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有些恍惚,回忆起永元四年,他来清河一地的那一天,他背着书箱,穿着粗麻褂子,恭顺温良,是个顶让人舒心的少年郎。
清河故地,有个少年郎,他从山中来。
我赐他三千六百两,供他读书科考,平步青云。
待到荣归故里时,他却还我,三百六十刀。
刀刀不致命,却足以让我,生不如死。
一
二月春风,杨柳依依。
来人一身白衣,恰似初见满身梨花香。
只是,浑身上下,溅了一身血。
我的血。
他蹲下身,摆稳装着我的坛子。
是了,我被他割去四肢,。一刀一刀又一刀。
我有些恍惚,回忆起永元四年,他来清河一地的那一天,他背着书箱,穿着粗麻褂子,恭顺温良,是个顶让人舒心的少年郎。
我一眼相中。
最后一次送他进京赶考时,他还是背着书箱,一步三回头,红了眼眶。
「小姐,你莫要嫁人好不好,你等我,待我考取功名,回来娶你。」
隔世经年,他果真做到了,夺得魁首,荣归故里。
还亲手为我,做了件血嫁衣。
山阴公主靠在他的臂弯语笑嫣然,「宋郎,你做的真棒。」
他淡淡地嗯了一句,修长宽大手上还握着还在滴血的尖刀,微微颤抖。
山阴公主笑容迤逦,「清河贵女,不过如此。」
她炫耀似地环顾周遭的尸山血海,留下一句「早些处理了为妙」,便姗姗然离去。
清河崔氏,九族夷灭。
操刀者,便是我一手供出来的。
我所守护的族人呐……
直到确定山阴公主不在时。
宋淮的眼尾滑落滴泪。
「小姐……」
他蹲下来,额头覆上我,痛苦地闭上眼,颤着声:「疼不疼啊……」
我猛烈摇晃,疯狂用额头顶撞。
滚,滚!
他的额头青紫,依然满脸泪水,伸手挡住我的眼睛,哽咽道:小姐,别这样看我……求你了。」
他又捧起我的脸。
我垂下眼皮,不愿再看。
他在我额心缓缓落下一吻:「小姐,你再等等……」
说完,他起身,背对着我,肩膀颤抖,似是想回头又不敢再看。
等?
可笑。
当年他要我等他,我却等来了,灭族之祸!
清河崔氏门户被血洗,满地残肢,而说要我等的男子,说要娶我的男子,拿着雕花小刀,将我一下一下地雕刻。
我又等到的是一杯给人强灌到嘴里的鸩酒。
眼皮愈发沉重,听到匆忙的脚步声,有人声嘶力竭哭喊道:「小姐!」
随着意识消散,不知是不是临死之际的幻听,
隐约听见一个苍老又威严的声音:「崔照月,你可有悔?」
二
我猛然睁眼。
艳阳高照。
「小姐,这些秀才瞧着如何?」
苏折撑着伞为我遮阳,温声说道这些人的身世背景。
我……这是,我环顾四周,熟悉的景象,我这是回到了过去?
人群中,宋淮肩负书箱而背挺如竹,清俊文雅,在一群羸弱的书生间鹤入鸡群。
我闭上眼,掩去眼底的厌恶。
制成人彘与食毒的疼痛清晰可感。
今日,是崔氏遴选仕子之时。
也是我初遇宋淮的那天。
苏折顺着我的视线看到了宋淮,轻轻皱了皱眉。
便走到他面前,冷淡命令:「跪下。」
宋淮一愣,没有反应过来。
苏折面无表情,收拢伞,手一发力,伞身敲在他的膝盖上。
「你!」
宋淮经受不住,双膝一弯跪倒在地,他抬起头,眼中闪过愤怒:「这是何意?」
苏折冷淡地说:「你让小姐不高兴了。」
「什么?」他刚要问出声,我冷着脸,狠狠踩在他的背上,清脆的骨裂声。
他额间冒冷汗,痛苦地闷声:「不知在下犯了何错,让……」
苏折将他从地上提起来,掐住他的脖子,眉目冷峻:「闭嘴。」
我整理好裙摆后退,头也不回,「处理好他。」
苏折撒开手:「是。」
宋淮毫无还手之力,倒在地上,痛苦地发出呻吟。
我脑海里回想过曾经的今日,最后却化成了一团血色。
我的血,族人的血。
没过一会,苏折快步流星追了上来,举着伞,默默跟在我身后,一言不发。
我也没说话,就静静地走着。
走了许久,身后传来沙哑的声音,他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袖,「小姐莫哭了。」
我回头,带着哭腔却笑着说:「好。」
他轻轻叹息,用手背替我擦了擦眼泪,从身后走到我的身前蹲下,双手朝后作出背人状。
我还没掌家时,他跟在我身边就是这样哄我的。
背我走一段路。
但最后我会自己下来,因为没有路别人可以替我走。
该我的,我不能逃避。
可是我现在有点儿累。
我轻手轻脚环上他的脖子。
「小姐瘦了。」
他说着有些心疼,背着我的手稍稍用力。
清河崔氏的重担都落在身上,处处树敌,明桩暗哨无数,弯弯绕绕更是棘手,都硬抗过来了,也没见我如此伤心。
却在第一眼见着那人时,他觉察到了无可言说的绝望和悲伤。
他被隔绝在外。
「我先睡会儿。」
我埋首在他颈窝,说不出的安心。
他忍不住偏头,将美好的睡颜尽收眼底,在心中说:「对不起,折这次不知道小姐为什么难过。」
他不敢也不愿承认,好似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小姐独自走过了没有他的岁月。
即便他一直陪在小姐左右,从未擅离职守过。
然而,他很快听见一句几乎让他喘不过气心要窒息的话。
「苏折,我死过一次。」
三
雨竹林探子来报,山阴公主已离京入清河。
大厦倾覆并非于一夕间,崔氏灭族之祸不可能来的毫无征兆。
「小姐,这是您要的。」
苏折将折子轻轻放下,高大的身躯,单膝跪地,模样宛如
精心给我裙摆下散落衣带打了个轻巧的结,嘴角噙起极浅极温柔的笑。
我草草翻看折子,崔氏当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既然日后有此劫难,不妨将窃国的名头坐实。
先下手为强。
崔氏盯着皇都的暗哨桩子,名为雨竹林,早已在皇城脚下沃土种下一颗又一颗「竹笋」。
密密麻麻的讯息看得我头疼,苏折见状,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按揉我的太阳穴。
我阖上眼,想起前世苏折在不久之后向我辞行,说是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我问他是何事,他却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笑着摇头说:「小姐,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也好,他没有被牵连进来。
他抚慰开我皱着的眉毛,神色温柔:「小姐,开心一点。」
我无奈睁眼,叹气道:「苏折,你信不信前世今生。」
苏折眉如浓墨,桃花眼不笑时蓄满一汪冷邃的寒潭,远看去,生人勿近,却每每见我,将那冷情的眼儿弯成多情弧度,化开冰寒。
他笑融融地说:「小姐信,折便信,小姐不信,折便不信。」
我靠在椅背上,倒着头瞧他,成天说些糊弄我讨我欢心的好话。
「那我说,天上没有什么太阳月亮,你信不信?」
「不信。」
我一挑眉,好整以暇。
「因为小姐……便是我的日月。」
至高至明,永不下落。
他同我对视了片刻,很快转开视线,狭长的睫毛在烛火里轻轻跳动。
他侧着头,闭上眼。
小姐垂着头,这样看着他……
他竭力不失态,克制呼吸,但控制不住,梦魇般地想起小姐呓语说的那一句:我死过一次。
四
宋淮被我关了起来。
也许此时他同我无冤无仇。
可惜。
一世命即万世命,该我的,他眼下无错也得血偿。
这个风尘仆仆来到清河自荐的读书人,到底是有风骨的,被折辱一番后,衣衫破损,身上添了几道伤痕,眼神依然坚定不屈。
他倔犟地站着,「我有何错?崔氏欺人太甚!」
愤怒从那一双尚且清亮的眼眸中喷涌,满腹委屈不吐不快:「是你们要读书种子,我费劲千辛万苦从中筛选出来,你们却不分青红皂白不讲公平地将我关在此处,你们得给我个说法!」
「说法?」
我笑眯眯道:「我要你死,这个理由够吗?」
他眼眶通红,攥紧拳头,颤声重复,「不,不该这样。」
显然无法接受。
我冷笑。
让一个穷书生无声无息的消失。
太容易。
「为什么?我和你无冤无仇?我家还有我爹娘,还有弟弟妹妹要赡养,我还有,还有太多事要做,为何要仗势欺人,我又何曾做了一点亏心事值的你们如此对待?」
我轻笑,「如若我说,有呢?」
他上前抓紧木栓,哽咽呜咽:「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他的眼泪愈发汹涌,撒开手,在确定我无动于衷后,颓唐地往后退几步,「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满腹说不出的委屈,他跌坐在地。
眼下的宋淮还是单纯少年郎。
没什么心机,只晓得天上下雨要往屋里跑,总以为天底下的道理非黑即白。
我冷冷瞧着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公平?
我崔氏,亦有千人。
谈公平,他们为何要,死于莫须有?
我吩咐旁人给宋淮三天一顿,务必要饿着他,又吊着他一口气。
众生皆苦,众生皆求公平。
寥寥几笔,要沾多少血才能书尽?
谁又能有资格怜悯众生。
我掐灭了烛火,不让他见半分光明。
一如我被封在坛子里那般黑暗。
五
苏折坐在溪边大石上,身旁放着盛满衣物的木桶,他粗糙的大掌沾着泡沫,违和地搓着纤柔的布料,谨慎小心,生怕搓坏了。
见我来了,他慌忙把手上的衣服塞进盆子里,浸着泡沫的手不自觉地挠了挠,手足无措:「小姐,你怎么来了,饭还没烧好,」
藏着什么?
我悄悄瞄了几眼,他却不动声色都挡着了。
「你在洗衣服?」
我觉着奇怪,他抢洒扫小厮的活做甚?
他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的汗,紧张地说:「嗯…」
我疑惑,凑上前,他又慌慌忙忙站起来:「自己洗着,放心些。」
我抬起手,撩过他垂落额间的发丝捎至耳后,微微笑着:「洗个衣服而已,紧张什么。」
他睫毛颤了颤,声音放低了,抖着声道:「哦。」
他又坐回石头上,转过身背对我,埋头勤勤恳恳浣衣,耳根绵延起几寸红。
过了好一会,才垂着眼皮,很小声很小声地说:「小姐,这儿太阳大,晒,你先回去吧。」
我俯身,冷不丁地把脑袋凑在他的肩膀旁,朝他耳朵边吹了口气。
他浑身顿时僵硬。
我低头看,他手里头的衣服,有些眼熟。
我多看一眼,确认了一遍,惊悚地发现。
好像是我的。
他搓洗衣物的手颤抖的愈发厉害,
清澈的溪水倒映着男子慌忙神色,不出意料,水底游过的小蝌蚪们,听见一声裂帛。
小蝌蚪们被惊地四散开,惊魂未定地决定找到自己的青蛙娘亲后告诉她,它们遇到个天天洗自个小姐衣物还撕掉的大变态。
真是不守男德不知好歹的大色狼。
黄花大闺男如此不要脸,私自洗外女的衣服,这也不怕自己的名声和脸面要不要了。
传出去,浸猪笼猪笼都觉得晦气。
他慌慌张张放下手中的衣服残片,「小……小姐,对,对不起!」
我遗憾地说:「我还蛮喜欢这件的。」
他脸红耳赤,不说话。
我低头捏了捏他的耳垂,「其实你不用洗的。」
「清河已经没有人敢算计到我的头上了。」
他的瞳孔倏然一缩。
「他们都死了,苏折。」我轻声安抚,「别在怕了。」
早些年旁系夺权,父亲拼死吊着一口气为我留了退路,若是实在斗不过,便跑,别再回到清河。
如若不是血脉宗族为贵,正统上我有名头,如若不是人人各怀鬼胎,从上到下乱成一锅粥,你算计我来我算计你,没有将彼时年幼的我放在眼里,也不至于让我最后坐稳了尊位。
那段时日,见着了水井,不敢靠近,只怕身后有双手推了下去,看见了碗筷,更是连口都不敢张。
百密终有一疏,绵里藏针,我切肤体会过。
最严重时,衣服上下了致死又无色无味的毒,许是我命不该绝,睁开眼时,看到守在我身边,眼窝深陷,脸颊消瘦,满身死气的苏折。
见我睁眼后,失声痛哭,不能自已「小姐,小姐,你别丢下我……」
我无数次想,若是我晚一会睁开眼,他是不是也要随我而去。
他摇摇头,「小姐,这次,不依你。」
「小姐的衣食住行,再也不能由外人插手。」
我蹲下来,掌心碰着脸仰头看他,安抚似地:「听话。」
溪水旁的男子,俊脸涨红,赶紧背过身不让人瞧见,装作很忙地搓起衣服,闷闷地说:「不听。」
「听话。」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听不了,小姐。」
「如若有人伤你半分…」他声音沙哑,「那便是折不在小姐身旁,才让旁人钻了空子。」
然后他垂下眼,语气坚定,「到了那时,只有一种可能。」
「折已死去。」
「可是小姐……」他轻轻笑了一下,眼底却是极致的偏执。
「就算死,我也会从黄泉畔爬上来,再来看你一眼。」
「所以小姐,任何对你不利的命令,」他顿了顿,又抬起眼,静静看我,「哪怕是由你亲自说出口,折都不会听从。」
水声潺潺。
在这因一条清河命名的清河一地,他打小陪着小姐。
陪着小姐天真烂漫,骄纵恣意,独当一面。
这一陪,陪到缓如清河洗腻的岸堤溃了穴,里头盛满的长流细水,是再也再也拦不住的湍急。
十几年啊。
君心早似水。
六
我搜寻着前世的记忆,宋淮乃是两年后赴京赶考,待到放榜之日也不过数月有余。
就是这数月之差,他勾搭上了山阴公主,在整个崔氏,乃至于雨竹林没有传回风吹草动,便被无可匹敌的兵马层层包围。
不,绝非一时之备。
直到我死,除了从他们口中辨析出一二外,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和官府敕令将崔氏烙印上耻辱柱上株连九族。
那便是,暗度陈仓,先斩后奏。
我倏然握紧拳头。
前世此时山阴公主大抵也是来过清河的。
那么,在我眼皮子底下,宋淮和山阴公主神不知鬼不觉的会面,密谋倾覆崔氏,为日后一网打尽埋下草蛇灰线。
我心下大惊,指尖泛白,快步走到囚禁宋淮的牢房里。
「苏折,替我寻几位方士来,顺道发布谕令,就说……」
「山阴公主薨逝,清河境内子民皆着缟素三日,家家户户挂白幡七日送公主往生。」
我眉眼生起冷意。
先斩后奏。
山阴公主,我有的是法子让你沦为活死人。
苏折敛眉说是,没有多问。
很快,方士就被寻来。
身披灰褂的老者举着高长的旗幡,闭着眼,神神叨叨地念着什么,忽然,睁开眼睛,摊开手掌。
我眯着眼,「这是……」
他依然闭着眼。
「五文钱。」
他说。
声音无比熟悉。
我没多想,吩咐人搬了箱元宝来。
他摇摇头,坚持只要五文钱。
给了他之后,他不断摩挲着其中一文钱的边缘,转到一半时停下。
登时掀起一只眼皮,直勾勾盯着我,冷冷地说:「一身二命。」
我头皮骤然发麻,这嗓音。
「崔照月,你可有悔。」
一样的。
我登时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他又闭上眼,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姑娘所求何事?」
罢了,这位高人显然不欲多说。
我领着他去看被铁链锁住手脚的宋淮。
宋淮浑身血污,垂着头昏死过去。
我泼了一盆冷水过去,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一片死寂。
我指着他说:「可否将此人的魂魄自来日引至此刻?」
老者轻轻颔首,「可。」
我扇了宋淮一耳光,平静地说:「宋淮,我让你死的明明白白。」
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满脸讥讽:「反正你们这种人上人,能将黑的说成白的,能将田里的稻谷说成金条。」
「我要答案,有何用之?」
我对着老道士欠了欠身,「请。」
老道士睁开双眼,没有急着开始,反而弯腰低声道:「在此之前,姑娘只需要回答老道一个问题,以及……付出一点代价。」
我说:「但问无妨,至于代价。」
既然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
「无所谓。」
道士问:「他本无罪,何故至此?」
我冷笑道:「一世命即万世命,他便是他,未来会做错事的他是他,哪怕他就在下一息死去,也是该死!」
他又问:「崔照月,你可有悔。」
我定定地看着他。
「九死不悔。」
老道士默念一声善哉,抬臂挥出一袖,如书法大家恣意泼墨。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无人在意的前世,从家喻户晓人人追捧,到随着时间推移逐渐被遗忘的状元郎,也是公主驸马的那人,两鬓已成霜,辞别了富饶的京城,只身前来荒芜的清河。
他手背擦着眼泪,依着走过无数次的羊肠小道。
空着手到了墓前。
曾经是山阴公主的女皇问他,这么些年可是有一丝真心?
宋淮颓然跪在小坟前。
看见那摆着的小酒坛,便想到失去四肢的人彘,于是闭眼,然而那张被血污模糊的凄厉面容,闪过心头,久久不散。
当年,他自卑地问过未死的,可是真心喜欢他这一无所有的穷书生?
也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
就连那不敢忘不愿忘的模样,到如今,也记不清楚。
是他,将那双替他擦过汗水的柔荑素手割了下去。
也是他,害的矜贵无比的大小姐,做了一坛酒中人。
「小姐……」
他身体蜷缩成虾,躬身驼背,十指死死嵌入面皮捧着盛着,仿佛在阻止巨大沉甸的悔恨冲肌而破,挽尊这张脸皮,还贴在脸上。
「你现在可是投胎转世,寻到一处好人家,过好这一生了吗?」
他一向不信神鬼来生转世之说,却又在墓前眼泪纵横,呢喃着。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可而今,与该说对不起的那年,三十年之隔,与想再见一眼的那人,阴阳永隔。
但还好。
他能如愿再见一面,然后当面将这句道歉说与那人听。
一股强大的吸力自灵魂深处撕扯着。
他痛苦地抱住脑袋。
天旋地转,周围景象变成黑黢黢的牢房。
而眼前人,是无数次在梦中梦到却碰不到,惊醒后满脸泪水,徒留心悸的人。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浑身战栗,用尽全身力气饱含沧桑低呼一声。
「小姐!」
我一怔,喜上眉梢。
回来了,该死的人。
老道士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留下一句「造化弄人」,便无声无息消失。
黑夜中,双瞳倒映着火烛燃烧,他衣襟染火。
我勾唇。
有仇报仇咯。
七
一场重逢。
他在火中焚烧。
做错了,就是该死,害死了小姐,她要来寻仇,都不要紧。
悔恨半生,日日被梦魇纠缠,同疯子无异地活了下去,没什么大不了。
只是有点儿不甘心。
他咬着牙:「小姐,不管你信不信,听或不听,我从未,从未想要害你半分。」
他忍受着汤镬炙烤,凝视着我,「可是让你那样痛苦,我很难过。」
我面无表情地在他头上倒了一盆醋,冷笑道:「死的是我,杀我的,也指不定是你,你难过什么?」
他咧嘴惨然一笑,「小姐,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你啊。」
他兴许是疯了,说起上辈子的事。
他说他是想配得上我,便走了捷径,可却上了当,给山阴公主利用了,泄露了太多讯息,又给威胁着说如若不将小姐割去四肢,只怕她杀了小姐。
他不想的。
他不求小姐能够原谅,只是希望小姐解开心结,杀了他不要再恨了就是。
不然他死,也会惦念小姐。
他沙哑低语:「小姐,你可否,再笑笑?」
容我最后,再看一眼。
眼皮变得沉重,倏而间,又拼尽全力瞪大眼睛,要将心心念念愧疚了半辈子的人烙印在眼底。
我拿下耳塞,翻了个白眼,「狗叫什么呢,早点去死。」
他面色霎那惨白,「小姐……」
你没听到……么?
「听到什么听到,磨磨唧唧的,听你被水烧开的杀猪叫吗?我又不是屠夫,有这癖好。还有这水怎么还没烧开?」
说完,我吝惜视线,走了出去。
他怔愣,旋即又哭又笑,悲鸣声似是要将灵魂都呕出来。
堵塞了一辈子的掏心之言。
不愿意听。
同年同月不同世,有人掂了掂他的书箱,柔声问道:「走了很远,到这里,累不累啊?」
八
苏折守在门前,低着眉:「山阴公主请来做客了。」
兵贵神速,从知晓山阴公主秘密入清河到抓到她,不过半日功夫。
清河一地,皆在崔氏监视之下。
我置若罔闻,抬脚朝前。
苏折跟了上来,缓缓说道:「她说,要小姐亲自去接她。」
我平视前方,声音寒冷,「一个死人,也敢和我提要求。」
他叹气,「小姐,你的心,变得太浮躁了。」
我停下脚步。
他说:「会伤到自己。」
我一怔,但只是片刻,神色复归淡漠。
「当今天潢甲胄,视清河崔氏为腋下脓包,恨不得除之后快,无数双眼睛在看着清河。」
「你信不信,我若是什么软柿子,心软一分,早就死的不能再死,还要连累着无数族人尸首分离。」
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死过一次了,你苏折又知道些什么?
山阴公主前世神不知鬼不觉,利用宋淮,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在我一头雾水的时候,迅速灭族了崔氏。
一击得手,干脆利落。
真正的算计,便是被算计之人到死,都不知如何被算计。
我要他们毫无还手之力,在所有一切开始之前,我以绝对碾压无法抗衡的领先地位。
让他们上不了牌桌与我对弈。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死那一个字,他猛然抬起头,双眸赤红,不管不顾地握住我的肩膀往怀里一扯,带有摧毁一切的力量:「不,不会死的,小姐。」
「有折在。」
我仰起头,他似乎,是要流泪了?
只是一个死字?
我双手捧起他的脸。
崔氏到了这一代,嫡系血脉凋零,最终只剩下我一位姑娘。
我心得冷硬。
我轻轻说:「你说,我变了。」
「很伤人啊,苏折。」
「小姐…」他后知后觉愧疚了起来,一只手伸出,覆盖在我摸着他的脸那种手上,不放开。
「对不起。」他哽咽道。
我只是,太心疼小姐了。
这句话,他到底是没说出口。
不敢。
「我不怪你。」
因为你不知道我怎么死的,不知道被制成人彘如何痛苦,更是因为你上辈子说。
天下无不散宴席。
其实想想,还是怪的。
「苏折。」我捏着他的脸,「你可不准,再离开我,离开清河半步。」
上辈子,便是怨你一走了之,干脆赌气同那宋淮亲近了些,只想着气气你,能否将你气回来。
结果,没等到你消息,便落得个不得好死。
罢了罢了。
而今山河依旧在,不如怜取眼前人。
苏折止住抽咽,有些怔愣,「你……不怪我?」
「不怪。」
他呆滞当场,似是不敢置信,眼底绽放出一点又一点的惊喜,再慢慢,慢慢任由这眼底喜色,如春回大地后的姹紫嫣红,开遍浑身。
他是个顶闷的人,只敢站在我身后。
得寸进尺,难如登天。
他的眼泪还挂着,却又心满意足地呆呆笑了起来。
我叹气:「苏折,别笑了,好傻。」
他难得没听我的话,笑得一脸不值钱的便宜模样,将另一只手也覆盖上我的手,用脸亲昵蹭了蹭。
顶着张生得冷漠至极的脸撒娇……
九
小雨时节下小雨,清河水势滔滔不绝,天上水拍打地上河的声音如丧钟低鸣,挂在屋檐上惨白底色制成幡的绸缎,无声无息流下一长串的泪水。
崔氏主宅迎客阶上白茫茫左右立了两排,石阶之顶,苏折撑着伞站在我身后,我身着缟素,目光沿着中间空出来的石阶,俯瞰下方。
山阴公主,仰头看我。
风雨如晦,惊雷阵阵。
我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轻启唇:「参见公主。」
崔氏族子无一人行礼。
从山阴公主悄无声息进入清河,到我无中生有捏造她的死讯,不过数日功夫。
她以为她藏的很好。
可惜,雨竹林早已渗透各处,只要我想,便能轻易获取他们的动向。
前世,我一时大意,毫无防备。
今生则不然。
我将拥有绝对的先机。
他们对上我,胜算为零。
她显然不知这阵仗是我为她准备的葬礼。
她浓妆艳抹,与这昏暗肃杀场景格格不入。
她面容冰冷,狠戾道:「崔氏倒真是给本公主一出惊喜。」
她如此自负,在我的地盘还以为是说一不二万人捧着的公主。
她不识我,我不识她。
就在这第一面,前世她要我死。
今生,风水轮流转。
该是她死。
「公主殿下。」我遥遥冲她喊。
「你可想好,要如何死去了么?」
山阴公主一愣,满脸不可思议,勃然大怒,「放肆,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可知我是何人!」
「崔氏莫不是想反了不成?」
我微微一笑,「恕某愚钝,只知公主,是个死人。」
山阴公主脸色剧变,开始左顾右盼。
皆是崔氏族人,她绝无可能逃出生天。
山阴公主面色惨白,不可置信地看我。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杀我?」
「你若是敢动我一根毫毛,王都的军队一定会踏平你们这群胆敢谋害皇嗣的乱臣贼子!」
「我有何不敢?」
我反问。
既然日后是死路一条,那我便剑走偏锋。
我不想再委身于任何人之下,不想成天同那杞人一般忧心天会不会砸下来,和他不同的是,天真的会砸下来压死崔氏。
上辈子我天真不过,还秉持着祖宗们的老法子,遴选仕子去为朝廷添砖加瓦,远离漩涡中心偏居一隅,可惜,终究为人所不容。
不是不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道理,不是不知道,把持权柄之人恨不得目光所及皆是匍匐之人,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只是,当所有人都臣服,所谓的「天下一统」的盛况到来时,清河百姓,因着曾经受崔氏庇护,虽不至于沦为流民难民,但头也比天子脚下的百姓要低几分,即便一样的黄肤黑发,越是靠近京畿,亲亲疏疏的关系愈明显。
我宁愿背负狼子野心不臣者的骂名,宁愿做人人期待的盛世到来前最后的黑暗,宁愿成为让王朝生生不灭的永恒忧患,宁愿所有人提及我名时都不自觉唾弃一句「祸乱天下的朝廷脓疮」。
也要让族人的死期。
永不到来。
我不信九五至尊,不信哪家皇朝可以千秋万代至万世,只信自己,只信这片大地。
「苏折。」我的声音淹没在风雨中,「若是日后劫难来临,我应付不了,你早些带着族人逃出去,还来得及。」
「然后,替我同清河百姓说一声抱歉,崔氏无法再护着他们了。」
他稍稍摇头,主动握住我的手,沉声道:「要入地狱,折,理应先去探路。」
他另一只拳头,砸在胸口,铿锵有力,「折这一条命,只为小姐而活。」
我轻笑:「既然握住了,那……」
「在我误入歧途时,握紧些。」
他突然用力,与我十指相扣,严丝合缝到唯恐一松手,我便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不,他不会松手。
哪怕身下万丈深渊,他扯不住。
那么他会同我一同堕落。
他毫不犹豫:「折信小姐,所走之路皆为正道,天下之大,无外乎是小姐所指东南西北四个方位。」
「杀我?」
山阴公主气极反静,嘴角忽然翘起。
人还是那个人,不过眼神一变,周身气质由娇蛮变得狂傲。
我莫名慌了一下。
她轻轻张口,雨声淡去,我脑海里只剩下她的声音。
「崔照月,好久不见。」
「上次见面时,你还缩在坛子里。」
十
她竟也转生而来?
我脑海警钟长敲。
她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扫了一圈,惬意至极,「杀朕?可以。」
「做了一辈子的女帝,没成想一觉醒来,竟落入手下败将的手里。」
她拾级而上,步履沉稳极具压迫性,嘴角挂着自信的笑容,「好像……你现在杀了朕……朕没办法呢。」
「居然是个死局。」
苏折不动声色向前一步,按在腰间配剑的手蓄势待发。
我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他收敛了杀意,但依然站在我身前,不愿退后。
在离我三步之遥的距离,她停下了脚步,眯着眼打哈欠,声音模糊:「崔照月,要不要和朕做个交易。」
「你给朕一条生路,他日,朕许你崔氏长盛不衰。」
她顿了顿,「抱歉啊,上辈子杀你,不过是父皇给朕的考验。」
「登基的考验,谁能灭了崔氏,谁就能荣登大宝。」
她脸上毫无愧色,「可惜他骗了朕,但总归朕能灭一个崔氏,灭掉他中意的皇子,也是极其容易的。」
她唠家常般继续说着。
说她有把握统领四方,无妨让我龟缩清河,既然落在我手上,那就给我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
又说前世恩怨何必再算,成王败寇谁都无话可说,与我的私人恩怨,不过是当年孩子心性,嫉妒天底下还有个女子的名声远胜于她山阴公主。
我所尝受的切肤之痛,她一言揭过,不足为谈。
她说:「谁人不知崔照月神仙投了胎下凡走这一遭,心善至极,清河百姓八万户,夸张点来讲,你是人人都记得,神仙妹妹,你权且容朕犯了一次错。」
大雨滂沱,她没撑伞,蓦然而笑:「崔照月,朕恩准你,和未来女帝合作。」
她偏着头,雨水顺着她的发丝滴落却毫不狼狈。
这位未来女帝,似是不知天高地厚,又似胜券在握。
话到最后,她更是语出惊雷:「当初能神不知鬼不觉屠戮了崔氏,便是朕安插了卒子埋藏于清河,三年屯田待战,瞒过了你。」
「你的百姓,最终会成为刺向你的尖刀。」
「作为诚意,朕会将这些细作的名单交还与你。」
「你若不愿,那这些人……呵呵,扎根于此,化作嵌入骨髓的毒刺。」
「轻重缓急,崔照月,你好好掂量。」
她看似神情自若,而眼底绽放的光华。
睥睨万物的轻蔑。
极度自负地抛出无比诱人砝码。
言辞之间,皆是不容拒绝的恩威并施。
苏折面色凝重。
我握紧拳头,又松开,缓缓绽放一个温和的笑容,「陛下所言极是。」
她大笑道:「当年杀你,果然没错,你太过聪慧,假以时日,会比所有人都让人心生忌惮。」
「很多年没遇到如此同朕相像之人了。若是当初没杀了你,叫你活着,多有意思。」
她赞叹道,旋即眸光一凛,「既然如此,该脱下这一身晦气的丧衣了?」
碍眼至极,这清河族人不知好歹地为活人穿寿衣。
真是人人该死。
苏折面无表情抽刀,瞬息之间,山阴公主长发尽数斩断。
「那还请你,先断发明志。」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断发无异于羞辱。
他不管什么公主女帝。
凡事让小姐为难,他皆不会手软,便是让这位劳什子公主血溅当场,只要不连累小姐,他不介意背上十恶不赦之首的刺君之罪。
山阴公主面色一变,却顷刻勾唇笑:「你这家仆忠心耿耿,崔照月,驭人之术你倒是精通。」
话虽如此,周身流露冰冷的杀意却暴露了她愤怒的事实。
太久,太久没有人能挑战她的权威。
我垂着眼,正要解开衣衫,苏折握住我的手,不让我有所动作,蹙眉道:「不可。」
山阴公主突然冷笑道:「崔照月,你想不想知道,朕是如何说服宋淮背叛你的。」
「你跪下,朕便告诉你。」
苏折额角青筋突起,隐忍至极,沉着声:「小姐,不要。」
他掐住山阴公主的脖子,目光如同看一个死人。
大有我若下跪,他便掐死山阴公主。
「放开她。」
我抬起头,淡然看着山阴公主。
山阴公主被放开,呛红着脸,狠狠地瞪着苏折。
苏折闭上眼,双手颤抖。
「崔照月,管好你的狗!」
我微微一笑,拔出苏折的配剑,一剑刺穿她的胸膛。
「公主殿下,管好你的嘴!」
变故发生在眨眼之间,她笑容还未来得及褪去,便捂住腰身,向下直直倒去。
不需要我命令,苏折眼疾手快,提住山阴公主的领子,若是再迟片刻,她将打着滚子极其狼狈地摔落阶梯。
她满眼不可置信,甚至顾不上身上的疼痛,死死瞪大着一双眼盯着我。
我心平气和地与她对视,「乱我心者不可留,他如何怎样,我并不关心。
「公主殿下,我没你想的那般聪明。」
也许和她达成合作会更加轻松。
可我不会孤注一掷地信她所言,不会假借她手攘除危机,我不做赌徒,我只信自己。
只有我,才能护佑清河,从不需要任何人,越俎代庖!
伞已经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掉落在地,雨水落在脸上,我仰头看乌云密布,骤然高声道:「在清河,哪怕是当今圣上来了,都无法让清河百姓膝盖弯一寸!」
「这儿。」我指着膝盖,「不是生来下跪的。」
「无论你们的规矩如何,只要我在一天,凡我清河百姓,无需下跪行礼,无需寄人篱下谄媚而活!」
「你方才说,我这家仆忠心耿耿。」我捏住她的下巴,纠正道:「不是家仆,是家人。」
「是同我千万清河子民,共饮清河水,气脉连枝的家人。」
「而你。」我视线陡然冷峻,「前世杀我族人,每一刀,我势必要清算。」
山阴公主唇畔溢出鲜血,垂死之际笑了起来,癫狂又无力,「好……好的很!」
「你杀了未来的皇帝,哈哈哈哈哈,你杀了朕……」
「你怎么敢!你居然……敢!」
她猛然四肢抽搐,竟是咬舌自尽!
果决狠辣,她既是败者,也不可辱。
只是怒目圆睁,死不瞑目,心有不甘。
她还要……再造一个盛世!
不过再也没有了机会。
如她所言。
成王败寇,谁都无话可说。
十一
永元四年春,春雷惊百虫之时,山阴公主薨逝,清河崔氏自请问罪,未能管辖境内流匪,为平圣怒,崔氏彻查三月有余,终是将隐藏于百姓之中的谍子揪出数千余人,至于这谍子从何而来,圣上下令崔氏不得传出半分。
有小道消息称,原是二皇子捕捉至山阴公主行踪,以兵代农,如此手足相残的悲剧不可外扬,因而掩其身份为流匪。
至此,清河境内无缘无故多了群「无头流匪」,以兹惩戒。这些无头尸,挂在了驿道处,凡是自京城中人过路于此,皆见满树无头尸,胆子小的,被震慑地不敢入清河半步。
为坐实「流匪」一事,特许清河精锐铁骑,镇压流匪。
永元八年秋,边疆动乱,与北地蛮子接壤处清河奉命崔氏安定社稷,清河一地为阻细作混入中原,受朝廷所命,更张改弦,整顿清河及附属七郡各族,一举成为北境门户。
更有大逆不道言语传颂:无清河无中原。
待到新帝上位,惊觉清河已然分庭抗礼。
无可奈何,动不能动。
十二
和他人的前尘往事算清之后,我和苏折开始翻旧账。
一笔一笔。
「身子骨什么时候染病的?」
我扯着他的袖子质问,周身气质阴沉下去。
他心虚地瞧我,半搭着眼皮,毫无底气。「好久之前的小毛病了,早就,早就治好了……」
「早就治好了?」我眼睛一瞪,冷冽杀人的情绪在眼底翻涌,「那这每日的煎药是怎么个回事?」
也不知该说是我素来不上心日常起居,毕竟包括自己的事都是交由苏折打理,竟然迟迟才发现苏折偷偷摸摸抓药吃喝,好些时日。
偏偏他面上装的无懈可击,心细到抹去所有痕迹。
要不是今日我一时兴起缠着他闹了一会,颇有君王不早朝的昏庸,他贻误了喝药的时辰,咳了些血出来,他究竟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他弯下腰背,埋头在我颈窝间,轻轻嗅着,「没事的,要陪着小姐,不会轻易害病死的。」
我捧起他的脑袋,「什么意思?」
他温顺地摇摇头,没跟上我的脑回路,愣了:「什么什么意思?」
「上辈子,你病死的?」
他一顿,浑身僵硬,好半晌回过神,轻轻说:「嗯。」
「你也重生了?还有,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握住他的肩膀,渐渐用力,无法言说的心疼蔓延。
他在我身后太久。
我却迟迟没回头。
他那时候,会不会,很孤单啊?
「那会发现,时日无多了,告诉小姐,只能平添烦恼。」
索性就走了。
再见,不如不见。
「况且……」他声音低了下去,有些苦涩,「小姐那时候,目光都在那个什么书生身上……」
「我听到他说,他要娶小姐。」
「折,也不敢打扰小姐。」
我努力想了想,虽然确有其事。
但我并没有给他明确的回复,
我甚至和他之间似乎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暧昧。
我愧疚地说:「我那时候,只是想着让他对清河有所念想,毕竟他若是在京城入仕肯定有旁的高门贵女捉婿,我和他并无可能,给他一两块甜枣,我也不会亏损什么。」
我不是什么情窦初开的少女,不是什么内心良善的姑娘,我姓崔。
而且…还有个原因是,苏折和个木头一样,我不激他,他便不动弹,不主动。
至于日后阴沟翻船,捉婿之人连带着把我一锅端了,偷鸡不成蚀把米。
算了。
重来一次,我这算不算,贼喊捉贼?
不管了,反正这也不是他把我制成人彘恩将仇报的理由。
「我错了。」我从善如流地认错,摸摸他的头发,顺毛:「我对他没想法,我只喜欢你的。」
苏折没说话了,埋着头看不清脸,只是耳垂微红。
大男人和个小媳妇似地顺从地趴在我的肩头,沉甸甸的。
我觉着不对劲,我颠了颠肩膀,「起来。」
他听话地站直了身子,桃花眼腻腻歪歪,乖乖地看着我。
我皱眉。
以前他眼神有这么恶心,我还需要让宋淮醋他?
十三
后来的日子,依旧同从前没什么大样。
我守着清河,他守着我。
「小姐……」他亲亲我的耳垂,「夜深了,该歇息了。」
我脑袋供在案牍上,没动。
他吹灭烛火,眼神温暖,「睡着了呀。」
他也没和寻常丈夫一样,抱着妻子上床入睡。
小姐睡眠浅,碰一下就醒。
她时刻紧绷着,难得睡个好觉。
他也无了困意,就坐在身边,看着,眼睛一眨不眨。
就这样,好多好多年,他陪在小姐身边,他有最长的情。
共同面对着风雨,清河浮浮沉沉,面对的敌人从年少时清河旁支对小姐地位的觊觎,又变成了年长时,京城的虎视眈眈。
某日。
苏折脑袋贴在他的小姐肚子上,「小宝宝乖,莫要闹好不好?」
好多好多年之后。
苏折腰背不再挺拔,他英俊的面容变得干瘦,皱纹也纵横勾错。
而他的小姐,却不见苍老。
当年那位道士所言的「代价」。
崔照月忽然明白。
一世命即万世命的另外一层意思。
她这一世命,延续万世。
在苏折身子骨还算硬朗的时候,他再不敢,牵着小姐的手。
如同躲在暗处的老鼠,小姐握住他干枯的手时,他惊慌失措,忙乱又胆怯地缩回手。
他的声音沙哑干枯,「小姐,折,折配不上你了。」
她愣在原地,想牵又不敢牵,表情算不上多难过,只是那张十数年如一日的年轻面孔,泪一直在无声的流。
她越是想告诉他,他配的上,她不嫌弃,他便越固执,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不肯见她。
只是偷偷戳破窗纸,留一个小洞,躲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窥伺。
他老了。
再站在小姐身边,自行惭愧不说,便是害怕旁人非议小姐一句。
他在没有能力保护小姐,但也决不做让小姐受到伤害的罪魁祸首。
他看着小姐,泪流满面,再也不敢壮着胆子替她擦去,只是蜷缩起来,呜呜的哭。
然后这哭声,在刺骨大雪里,小姐独自淋着雪,站在门外温柔地说话后,显得更加悲怆。
她说:「你看我也白了头发,苏折,你说过要一直陪着我的。」
最后,他撑不住了。
倒在病榻上,终于固执不起来,没法子阻拦小姐来照顾他。
他觉得老天爷不公平。
他不想死在小姐前头。
因为小姐会难受,会孤单。
没人照顾小姐,小姐吃的,穿的。
该怎么办啊?
他最怕的事情还是来了。
他给小姐,添了麻烦。
他吊着一口气,轻声说道:「小姐,折这一次………又不能陪你走下去了……」
「能不能……别怪折……折…很努力地,活下去了………」
小姐抱住了他。
他已经没有力气推开小姐。
「小姐。」他偏过头,舍不得再看,看见了她一滴眼泪,他整颗心都在哭泣颤抖。
小姐莫哭啊……
他瞧见了小姐裙摆的结散开了。
他竭力地支起身子,示意小姐不要动,半截身子探出床边,谨慎又缓慢地系起结。
没有碰到一点儿小姐。
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眼前好像看见一条静静流淌的清河。
一滴水洒在他的脸上,紧接着,如雨落下,滚烫。
他想要擦去,却给一双小手阻止了。
那条静静的清河岸边,小姐脸颊粉嫩可爱,孩子气地把水泼了他一脸,又不让他擦「碰了清河水,你就是我的人了。」
「凡是清河的人,都是我的人,都要被我保护!」
高了她半个头的小孩儿,湿漉漉的,抿着唇轻声说:「都听小姐的。」
他眼尖地看到,小姐裙摆上的衣带散落,沾了些泥。
小事上,她总是马马虎虎的。
没关系,有他。
他蹲下身。
替她系了一辈子的结。
只是最后,他整个身子从床上摔下,明明系了无数次的结,这次,怎么也系不好。
来源:宫墙往事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