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传达室的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的声音又干又涩,和我办公室那把黄铜钥匙清脆的“咔哒”声,完全是两种人生。
传达室的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的声音又干又涩,和我办公室那把黄铜钥匙清脆的“咔哒”声,完全是两种人生。
我叫王建业,今年四十八。昨天,我还是众人嘴里的“王主任”,执掌着公司一年上亿的采购大权。今天,我身上这套大了一号的保安服,告诉我,我只是门口的“老王”。
从二十楼的采购部主任办公室,到公司大门口这不足五平米的传达室,直线距离不过三百米,我却感觉像走了一辈子。
【引子】
调令是昨天下午四点下来的,一张A4纸,措辞冰冷得像手术刀。“因公司组织架构调整,王建业同志调离采购部主任岗位,任职后勤部安保组组员。”没有欢送会,没有交接,甚至没有一个解释的电话。李副总,那个我一手带出来的兵,如今的顶头上司,亲自把那张纸放在我桌上,眼神飘忽,就是不看我的眼睛。
他说:“建业啊,这也是公司的决定。你在公司二十多年了,换个岗位,轻松一点,也挺好。”
我看着他手腕上那块崭新的金表,那是我上个月为了一个重要项目,陪客户喝到胃出血才压下来的价格,省下的钱,足够买十块这样的表。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收拾东西。那方我养了三年的文竹,那套紫砂茶具,那个印着“优秀干部”的搪瓷杯,我一样都没带走。我只带走了我的保温杯,里面的胖大海还是早上妻子张岚给我泡的。
回到家,张岚正在厨房里忙活,抽油烟机轰轰作响。儿子王博今年大三,住校,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饭桌上,我给她夹了一筷子她爱吃的清蒸鱼,沉默了半天,才开口。
“岚,我……工作调动了。”
“升了?”她眼睛一亮,停下筷子。在我们这个小城,我这个位置,再往上一步,就是副总级别了。
我摇摇头,把嘴里的饭咽下去,感觉像在吞石子。“不是。调去看大门了。”
“啪嗒。”张岚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她没哭,也没闹,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看了足足有一分钟。那眼神,比李副总的A4-纸还要锋利,一刀一刀,剜着我的心。然后,她站起来,默默地把碗筷收进厨房,水龙头开得很大,哗哗的水声里,我听到了一声压抑不住的抽泣。
那一夜,我们分房睡的。我躺在客房的床上,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二十多年的兢兢业业,为了工作,我错过了儿子多少次家长会,忘了多少次结婚纪念日。我一直以为,我用我的付出一砖一瓦地为这个家砌起了一座坚固的城堡。
现在我才发现,我只是在沙滩上盖房子。一个浪打过来,什么都没了。
第二天早上,我五点就醒了。张岚已经起来了,没给我做早饭。桌上放着两百块钱,旁边一张纸条:“我今天去我妈那儿住几天。”字迹潦草,能看出写字人的心烦意乱。
我换上那身崭新的、散发着廉价布料气味的保安服,站在穿衣镜前。镜子里的人,头发白了一半,眼神黯淡,腰杆也不再挺拔。我下意识地去摸口袋,想摸那串熟悉的办公室钥匙,却只摸到了一把孤零零的传达室钥匙。
冰凉,刺骨。
我关上门,天还没亮透,小区里静悄悄的。只有清洁工扫地的沙沙声。我走到公司大门口,老张,那个平时见了我总是点头哈腰的保安队长,递给我一根烟。
“王主任……不,老王,别想太多。李副总那个人,过河拆桥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摆摆手,没接烟。我不会抽烟,这是我多年做采购养成的习惯,怕给客户留下不好的印象。这个习惯,如今看来,多么可笑。
我就这样,在自己奋斗了半生的公司大门口,成了一个守门人。看着那些曾经的下属、同事,开着车,从我面前鱼贯而入。有人看到我,惊讶地张大了嘴;有人假装没看见,匆匆低下头;也有人,远远地停下车,摇下车窗,对我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那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采购部副主任,小孙。
我面无表情地按下开闸按钮,对着扬声器说:“请尽快驶入。”声音是我自己的,却又陌生得可怕。
一上午,我就像一个木偶,重复着开闸、关闸的动作。直到十点多,内线电话响了。是生产部的张经理,声音火急火燎。
“喂?老王吗?我是生产部的老张!你让采购部的小刘赶紧给我回个电话!十万火急!一批原料没到,生产线要停了!”
我握着话筒,愣住了。小刘,采购员刘明,是我最得力的手下,机灵,能干。所有供应商的联系方式,都在他手里。
我张了张嘴,那句“我不是王主任了”在喉咙里滚了滚,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我下意识地回答:“好,我马上联系。”
挂了电话,我才反应过来。我已经没有权力去命令任何人了。我甚至没有小刘的私人电话。我拿着话筒,站在原地,像个傻子。一种比被降职更深的屈辱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还是拨了采购部的内线。接电话的是小孙。
“喂,采购部。”声音春风得意。
“小孙,我是王建业。”
那边沉默了一下,随即传来一声轻笑:“哦,王……老王啊,有事吗?我现在很忙,长话短说。”
“张经理找小刘,生产线等原料。”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小刘?我从早上来就没看见他,电话也打不通。谁知道跑哪儿去了。”小孙的语气里满是幸灾乐祸,“老王,这事儿可不归你管了啊。你守好你的大门就行了。”
电话被“啪”地挂断了。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我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那批原料是特种合金,供应商是独家,而且脾气古怪,只认小刘。如果今天到不了货,公司至少要损失上百万。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不是为了李副总,也不是为了这个已经抛弃了我的公司。这是为了我这二十多年,刻在骨子里的责任。
我拿起桌上的登记本,走向办公楼。我要去找财务,报销单上,一定有供应商的联系方式。
财务室里人来人往,没人注意到我这个穿着保安服的“老王”。我走到会计小赵的工位旁,她正埋头算着什么。
“小赵。”我轻轻叫了一声。
小赵抬起头,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自然地站起来:“王……王主任?”
“别这么叫了。”我苦笑一下,“我来问一下,上个月采购特种合金的那家供应商,你这里有联系方式吗?生产线急用。”
小赵的脸色变得很奇怪,她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对我说:“王主任,您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她凑到我耳边,一句话,像一颗炸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响。
她说:“小刘昨天下午就提了离职,人事那边都办完了。听说……是跟着李副总,去他外面开的新公司了。”
【第一章:坍塌的世界】
那一瞬间,我感觉整个世界都静音了。财务室里键盘的敲击声,打印机的嗡鸣声,同事间的说笑声,全都消失了。我只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咚,咚,咚,一声比一声重,撞得我胸口生疼。
小刘……跟着李副总……新公司……
这几个词,像一把淬了毒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我脑中所有尘封的锁。那些我之前想不通的,看不透的,在这一刻,全都串联成了一条清晰而狰狞的线。
为什么李副总要突然把我这个“功臣”一脚踢开?
为什么我的调令下得如此仓促,不给我任何反应的时间?
为什么我最得力的手下小刘会突然“失联”?
为什么生产线会恰好在我被调走的第一天就因为原料问题停摆?
这不是什么组织架构调整,这根本就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清洗和背叛!李副总在外面另立山头,他不仅要走,还要挖空公司的核心业务,带走最关键的人和资源。而我,这个最熟悉采购体系、最有可能在关键时刻稳住局面的“绊脚石”,就必须被第一个搬开。
把我按在门卫这个位置上,既是羞辱,也是一种软禁。他算准了我的性格,就算受了天大的委屈,为了公司的利益,我也不会撂挑子。他甚至算准了,一旦出事,所有人第一个想到的还是我。
好一盘大棋!好一个我亲手带出来的“好徒弟”!
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扶住了小赵的办公桌隔板才没有倒下。指尖传来塑料隔板冰冷的触感,让我稍微清醒了一点。
小赵看着我煞白的脸,有些害怕:“王主任,您……您没事吧?”
我摆摆手,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进去,却像一团火,从喉咙烧到肺里。我说:“没事。谢谢你,小赵。”
我转身离开财务室,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走廊里光洁的瓷砖倒映出我穿着保安服的落魄身影,那么陌生,那么可笑。我仿佛看到二十多年前,那个穿着同样蓝色工装,意气风发地走进这家工厂的年轻人。那时候,我以为,只要肯干,只要有能力,就能赢得一切。
原来,我错了。
我没有回传达室,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二十楼。那里曾经是我的地盘。电梯门打开,采购部的玻璃门紧闭着。我站在门口,能看到里面人影晃动,一片混乱。小孙正焦头烂额地打着电话,嗓门大得整条走廊都能听见。
“什么?联系不上?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再去找!”
我看到我的那间主任办公室,门开着,李副总正坐在我原来的位置上,翘着二郎腿,悠闲地喝着茶。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朝门口瞥了一眼。看到我,他先是一愣,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嘲讽。
他甚至连站都懒得站起来,就那么隔着玻璃门,对我做了一个口型。
我读懂了。他说的是:“老东西。”
轰的一声,我脑子里最后一根弦,断了。
我没有冲进去,没有像个莽夫一样去质问。那一刻,所有的愤怒和屈辱都沉淀了下来,变成了一种彻骨的寒意。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转身,按下了下行的电梯。
电梯里光滑的镜面,映出我的一双眼睛。那里面,没有了早上的黯淡和迷茫,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冰原。
回到传达室,我做的第一件事,是脱下那身保安服,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一边。然后,我拿出我的私人手机。我的脑子,这台为了公司高速运转了二十多年的机器,在这一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开始运转。
小刘走了,但他带不走所有供应商的关系。那家特种合金的供应商,老周,脾气是怪,但他有个软肋——他儿子在我们市里最好的中学上学,一直想进尖子班。而那个班的班主任,是我妻子的表妹。
我找到老周的电话,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老周的语气很不耐烦:“谁啊?”
“周总,我是王建业。”
“王建业?”老周愣了一下,“你不是……我听小刘说你……”
“我还在公司。”我打断他,“老周,我知道你跟小刘签了新合同。但我想提醒你一句,李副总那个人,人品怎么样,圈子里都清楚。他今天能从小刘这里挖走你的单子,明天就能从别处找更便宜的把你换掉。”
“你什么意思?”老周的语气警惕起来。
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话锋一转:“对了,听说你家公子学习很用功,想进一中的火箭班是吗?我爱人的表妹正好是那个班的班主任,她说今年还有一个活动名额,不知道你家孩子感不感兴趣?”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静静地等着,就像过去无数次谈判一样。我知道,我赢了。
过了足足一分钟,老周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干涩:“王主任……不,王大哥,你这是说的哪里话。和小刘那都是口头约定,当不得真。我们和贵公司的合同还没到期呢,货,下午三点之前,保证送到!”
“那就好。”我淡淡地说,“至于孩子上学的事,你让嫂子直接联系我爱人就行,就说是我的朋友。”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窗外,阳光刺眼。我看着自己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的手,心中却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我用自己最不齿的方式,办成了这件事。我曾经最痛恨的就是这种利用私人关系办事的行为,我给手下开会,第一条就是“公私分明,按规矩来”。
现在,我自己打破了规矩。
下午两点五十分,一辆大货车停在了公司门口。我穿着自己的衣服,打开了道闸。司机递给我一张货运单,收货人签字那一栏,还是空白的。
我拿起笔,在那一栏上,签下了“王建业”三个字。字迹和以前一样,方方正正,力透纸背。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妻子张岚。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不是早上那种冰冷的绝望。她说:“建业,我表妹刚才给我打电话了……你……你是不是……”
我“嗯”了一声。
“你傻不傻啊!”她在那头突然就哭了,哭得很大声,“你都这样了,还管公司的破事干嘛!王建业,你就是个大傻子!”
我听着她的哭声,鼻子一酸,眼睛有点发烫。我抬起头,看着公司那栋高耸的办公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冰冷的光。
“岚,”我轻声说,“我没事。你……先别回来了,在妈那儿住几天,等我。”
“等你干什么?等你把烂摊子收拾完了,再让人一脚踢开吗?”
“不,”我说,“等我把家拿回来。”
【第二章:沉默的晚餐】
挂了电话,我把签好字的货运单交给司机,看着货车缓缓驶入厂区,消失在拐角。生产线不会停了,公司的损失避免了,李副总的如意算盘落空了一半。
但我心里,没有一丝波澜。这不过是条件反射,一个做了二十多年采购的人,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就像一个老兵,即便脱了军装,听到冲锋号,还是会下意识地往前冲。
我回到传达室,重新穿上那身保安服。衣服还是那么不合身,但我已经感觉不到那股廉价布料的粗糙了。或者说,我已经麻木了。
老张队长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他看着我,眼神复杂。“老王,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没看他,只是盯着监控屏幕。屏幕上,办公楼里的人影进进出出,每个人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老张,你说,一个人,什么时候才算真的完了?”
老张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心死了,就完了。”
我没再说话。
下午剩下的时间,风平浪静。没有人来找我,没有电话打进来。仿佛上午那场惊心动魄的救火行动,只是一场幻觉。李副总和他的新任采购主任小孙,就这么默认了我这个“门卫”越俎代庖的行为。他们不敢声张,因为一旦捅出去,原料断供的责任,他们担不起。
这种默契,比任何指责都更具羞辱性。他们就像看着一个已经没有威胁的昔日王者,在耍弄着他早已生锈的宝剑,眼神里充满了怜悯和不屑。
五点半,下班铃响了。我看着潮水般涌出的人群,机械地挥手,疏导着交通。直到最后一辆车消失在暮色里,整个厂区都安静下来。
我脱下保安服,换上自己的衣服,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旧自行车,汇入回家的车流。路过菜市场,我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张岚不在家,我本可以随便对付一口。但我还是走了进去,买了她最爱吃的西蓝花,和一块豆腐。
晚饭时的电视新闻声,菜市场的讨价还价声,这些曾经让我觉得无比踏实的人间烟火,此刻听在耳里,却只觉得嘈杂。
回到家,冷锅冷灶。我打开灯,屋子里空荡荡的,能听到回声。我走进厨房,熟练地淘米,煮饭,洗菜,切菜。结婚二十多年,我下厨的次数屈指可数。但今天,我只想做点什么,让这双手,这颗心,不至于彻底闲下来,不至于被那些噬骨的念头吞没。
油下了锅,滋啦一声,青翠的西蓝花倒进去,翻炒,加水,焖煮。水汽氤氲开来,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和张岚刚结婚的时候,住在一个十几平米的小单间里。那时候我还是个小技术员,她在一个小学当老师。每天我下班,她都会做好饭等我。我最喜欢她做的,就是这道蒜蓉西蓝花。
那时候,她总是笑着说:“建业,你放心在外面打拼,家里的事,有我呢。”
那时候,我相信,我们会越来越好。
饭菜端上桌,一盘蒜蓉西蓝花,一盘家常烧豆腐,一碗米饭。我一个人坐在餐桌前,对面是空着的椅子。我夹了一筷子西蓝花,放进嘴里。味道淡了,我忘了放盐。
我吃得很慢,一口一口,像是完成一个任务。电视开着,新闻里正播报着本地一家新兴科技公司获得巨额融资的消息。屏幕上,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是李副总。他穿着高档西装,意气风发地站在签约板前,身边簇拥着一群人。新闻标题写着:“本市XX科技,引领行业新变革。”
我看着他那张春风得意的脸,慢慢放下了筷子。
原来,他早就铺好了所有的路。他拿了公司的资源,挖了公司的人,在外面成立了新公司,甚至拉到了投资。而我,就是他这条康庄大道上,最后一块被清理掉的垫脚石。
我关掉电视,房间里瞬间陷入死寂。我能听见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嗒,嗒,嗒,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的心上。
我没有愤怒,也没有不甘。我只是觉得……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我突然明白了,这不是一场简单的职场斗争,我输掉的,也不仅仅是一个职位。
我输掉的,是我过去二十多年建立起来的,关于“努力就有回报,忠诚必有价值”的全部信念。
我默默地把没放盐的菜倒掉,洗了碗。然后走进书房,打开了那个我很多年没碰过的旧木箱。箱子里,是我年轻时的一些东西。一张发黄的大学毕业证,几本专业书,还有一本厚厚的相册。
我翻开相册,第一页,就是我和张岚的结婚照。照片上的我,穿着借来的西装,笑得有些拘谨,但眼睛里有光。张岚穿着红色的连衣裙,依偎在我身边,笑靥如花。
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照片上她年轻的脸。
“岚,我对不起你。”我轻声说,对着空气,也对着我坍塌的世界。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
我心里一惊,是张岚回来了。
【第三章:一碗阳春面】
门开了,张岚提着一个小行李包站在门口。她换了一身衣服,脸色憔-悴,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了。我们两个隔着客厅,对视着,谁都没有先开口。
空气仿佛凝固了。我能听到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还是她先动了。她默默地换了鞋,把包放在玄关的柜子上,然后径直走向厨房。我跟在她身后,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看到她打开冰箱,里面空空如也,又拉开橱柜,拿出了一小把挂面。
她没看我,只是背对着我说:“你晚上……还没吃饭吧?”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发出一声模糊的“嗯”。
她熟练地烧水,水开下面。然后从碗柜里拿出那个我们用了十几年的青花瓷碗,碗底倒上酱油,撒上葱花,淋上一点猪油。开水冲进去,一碗最简单的阳春面,香气却瞬间溢满了整个厨房。
她把面捞进碗里,端到我面前,还是那句话:“吃吧,别饿着。”
我看着碗里清亮的汤,翠绿的葱花,和卧在汤底的几缕面条。眼眶一热,有什么东西涌了上来。我赶紧低下头,怕她看见。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那股酸涩压了下去。
我拿起筷子,挑起一缕面,吹了吹,送进嘴里。
就是这个味道。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带她回我农村老家,我妈就是用这样一碗阳春面招待她的。那时候家里穷,没什么好东西,我妈怕她这个城里姑娘吃不惯,特意用了家里唯一的一点猪油。她当时吃得特别香,一边吃一边说:“阿姨,真好吃,比我们城里饭店的都好吃。”
从那以后,每当我工作不顺心,或者累了,她都会给我下这样一碗面。她说,这叫“顺心面”,吃了,就什么都顺了。
我埋着头,大口大口地吃着面。滚烫的面条和汤汁滑过喉咙,一直暖到胃里。我吃得很快,很急,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随着这碗面一起吞下去。
一碗面很快就见了底,我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我抬起头,看到张岚就站在我对面,静静地看着我。她的眼睛里,没有了早上的冰冷和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心疼,有无奈,还有一丝……坚韧。
“好吃吗?”她问。
我点点头:“好吃。”声音沙哑得不像我自己的。
“建业,”她坐到我对面,双手放在桌上,十指交叉,“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别拿什么‘组织架构调整’来骗我。我们是夫妻。”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角的细纹,和鬓边不知何时冒出的几根白发。这个女人,跟着我吃了半辈子苦,我飞黄腾达的时候,她没有要求过什么名牌包包,只是默默地为我打理好后方;我把所有精力都扑在工作上,她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照顾孩子,孝敬老人,从无怨言。
现在我摔下来了,摔得粉身碎骨。我有什么资格,再让她为我担惊受怕?
我沉默了很久,久到她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就在她准备起身的时候,我开口了。我把今天在公司发生的一切,从小赵那听到的消息,到李副总的那个口型,再到我打电话给供应商的全过程,原原本本地,一字不落地,都告诉了她。
我以为她会暴跳如雷,会骂我傻,骂我蠢,骂我不该为了一个抛弃我的公司再去出头。
但她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听到李副总的背叛时,她气得浑身发抖;听到我被小孙奚落时,她眼圈红了;听到我用她表妹的关系去解决问题时,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等我说完,房间里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建...业,”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颤抖,“你...是不是替人背了黑锅?”
我愣住了。我没想到她会问得这么直接。
那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公司一个和国外合作的大项目,因为一个关键环节的技术参数出了问题,导致整批产品报废,损失惨重。当时负责这个项目的是公司元老,即将退休的陈副总。李副总找到我,声泪俱下,说陈副总一辈子不容易,临退休了背上这么个处分,晚节不保。而我是采购部主任,对供应链最熟悉,由我来承担一部分“监管不力”的责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合适不过。
他还拍着胸脯向我保证,这只是暂时的,等风头过去,他一定会想办法把我调到更重要的位置上。
我信了。因为陈副总确实是我的老领导,对我有知遇之恩。也因为,我相信李副总这个我一手带出来的“兄弟”。
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从头到尾,就是一个为我量身定做的陷阱。那个技术参数,根本就是李副总故意泄露给他外面公司的!他用一个虚假的“人情”,让我心甘情愿地走进了他挖好的坑里。
我看着张岚,说不出话来。我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张岚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不是嚎啕大哭,就是那么一滴一滴,顺着脸颊滑落,砸在桌面上,无声无息。
“你这个傻子……你这个天底下最大的傻子……”她哽咽着说,“你把人家当兄弟,人家把你当梯子!用完了,一脚就踹开了!”
她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只是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我的头,把我按在她的怀里。就像小时候,我母亲安慰我那样。
“哭吧,”她的声音温柔得像水,“哭出来,就好了。没事,天塌下来,有我顶着。不就是个破主任吗,咱不干了!咱有手有脚,还能饿死不成?”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决了堤。
一个四十八岁的男人,在自己妻子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这些年,我习惯了坚强,习惯了把所有事都扛在自己肩上。我以为这是男人的责任。我忘了,我的身后,也站着一个愿意为我扛起整个世界的女人。
我一直以为,我是这个家的顶梁柱。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她才是。她用她的温柔和坚韧,撑起了我即将坍塌的世界。
那晚,我们聊了很久。聊我们刚认识的时候,聊儿子刚出生的时候,聊我们一起经历过的风风雨雨。我们没有聊未来怎么办,也没有聊怎么去报复。我们就只是聊着过去,仿佛在那些温暖的回忆里,汲取着重新站起来的力量。
睡前,她从柜子里拿出我的那套旧西装,用挂烫机仔细地熨烫着。“明天,别穿那身保安服了。穿这个。”
“去哪儿?”我问。
“回家。”她说,“回你采购部主任的办公室。”
【第四章:第三人称的凝视】
次日清晨,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卧室的地板上投下一道金色的光斑。
王建业醒得很早。他侧过头,看着身边还在熟睡的妻子张岚。她的眉头微微蹙着,眼角还带着昨夜泪痕的余韵。他伸出手,想为她抚平眉间的褶皱,指尖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轻轻起身,没有惊动她。
镜子前,他穿上了那套熨烫得笔挺的旧西装。这套西装是他十年前升任采购部主任时,张岚带他去市里最好的百货公司买的。料子已经有些过时,款式也略显陈旧,但穿在身上,他感觉自己那被抽走的脊梁骨,又一寸一寸地长了回来。
他没有吃早饭,只是给张岚留了张字条:“我去上班了。勿念。”
然后,他走出了家门。
他没有骑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而是坐上了公交车。车窗外,城市刚刚苏醒,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为了各自的生活奔波。王建业看着窗外流动的风景,心里异常平静。
昨天,他觉得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今天,他觉得自己只是这万千奔波者中的一员。没有了“王主任”的光环,他还是王建业,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
这就够了。
八点整,王建业准时出现在公司大门口。保安队长-老张看到他,眼睛都直了。“老王……你这是……”
王建业对他笑了笑,那是一种老张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笑容,平静而坦然。“老张,麻烦你跟后勤部说一声,我王建业,今天不当保安了。”
说完,他没有理会老张错愕的表情,径直走向了办公楼。
他没有坐电梯,而是一步一步,走上了楼梯。从一楼到二十楼,一共四百级台阶。每走一步,他都感觉自己更坚定一分。他想起了自己刚进厂时,每天就是这样爬楼梯,那时候,他心里憋着一股劲,要在这座大楼里,闯出自己的一片天。
二十多年过去了,他闯出来了,又被打了回去。但那股劲,还在。
当他推开采购部玻璃门的时候,整个办公室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惊讶,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小孙,那位新任的采购主任,从独立的办公室里冲了出来,看到王建业,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王……王建业,你来干什么?这里已经不欢迎你了!”
王建业没有看他,他的目光,越过所有人,落在了那间属于采购部主任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紧闭着。
“我来拿回我的东西。”王建业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到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你的东西?你的东西昨天不都让你搬走了吗!”小孙色厉内荏地喊道。
“不,”王建业摇摇头,一步一步,走向那间办公室,“我最重要的东西,还在这里。”
他走到门前,站定。然后,抬起手,轻轻地敲了敲门。
咚,咚,咚。
三声过后,门从里面打开了。李副总站在门口,他显然也没想到王建业会以这种方式出现。他穿着昂贵的定制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眼神里,却闪过一丝狼狈。
“建业,你这是干什么?胡闹!”李副总皱起眉头,摆出领导的架子。
王建业看着他,这个他曾经视为兄弟,如今却让他感到无比陌生的人。他笑了。
“李副总,”他开口了,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我今天来,不是来胡闹的。我来,是想跟你谈一笔交易。”
“交易?”李副总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现在有什么资格跟我谈交易?”
“资格?”王建业的笑容更深了,“就凭我知道那批报废的特种合金,技术参数是怎么泄露出去的。就凭我知道,你和城南那家‘宏发科技’,是什么关系。就凭我知道,你账上那笔五十万的‘技术咨询费’,是怎么来的。”
每说一句,李副总的脸色就白一分。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们都是采购部的老人,没人是傻子。王建业说的这几件事,单独拎出来,可能没什么。但串联在一起,再结合王建业的突然倒台和小刘的离职,真相已经昭然若揭。
李副总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死死地盯着王建业,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惊恐。“你……你血口喷人!”
“我是不是血口喷人,你心里清楚,纪委的同志们来了,会更清楚。”王建业的声音依然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我王建业在公司二十多年,兢兢业业,不敢说有功,但至少无过。你为了自己另立门户,给我设套,把我一脚踢开,这笔账,我们得算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办公室里那些低着头的昔日下属。“但是,我不想把事情闹大。公司现在经不起折腾,这些跟着我干了多年的兄弟,也不能因为你我的恩怨,丢了饭碗。”
这就是王建业。即便是在自己被伤得最深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还是别人。
“你到底想怎么样?”李副总的声音已经有些发虚。
王建业指了指他身后的那张办公桌,那张他坐了十年的椅子。“我的要求很简单。第一,你,现在,马上,从那个位置上滚开。第二,向公司董事会提交辞呈,理由是‘个人原因’。第三,把你从公司挖走的人,带走的技术,都给我原封不动地留下来。”
“你做梦!”李副总尖叫起来。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王建业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李伟,我给你半个小时的时间。半个小时后,如果我没有看到你的辞职信,那么我的这些‘猜测’,就会变成一封实名举报信,出现在公司纪委和董事长的桌子上。到时候,你失去的,恐怕就不只是一个新公司了。”
说完,王建业不再看他,而是转身,走到了办公室的窗边。他看着窗外,厂区里的一切都尽收眼底。他看到一辆叉车正在卸货,正是昨天他签收的那批特种合金。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李副总是个聪明人,更是一个惜命的人。他不会为了一个已经千疮百孔的旧东家,毁掉自己“光明”的前程。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能听到李副总粗重的喘息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终于,李副总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椅子上。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一个内线。
“法务部吗?我是李伟。帮我拟一份辞职报告……对,现在就要。”
【第五章:一封家书】
李副总最终还是签了字。当那份辞职报告递到王建业手里时,他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然后把它放在了一边。他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没有复仇的快感,只觉得一阵索然无味。
他赢了这场战役,但他失去的,再也回不来了。
李副总走的时候,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甚至没敢再看王建业一眼,像一只丧家之犬,灰溜溜地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办公室里,气氛尴尬到了极点。小孙站在原地,手足无措,脸涨成了猪肝色。其他同事,则都低着头,不敢看王建业。
王建业环视了一圈,这些都是他曾经最信任的下属。在他被贬黜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说一句话。他理解他们的明哲保身,但理解,不代表不失望。
“都干活吧。”他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走进了那间熟悉又陌生的主任办公室。
他没有坐下,只是站在办公桌前。桌上还摆着李副总用过的高档钢笔和雪茄盒。他拿起那个雪茄盒,直接扔进了垃圾桶。然后,他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那个印着“优秀干部”的搪瓷杯,重重地放在了桌上。
砰的一声,像是一声宣告。
他重新坐回了那张属于他的椅子。椅子还是那么舒服,窗外的风景还是那么熟悉,但他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了。
他没有立刻投入工作,而是拉开抽屉,从最里面,拿出了一沓信纸。那是他儿子王博上高中时,每周写给他的信。那时候王博住校,正值青春叛逆期,有什么话都不愿意当面跟他说,却喜欢用写信这种老派的方式,跟他交流。
他抽出其中一封,信纸已经微微泛黄。
“爸:
这周模拟考成绩下来了,我退步了五名。老师找我谈话了,他说我最近上课总是走神。
爸,我知道你对我期望很高,想让我考个好大学,将来有出息,不要像你一样,一辈子待在厂里。
但是,我有时候真的觉得很累。我不想每天都只想着考试和分数。上周日我看到你又陪客户喝酒到半夜才回来,第二天一早又去上班。我看到妈妈半夜起来给你煮醒酒汤,一个人在厨房里掉眼-泪。
爸,你当这个主任,真的开心吗?
我觉得,人这一辈子,爬得高不高不重要,重要的是摔下来的时候,有没有人愿意在底下接你一把。
我不想你那么累。就算你不是什么主任,你也是我爸。
——王博”
王建业看着信,看着儿子那歪歪扭扭的字迹,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这封信,他当时看了,只觉得是孩子不懂事,还把王博叫到家里,狠狠地训了一顿。他告诉他,男人在社会上打拼,就是要有责任感,要为家庭奋斗。
现在他才明白,孩子其实什么都懂。他比自己,更早看透了生活的本质。
“人这一辈子,爬得高不高不重要,重要的是摔下来的时候,有没有人愿意在底下接你一把。”
王建业反复咀嚼着这句话,感觉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他的心上。
他摔下来了。而他的妻子,他的儿子,都毫不犹豫地向他伸出了手。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家里的号码。
“喂?”是张岚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
“岚,是我。”
“怎么样了?”
“我回来了。”王建业说,“回到了我的办公室。”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张岚才带着哭腔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岚,”王建业打断她,“我想跟你说件事。等这件事了了,我就申请调岗。或者,提前退休。”
“你说什么?”张岚愣住了。
“我想明白了。”王建业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这个主任,我不当了。我想多点时间陪陪你,陪陪儿子。我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建业……”
“钱够花就行了。以前是我太傻,总觉得要给你们最好的。现在我才发现,最好的,其实一直都在我身边。”
挂了电话,王建业感觉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他看着窗外,阳光正好。他知道,前面还有很多烂摊子要收拾,李副总留下的窟窿需要他去填补。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找回了自己。
他站起身,打开办公室的门,对外面喊道:“小孙,你进来一下。”
小孙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低着头,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主任……”
王建业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然后,他把那份关于特种合金的采购合同推到小孙面前。“这个项目,从今天起,你来跟。供应商那边,我已经打好招呼了。但是,下不为例。”
小孙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我不管你以前跟李副总是怎么回事。从今天起,你是我王建业手下的人。做事,就得按我的规矩来。”王建业的语气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的规矩只有一条:踏踏实实做事,清清白白做人。做得到,你就在这儿干。做不到,你现在就可以跟李副总一起走。”
小孙的嘴唇哆嗦着,他看着王建业坦荡而锐利的眼神,突然站起身,对着王建业,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主任……谢谢主任!我……我一定好好干!”
王建业点了点头,挥挥手,让他出去了。
他知道,收服人心,比惩罚更重要。这个团队,需要重新凝聚起来。而他,必须成为那个主心骨。
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是为了那个冰冷的职位,而是为了守护他身后,那些真正关心他的人,和他自己坚守了一辈子的职业操守。
【第六章:楼道里的灯】
接下来的日子,王建业忙得脚不沾地。
李副总的突然离职,像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巨石,激起了千层浪。他不仅带走了几个核心技术人员,还恶意切断了好几条重要的供应链,给公司造成了巨大的混乱。
王建业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扛起了整个采购部的天。他白天带着团队一家家地跑供应商,陪笑脸,签合同,重新建立信任;晚上回到办公室,还要一笔笔地核对账目,梳理李副总留下的烂摊子,常常忙到深夜。
办公室的灯,总是他最后一个关。
同事们都看在眼里。那些曾经因为他被贬而疏远他的人,开始重新聚拢到他身边。小孙更是像换了个人,工作格外卖力,每天都跟着王建业加班,鞍前马后,毫无怨言。
人心,一点点地被重新凝聚了起来。
张岚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没有再劝他辞职或者退休。她只是每天晚上,都算好时间,煲好汤,送到公司楼下。她不上去,就在那个他曾经站过的传达室门口等他。
他下楼,接过保温桶,两人就站在路灯下,说几句话。她会帮他整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叮嘱他不要太累。他会跟她说说今天又解决了哪个难题。
没有了惊心动魄,没有了甜言蜜语,就是这种最平淡的陪伴,却让王建业觉得无比踏实。
他开始明白,家,不是一个房子,也不是一堆存折。家,是那个不管你多晚回来,都为你亮着一盏灯的地方。
一个月后,公司终于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一切都重回正轨。董事长亲自找王建业谈话,不仅口头嘉奖了他,还许诺他,年底会把他提拔为公司副总,主管采购和生产。
这是王建业奋斗了一辈子的目标。
从董事长办公室出来,所有人都向他投来祝贺和羡慕的目光。他却只是平静地笑了笑。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拿出纸笔,写了一份申请。
不是升职申请,而是一份调岗申请。他申请调去公司新成立的图书室,当一名管理员。
当他把这份申请递交给人事部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那个周末,儿子王博从学校回来了。一进门,就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爸,我听我妈说了。你太牛了!”王博的眼睛里,闪烁着崇拜的光芒。
王建业笑着拍了拍他的背:“臭小子。”
晚饭,是张岚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仿佛之前那场风暴,从未发生过。
饭后,王建业把王博叫到了书房。
“儿子,爸想跟你商量个事。”王建业把那份调岗申请的复印件递给王博。
王博看完,愣住了。“爸,你……你这是为什么?你不是刚……”
“爸想通了。”王建业打断他,眼神温和而坚定,“以前,爸总觉得,要给你和妈创造最好的物质条件,要当大官,赚大钱,才算是一个男人的成功。但经历了这件事,我才明白,一个家,最重要的不是钱,不是地位,而是人。是咱们一家三口,能安安稳稳,开开心心地在一起。”
他看着王博,认真地说:“爸不想再错过你的成长了。也不想再让你妈半夜为我担心了。去图书室,工作清闲,我能有更多的时间,陪陪你们。”
王博沉默了。他看着自己的父亲,这个在他印象里一直像山一样坚强,甚至有些固执的男人,此刻,眼神里却满是柔软。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写给父亲的那封信。
“爸,”王博的眼圈红了,“我支持你。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你永远是我最骄傲的爸爸。”
王建业笑了,他揉了揉儿子的头发,就像他小时候那样。“好小子,长大了。”
父子俩相视而笑,书房里的气氛,温暖而宁静。
第二天,王建业的调岗申请,被批准了。
他离开采购部的那天,没有欢送,也没有掌声。他只是像往常一样,收拾好自己的搪瓷杯,和那几本看了无数遍的专业书。
走到门口时,小孙追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
“主任,这是我们部门全体同事,给你的一点心意。”
王建业打开一看,是一支派克钢笔。
“主任,我们知道你喜欢写字。以后有空,常回来看看我们。”小孙的眼睛红红的。
王建业接过钢笔,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他走在楼道里,夕阳从窗户照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他第一次走进这栋大楼的样子。那时候,他一无所有,却心怀天下。
如今,他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天下”,却感觉自己拥有了整个世界。
他走到楼下,看到张岚正靠在车边等他。她看到他,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走吧,老王,回家!”
他快步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温暖。
回家的路上,他们路过那个老旧小区的楼道。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很久,忽明忽暗。王建业以前每次路过,都觉得心烦。
但今天,他看着那盏明明灭灭的灯,却觉得格外亲切。
人生,不也像这盏灯吗?有亮的时候,也有暗的时候。亮的时候,别太得意,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暗下来。暗的时候,也别太灰心,因为只要还有人等你回家,那束光,就总会为你而亮。
【第七章:清晨的粥】
王建业的新工作,在公司大院最角落的一栋二层小楼里。这里是公司新建的图书室,还没正式开放。他的工作,就是把几千本新书分类,上架,录入电脑系统。
工作很琐碎,也很安静。有时候,一整天,除了他自己翻书的声音,再也听不到别的。
很多人都觉得,王建业是斗争失败,被发配边疆了。昔日叱咤风云的采购主任,如今成了一个图书管理员,这落差,太大了。连图书室的清洁阿姨看他的眼神,都带着几分同情。
王建业却乐在其中。
他每天准时上下班,不再有没完没了的应酬,不再有响个不停的电话。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沉浸在书本的世界里。他读历史,读文学,读哲学。那些年轻时想读却没有时间读的书,如今一本本地被他啃下来。
他的心,前所未有地平静和丰盈。
每个周末,他都会和张岚一起去逛菜市场,两个人为了一毛钱的差价和菜贩子讨价还价,然后提着大包小包的战利品,心满意足地回家。他学会了做饭,厨艺日益精进,甚至还学会了煲汤。
儿子王博回家的次数也多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回家就钻进自己房间打游戏。他会跑到图书室,帮王建业整理书籍,父子俩一边干活,一边天南地北地聊。聊书本里的金戈铁马,也聊学校里的鸡毛蒜皮。
王建业发现,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真正地了解自己的儿子。
一天下午,王建业正在整理书架,小孙来了。他提着一篮水果,看起来有些拘谨。
“主任……”他还是习惯这么叫。
“坐吧。”王建业给他倒了杯茶,“采购部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您之前打下的底子好,现在一切都顺了。”小孙顿了顿,说,“董事长前两天还问起您,说公司随时欢迎您回去。”
王建业笑了笑,没有接话,只是问:“你呢?工作还习惯吗?”
“习惯。就是……觉得没您在,心里不踏实。”小孙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主任,我以前……对不起您。”
“都过去了。”王建业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干。记住我跟你说的话,踏踏实实做事,清清白白做人。”
小孙重重地点了点头。
送走小孙,王建业站在窗前,看着窗外。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已经开始泛黄。秋天来了。
他突然想起李副总。前几天听人说,李副总的新公司资金链断了,已经倒闭了。他本人也因为涉嫌商业诈骗,被调查了。
王建业心里,没有一丝波澜。他只是觉得,人生就像一个圆,你从哪里拿走了不属于你的东西,最终,还是要从另一个地方还回去。
傍晚,他锁好图书室的门,慢慢地往家走。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温暖而柔和。
他远远地就看到,自家厨房的窗户亮着灯,能看到张岚忙碌的身影。抽油烟机正嗡嗡作响,饭菜的香气,顺着风,飘了过来。
那一刻,他觉得,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
没有了前呼后拥,没有了觥筹交错,有的,只是这平淡日子里的万家灯火,和一碗热粥的守候。
他加快了脚步。
推开家门,张岚正端着一锅热气腾腾的粥从厨房里走出来。是小米南瓜粥,熬得金黄软糯。
“回来啦?快去洗手,准备吃饭。”张岚笑着说。
王建业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她。
“谢谢你,岚。”他把头埋在她的颈窝,轻声说。
“谢我什么?”张岚嗔怪地拍了拍他的手。
“谢谢你,一直都在。”
谢谢你在我登上山巅时,为我守好后方;也谢谢你在我跌入谷底时,为我撑起一片天。
张岚转过身,看着他,眼睛里有笑,也有泪光。她没说话,只是踮起脚,在他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窗外,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王建业坐在餐桌前,喝着那碗温暖的粥。他知道,他的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这一页,没有惊心动魄的标题,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有的,只是用爱和陪伴,写下的,最朴实的诗行。
他曾经以为,守住公司的大门,是他人生的低谷。
现在他才明白,那扇门,他守住了外面的车水马龙,也守住了里面的万家灯火。而最重要的,是守住了他自己,和他最珍贵的家。
来源:快乐的蛋糕h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