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口的广场上起了雾,跟着上了年纪的人腿脚一样,沉沉的,不太想动弹。我每天早上六点半准时出门,总能看见李奶奶拎着个塑料袋,边走边哼着不知道什么戏曲。七十多岁的人了,腰却挺得比年轻人还直。
村口的广场上起了雾,跟着上了年纪的人腿脚一样,沉沉的,不太想动弹。我每天早上六点半准时出门,总能看见李奶奶拎着个塑料袋,边走边哼着不知道什么戏曲。七十多岁的人了,腰却挺得比年轻人还直。
“李奶奶,今儿又去喂狗啊?”我远远地喊。
她没搭理我,装没听见。塑料袋撑得鼓鼓囊囊的,像怀了孕似的,走一步晃一晃。
其实她听力挺好的,上次她家孙子隔着两条街喊她回家吃饭,她立马收拾东西就走了。
我和李奶奶家住得近,她家院墙刷的是淡绿色,连着几年都没褪色,只是大门口的石狮子有一个掉了个耳朵,也没人修。院子里种了一棵柿子树,每年结果子不多,但个头大,熟透了挂在树上像一盏盏红灯笼。
她老伴儿去世得早,五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全村都知道李师傅走得突然,一个星期前还在村委会打了两圈麻将,赢了十几块钱高高兴兴回家,说要给老伴儿买根冰棍。第二天早上起来说头疼,一检查是脑溢血,送到县医院抢救了三天,人就走了。
“你家老李刚刚路过我家门口,还跟我打招呼呢,这才几天啊。”王婶子捧着一筐洗好的衣服,晾在小院里,恍惚地说。
那阵子李奶奶倒是挺坚强,料理完丧事后,把老伴儿的衣服全收起来,叠得整整齐齐,装进两个纸箱,贴上标签。不知道是准备送人还是就那么放着。
“妈,别留着了,送给收废品的吧。”她儿子李刚提议。
李奶奶头也不抬,手里继续削着土豆皮,“不行,还有用。”
土豆皮薄得能看见手指影子,她削了一辈子土豆,手法像变魔术,刀片在指间转一圈,土豆皮就乖乖地脱离了土豆肉,完整的一条,像蛇蜕下的皮。
老伴儿走了没多久,李奶奶开始收养流浪狗。
先是院子里来了一条瘸腿的黄狗,来历不明,也没人敢认领。黄狗脏兮兮的,右后腿有点跛,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李奶奶给它起名叫”虎子”,虽然它一点儿也不像老虎,倒是有点像只大号土拨鼠。
后来虎子的狗缘不错,总能引来附近的野狗。小区门口的垃圾站旁边,一住就是三四条,瘦得肋骨根根分明。
李奶奶每天准时去喂它们,雷打不动。
刚开始,她带的只是家里吃剩的饭菜,后来量不够了,她就专门煮半锅白米饭,有时候还炒两个菜,跟做给人吃的一样认真。
“老太太,别喂了,脏死了,到处是狗屎。”物业的小张说。
李奶奶把塑料袋放下,慢条斯理地说:“我拿扫把给它们扫干净了。”
说完,她真从角落拿出把扫帚,把狗吃完的地方仔仔细细扫了一遍。
开始没人管她,后来有人说她太浪费,一把年纪了还瞎折腾。更有人说她是老糊涂了,得了矫情病,把狗当人养,还跟它们说话。
我有一次早上跑步经过那里,刚好看见李奶奶蹲在地上,抚摸着虎子的头,嘴里念叨着什么。
她的儿子李刚快四十了,在县城开了家小超市,生意还行,娶了媳妇生了个男孩。女儿李芳在外地当老师,一年回来两三次。
李刚是懒得回村里住的,但他老婆陈玲不这么想。城里房价贵,还不如把老宅子收拾收拾,周末带孩子回来住住,呼吸新鲜空气。
这天又到周末,陈玲带着儿子回来了,刚进院子就闻到一股腥味。
“哎呀,妈,你这又是怎么了?”陈玲捂着鼻子埋怨道。
李奶奶正在水池边清洗一只铁饭盒,上面还残留着食物渣滓。地上放着三个大塑料桶,里面装着混合了剩饭剩菜的狗食。
“给狗娃子准备伙食呢,今天超市那边给了我一些过期的肉,可香了,它们爱吃得很。”
陈玲皱着眉头:“妈,您老这是干嘛啊?家里又不缺这口吃的,您养这么多狗干啥?搞得院子里全是味道,我们带小涛回来都不敢让他到处玩。”
李奶奶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刷着饭盒:“你们城里人讲究,我们农村人没那么多规矩。”
陈玲正要说什么,门外响起了狗叫声。只见虎子摇着尾巴站在门口,旁边还跟着两条脏兮兮的野狗。
“啊!”陈玲尖叫一声,赶紧把小涛抱起来,“妈,我不是跟您说过多少次了,别让这些脏狗进院子,多危险啊!”
李奶奶放下饭盒,擦了擦手,语气平静:“它们不咬人。”
就在这时,小涛挣脱了妈妈的怀抱,蹒跚着朝虎子走去。陈玲吓得脸色发白,正要冲上去,却听见小涛咯咯地笑了起来。
虎子乖乖地坐在地上,任由小涛抓它的耳朵。其他两条狗则保持距离,警惕地看着。
“看吧,没事。虎子认识小涛,上次他来,它们玩了半天。”
晚上李刚回来了,知道这事后大发雷霆:“妈,您这是不把孙子的安全当回事啊!那些野狗谁知道有没有病,万一咬了小涛怎么办?”
李奶奶坐在椅子上,摸着膝盖上的毛毯,一言不发。
“再说了,您天天花那么多钱买肉买饭,不知道的还以为您中彩票了呢!家里有限的退休金,不能这么糟蹋啊。”
李奶奶突然抬头,眼神犀利:“你爸留下的钱,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轮不到你管。”
屋子里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那顿饭谁都没吃好。李奶奶早早回了房间,李刚和陈玲商量着怎么劝老太太放弃这个”怪癖”。
“要不叫我姐回来一趟吧,她和妈关系好。”李刚提议。
没过几天,李芳真的回来了。她比哥哥温和,也更懂得如何跟母亲沟通。
“妈,您最近身体还好吗?”李芳一边帮母亲捶背,一边问。
李奶奶哼了一声:“你哥让你回来劝我的吧?”
李芳笑了笑:“您还是这么精明。妈,我们都是担心您。您一个人在家,每天早出晚归地喂那些野狗,多危险啊。再说了,万一被哪条狗咬了,打个疫苗多麻烦。”
“七十多年了,没被狗咬过,现在也不会。”
“那您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非要喂这些流浪狗呢?”
李奶奶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喜欢就喜欢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她转身去柜子里拿了个红色的塑料盒子,里面装着一些旧照片。“你爸年轻时候也喜欢狗,家里养过一条黑狗,叫’旺财’,聪明得很,后来…”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眶微微发红。
李芳看着母亲苍老的脸,突然意识到自己很少了解父母年轻时的故事。在她的记忆里,父亲总是忙于工作,母亲则照顾着家里的一切。
那天晚上,李芳和哥哥商量后,决定不再强行阻止母亲喂狗,但要想办法减少她的外出频率,免得老人家摔着。
几个月过去了,李奶奶依旧每天准时出门喂狗。只是虎子不知怎么了,开始吃得少了,整天蜷在李奶奶家门口的角落里,有气无力的。
“是不是生病了?”我问李奶奶。
她摇摇头:“它年纪大了,跟人一样,老了就这样。”
她蹲下身子,抚摸着虎子的头。虎子微微抬起眼皮,尾巴轻轻摇了摇,又闭上了眼睛。
那个周末,李刚一家又回来了。小涛一进门就喊着要看虎子。
李奶奶脸色不太好:“虎子前天走了,我把它埋在了后山上。”
小涛嚎啕大哭起来,李刚和陈玲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安慰儿子。
“走了就走了,来,奶奶这有好吃的。”李奶奶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塞给小涛,然后转身进了厨房。
吃饭的时候,气氛有些凝重。李奶奶没怎么动筷子,眼神一直放空。
“妈,您别太伤心了,不就是条狗嘛。”李刚安慰道。
李奶奶放下碗,默默起身回了房间。
那天晚上,我在院子里乘凉,看见李奶奶站在月光下,手里拿着一个旧相框,轻声说着什么。好奇心驱使我凑近了一点,听见她说:
“老头子,你养的狗我没照顾好,你别怪我。”
原来,虎子是李奶奶老伴生前养的狗。
秋去冬来,天越来越冷了。李奶奶却还是坚持每天出门喂狗,只是看起来比以前憔悴了许多。
有一天,她在回家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被路过的邻居发现,送到了医院。
“腿骨裂了,得住院观察几天。”医生说。
李刚和李芳赶到医院,看见母亲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
“妈,您这是何必呢?”李刚心疼又生气地说,“我们说了多少次了,您岁数大了,不能总往外跑。”
李奶奶虚弱地说:“狗娃子们没人喂,得饿着了。”
李芳握住母亲的手:“妈,您先好好养伤,狗的事情,我们来想办法。”
李奶奶摇摇头:“你们不会喂的,它们认生。”
“不就是喂狗吗?有什么难的。”李刚不以为然地说。
第二天,李刚照着母亲的嘱咐,拎着食物去了垃圾站旁边。那里果然蹲着四五条野狗,看见有人来,警惕地竖起了耳朵。
“来,吃饭了。”李刚把食物倒在地上,然后迅速后退了几步。
狗们迟疑地看着他,没有一条敢上前。
“奇怪,平时我妈来,它们争先恐后的。”李刚自言自语。
他等了半天,狗群才慢慢靠近食物,三下五除二地吃完,然后四散而去,连个招呼都没打。
回到医院,李刚把情况告诉了母亲。
“它们不认生,只是不认你。”李奶奶淡淡地说。
“什么意思?”
“没什么,你们城里人忙,别管这事了。”
李奶奶住院期间,李芳请了假,每天照顾母亲。有一天,她在整理母亲的包时,发现了一本旧笔记本。
本子已经泛黄,封面有些破损。李芳犹豫了一下,还是翻开了第一页。
上面写着:《思凡日记》,下面是一个日期:1973年4月15日。
“这是爸爸的笔迹!”李芳惊讶地说。
她继续往下翻,发现这是父亲年轻时写的日记。内容很琐碎,记录了当时生产队的工作、家里的琐事,还有对未来的一些憧憬。
日记断断续续地写了几年,后来就没有了。正当李芳准备合上本子时,最后几页的内容吸引了她。
“今天是我和老伴的结婚纪念日,她又做了我爱吃的红烧肉,真香。旺财也吃了不少,这小家伙越来越像个孩子了。”
“医生说我的血压高,得注意饮食。老伴知道后,把家里的盐都换成了低钠盐,连肉都少做了。我偷偷带旺财去街上吃了碗牛肉面,它可高兴了,回来被老伴发现,又挨了一顿唠叨。”
“今天带旺财去后山玩,它捡了个破球回来,兴奋得不得了。这狗啊,就是容易满足,人要是能有它这样的心态,该多好。”
李芳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请她代我照顾好旺财。”
日期是父亲去世前一个月。
李芳合上笔记本,眼眶湿润了。她突然明白了母亲为何如此执着地喂那些流浪狗。
当天晚上,李芳把发现的事告诉了哥哥。
“所以,妈是把这些流浪狗当成了爸爸的旺财?”李刚困惑地问。
李芳摇摇头:“不是。爸爸喜欢狗,妈妈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怀念爸爸,完成他的心愿。”
两人陷入了沉默。
几天后,李奶奶出院了。李刚和李芳商量着,要陪母亲多住几天。
“妈,我和姐姐想,要不您搬到县城来住吧?我那边有套小房子,离我的超市近,平时也好照应。”
李奶奶摇摇头:“我哪都不去,就住在这。”
“可是您一个人在村里,万一有个闪失…”
“我好着呢,死不了。”李奶奶倔强地说。
李芳轻声说:“妈,我们知道您为什么要喂那些狗了。”
李奶奶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削着苹果:“知道啥了?”
“我们看到了爸爸的日记。”
李奶奶的眼睛突然变得湿润,手中的苹果和刀掉在了地上。她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妈…”李芳上前抱住了母亲。
“你爸啊,就是个傻子。”李奶奶擦了擦眼泪,“临走前还惦记着那条狗。旺财在他走后没两年也去了,我想着,他那么喜欢狗,村里那么多没人管的狗,我帮他照顾照顾,他在那边看见了,该高兴吧。”
屋子里沉默了片刻。
“妈,您想喂狗,我们不拦着,但您得注意安全。要不这样,我每周回来两次,帮您准备好狗食,您就不用天天那么辛苦了。”李刚说。
李奶奶点点头:“行,你们有心了。”
第二天一早,李奶奶又拎着塑料袋出了门。只是这次,李刚和李芳跟在了她身后。
来到垃圾站旁,几条野狗早已等候多时。看见李奶奶,它们欢快地摇着尾巴,发出呜呜的声音。
李奶奶蹲下身子,一边喂食,一边轻声说着话。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的银发上,闪闪发光。
李刚和李芳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幕,突然觉得母亲的背影不再是那么佝偻,而是挺拔而坚强。
在那一刻,他们似乎看见了父亲站在母亲身旁,笑着拍拍她的肩膀,说:“老伴,辛苦你了。”
后来,村里人慢慢发现,李刚和李芳开始轮流回村看望母亲,有时还会带着食物去喂那些流浪狗。
更奇怪的是,那些原本怕生的野狗,居然也认可了他们,远远看见他们来,就欢快地跑上前去迎接。
“你说这些狗是不是通人性啊?”王婶子问我。
我笑了笑:“可能吧,也可能是李奶奶教得好。”
村口的广场上又起了雾,我远远地看见李奶奶和她的儿女们一起,在晨光中喂着那群流浪狗。
有人说,那不是雾,是李师傅的烟。他舍不得走,每天都来看看他的老伴儿过得好不好。
我不知道这是真是假,但我相信,爱是会穿越时间的。无论是对人的爱,还是对生命的爱,都会以各种方式存在下去,温暖着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李奶奶今年八十岁生日那天,全村人都来给她祝寿。她站在院子里,身边围着她的儿女和孙子,还有几条干净了许多的”流浪狗”。
我送了她一幅字:“善有善报”。
她笑着说:“哪有什么报不报的,心里舒坦就行。”
太阳正好,柿子树上的果子红得发亮,像一盏盏灯笼,照亮了每个人的脸。
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了李师傅站在树下,满脸笑容地看着这一切。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