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婆婆把电视音量调到了35。新闻联播激昂的片头曲像一把钝锯,在只有碗筷碰撞声的饭桌上空来回拉扯。嫂子陈静的脸,在那片刺耳的喧嚣里,白得像一张浸了水的宣纸。
晚饭后,婆婆把电视音量调到了35。新闻联播激昂的片头曲像一把钝锯,在只有碗筷碰撞声的饭桌上空来回拉扯。嫂子陈静的脸,在那片刺耳的喧嚣里,白得像一张浸了水的宣纸。
这已经是陈静怀孕的第三个月,也是我们家饭桌上不见荤腥的第三个月。
我扒拉着碗里寡淡的青菜,眼角余光瞥见婆婆张桂芬一边盯着电视,一边用筷子精准地将一盘炒菠菜挪到陈静面前,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关切:“小静,多吃点这个,补铁。”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子口袋,那里藏着我刚从楼下便利店买来的两颗茶叶蛋,还带着温热。指尖的触感像小小的烙铁,烫着我的良心。
回自己房间时,我鬼使神差地拉开了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面躺着一本旧相册,翻开第一页,就是一张婆婆年轻时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她,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碎花衬衫,笑得比向日葵还灿烂。那时候的她,应该不会想到几十年后,自己会变成一个固执到不近人情的“营养专家”。
我叹了口气,合上相册。客厅里,电视的声音依旧顽固地盘踞在35这个刻度上,像婆婆在我们家不可动摇的权威。
哥哥林海从阳台抽完烟进来,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他走到陈静身边,低头看了看她几乎没怎么动的饭碗,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陈静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乞求。
“小静,”林海终于开了口,声音却低得像蚊子哼,“妈也是为了……”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婆婆一声清亮的咳嗽打断了。婆婆从厨房端出一碗黑乎乎的汤药,重重地放在陈静面前:“把这个喝了,安胎的。我托人从老家找来的偏方,比医院那些西药好多了。”
陈静看着那碗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捂着嘴,脸色更白了。
“矫情什么!”婆婆的脸拉了下来,“想当年我怀着林海的时候,还在地里割麦子呢,什么都没得吃,不也生得白白胖胖的?现在的年轻人,就是金贵。”
林海尴尬地站在一旁,搓着手,对我使了个眼色,让我劝劝。
我能劝什么?我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妈,嫂子可能是孕吐反应,闻不得这个味儿。要不,先放放?”
“放放?这药凉了就没效了!”婆婆眼睛一瞪,标志性地在已经很干净的围裙上用力擦了擦手,“林悦,你还没嫁人,不懂。这叫‘胎里素’,孩子从娘胎里就干干净净的,不沾荤腥,以后生下来绝对聪明、没病没灾。这是大智慧!”
我看着嫂子那双绝望的眼睛,心里堵得发慌。智慧?这到底是智慧,还是愚昧的控制?
夜深了,我听见哥嫂房间里传来压抑的争吵声。
“林海,我真的受不了了……我今天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我营养不良,贫血严重,必须加强营养。”是陈静带着哭腔的声音。
“我知道,我知道……可妈也是好意,她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认死理。你再忍忍,等孩子生下来就好了。”哥哥的声音充满了无力感。
“忍?要忍到什么时候?这是我的身体,也是你的孩子!你难道就看着我变成这样吗?”
“我能怎么办?那是我妈!我跟她吵,她就一哭二闹三上吊,说我们不孝,要逼死她!”
争吵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陈静压抑的啜泣。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口袋里的那两颗茶叶蛋,仿佛有千斤重。我不是没想过当面跟婆婆摊牌,可我太了解她了。任何对她理论的挑战,都会被她视为对她权威的颠覆,结果只会是更猛烈的家庭风暴。而我,从小到大最怕的就是争吵。我的软弱,成了哥哥无能的帮凶。
第二天一早,我假装晨练,在楼下的花园里等陈静。她下来扔垃圾的时候,脸色憔悴。我快步走过去,把用塑料袋包好的两颗茶叶蛋塞到她手里,像做贼一样。
“嫂子,快吃了。我……我也只能这样了。”
陈静捏着那两颗还带着余温的蛋,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快步走进了楼道。我知道,她要去那个没有监控的楼梯间,像个犯人一样,偷偷补充一点可怜的蛋白质。
这个“送蛋行动”,成了我们俩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每天,我都会找各种借口,把鸡蛋、牛奶、甚至撕成小块的酱牛肉,藏在小区的各个角落——消防栓的箱子里、废弃的旧邮箱里、花园的长椅下面。我们像地下工作者一样,用微信互相通报“交货”和“取货”的时间地点。
有一次,我把一个装着鸡腿的保温盒放在了地下车库一根柱子后面。发完信息后,我心里不踏实,又折返回去想看看。刚到车库入口,就看见婆婆提着菜篮子,正往我们家的车位走。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我躲在一堵墙后面,大气都不敢出。婆婆走到柱子旁,似乎是觉得累了,把菜篮子放下,靠着柱子歇了口气。我的心脏狂跳,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只要她一转身,只要她往后看一眼……
幸好,她只是歇了一分钟,就提起篮子走了。我靠在冰冷的墙上,后背一片冷汗。
回到家,我坐在沙发上,浑身发软。婆婆正在厨房里忙活,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戏曲。哥哥林海坐在我对面,低头玩着手机,对家里的一切风起云涌仿佛毫无察觉。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无比陌生。这就是我从小崇拜的哥哥吗?那个会把我扛在肩上,说以后要保护我一辈子的男人?
我忍不住开了口,声音有些发颤:“哥,你真的觉得……现在这样,没问题吗?”
他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茫然地看了我一眼:“什么没问题?”
“嫂子!她都瘦成什么样了!你看不见吗?”我压低声音,但情绪已经有些失控。
他皱了皱眉,把手机放下,标志性地揉了揉后颈:“我看见了。我也着急。可我说了,妈那边……”
“别总拿妈当借口!”我打断他,“她是固执,但你是她儿子!你去说,你去争取!你是个男人啊!”
“我怎么不是男人了?”他被我的话刺痛了,声音也大了起来,“林悦,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个家是我在撑着!你以为我想这样吗?一边是妈,一边是老婆,我夹在中间我容易吗?”
“容易?现在最不容易的是嫂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行了行了,”他烦躁地挥挥手,“都挺好的,不都好好的吗?能出什么事。”
“都挺好的。”这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像一根针,扎进我的心里。曾几何为,这也是我的口头禅,用来粉饰太平,逃避矛盾。现在,我无比憎恨这三个字。
就在这时,厨房里的婆婆喊了一声:“林海,过来帮我把汤端出去!”
林海如蒙大赦,立刻站起来,逃进了厨房。
我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失望。有些爱,是温暖的棉被;有些爱,是绣花的寿衣。哥哥对嫂子的爱,正在变成后者。
晚上,我接到了我妈的视频电话。她在那头兴致勃勃地给我展示她新学会的技能——用修图软件给自己的照片加各种“blingbling”的特效。
“闺女,你看,这个好看不?一闪一闪的,跟仙女下凡一样!”
“好看好看,妈你真厉害,这个我都没玩过。”我笑着说。
“那可不,你上次教我的,我天天琢磨。现在我连怎么在网上买菜都快学会了,以后就不用你爸那个老古董出门了。”
挂了电话,我心里一阵酸楚。我的妈妈,一个同样来自农村的老太太,却努力地学习着这个时代的一切,笨拙又可爱地想要跟上我们的步伐。而我的婆婆,却用她那些早已发霉的“老理儿”,试图捆绑我们的人生。
同样是母亲,为什么差别这么大?
思绪纷乱间,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东西拿到了,谢谢你,小悦。今天宝宝踢我了,很有力。”
看着那行字,我的视线有些模糊。我仿佛能感觉到那个小生命在用自己的方式,向这个世界发出抗议。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正在公司上班,突然接到林海的电话,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惊慌:“小悦!你快来中心医院!小静晕倒了!”
我疯了一样冲向医院。在急诊室门口,我看到了林海和婆婆。林海焦躁地来回踱步,婆婆则坐在长椅上,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就说她太娇气,走两步路就晕倒,我当年……”
“你给我闭嘴!”林海第一次对他妈吼了出来,眼睛通红,“医生说了,重度营养不良加低血糖!你满意了?”
婆婆被吼得愣住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医生从急诊室出来,摘下口罩,脸色严肃得像一块铁板。“谁是病人家属?”
“我是她丈夫,她怎么样了医生?”林海一个箭步冲上去。
“大人暂时没事,但是胎儿的情况很不乐观。”医生看了一眼我们,“你们家属怎么搞的?孕妇的营养是重中之重,你们给她吃什么了?检查报告出来,多项指标严重偏低,再这样下去,别说孩子,大人都有危险!”
医生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林海和婆婆心上。
婆婆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抓住医生的白大褂,抖着声音问:“医生,真……真有那么严重?我们……我们是为了孩子好啊,吃的都是素的,干净……”
“胡闹!”医生毫不客气地打断她,“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个?蛋白质、脂肪、微量元素,哪一样是光吃素能补够的?这是无知!是害人!”
医生走后,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静。婆婆瘫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不停地用她那双粗糙的手,反复摩挲着围裙的一角。
陈静被转到了普通病房,挂着营养液,睡着了。我看着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和手背上扎眼的针头,心如刀绞。
我把林海拽到楼梯间,一个相对封闭、能隔绝声音的地方。
“哥,现在你还要说‘都挺好的’吗?”我冷冷地问。
他靠着墙,缓缓地滑坐到地上,双手插进头发里,发出了野兽般的呜咽。“我错了……小悦,我真的错了……”
“现在说错有什么用?”我的情绪也上来了,声音忍不住拔高,“你但凡有点担当,事情会到这一步吗?家不是讲理的地方,但家没了,你就只剩下理了。”
他没有反驳,只是把头埋得更深。
从医院回来后,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婆婆不再提“胎里素”的事了,也开始默许厨房里出现肉。但她和陈静之间,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冰墙。她做好了饭,就默默端到陈静面前,一句话也不说。陈静也只是沉默地吃,吃完就回房间。
林海开始变着花样地给陈静炖汤,笨手笨脚地学着照顾她。但那种伤害,不是一碗鸡汤就能弥补的。他们之间,也多了一份客气和疏离。
这个家,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踩到埋在地下的那颗雷。
有一天晚上,我加班回来晚了。打开门,家里一片漆黑。我以为他们都睡了,轻手轻脚地换鞋。经过楼梯间的时候,我听到里面传来婆婆压抑的说话声。
我心里一紧,悄悄凑了过去。门虚掩着,我看到婆婆背对着我,正拿着手机打电话。
“……亲家母,我知道我对不起小静……我不是个东西……我就是个老糊涂……我听人说,怀孕吃素对孩子好,我哪知道会害了她……我就是想抱个健健康康的大孙子……我没坏心眼啊……”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我印象里那个永远中气十足的婆婆判若两人。
“……我知道,我知道,现在说啥都晚了……我就想问问你,小静她坐月子有啥讲究不?你们老家那边兴啥?你跟我说说,我都记下来……我一定好好伺候她,把她亏的都补回来……”
挂了电话,婆婆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地,哭了很久。
我默默地退了回来,心里五味杂陈。我一直以为婆婆的固执源于她对权力的掌控欲,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那背后,或许也藏着一个老人最朴素、最愚昧的期盼。最伤人的不是刀,是打着为你好的名义,递过来的那把钝刀子。
我回到自己房间,丈夫周明出差刚回来,正在帮我整理书桌。
“怎么了?看你脸色不好。”他走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
我摇摇头,没说话。他也没再追问,只是从衣柜里拿了条毯子,轻轻披在我身上,然后拉着我走到阳台。
初夏的晚风,带着一丝凉意。楼下的路灯,把树影拉得长长的。周明就那么静静地站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他的手很温暖,很有力。
那一刻,我忽然很想哭。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这份无言的懂得和支撑。这段时间,我像一个孤军奋战的士兵,在他的沉默里,我终于找到了可以卸下盔甲的港湾。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紧绷了几个月的神经,终于一点点松弛下来。
时间走到了第八个月。陈静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行动越来越不方便。在全家人的精心“投喂”下,她的气色好了很多,但之前亏损的底子,却不是一朝一夕能补回来的。产检的时候,医生还是说胎儿偏小。
全家人的心,都跟着那条生长曲线,七上八下。
婆婆变得格外殷勤,甚至有些卑微。她不再大声说话,走路都蹑手蹑脚。她学着上网查各种营养食谱,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去菜市场,买最新鲜的食材。她会把鱼刺一根根挑干净,把虾线一个个抽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端到陈静面前,用一种近乎讨好的眼神看着她。
“小静,尝尝这个,这个鲈鱼汤,我炖了三个小时。”
陈静会点点头,说声“谢谢妈”,然后默默地喝掉。没有更多的交流。
我哥林海,更是成了二十四孝好老公。他包揽了所有家务,给陈静按摩,陪她散步。有一次我看到他跪在地上,给陈静穿袜子,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但我知道,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很难愈合。
那天,我带我五岁的女儿彤彤回家吃饭。饭桌上,气氛难得的融洽。彤彤很喜欢陈静,一直摸着她的肚子,奶声奶气地问:“小姨,小宝宝什么时候出来呀?”
陈静笑着说:“快了。”
彤彤又歪着头,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张几个月前拍的全家福,那时候陈静刚怀孕,正是最瘦弱的时候。
彤彤大声说:“妈妈,你看,那时候的小姨好像生病的大白菜呀,脸黄黄的,一点都不好看。”
童言无忌,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瞬间划破了所有人努力维持的平静。
饭桌上骤然一静。
婆婆的脸“唰”地一下白了,手里的筷子“啪”地掉在了地上。
林海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神瞬间黯淡下去。
陈静抚摸肚子的手停住了,她别过脸,我看到她的眼角有晶莹的东西一闪而过。
我赶紧把彤彤抱进怀里,打着圆场:“彤彤瞎说,小姨什么时候都好看。”
可我知道,晚了。孩子不说谎,他们只是把大人不敢看的镜子,举到了你面前。那顿饭,最终在尴尬的沉默中草草收场。
晚上,我听见哥嫂房间里又传来了争吵声。这一次,很激烈。
“你妈今天那个样子是给谁看?委屈了?早干嘛去了?”是陈静压抑着怒火的声音。
“小静,你别这样,妈她已经知道错了。彤彤是小孩子,她不懂事……”
“她是不懂事,但她说的是实话!那段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你忘了吗?我每天饿得头晕眼花,半夜躲在厕所里哭,你又在哪里?你只会说‘忍一忍’!林海,我告诉你,这件事,我一辈子都过不去!”
“那你想我怎么样?啊?你要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吗?我后悔!我恨不得抽死我自己!可事情已经发生了!”
“是,发生了!我的孩子,从一出生就比别人弱!这都是拜你们所赐!”
“砰!”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被砸碎了。
我冲过去推开门,看到陈静脸色惨白地扶着肚子,靠在墙上,而林海则一拳砸在了柜子上,手背上鲜血淋漓。
“嫂子!”我惊叫一声。
陈静看到我,眼泪决堤而下。“小悦……我肚子疼……”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快!叫救护车!”
医院的走廊,白得刺眼。抢救室的红灯,像一只嗜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们。
婆婆瘫坐在地上,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林海靠着墙,用那只受伤的手,一遍遍地砸着墙壁,发出“咚咚”的闷响,直到墙上印出斑驳的血迹。
我站在他们中间,只觉得一阵阵地发冷。沉默是金,但有时候,它也是埋葬亲人的土。如果我当初能更勇敢一点,如果哥哥能更担当一点,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等待区里的电视开着,正在播放一档养生节目,音量调得很低,只有15。那微弱的声音,和家里曾经那个霸道的35,形成了无比讽刺的对比。一个代表着无知的掌控,一个预示着失控的绝望。
终于,抢救室的门开了。医生一脸疲惫地走出来。
“早产,七斤二两,是个男孩。但是,产妇大出血,孩子因为宫内窘迫,一出生就进了新生儿重症监护室。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轰”的一声,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塌了。
婆婆听到“重症监护室”五个字,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林海则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沿着墙壁,缓缓地滑倒在地,像一滩烂泥。
接下来的日子,是地狱。
陈静因为大出血和严重的贫血,在病床上躺了半个月。孩子在NICU的保温箱里,浑身插满了管子,每天的费用像流水一样。
陈静的父母从老家赶了过来,两位老人看着自己的女儿和外孙,眼泪就没干过。陈静的妈妈拉着我的手,哭着说:“小悦啊,我们把好好的一个女儿交给你们,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跟着掉眼泪。
那天,林海拿着新一批的缴费单,从医生办公室出来。他站在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窗外,看着保温箱里那个小小的、脆弱的生命,这个一米八的男人,突然就崩溃了。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陈静父母的面前。
“爸,妈,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小静,对不起孩子!我不是人!我混蛋!”他一边说,一边狠狠地扇自己的耳光,一下,又一下,清脆响亮。
“是我没用!是我懦弱!是我害了他们娘俩!你们打我吧,骂我吧!求求你们了!”
陈静的父亲想去扶他,他却死死跪在地上不起来。
这时候,刚从病房里出来的婆婆也看到了这一幕。她蹒跚着走过来,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看着玻璃窗里生死未卜的孙子,浑浊的眼睛里流下两行悔恨的泪水。
她走到陈静父母面前,双腿一软,也跟着跪了下去。
“亲家……亲家母……都是我的错……是我老糊涂……是我害了孩子……你们要打要骂,都冲我来……我对不起你们家,我对不起小静……”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趴在地上,像一棵被雷劈倒的老树。
悔恨这东西,总是在你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才来得最汹涌。
我站在一片狼藉的哭声和哀求声中,心里没有一丝一毫“大仇得报”的快感,只有无尽的悲凉。这个家,为了一个荒唐的执念,付出了太惨痛的代价。
一个月后,孩子终于从重症监护室出来了。取名安安,愿他一生平安。
陈静也出院了。
家里的气氛,变得很奇怪。婆婆彻底成了一个“隐形人”,她只在厨房和自己的房间活动,说话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她不再看电视,那台电视机,好像成了这个家的禁忌。音量35,更是成了一个谁也不敢触碰的疤痕。
林海变了,他像个陀螺一样,围着陈静和孩子转。换尿布、喂奶、拍嗝,所有事情亲力亲为。但他和陈静之间,话很少。
有一次,我看到他在厨房给孩子冲奶粉。陈静走过去,淡淡地说:“水温高了点。”
林海立刻倒掉,重新兑。整个过程,两人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没有一个眼神的交汇。
他们像两个小心翼翼的合伙人,共同经营着一个叫“安安”的项目。
又过了几个月,安安长得白白胖胖,很爱笑。陈静的身体也渐渐恢复了。
一个周末的清晨,我准备出门。在厨房里,我看到婆婆正在给安安准备辅食,她戴着老花镜,拿着一本我买给她的《科学育儿辅食大全》,一字一句地对照着。
“小悦,”她抬头看到我,有些局促地问,“这个南瓜泥,书上说要蒸15分钟,我蒸了20分钟,会不会太烂了?”
我看着她鬓边新添的白发,和那双充满不确定的眼睛,心里一酸。“不会的,妈,烂一点,宝宝好消化。”
她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走到门口换鞋时,林海也从房间里出来了。“小悦,要走了?”
“嗯。”
他跟到我身后,帮我打开门。阳光从门外照进来,很暖。
“小悦,”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我知道,他想说“谢谢”,或者“对不起”。
我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他也沉默了,眼神里有愧疚,有感激,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疲惫。
我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出了家门。身后的门,被轻轻地带上。那句没有说出口的话,和那句我终究没有回应的“都挺好的”,都留在了门后那个正在努力愈合的家里。
我知道,伤疤还在,但阳光,也已经照了进来。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