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时间是凌晨三点十七分,笔记本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数字固执地跳动着,像一颗疲惫的心脏。我靠在椅背上,脖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整个身体仿佛被灌满了潮湿的沙土,沉重,滞涩,每一个关节都叫嚣着抗议。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是速溶咖啡的廉价香精、外卖凉皮残留的蒜味
警察敲开宿舍门时,我刚熬完毕业论文。
准确地说,是刚码完结论部分的最后一个句号。
时间是凌晨三点十七分,笔记本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数字固执地跳动着,像一颗疲惫的心脏。我靠在椅背上,脖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整个身体仿佛被灌满了潮湿的沙土,沉重,滞涩,每一个关节都叫嚣着抗议。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是速溶咖啡的廉价香精、外卖凉皮残留的蒜味,以及我两天没洗澡的、淡淡的、带着油脂酸败的体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这味道就是毕业季本身的味道。
我正出神地盯着屏幕上那个小小的、完美的句号,想象着它如何为我四年的大学生活画上一个潦草但总算完整的句点。就在这时,敲门声响了。
“咚、咚、咚。”
不是宿管阿姨那种急促的催促,也不是同学之间那种随意的拍打。这三声,不轻不重,间隔均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公式化的礼貌。
我的第一反应是幻听。连续四十八小时的高度紧张,足以让听觉神经产生任何奇妙的误会。我揉了揉干涩的眼睛,眼球和眼皮之间像隔着一层砂纸。电脑风扇的嗡鸣声,窗外偶尔掠过的车声,隔壁宿舍隐约传来的梦话……世界的声音都很正常。
“咚、咚、咚。”
又来了。这次更清晰。
谁会在这个时间点来?我把椅子转过去,对着那扇紧闭的宿舍门。门板在昏暗的台灯光下泛着陈旧的木色,上面贴着一张已经褪色的电影海报。我盯着门锁的位置,心脏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
我没有动。一种莫名的、动物般的直觉让我保持了沉默。或许,只是隔壁的同学走错了门。他很快就会意识到,然后带着歉意离开。我甚至开始在脑海里模拟他发现走错门时那尴尬的、压低了声音的“操”字。
然而,门外的人极有耐心。他没有再敲,也没有离开。寂静像一张网,从门缝里慢慢渗进来,包裹住我。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浅而急促。电脑风扇的声音此刻听起来格外响亮,像一台小型的鼓风机,吹得我心烦意乱。
大概过了一分钟,也可能是一个世纪那么久。一个沉稳的男声响了起来,隔着门板,有点闷,但每个字都异常清晰。
“里面的人,我们是警察。请开一下门,例行检查。”
警察?
这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石子,准确无误地投进了我混沌的脑海,激起一圈圈涟漪。我第一时间的联想,荒谬得连自己都觉得可笑——难道是我的论文查重率太高,触发了某种学术不端的警报系统?还是说,我下载的那些冷门电影,终于被追溯到了IP地址?
我扶着桌子站起来,双腿因为久坐而一阵发麻。无数细小的针尖从脚底向上蔓延,刺得我龇牙咧嘴。我单脚跳着,扶着墙,一点点挪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看,走廊的声控灯亮着,惨白的光线下站着两个穿制服的男人。他们身形高大,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但那身深蓝色的制服,在猫眼扭曲的视界里,依然散发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的手放在门把手上,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打了个激灵。我深吸一口气,那股混杂着咖啡和蒜味儿的空气,此刻闻起来竟有了一丝告别的味道。
我打开了门。
门外的冷气瞬间涌了进来,驱散了室内的浑浊。为首的警察大约四十多岁,国字脸,眼神锐利得像鹰。他先是扫了一眼我乱糟糟的宿舍,视线在堆满外卖盒的桌子和散落一地的书本上短暂停留,最后落在我身上。他的目光很沉,像是在评估一件没有标签的物品。
“你好,打扰了。”他开口,声音比隔着门听到的要洪亮一些,“我们是市局刑侦队的。”
他身后的年轻警察面容清秀,但表情同样严肃。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一言不发地站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刑侦队?”我重复了一遍,大脑的处理器似乎有点过载,无法理解这三个字的含义。我以为最多是派出所的民警,为了宿舍安全用电之类的事情而来。刑侦队……这个词汇,只存在于我下载的那些电影里。
“请问……有什么事吗?”我的声音有些沙哑,喉咙像是被砂纸打磨过。
年长的警察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目光再次在我脸上逡巡,仿佛在寻找某种细微的表情变化。“你认识林玥吗?”
林玥。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插进我的心脏,然后狠狠一拧。一阵尖锐的、被遗忘了很久的疼痛,从心口蔓延开来。那些被我刻意尘封的、覆盖着厚厚灰尘的画面,瞬间被这把钥匙撬开了一道缝隙。阳光,白裙子,图书馆里的窃窃私语,以及……最后一次争吵时,她通红的眼眶。
我的呼吸停滞了。
“认识。”我听到自己说。声音平静得不像话,仿佛在说一个陌生人的名字。
“她是你什么人?”
“……大学同学。曾经是朋友。”我补充了一句,不知道是说给他们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年长的警察点了点头,似乎对我的回答并不意外。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展开。那是一张照片。他递到我面前。
照片的背景似乎是一个公园,有绿色的草坪和模糊的树影。照片的主体是一个女孩,她躺在草地上,姿势有些扭曲。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裙摆上沾染了大片的、深色的、不规则的印记。在公园昏黄的路灯下,那印记呈现出一种暗沉的、近乎黑色的红。她的眼睛睁着,空洞地望着镜头之外的某个地方。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眼睛,曾经盛满了星光和笑意,而此刻,只剩下了一片死寂的虚无。
是林玥。
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空气中那股速溶咖啡的酸腐气味,此刻变得无比清晰,钻进我的鼻腔,刺激着我的神经。我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到了冰冷的墙壁。
“她……怎么了?”我问。尽管答案已经像照片上那片刺目的暗红一样,不言自明。
“她死了。”年轻的警察终于开口,声音冷硬,没有一丝波澜。“今天晚上九点,在城南公园被发现。”
“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年长的警察紧接着问,目光如炬。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最后一次见她?是那次在图书馆门口,我们擦肩而过,谁也没有看谁?还是更早之前,在食堂里,她和她的新朋友们坐在一起,笑声清脆,而我端着餐盘,默默地从她们身边走过?记忆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乱七-八糟,找不到线头。
“我……不记得了。”我说的是实话。“可能……一两个月前吧。”
年长的警察盯着我,眼神里的审视意味更浓了。“是吗?但有人说,昨天下午,在西校门的咖啡馆里,看到你和她在一起。你们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我猛地抬起头。
昨天下午?西校门的咖啡馆?
我的记忆里,昨天下午我正在宿舍里,为了论文的一个数据模型焦头烂额。我对着电脑屏幕,喝了三杯咖啡,吃了半包饼干,一步都没有离开过这个房间。
“不可能。”我断然否认,“我昨天一整天都在宿舍里写论文。我的室友可以作证。”
“你的室友呢?”
“他回家了,前天走的。”
“那就是说,从前天开始,就没有人能证明你一直待在宿舍里?”
他的话像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力反驳。是的,没有人能证明。在这个毕业季,每个人都像上紧了发条的陀螺,为了各自的前程疯狂旋转,谁会留意另一个人二十四小时的行踪?
“我有外卖订单,还有……还有电脑的文档修改记录。”我急切地寻找着证据,试图证明我的清白。
年长的警察不置可否。他收回照片,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根据我们目前掌握的线索,你现在有重大的作案嫌疑。”
他顿了顿,说出了那句将我彻底拖入深渊的话。
“你涉嫌一桩凶杀案。请你跟我们回去,配合调查。”
警车里有一种冰冷的、皮革与消毒水混合的气味。我坐在后排,身边是那个沉默的年轻警察。车窗外,城市的夜景飞速倒退,霓虹灯的光芒被拉成一条条模糊的光带,像梵高画里那些扭曲的、燃烧的星空。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抽离了灵魂的旁观者,正在观看一部情节荒诞的电影。主角是我,但我完全无法理解剧情的走向。
我的大脑还在试图处理刚才发生的一切。林玥死了。这个事实像一块巨大的、棱角分明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胸口,让我喘不过气。我们已经很久不说话了,久到我快要忘记她笑起来时嘴角上扬的弧度。但“死亡”这个词,太过沉重,太过终极。它将我们之间那点青春期式的、幼稚的决裂,衬托得无比渺小和可笑。
我想起我们最后一次争吵。就在一个月前,为了一个出国交流的名额。那个名额只有一个,我们两个都是最有力的人选。我准备了很久,熬了无数个夜晚,修改了无数遍申请材料。而她,似乎总能毫不费力地得到一切。她的成绩,她的家世,她游刃有余的社交能力。
那天下午,结果公布,是她。
我们在走廊里遇见。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表情,大概是嫉妒和不甘扭曲了我的脸。我说了一些难听的话,一些关于她“走后门”、关于她“不过是运气好”的、刻薄又无力的话。
她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她的眼神里,没有我预想中的得意或者愧疚,而是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的悲伤。
“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然后她转身走了。那是我们之间最后一句完整的对话。
现在想来,那场争吵是多么的无谓。一个交流名额,在一条鲜活的生命面前,算得了什么?我甚至开始想,如果当时我没有说那些话,如果我们还是朋友,我是不是就能知道她最近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就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车子停在市局大楼前。深夜的警察局灯火通明,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城市的暗影里。我被带进一间审讯室。
房间很小,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一张桌子,三把椅子,墙角一个闪着红点的摄像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铁锈和灰尘的味道。头顶的白炽灯发出刺眼的光,将我脸上每一个毛孔都照得无所遁形。
还是那两个警察。年长的叫王队,年轻的叫小陈。
王队坐在我对面,小陈负责记录。
“姓名,年龄,学校,专业。”王队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进行一次最普通的人口普查。
我一一回答。每说一个字,都感觉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产生了回响。
“再仔细想想,昨天下午,你真的没有去过西校门的咖啡馆?”王队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叩叩”声,像一台精准的节拍器,敲打在我的神经上。
“没有。”我坚定地摇头,“我真的在宿舍。我可以把我的电脑给你们看,上面有我的所有操作记录。”
“电脑可以伪造,时间可以修改。”小陈冷冷地插了一句。
我看了他一眼,他正低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眼皮都未曾抬起。
“我们有目击者。”王队说,“目击者是咖啡馆的服务员。她说昨天下午三点左右,你和林玥坐在靠窗的位置,声音很大,很多人都看到了。”
我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升起。这怎么可能?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凭空捏造出我的行踪?
“那个人……长什么样?”我问,“那个服务员看到的‘我’,长什么样?”
王队和小陈对视了一眼。王队说:“身高一米八左右,偏瘦,戴黑框眼镜,穿着一件灰色的连帽卫衣。和你现在的打扮,一模一样。”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灰色的连帽卫衣,因为熬夜,帽子还随意地搭在头上。黑框眼镜,因为疲劳,正沉甸甸地压在我的鼻梁上。一切都吻合,吻合得天衣无缝。
这简直像一个为我量身定做的噩梦。
“这不是巧合。”我喃喃自语。
“我们也不相信巧合。”王队说,“林玥的社交圈很简单,根据她朋友的描述,近期和她有过节的,只有你一个人。因为那个出国交流的名额。”
看,所有人都知道。我们那场幼稚的、公开的决裂,如今成了我最致命的动机。
“我们在案发现场,发现了一样东西。”王队说着,从一个物证袋里,用镊子夹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用檀木雕刻的小鸟。鸟儿的翅膀展开,做着飞翔的姿势。雕工很精致,连羽毛的纹理都清晰可见。
我的瞳孔猛地收缩。
这只木鸟,我认识。
大二那年,我和林玥一起去古镇旅行。我们在一个路边小摊上看到了这对木鸟。摊主说,这是用同一块木头雕出来的,叫“同心鸟”。我们一人买了一只。我的那只,现在就挂在我的钥匙串上。而她的那只,她说她会一直带在身上。
“这只木鸟,是在林玥紧握的右手里发现的。”王队的声音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我的心理防线。“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是她在最后时刻,留下的指向凶手的线索。”
我下意识地去摸口袋里的钥匙。冰冷的金属和温润的木头触感,提醒着我这个荒谬的事实。
“这不能证明什么!”我的声音有些失控,“我们有很多共同的东西!这只鸟,很多人都知道它的来历!”
“但只有你,和她有最直接的冲突。”王队一字一句地说,“动机,时间,地点,证人,以及……这件带有强烈指向性的证物。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你。”
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感觉自己被一张无形的、巨大的网给罩住了。这张网由谎言、巧合和恶意编织而成,每一个网眼都散发着冰冷的寒光。我越是挣扎,它就收得越紧。
墙角的摄像头红点一闪一闪,像一只冷漠的眼睛,记录着我的徒劳和无助。
审讯一直持续到天亮。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市局大楼的。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照在身上却没有一丝暖意。王队告诉我,我可以回去了,但在调查结束前,不能离开本市,并且要随时保持手机畅通。
我成了犯罪嫌疑人。
这个身份像一个无形的烙印,刻在了我的额头上。
走在校园里,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异样的目光。它们从四面八方投来,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皮肤上。窃窃私语声像潮水一样,在我身后涌动。
“看,就是他。”
“听说警察都来过了。”
“真看不出来啊,平时斯斯文文的。”
“为了一个名额,至于吗……”
我低着头,加快了脚步。我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我怕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到恐惧、鄙夷,或者更可怕的——确信。
回到宿舍,房间里还保持着我被带走时的样子。那杯喝了一半的咖啡已经凉透了,表面凝结起一层薄薄的油脂。电脑屏幕还亮着,那个我熬了两个通宵才完成的句号,安静地待在文档的末尾。一切都恍如隔世。
我瘫倒在椅子上,盯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块水渍,形状像一幅模糊的地图,通往一个未知的地方。
我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警察有他们的办案逻辑,他们相信证据链。而现在,所有的证据都对我利。如果我不做点什么,等待我的,可能就是一纸逮捕令。
我必须自救。
我要找出那个“我”。那个在咖啡馆里和林玥争吵的“我”,那个将木鸟放在她手中的“我”。
我要弄清楚,林玥的死,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我的目光落在了我的钥匙串上。那只和我朝夕相处的木鸟,此刻看起来,却有几分陌生。我把它从钥匙环上取下来,放在手心。木质的温润触感,曾经让我感到心安。而现在,它却像一块烙铁,烫得我手心发痛。
我仔细地端详着它。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木雕,除了我和林玥赋予它的意义,再没有其他特别之处。
等等。
我的指尖在木鸟的腹部,摸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甚平滑的痕-迹。那是一道几乎与木头纹理融为一体的刻痕。我把它拿到台灯下,眯起眼睛仔细看。
那不是一道,而是几道。它们很浅,像是用针尖刻上去的。组合在一起,像一个奇怪的符号,又像一个……字母?
是“L”。
一个潦草的、花体的“L”。
这不是我刻的。我的木鸟上,绝对没有这个。
那么,这只能是林玥刻的。
她为什么要刻一个“L”?是她名字的缩写?还是……代表着某个人?
我的脑海里开始疯狂地搜索,我们共同认识的人里,有谁的名字是以“L”开头的?
李老师?教我们古代文学的教授,一个和蔼的小老头。
刘阳?隔壁班的班长,一个热心肠的、有点咋咋呼呼的男生。
梁峰?篮球队的队长,一个高大帅气的、被很多女生暗恋的……
梁峰。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
我记起一件事。大三那年,林玥曾经和梁峰走得很近。他们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在操场散步。我当时还开玩笑地问她,是不是春天到了。她只是笑,不承认也不否认,眼神里却是我从未见过的、属于一个恋爱中女孩的羞涩和光芒。
但那段暧-昧,似乎并没有持续多久。大概一两个月后,我就再也没看到他们一起出现过。林玥也再没有提起过梁峰。我以为那只是一段无疾而终的插曲,便没有再问。
现在想来,那段时间,林玥的情绪似乎确实有些低落。她常常一个人发呆,对着窗外一看就是一下午。
难道,和梁峰有关?
这个“L”,会不会指的就是梁峰(Liang Feng)?
这只是一个猜测,一个没有任何根据的、疯狂的猜测。但此刻,它却像一根救命稻草,被我紧紧抓住。
我必须找到梁峰。
我不知道梁峰的联系方式,也不知道他住在哪个宿舍。我们之间唯一的交集,就是林玥。
我开始在学校的论坛和社交网络上搜索他的名字。很快,我就找到了他的篮球比赛照片,以及一些同学在帖子下对他的议论。他似乎是个风云人物,关于他的信息很多,但都零零碎-碎。
我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像一个蹩脚的侦探,拼凑着梁峰的信息。我知道了他所在的学院,他常去的球场,甚至他喜欢喝的饮料。
下午,我去了他常去的那个篮球场。
球场上很热闹,一群男生正在打比赛,挥洒着汗水。我一眼就认出了梁峰。他很高,在人群中鹤立鸡鸡,一头利落的短发,在阳光下闪着光。他的球技很好,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力量和美感。
我没有上前。我只是远远地站着,像一个潜伏在暗处的猎人,观察着我的猎物。
他看起来……很正常。他和队友击掌,开着玩笑,脸上是阳光灿烂的笑容。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与一桩凶杀案有关。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或许,那个“L”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或许,这一切都只是我的臆想。
比赛结束了。梁峰拿着一瓶水,走到场边的长椅上休息。他的队友们三三两两地离开了。
机会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朝着他走了过去。我的手心在出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也不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
“你好,是梁峰吗?”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他抬起头,用毛巾擦着脸上的汗。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
“是我。你是?”
“我叫……”我报上了我的名字,“我是林玥的朋友。”
当我提到“林玥”这个名字时,我清晰地看到,梁峰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取而代ेड之的是一种极度警惕的神色。
“我不认识什么林玥。”他很快地说,然后站起身,似乎准备离开。
他的反应太快了,快得像一种条件反射。这种欲盖弥彰的姿态,反而证实了我的猜测。
“你认识她。”我上前一步,拦住他,“我知道你们曾经在一起过。”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死死地盯着我。他的眼神变了,不再是刚才那个阳光开朗的篮球少年,而是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充满了攻击性。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压低了声音,话语里带着明显的威胁意味。
“我想知道,林玥的死,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球场上只剩下风吹过的声音。
他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十几秒,然后,他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很冷,带着一丝轻蔑。
“就凭你?也想查案?”他说,“警察都没有怀疑我,你算什么东西?”
“警察很快就会怀疑你的。”我从口袋里拿出那只木鸟,摊开在他面前,“林玥死的时候,手里握着这个。上面刻着一个‘L’。你说,警察看到这个,会怎么想?”
梁峰的脸色“刷”地一下白了。他看着我手心的木鸟,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恐惧。
是的,是恐惧。
我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情绪。
“这不是我干的!”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形。
他的反应,比我想象中还要激烈。这让我更加确信,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那就告诉我,你都知道什么。”我逼视着他,“林玥为什么会和你分手?她死之前,有没有找过你?”
梁峰的嘴唇翕动着,似乎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沿着脸颊滑落。
最终,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垂下了肩膀。
“跟我来。”他低声说。
他带着我穿过操场,来到学校后山一片僻静的小树林。这里很安静,只有蝉鸣和鸟叫。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我和林玥,确实在一起过。”梁峰靠在一棵树上,点燃了一支烟。他的手指有些颤抖。“但我们早就分手了。分手的原因……很复杂。”
他猛吸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吐出。白色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脸。
“大三下学期,我家里出了点事。我爸的公司资金链断了,欠了一大笔债。那段时间,我整个人都快垮了。是林玥一直陪着我,鼓励我。”
他的声音很低沉,带着一丝感怀。
“她是个好女孩。太好了。好到……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她甚至想把她家的钱拿出来帮我。我怎么能要?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能靠一个女人?”
“所以,你就跟她分手了?”我问。
“我提出了分手。”他苦笑了一下,“我找了很多借口,说我们性格不合,说我不想谈恋爱了。我说了很多伤害她的话。她不相信,一直追问我到底为什么。我没办法,只能……只能让她对我彻底失望。”
“你怎么做的?”
“我找了另一个女孩,在我明知道林玥会经过的地方,故意和那个女孩表现得很亲密。”
我能想象到那个画面。林玥看到自己深爱的人,和另一个女孩谈笑风生。那种打击,该有多么沉重。
“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找过我。”梁峰的声音里充满了悔恨,“我以为,这样对我们都好。等我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好,我再去跟她解释,再去把她追回来。我以为我还有时间。”
“可是我没有。”
他的眼圈红了。一个在球场上叱咤风云的硬汉,此刻却像个无助的孩子。
“她死的前一天,确实来找过我。”他接着说,“就在西校门的那个咖啡馆。”
我的心猛地一沉。
“她找你干什么?”
“她看起来很不对劲。很害怕,很焦虑。”梁峰说,“她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叫‘老鬼’的人。”
“老鬼?”我重复着这个奇怪的名字。
“对。她说,这个‘老鬼’一直在骚扰她,威胁她。她好像是无意中,发现了这个‘老鬼’的什么秘密。”
“什么秘密?”
“她没说。她只说,她手里有证据。她说,她很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想让我帮她。”
“那你帮她了吗?”
梁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没有。我……我拒绝了她。”
“为什么?”我无法理解。
“因为我当时正被讨债的人追得焦头烂额!我自己的生活都一团糟,我拿什么去帮她?”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我对她说,‘你的事我管不了,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我把她一个人丢在了咖啡馆。”
“我甚至……为了让她相信我真的不在乎她,我还故意叫来了那个服务员,当着她的面,和服务员调笑了几句。”
我瞬间明白了。
那个服务员看到的“我”,根本不是我。
是梁峰。
我们的身形、发型、眼镜都差不多。在那种混乱的争吵环境下,加上梁峰刻意的误导,服务员很自然地把他的形象,和我这个“与林玥有公开矛盾”的人,重叠在了一起。
这是一个致命的误会。
“那个‘老鬼’,到底是谁?”我追问。
“我不知道。”梁峰颓然地摇头,“我真的不知道。林玥只说,那个人很可怕,势力很大。她还说,如果她出了什么事,就让我去看她的电脑。她说,所有的东西,都在电脑里。”
林玥的电脑!
警察一定已经把她的电脑作为证物带走了。
“这些话,你为什么不告诉警察?”我问。
“我不敢。”梁峰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讨债的人威胁我,如果我敢报警或者惹上任何麻烦,他们就……就会对我家人动手。我怕。我真的怕。”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他不是凶手,但他是个懦夫。他的懦弱,间接地导致了林玥的死亡。
但现在不是指责他的时候。
“老鬼”。这个名字,像一团迷雾,笼罩在整个案件之上。
我必须想办法,看到林玥的电脑。
我以“需要提供更多线索”为由,再次联系了王队。
在市局的另一间办公室里,我见到了他。这次,他的态度似乎缓和了一些。或许是因为我主动联系,也或许是初步的尸检报告排除了一些可能。
“你想起了什么?”他问。
我没有直接说出梁峰的事。我不能确定梁峰说的是真是假,如果贸然把他牵扯进来,可能会打草惊蛇,甚至给他带来危险。
我选择了一个更迂回的方式。
“王队,我想知道,林玥的死因是什么?”我问。
王队看了我一眼,沉吟片刻,说:“致命伤是后脑的重物撞击。但在此之前,她体内被注射了大量的镇静剂。”
镇静剂。
这说明,凶手并不是临时起意。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谋杀。凶手先是用药物让林玥失去反抗能力,然后再痛下杀手。
“现场除了那只木鸟,还有没有发现别的东西?”
“比如……一个‘L’形的标记?”我试探着问。
王队的眉毛挑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在案发现场附近的一棵树上,我们确实发现了一个新刻上去的‘L’。”王队说,“我们原本以为,这是凶手留下的某种挑衅。”
“不。”我摇了摇头,“这可能不是挑衅。这可能……是林玥留下的。”
我把我对木鸟上刻痕的发现告诉了他。我隐去了梁峰的名字,只说“L”可能代表某个特定的人。
王队陷入了沉思。他用手指摩挲着下巴,目光变得深邃。
“你的这个发现,很有价值。”他说,“我们会立刻对这个线索展开调查。”
“王队,我还有一个请求。”我趁热打铁,“我想看看林玥的电脑。我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或许我能从里面,发现一些你们没有注意到的、属于我们之间的‘密码’。”
这是一个很冒险的请求。但出乎我的意料,王队在思考了几秒钟后,竟然同意了。
“可以。但你必须在我们的监督下进行。”
林玥的笔记本电脑就摆在我的面前。粉色的外壳,贴着可爱的卡通贴纸。我记得,这是我们大一的时候一起去电脑城买的。当时她为了到底选粉色还是白色,纠结了整整一个下午。
我打开电脑。桌面背景是她和她父母的合影,照片上的她笑得灿烂。
我的眼眶有些发热。
在技术人员的监督下,我开始浏览她的文件。文档、照片、视频……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一个普通女孩的生活记录。
我找不到任何关于“老鬼”的线索。也没有任何加密的文件或者隐藏的文件夹。
难道是梁峰在说谎?还是林玥把证据藏在了更深的地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额头开始冒汗。旁边的技术人员已经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林玥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如果她真的想留下证据,她不会用常规的方式。她一定会用一种只有我,或者说,只有我们这些足够了解她的人,才能看懂的方式。
密码……我们之间的密码……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我们曾经一起追过一部侦探小说。小说里的主角,喜欢用一种很特别的藏匿信息的方式——把信息藏在图片的“属性”里。
我立刻点开一个存放风景照片的文件夹。这些都是她旅行时拍的照片。我一张一张地点开,查看“详细信息”里的“备注”一栏。
第一张,空的。
第二张,空的。
第三张,还是空的。
……
当我点开第几十张,一张在海边拍摄的、夕阳的照片时,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在“备注”那一栏里,赫然写着一行字:
“L-Bldg 7-402. He has everything.”
L. 7号楼。402房间。他拥有一切。
L!又是L!
7号楼,是我们学校的教师公寓。
402室……
我立刻对监督我的技术人员说:“麻烦帮我查一下,我们学校7号教师公寓402室,住的是谁?”
技术人员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很快,一个名字出现在屏幕上。
李文博。
古代文学教授。
那个我第一时间就排除掉的、和蔼可-亲的小老头。
怎么可能是他?
我感觉自己的认知被彻底颠覆了。一个研究诗词歌赋、讲课风趣幽默的老教授,怎么会和“老鬼”这个阴森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王队,我要见王队!”我激动地站了起来。
当我把这个发现告诉王队时,他的脸上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李文博?”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他是我们学校的模范教师,德高望重。这……会不会搞错了?”
“不会错的。”我肯定地说,“林玥用这种方式留下线索,一定有她的道理。‘L’,既可以指‘李’,也可以指‘老’。‘他拥有一切’,这说明,所有的证据,都在他的房间里。”
王队的神情变得无比严肃。他立刻拿起电话,开始调动人手。
“我们需要一张搜查令。”他对电话那头说,“立刻!马上!”
我没有被允许参与搜查行动。我只能在市局里,焦急地等待消息。
等待的时间,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的脑海里,不断地闪现出李文博教授的脸。他讲课时神采飞扬的样子,他给我们批改作业时和蔼的笑容,他戴着老花镜,在讲台上引经据典……
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个形象,和一个杀人凶手联系起来。
这太荒诞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王队回来了。他的脸色很凝重。
“你猜对了。”他对我说,“我们在李文博的家里,找到了一个密室。”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密室里,全是……偷-拍的照片和视频。”王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气,“受害者,全是学校的女生。数量……触目惊心。”
“李文博利用他作为教授的身份,接近那些单纯、信任他的女学生。他用药物,用各种卑劣的手段,控制她们,拍下这些东西。然后,再用这些东西,去威胁她们,满足他那变-态的控制欲。”
“林玥,就是其中一个受害者。”
“她很勇敢。她没有屈服。她偷偷地收集证据,想要揭发他。但是,被李文博发现了。”
“所以,他就杀了她,嫁祸给你?”我接过了他的话。
“是的。”王队点了点头,“他知道你和林玥有过节,也知道你们身形相似。他策划了那场咖啡馆的‘争吵’,他模仿你的穿着打扮,故意制造目击者。然后,他杀了林玥,把那只刻着‘L’的木鸟放进她手里。这是一个双重保险。如果警察没有发现木鸟的秘密,那么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你。如果警察发现了‘L’,他也可以辩称,那是林玥留下的、指向梁峰(Liang)的线索。他算好了一切。”
好一个恶毒的、一石二鸟的计划。
我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我曾经尊敬的师长,竟然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魔。
“他被捕了吗?”我问。
“他跑了。”王队说,“我们去的时候,他已经不在家了。他很警觉。可能在你查看电脑的时候,他就收到了消息。”
跑了。
这个词,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我刚刚燃起的希望。
“但是,你放心。”王队看着我,眼神坚定,“我们已经发布了全国通缉令。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跑不掉的。”
我的嫌疑被洗清了。
学校向我道了歉。那些曾经用异样目光看我的人,也开始用一种同情和愧疚的眼神看我。
但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真相大白了,但林玥永远也回不来了。
我常常会想起她。想起我们在图书馆里抢同一个位置,想起我们在下雨天共撑一把伞,想起我们为了看一场电影,可以坐两个小时的公交车。那些记忆的碎片,像玻璃一样,闪着光,也刺着人。
我去了那家古镇,找到了那个卖木鸟的小摊。摊主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似乎还记得我们。
“那对‘同心鸟’啊,好久没人买咯。”他眯着眼睛说。
我又买了一只。和手上这只一模一样。
毕业那天,我没有去参加毕业典礼。
我去了城南公园。
我找到了那片草地。警察拉的警戒线已经撤掉了,一切都恢复了原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坐在林玥躺过的那个位置,从黄昏坐到天黑。
我想,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回到我们最后一次争吵的那个走廊。我一定会上前,抱住她。我会告诉她,一个交流名额,根本不重要。我会问她,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我会告诉她,别怕,有我呢。
可是,没有如果。
天黑透了。公园的路灯亮了起来,发出昏黄的、温暖的光。
我把那只新买的木鸟,放在了草地上。
然后,我把那只刻着“L”的、属于林玥的木鸟,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我站起身,离开了公园。
就在我走出公园大门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王队打来的。
“抓到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
“在哪儿?”
“在一个边境小城的客运站。他想偷渡出境。”
我“嗯”了一声,挂掉了电话。
我抬起头,看着城市的夜空。今晚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一片深邃的、望不到底的黑。
一阵风吹过,带着夏夜特有的、青草和泥土的芬芳。
我突然想起,我和林玥,曾经一起躺在操场的草坪上,看过一整夜的流星雨。
那晚,她说,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每一颗,都在看着自己爱的人。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但我希望,是真的。
我握紧了口袋里的那只木鸟。它的棱角,硌得我手心生疼。
我沿着马路,一步一步,慢慢地向前走。
路还很长。
但这一次,我不会再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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