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小小说)

B站影视 港台电影 2025-09-02 14:35 2

摘要:那块银色的奖杯,我擦了第三遍。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一尘不染的落地窗,让傍晚那种灰蓝色的光漫进来,给每一件家具都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光晕。奖杯上刻着一行小字:全国中学生奥数竞赛一等奖,获奖人,陈晓宇。我的儿子。我用指腹摩挲着那冰凉的刻痕,像在触摸他光芒万丈的未来。

那块银色的奖杯,我擦了第三遍。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一尘不染的落地窗,让傍晚那种灰蓝色的光漫进来,给每一件家具都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光晕。奖杯上刻着一行小字:全国中学生奥数竞赛一等奖,获奖人,陈晓宇。我的儿子。我用指腹摩挲着那冰凉的刻痕,像在触摸他光芒万丈的未来。

门锁轻响,陈凯回来了。

他脱鞋的动作比平时慢了半拍,换鞋时身体晃了一下,扶住了门框。我没作声,只是把奖杯轻轻放回电视柜最中央的位置。一股陌生的气味飘了过来,不是他惯用的木质香水,也不是应酬后常有的高档白酒或红酒的醇香,那是一种……廉价的、混杂着烟草和浓烈香精的白酒味,像城乡结合部小饭馆里才会有的味道。

“回来了。”我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嗯。”他走过来,习惯性地想抱我一下,我下意识地侧了半个身,让他只抱到了我的肩膀。他的手在我背上停了零点一秒,然后若无其事地放下。

“今天累坏了吧?客户又那么难缠?”我一边问,一边走向厨房,准备把早就温着的汤端出来。

“还好。谈成了。”他跟在我身后,声音里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松,“老样子,几个老总非要拉着去喝几杯,不去不给面子。”

我“嗯”了一声,没回头。他的谎言像一件尺寸越来越不合身的旧衣服,勉强裹在身上,到处都是线头和裂缝。但我不想去扯。我怕轻轻一扯,他整个人,我们这个家,都会在瞬间变得赤裸。

晚饭时,晓宇从房间里出来了。他高高瘦瘦,戴着眼镜,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看了一眼桌上的菜,没动筷子,只是说:“妈,我没胃口。”

“怎么了?在学校不舒服?”我立刻紧张起来。

他摇摇头,视线垂下去,盯着自己碗里那几粒白得刺眼的米饭。“没什么,就是有点累。”

我看着他,他也在说谎。那种少年人还不懂得如何掩饰的谎言,像一层透明的玻璃纸,脆弱,却又固执地挡在那里。我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又多了一分。丈夫的谎言,儿子的谎言,把我们三个人隔在餐桌的三端,明明靠得那么近,却像隔着深渊。

“累也得吃点,明天还要上学。”陈凯开口了,带着父亲的威严,但那威严里也透着一丝虚弱。

晓宇没再反驳,拿起筷子,机械地往嘴里扒着饭。

饭后,我收拾碗筷,陈凯去洗澡。我趁着水声大作,鬼使神差地走进了衣帽间,拿起了他今天换下的那件外套。那是一件意大利牌子的羊绒大衣,标签上的价格我到现在还记得。我把手伸进口袋,指尖触到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

我拿出来,展开。

是一张信用卡催款单,皱巴巴的,像是被人攥紧又松开了很多次。上面的欠款金额,那个红色的、刺眼的数字,让我一瞬间有些眩晕。那不是我们这个消费水平该有的数字。我仔仔细細地把那张纸抚平,每一个褶皱都用力按平,然后重新折好,放回了他的口袋里。

我站起身,走到客厅,看着那座闪闪发光的奖杯。它和我,和这个家一样,看上去那么完美无瑕。我走过去,伸出手,把奖杯底座下那块用来防滑的绒布上的一点点歪斜,轻轻拨正。

一切都很好。我对自己说。一切都还在我的掌控之中。

【第一章】

银行的电话是第二天上午打来的,一个声音甜美但语气公式化的女声,礼貌地提醒我,我名下尾号8848的白金卡,本月账单已逾期三天,并已产生滞纳金。

我握着电话,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感觉自己像个置身于冰窖里的人。“不可能,”我说,“我这张卡上个月根本没用过。”

“林女士,这张卡是您先生陈凯先生的附属卡,消费记录显示,上个月二十七号,在‘金碧辉煌’有一笔三万八千元的消费。”

金碧辉煌。我听着这个俗气又嚣张的名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是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绝不是陈凯口中“和几个老总喝茶”的高级会所。

我挂了电话,没有立刻打给陈凯。我怕听到他更多的谎言。我坐在沙发上,那个女声的话在我脑子里盘旋。附属卡是我让他办的,为的是方便。我一直觉得,一个男人的成功,体现在他能让妻子花钱时有多么自由。这张卡,曾是我身为“陈太太”这个身份的勋章。现在,这枚勋章上沾染了污点。

我等他晚上回来。

他进门时,手上提着一个我最喜欢的蛋糕店的盒子。“老婆,今天路过,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黑森林。”他笑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没有接。

“陈凯,”我看着他的眼睛,“我们谈谈。”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那句他说了无数次的“怎么了”,在嘴边绕了绕,没说出来。我们俩都心知肚明,有些东西,已经摆在了台面上。

“附属卡是怎么回事?”我问,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在质问,而只是在询问一个事实。

他沉默了片刻,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后脖颈。“啊,那个啊……公司最近有个项目,资金周转有点慢,临时挪用了一下。过两天就还上了。”

又是“资金周转”。这个词像一块万能的遮羞布,他试图用它盖住所有正在溃烂的伤口。

“什么项目需要去‘金碧辉煌’?”我追问。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你查我?”

“银行的电话打到我这里来了!”我终于没能控制住音量,“陈凯,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我们是夫妻,有什么困难不能一起扛吗?”

“你扛?你怎么扛?”他突然也激动起来,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疲惫和暴躁,“你除了逛街、做美容、关心晓宇的成绩,你还懂什么?我跟你说了,你能解决吗?除了给我增加压力,你还能干什么?”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扎进我心里。我愣住了。原来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只会给他增加压力的附庸。我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深渊,那是一整个无法逾越的冰封海洋。

“没事,有我呢。”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走过来,放软了语气,想把我搂进怀里,“你别多想,我就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公司的事,我会处理好的。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这三个字,我曾经说了十五年。从我们挤在十几平米的出租屋里,畅想着未来时;到他第一次创业失败,抱着我痛哭时;再到他东山再起,给我买下这栋房子时。可今天,这三个字,我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第二天,我去了一趟我常去的那个奢侈品商场。我想买一条丝巾,或者,我只是想验证一些什么。我挑了一条最新款的,递上那张白金附属卡。

年轻的柜姐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刷了两次卡。然后,她脸上的微笑变得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女士,您这张卡……好像有点问题,刷不出来。”

周围有几个顾客投来好奇的目光。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身上的名牌大衣、脚下的限量版高跟鞋,都成了一个笑话。我强作镇定地收回卡,从钱包里拿出另一张储蓄卡,“用这张吧。”

走出商场大门,午后的阳光刺得我眼睛发酸。我站了很久,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戳破的气球,所有的体面和骄傲,都在“刷不出来”那四个字里,漏得一干二净。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我和陈凯还在谈恋爱。有一次逛街,我看上了一件大衣,很贵。他当时还是个穷小子,摸了摸口袋,脸红了,拉着我的手说:“以后,我一定让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他做到了。可我今天才发现,那些他给我的“想买就买”,原来都是有保质期的。

【第二章】

家里的低气压持续了好几天。我和陈凯之间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和平,谁也不再提那天晚上的争吵。但那根刺,已经扎下了。

更大的风暴,来自晓宇。

班主任的电话打来时,我正在给一盆君子兰浇水。电话那头,老师的语气很委婉,但意思很明确:陈晓宇最近状态很不对劲,上课经常走神,而且……他已经连续三天下午的自习课都没来学校了。

我的手一抖,水洒了出来,溅在光亮的地板上。

三天。他每天都按时“放学”回家,背着书包,一脸疲惫地说“今天作业好多”。

我挂了电话,没有去质问,而是走进了他的房间。房间整理得很干净,书桌上的书本堆得整整齐齐。我拉开书桌的第一个抽屉,里面是他的各种文具。第二个抽屉,是他的日记本,上了锁。我没动。我拉开了最下面的那个大抽屉。

里面,藏着一沓试卷。

不是学校发的,而是空白的、从外面买来的模拟试卷。而在试卷下面,压着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月考成绩单。我展开它,上面的名次,不是班级第一,而是……三十七。全班一共四十五个学生。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原来,那座我每天擦拭的奖杯,根本不是最近的。原来,他所谓的“全班第一”,也是一个谎言。

我拿着那张成绩单,坐在他的书桌前,等他回来。

他推开门,看到我手里的东西,脸“唰”地一下白了。

“陈晓宇,”我的声音在发抖,“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他站在门口,低着头,像个被审判的犯人。“妈,我……”

“你下午去哪了?为什么骗我说上自习?这张成绩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骗我你考了第一?”我一连串地发问,每一个问题都像一颗子弹。

他沉默着,嘴唇紧紧抿着。

“你说话啊!”我猛地站起来,因为起得太急,椅子向后倒去,发出一声巨响,“你知不知道妈妈为了你付出了多少?我放弃工作,全心全意照顾你,就是希望你能有出息!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用谎言吗?”

“我也不想的!”他终于爆发了,抬起头,眼睛通红地瞪着我,“我考砸了!我不敢告诉你们!我怕你失望,怕爸爸骂我!你们每天说的就是成绩、排名、重点大学!你们在乎过我累不累吗?在乎过我开不开心吗?我快要被压得喘不过气了!”

他的吼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我看着他那张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突然觉得无比陌生。这是我的儿子吗?这个用谎言和愤怒武装自己的少年,真的是那个曾经会腻在我怀里撒娇的孩子吗?

“我们都是为了你好!”这句话,我说得苍白无力。

“为了我好?还是为了你们自己的面子?”他冷笑一声,那笑容里充满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嘲讽,“妈,你擦奖杯的样子,比抱我的时候温柔多了。”

这句话,像一把锥子,精准地刺穿了我所有的伪装。我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扶住了墙壁。原来,我在他心里,是这个样子的。

那天晚上,我们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寂。晓宇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有开灯,眼泪无声地流淌。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陈凯的脚步声。他没有开灯,也没有说话,只是走到晓宇的房门口,轻轻推了一下,门没推开。他没有再推,也没有敲门,就在门口的地板上坐了下来。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个疲惫的、佝偻的背影。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守护着门里那个同样在痛苦中的儿子。没有责骂,没有说教,只有无声的陪伴。

这一刻,所有的争吵、谎言和隔阂,似乎都被这个沉默的背影暂时融化了。我突然觉得,我们这个家,病得比我想象中还要重。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急促、粗暴,一下一下,像是要砸烂我们家的大门。

我走过去,从猫眼里往外看。门口站着几个陌生的男人,个个面相不善,其中一个嘴里还叼着烟。

我心里一紧,没有开门。“你们找谁?”

“找陈凯!让他滚出来!欠钱不还,还当起缩头乌龟了?”门外一个粗哑的声音吼道,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是有人在用力踹门。

我吓得魂飞魄散,回头看向陈凯。他已经站了起来,脸色惨白如纸,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恐惧和绝望。

那一刻我明白了,我们家的那件旧衣服,不是被扯开的,而是被一把锋利的刀,从外面,狠狠地划破了。里面的赤裸和腐烂,再也无处遁藏。

【第三章】

门最终还是打开了。是陈凯开的。

他站在门口,像一堵摇摇欲坠的墙。“有话好好说,别吓着我老婆孩子。”他的声音沙哑,那句惯用的“没事,有我呢”再也说不出口。

那几个人推开他,径直闯了进来。为首的光头上下打量着我们家,目光像黏腻的爬虫,从昂贵的真皮沙发,爬到墙上那幅我从拍卖会拍回来的画。“哟,陈总,日子过得挺滋润啊。住这么好的房子,开那么好的车,就是没钱还我们这几十万的材料款?”

几十万。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宽限几天,下个星期,下个星期一定还!”陈凯近乎哀求地说。

“下个星期?这话你上个月就说过了!”光头冷笑一声,走到电视柜前,随手拿起了那座奖杯,“啧啧,儿子挺有出息啊。你说,我要是把这玩意儿拿到他学校门口,跟他们校长老师聊聊,说他爸是个欠钱不还的老赖,会怎么样?”

“不要!”我尖叫起来,冲过去想抢回奖杯。

一个男人拦住了我,粗暴地推了我一把。我站立不稳,摔倒在地,手肘磕在茶几的尖角上,一阵钻心的疼。

“妈!”晓宇的房门被猛地拉开,他冲了出来,挡在我面前,像一只护崽的幼兽,通红着眼睛瞪着那群人。

陈凯彻底崩溃了。他“噗通”一声,跪在了那个光头面前。“张哥,我求求你,钱我一定还,你给我点时间。别动我家人,求求你了……”

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一个在我心里曾经像山一样伟岸的男人,此刻,正跪在地上,向别人摇尾乞怜。我看着他颤抖的背影,所有的怨恨、愤怒、委屈,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

那群人最终还是走了,临走前撂下狠话:“三天,再不还钱,我们就不是上门聊聊这么简单了。”

门关上后,家里死一般的寂静。

陈凯还跪在地上,头深深地埋着,肩膀剧烈地抽动。晓宇默默地把我从地上扶起来,检查我胳膊上的伤。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很久,陈凯才抬起头,脸上满是泪水和屈辱。“我对不起你们。”他哑着嗓子说。

那天晚上,他向我坦白了一切。

他的公司,早在一年前就出了问题。一个他最信任的副总,卷走了公司最大的一笔项目款,跑路了。公司资金链瞬间断裂。他不敢告诉我,不敢告诉任何人。他怕我担心,更怕自己辛苦建立起来的“成功人士”的形象毁于一旦。

于是,他开始拆东墙补西墙,用一家银行的贷款去还另一家银行的信用卡,用高利贷去堵材料商的窟窿。他卖掉了我们另一套投资用的小房子,骗我说是行情不好,先出手。他每天去见各种他以前根本看不起的人,陪着笑脸,喝着最廉价的酒,只为了能借到一点点钱,维持这个家表面的光鲜。

那张三万八的账单,是他为了招待一个放贷的小老板,在那种声色场所硬着头皮刷的。

“我每天都在撒谎,对客户撒谎,对朋友撒谎,对你们撒谎……我装了太久的成功人士,到头来,连我自己都快信了。”他看着我,眼神空洞得可怕,“小曼,我破产了。我们……什么都没有了。”

我听着他的叙述,没有哭,也没有歇斯底里。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是定定地看着客厅里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那是我亲自挑选的,璀璨,华丽,像一个美丽的梦。现在,梦醒了。

【从第三人称视角看】

灯光下,这个三口之家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静态。男人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尊忏悔的石像,将自己层层包裹的尊严和谎言,一片片剥下,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真实。女人坐在沙发上,背脊挺得笔直,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了这具躯壳,飘浮在半空中,冷漠地审视着眼前这场荒诞的悲剧。少年站在母亲身边,一只手紧紧握着母亲的手臂,另一只手攥成了拳头,他脸上的愤怒和迷茫,像两股力量在撕扯。

昂贵的家具,精致的摆设,此刻都像舞台上冰冷的道具,讽刺地见证着这个中产家庭的瞬间崩塌。空气中,弥漫着绝望和尘埃混合的味道。这个被无数谎言和虚荣精心粉饰过的家,在这一夜,终于被彻底打回了原形,露出了它最赤裸、最脆弱的内核。

第二天,家门口的草坪上,插上了一块醒目的“For Sale”的牌子。红色的牌子,白色的字,像一道烙印,火辣辣地烙在了我们一家人脸上,向所有路过的人,公开宣告着我们的失败。

【第四章】

我们搬进了公公那套不足六十平米的老房子。

房子在城西一个老旧的小区,楼道里的灯是声控的,昏暗,需要用力跺脚才能亮起。墙壁上布满了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饭菜混合的味道。这里的一切,都和我过去十五年的生活格格不入。

公公是个沉默寡言的老人,退休前是国营工厂的钳工。对于我们的突然“搬回来住”,他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地把他的主卧让给了我们,自己搬到了那个堆满杂物的小北屋。

搬家那天,我们没请搬家公司,是陈凯和他爸,一趟一趟,用一辆借来的小三轮把一些必要的行李拉过来的。那些名牌包、昂贵的大衣、各种装饰品,我都没带,或者说,我不知道该把它们放在这个小房子的哪个角落。它们就像我那段已经死去的过往,华丽,却无处安放。

新的生活,是从一张拥挤的餐桌开始的。

以前我们家的餐桌是长方形的红木桌,可以坐八个人。现在这张,是圆形的折叠桌,我们四个人坐下,胳膊肘都几乎要碰到一起。

吃饭的时候,谁也不说话。只有墙上那台老旧的电视机在不知疲倦地响着,新闻里,主持人正字正腔圆地播报着本市GDP再创新高,人均收入稳步提升。那声音和我眼前这盘炒得有点咸的青菜,形成一种巨大的讽刺。

公公默默地吃着饭,时不时给晓宇夹一筷子肉。陈凯则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全程低着头,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晓宇也沉默着,但他会主动给我和奶奶(婆婆前几年去世了)添饭。

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这种沉默,比争吵更让人难受。

有一天深夜,我起夜,路过公公的房门口,发现门缝里透出一点微弱的光。我好奇地凑过去,从门缝里看到,公公戴着老花镜,正佝偻着背,凑在一个小小的旧智能手机前。屏幕上,是红红绿绿的股票K线图。他手指笨拙地在屏幕上划来划去,嘴里还念念有词,像是在背诵什么口诀。

我的心,猛地被揪了一下。

我知道,公公的退休金一个月只有三千多块。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地、默默地,想为这个已经坍塌的家,再添一块砖。他从没对我们说过一句重话,没问过一句“怎么会搞成这样”,他只是用这种无声的方式,承担起了一个父亲,一个爷爷的责任。

我悄悄退回房间,躺在床上,黑暗中,眼泪再也忍不住。

我突然想起,刚搬来那天,我看着房间里那个掉漆的旧衣柜,心里满是嫌弃。而陈凯走过来,从后面抱住我,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声音闷闷地说:“小曼,委屈你了。”

那时候,我没有回应他。可现在,我想,真正委-屈的,或许不是我。

在这个狭小、压抑的家里,我第一次开始思考。以前我们家很大,客厅到卧室要走十几步,但我和陈凯的心,却隔着一个太平洋;晓宇的房间像个城堡,可我们却不知道他心里藏着那么大的风暴。现在家小了,转身就能碰到彼此,心,是不是也能靠得近一点?

我不知道答案。我只知道,天亮之后,我不能再这样坐着了。这个家,需要我站起来。

【第五章】

我开始找工作。

这个决定,对我来说,比卖掉房子还要艰难。我已经脱离社会十五年了。我的履历上,除了“某某大学毕业”,后面就是一片长达十五年的空白。

我去了几家公司面试,职位都是行政助理或者文员。面试官们看着我的简历,眼神里都带着一丝客气的探究。“林女士,您这十五年,都是全职太太吗?”

“是的。”我努力让自己的微笑看起来得体。

“那您对现代办公软件,比如PPT、Excel这些,熟练吗?”

“我……可以学。”我说得有些心虚。

结果可想而知。没有一家公司要我。其中一个年轻的HR,在面试结束后,甚至有些同情地对我说:“林女士,说实话,您这个年纪,又这么久没工作过,想再回到职场,真的很难。”

那句话,像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我走出那栋光鲜亮丽的写字楼,看着街上行色匆匆的年轻女孩,第一次感到了恐慌。原来,我引以为傲的“陈太太”身份,在现实面前,一文不值。

最终,我在家附近的一家大型超市,找到了一份工作——晚班保洁员。

时薪二十二块。工作时间是晚上十点到凌晨六点。

我没敢告诉家里人。我只是说,我找了个晚班的文职工作,在朋友公司。陈凯和公公都信了。只有晓宇,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第一天上班,领班递给我一套灰色的工作服,一双手套,一个水桶和一把拖把。我换上那身衣服,看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自己,头发随意地扎着,脸色蜡黄,眼神黯淡。我几乎认不出,这是那个曾经每周要去美容院做两次护理的林曼。

超市打烊后,巨大的空间里空无一人,只剩下日光灯冰冷的白光。我的工作,就是把每一寸地面都擦洗干净。我跪在地上,用抹布一点一点擦拭着货架底下那些顽固的污渍,指甲缝里很快就塞满了黑色的泥垢。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滴在地上,和脏水混在一起。

凌晨三点,我正在生鲜区拖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我面前走过。是王太太,我以前牌局上的“闺蜜”。她挎着爱马仕的包,身边跟着一个年轻帅气的男人,两人有说有笑,像是刚从什么派对上出来,顺路来买点东西。

她从我身边走过,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然后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拉着那个男人,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认出我了。但她假装没看见。

那一刻,所有的辛苦和劳累,都抵不过那种被剥光了衣服,扔在众人面前的羞辱感。我跪在那里,手里还拿着抹布,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与此同时,陈凯也找到了工作。他放下了所有的面子,去应聘了一名外卖骑手。每天风里来雨里去,穿着那身蓝色的工作服,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

他每天回来得都很晚,一脸疲惫。我们很少说话,只是在吃饭时,他会默默地把碗里最大块的肉夹到我碗里。我看到他的手,因为长期骑车,变得粗糙,起了很多茧子,还有几道被划破的口子。那双手,曾经只会签几百万的合同,弹优雅的钢琴。

他那句“没事,有我呢”的口头禅,再也没说过。他变得沉默,但也变得……真实。

生活就像一架缓慢下沉的电梯,我们不知道它会在哪里停下,也不知道底下是不是无尽的深渊。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下班”回家,发现陈凯不在。床上,放着一张纸条。

字迹很潦草,像是匆忙中写的。

“小曼,晓宇,爸,对不起。我装了半辈子成功人士,到头来,连怎么做个普通人都忘了。我出去冷静一下,不要找我。”

纸条飘落在地,我的心,也跟着沉到了谷底。

他逃跑了。

【第六章】

那一瞬间,我没有慌乱,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彻骨的寒冷。

公公披着衣服从房间里出来,看到我手里的纸条,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痛。他没说话,只是转身回屋,拿出手机,开始笨拙地拨打陈凯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的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的冰冷女声。

晓宇也醒了。他看着我们,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叛逆,只有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妈,爸会去哪?”

我不知道。这个城市这么大,一个人如果存心想躲起来,就像一滴水汇入了大海。

“你先睡,我和你爷出去找找。”我对他说道。

“我跟你们一起去。”他坚持。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我们三个人,一个茫然的妻子,一个年迈的父亲,一个半大的儿子,在凌晨的寒风中,开始了一场没有目的地的寻找。

我们去了他以前的公司楼下,大楼一片漆黑。我们去了他常去的茶馆,早已打烊。我们沿着江边,漫无目的地走着,江风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割人。

“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公公终于忍不住,狠狠地用手捶了一下江边的栏杆,声音里带着哭腔,“多大的坎过不去?非要寻死觅活的!他要是敢做傻事,我……我没他这个儿子!”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是晓宇,递给我一张纸巾。“妈,别哭。爸不会做傻事的,他只是……太累了。”

我看着儿子一夜之间仿佛长大了的侧脸,心里又酸又软。

天快亮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颤抖着接起。

“喂,是林曼吗?我是老张,你还记得吗?以前跟陈凯一起创业的那个。”

“张哥,”我急切地问,“你见到陈凯了吗?”

“哎,他半夜三点给我打电话,喝得醉醺醺的。我问他在哪,他也不说,就一直重复一句话,说他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我听着背景音,好像有车声,有点耳熟……我想起来了!你们以前住的那个小区,紫荆花园,是不是?他以前老说,站在你们家阳台上,能听到外面主干道晚上过车的声音,特别清晰。”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们打车,疯狂地往紫荆花园赶。

果然,在小区对面公园的长椅上,我们看到了他。他就那么坐着,背影萧索,一动不动地望着我们曾经的家。那栋楼里,我们住过的那个楼层,已经亮起了温暖的灯光,是新的主人。

我慢慢地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他身上还是那股廉价的酒味,混合着一夜的寒露。

“好看吗?”我问。

他身子一僵,缓缓地转过头看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小曼……”

“家都不要了,跑这来看风景?”我的声音很平静。

他低下头,像个被抓了现行的孩子。“我……我就是想回来看看。”

“看完了呢?准备去哪?找个桥跳下去?”

他沉默了。

“陈凯,”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以前觉得,我嫁给你,是想过好日子。住大房子,开好车,不用工作。现在我才明白,我想嫁的,只是那个在我看上一件贵大衣,会脸红着拉我走,然后发誓以后要让我买得起的穷小子。而不是这个欠了一屁股债,就只会逃跑的懦夫。”

他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我。

“我装了半辈子成功人士,”他声音嘶哑,充满了自我厌弃,“到头来,连怎么做个普通人都忘了。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们,不知道怎么面对爸,我……”

“那就从现在开始学。”我打断他,伸手,握住了他那只冰冷的、满是老茧的手,“回家吧。爸在等我们吃饭。”

家。这个字,我说得无比清晰。不再是那栋华丽的空房子,而是那个拥挤的、有着饭菜香味的小屋。

他看着我,眼里的冰层一点点碎裂,温热的液体涌了出来。他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任由眼泪纵横。

公公和晓宇也走了过来。公公走到他面前,抬起手,似乎想打他,但那只苍老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半天,最终,只是重重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拍了拍。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人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家乡话,反复念叨着。那简单的几个字,比任何责骂都更有力量。

陈凯再也忍不住,抱着他年迈的父亲,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那哭声里,有屈辱,有悔恨,有释放,也有……重生。

【第七章】

日子还在继续。艰难,但真实。

陈凯没有再逃避。他每天更加拼命地送外卖,风雨无阻。有一次下暴雨,他为了赶时间,连人带车摔倒在水坑里,浑身湿透,腿也划了老大一个口子,送完那单才回家。我给他处理伤口,用碘伏消毒时,他疼得龇牙咧嘴,却抬头对我笑了笑,说:“没事,皮外伤。”

那不是他以前那种敷衍的笑,而是一种带着疲惫和踏实的笑。

我也没再瞒着家人。我坦白了自己在超市做保洁员的事。出乎我意料,没有人指责我,也没有人同情我。公公只是在第二天早上,默默地给我煮了两个鸡蛋,说:“晚上干活累,多补补。”晓宇则在我“上班”前,往我口袋里塞了一块巧克力,小声说:“妈,别太辛苦。”

我的鼻子一酸。原来,被家人真正地关心,是这种感觉。

晓宇也变了。他不再沉迷于游戏,也不再追求那虚假的第一名。他主动跟我们说,他想休学一年。他想出去打打工,体验一下生活。

我和陈凯都愣住了。放在以前,这是我们绝对不能允许的。但现在,我们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却说不出反对的话。

“你想好了吗?”陈凯问他。

“想好了。”晓宇点头,“爸,妈,以前我总觉得读书是为你们读的。现在我想明白,人生是我自己的,我想自己走走看。”

最终,我们同意了。他去了一家快餐店打工,每天回来,都会兴致勃勃地跟我们讲店里发生的趣事。他的话变多了,笑容也变多了。虽然他手上的皮肤也开始变得粗糙,但他整个人,却散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朝气。

一个周末的晚上,家里的餐桌腿有点晃。陈凯找来工具,准备修理。晓宇也凑过去,父子俩一个扶着,一个拧着螺丝,头碰着头,低声讨论着。我看着这一幕,恍惚间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家”。它或许不完美,会摇晃,但我们在努力,一起把它修好。

那天晚上,我睡前在床头柜上,发现了一支护手霜,是我以前从没见过的牌子,包装很简单。旁边没有纸条,什么都没有。

我拿起它,闻了闻,是一股淡淡的清香。我知道,这是陈凯买的。他或许是用他跑了上百单外卖挣来的第一笔“干净”的工资,给我买的。

我躺在床上,背过身去,把护手霜紧紧攥在手心。眼睛有点酸,但心里,却是满满的温暖。

几个月后,一个清晨,我推开窗户。老旧的窗框发出“吱呀”一声。阳光毫无阻碍地照了进来,洒在小小的房间里,每一粒尘埃都在光线中飞舞。楼下,传来了邻居们买菜、聊天的声音,充满了烟火气。

我回头,看见陈凯已经穿好了外卖服,正准备出门。晓宇在厨房里,笨拙地学着煎鸡蛋。公公在阳台上,给他的花浇水。

一切都那么普通,那么平凡。

我忽然意识到,我已经很久没有去刻意整理什么东西了。我不再需要用一个整齐的家,来证明我的生活是完美的。因为我现在的生活,虽然不完美,但它很真实。

我们曾拥有一切,华丽的房子,昂贵的汽车,旁人艳羡的目光,但我们没有拥有彼此的内心。如今,我们看似一无所有,每天都在为生计奔波,却找回了那个最重要的东西——家。

我站在窗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那空气里,有阳光的味道,有饭菜的香味,有生活的涩,也有生活的甜。

赤裸,原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穿着华丽的衣服,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来源:博学多才的风筝OP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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