下下几十个部门打交道,梳理他们杂乱无章的工作流程,指出他们存在的问题,并给出解决方案。
起初,我遭到了巨大的阻力。每个人都习惯了自己的工作方式,没人愿意改变。“我们一直都是这么干的”、“你这是瞎指挥”、“你懂我们部门的业务吗?”之类的质疑声不绝于耳。
我没有急于反驳,也没有气馁。我拿出了我“想太多”的看家本领,把每个部门的业务流程、人员结构、痛点难点,都研究了个底朝天。我不再只是坐在办公室里画流程图,而是真的跑到业务一线,跟着销售去跑客户,蹲在仓库里看工人盘点,坐在客服身边听他们接电话。
我把发现的问题和我的思考,整理成一份份详细的报告,但不是直接发给领导,而是先发给该部门的负责人,真诚地向他们请教。我的姿态很低,我说:“我只是个外行,提供一些不成熟的思路,您是专家,您帮我看看,哪些可行,哪些是异想天开。”
我的“以退为进”策略奏效了。没有人会拒绝一个态度谦逊的“请教者”。渐渐地,大家开始愿意跟我说真话,甚至主动找我,抱怨他们工作中的不便。我成了全公司的“树洞”。
我发现,很多问题的根源,不在于员工懒惰,而在于流程本身就不合理。比如,一个简单的报销流程,要走七八个审批节点,耗时半个多月,导致销售人员怨声载道。
我把这些问题汇总起来,利用我缜密的思维,设计出了一套新的、更高效的流程。在方案汇报会上,我没有讲大道理,而是直接展示了两个数据:旧流程下,一个销售人员每年平均要花费10个工作日来处理报销;新流程下,这个时间可以缩短到2个工作日。
“各位领导,这意味着,我们公司三百名销售,每年可以多出两千四百个工作日。这些时间,如果用来跑客户,能创造多少价值?”
我说完,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人总是在失去后,才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抓紧。而一个公司,也总是在看到实实在在的“损失”后,才开始意识到“改变”的必要性。
我的方案,全票通过。
那之后,我的工作顺利了很多。我像一个医生,给公司这个庞大的机体做着一场细致的外科手术。虽然过程很痛苦,但效果是显著的。公司的运营效率明显提升,员工的满意度也高了很多。
我不再是那个可有可无的“陈哥”,而成了大家口中离不开的“陈老师”。
我的家庭生活,也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和谐状态。我不再把工作上的焦虑带回家。每天下班,我都会陪彤彤搭积木,听她讲幼儿园里的趣事。周末,我会提前规划好,带全家去公园,去博物馆,去爬山。我不再问“你们想去哪”,而是自信地说“这周我们去这”。
林慧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了。她有时候会靠在我肩膀上,看着我,说:“陈风,你现在这个样子,真帅。”
我爸也彻底融入了我们的生活。他学会了用微信跟老家的亲戚视频,学会了在网上看新闻,甚至还学着跟林慧一起研究菜谱。他不再执着于把电视音量调到35,因为他找到了比那更有趣的事情。那台老旧的电视机,更多的时候,只是一个摆设。
一天早上,我在阳台上浇花。清晨六点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我爸走过来,递给我一杯刚泡好的茶。
“阿风。”他忽然开口。
“嗯?”
“你妈要是还在,”他看着远方,顿了顿,终于把那句说过无数次却从未说完的话,说了出来,“她会说,‘想那么多干啥,天塌下来有我儿子顶着’。”
我的眼眶一热。我转过头,看到我爸的脸上,带着一丝欣慰的笑。
【视角切换:第三人称】
橡树湾项目庆功宴上,李伟喝多了。他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老板面前。
“老板,我……我得感谢一个人。”他打着酒嗝说。
“哦?谁啊?”老板饶有兴致地问。
“陈风!陈老师!”李伟的声音很大,“没他,这项目……早TMD黄了!他才是这个项目最大的功臣!我……我就是个冲锋的兵,他才是运筹帷幄的帅!”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大家都知道李伟和陈风当初的竞争关系。
老板笑了笑,拍了拍李伟的肩膀:“我知道。陈风的能力,我一直都知道。我把他调去做流程优化,就是要让他这把‘牛刀’,用在最关键的地方。你们俩,都是我的左膀右臂。”
李伟嘿嘿地笑着,然后转头四处寻找。
“陈老师呢?今天怎么没来?”
“他啊,”老板说,“他说今天要陪女儿去参加幼儿园的亲子运动会,请假了。”
李伟愣了一下,然后也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第七章
亲子运动会上,彤彤玩得满头大汗。我陪着她参加了“两人三足”、“袋鼠跳”好几个项目,虽然累得气喘吁吁,但看着她开心的笑脸,我觉得比拿下任何一个项目都有成就感。
林慧在一旁给我们拍照,加油。阳光下,她的笑容比向日葵还要灿烂。
我忽然明白,我以前拼命追求的那些东西——职位、薪水、别人的认可,其实都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我真正想要的,不过就是眼前这番景象:家人在侧,岁月静好。
运动会结束后,我们一家人坐在草地上吃东西。彤彤举着一个棉花糖,舔了一口,然后举到我嘴边:“爸爸,吃。”
我咬了一口,甜到心里。
“爸爸,你现在还叹气吗?”她仰着小脸问我。
我想了想,摇摇头:“不了。爸爸现在没时间叹气了。”
“为什么呀?”
“因为爸爸要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陪彤彤和妈妈呀。”
彤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开心地笑了。
回家的路上,林慧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陈风,我爸妈下个月想过来住一段时间,你看……”
如果是以前,我肯定会立刻开始头脑风暴:岳父岳母来了住哪?我爸会不会不习惯?两个老人会不会有矛盾?我要怎么平衡?……然后陷入新一轮的焦虑。
但现在,我只是握住她的手,说:“好啊。正好我爸一个人也闷,人多热闹点。房间不够的话,我们周末去看看附近的房子,租一个两居室,离我们近一点的,方便照顾。”
林慧惊讶地看着我:“你……不想想了?”
我笑了:“想啊。不过,是想怎么把这件事办好,而不是想这件事有多麻烦。”
“让我想想”这句口头禅,在不同的情境下,有了完全不同的含义。曾经,它是犹豫和逃避的代名词;后来,在我爸那里,我听到了笨拙的温情;而现在,它对我来说,意味着积极的规划和行动。
真正的和解,不是忘记过去,而是在废墟之上,重新搭建起一个家。我和我的“想太多”和解了,我和我的家庭,也真正地和解了。
生活依旧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冒出来。我的流程优化工作,依然会遇到阻力;岳父岳母的到来,也可能会带来新的家庭矛盾。但我不再害怕了。因为我知道,问题是用来解决的,而不是用来焦虑的。行动,永远是治愈内耗的最好良药。
周一上班,我刚到公司,就接到了李伟的电话。
“陈老师,江湖救急!”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
“怎么了?”
“公司准备在华南区开分公司,老板让我过去筹建,点名要我带几个人过去。我第一个就想到你了!怎么样?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去开疆拓土?”
去一个新城市,从零开始建立一个分公司。这对我来说,无疑又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说“让我想想”。但话到嘴边,我停住了。
我转头看向窗外,阳光正好。我想起了心理医生的话,想起了父亲那句“天塌下来有我儿子顶着”,想起了林慧那句“我支持你”。
我笑了笑,对着电话说:“好啊。不过,你得给我加薪。”
“没问题!”李伟在那头爽朗地大笑,“我就知道你行!”
挂了电话,我并没有立刻投入到对未来的规划和畅想中。我只是站起身,走到窗边,静静地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
我知道,前面还有很多不确定性。但我不再恐惧。因为我终于明白,废掉一个人最快的方式,是让他想太多。而拯救一个人最好的方式,是让他行动起来。哪怕只是迈出一小步。
傍晚,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公园里,有老人在散步,有孩子在嬉笑,有情侣在低语。一切都那么平凡,却又那么美好。
我的手机响了,是林慧打来的。
“老公,今晚吃什么?”
我看着远处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笑着说:“别让我想了,你定吧。你做什么,我都爱吃。”
是的,我都爱吃。因为我知道,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我面对什么,总有一个地方,会为我留一盏灯,会为我做一桌热饭。
那个地方,叫家。
我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一条微信,来自李伟,只有简单的几个字:“新世界,等我们。”
我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抬头看了一眼被晚霞染红的天空。我拿起手机,准备回复他。一个念头闪过,我没有打字,而是按下了语音键。
我深吸一口气,脸上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轻松和笃定,将手机凑到嘴边。
来源:智者宇宙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