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口的老槐树又抽了新芽,王大妈站在院子里晾被子,被风掀起的被单啪啪作响。隔壁李婶探出头来:“大妹子,今儿个又洗被褥啊?”
村口的老槐树又抽了新芽,王大妈站在院子里晾被子,被风掀起的被单啪啪作响。隔壁李婶探出头来:“大妹子,今儿个又洗被褥啊?”
“可不是,老王昨晚又把尿床了。”王大妈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埋怨,只是陈述一个普通的事实。她弯腰从塑料盆里掏出一团湿漉漉的毛巾,用力拧干,褪色的花布扭成一股麻绳状。
“哎哟,这二十年,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过来的。”李婶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用那只缺了半个耳朵的搪瓷缸子给阳台上的文竹浇水。
王大妈没接话,只是抬头看了看天,阳光很好,被褥应该晚饭前就能干。
“你媳妇电话了吗?”李婶问。
“昨个打来的,说这个月底带外孙回来看看。”王大妈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像被太阳晒开的花一样。
“你外孙多大了?”
“四岁零八个月,会背唐诗了,我女儿拍视频给我看。”王大妈说着,摸出手机想找视频,但手上的肥皂沫还没干,她又放弃了。
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微弱的呼叫声。王大妈放下手中的活,擦了擦手:“老王醒了,我得去看看。”
李婶点点头,目送王大妈走进屋内,然后小声嘀咕:“真是活菩萨,这么多年,换了谁都扛不住啊。”
王老头瘫痪在床已经二十年了。那年他在镇上的砖窑厂干活,一块砖坯从高处掉下来,正好砸在他的后背上。当时人没事,过了两天突然站不起来了,去县医院一查,脊柱压缩性骨折,医生说手术成功率只有三成,而且费用要四五万。
那时候王大妈才四十出头,正是最好的年纪。她跑遍了所有能借钱的亲戚朋友,凑了手术费。可是手术失败了,王老头不仅没站起来,反而落下了大小便失禁的毛病。
村里人都劝王大妈改嫁,就连她的兄弟姊妹都说:“活人不能被死人拴住,你还年轻,趁早再找个伴儿过日子吧。”但王大妈就像没听见似的,把所有精力都放在照顾丈夫和抚养女儿上。
她的日子过得并不轻松。白天去镇上的食品厂打零工,晚上回来给丈夫翻身、擦洗、喂药。女儿王丽在王老头瘫痪那年才十一岁,正是需要父母照顾的年纪,却不得不学会照顾自己,有时还帮着照顾爸爸。
王大妈走进屋里,一股淡淡的尿骚味扑面而来,虽然她已经尽力保持屋子的清洁,但这味道仿佛渗入了墙壁和家具的缝隙,怎么也散不去。她已经闻不出来了,但每次女儿回家都会皱眉。
“老王,渴了吗?”王大妈走到床前,王老头点点头。她端起床头柜上的保温杯,杯盖上贴着一张已经模糊的标签,写着”王明德专用”。这是女儿十年前贴上去的,说是怕杯子混用不卫生。
王老头的身体消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但脸上仍然留着那份倔强的神色。他用眼神示意旁边的纸,王大妈会意地拿过来,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你今天看起来很累,是不是又加班了?”
这是他们的交流方式。王老头的手虽然不灵活,但还能勉强握笔。每天当王大妈不在身边时,他就写下想说的话,等她回来再一一回答。有时候他会问很多琐碎的问题:今天吃什么菜了?隔壁老赵家的狗又跑出来了吗?村口的那家小卖部是不是换老板了?
王大妈总是耐心地回答每一个问题,好像那些都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没有加班,就是今天晒被子有点累。”王大妈说,“你中午想吃啥?我煮点小米粥怎么样?”
王老头点点头,又指了指纸上另一行字:“丽丽什么时候带孩子回来?”
“月底,就这周末呢。”王大妈笑了,“你外孙上次见你还不会说话,这次可会背《咏鹅》了。”
王老头的眼睛亮了起来,像被阳光照到的老井水,泛起细碎的波纹。
村委会大院的喇叭里正放着老歌,“纤夫的爱”,刘三姐唱得那叫一个婉转。王大妈从食品厂下班回来,路过村委会时,碰到了村长老张。
老张一边用一根竹签剔牙,一边叫住了王大妈:“大妹子,你家那个低保申请审批下来了,每月能多领两百呢。”
“谢谢张村长,这事儿麻烦你了。”王大妈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老张摆摆手:“哪里哪里,这都是应该的。”他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其实呢,我有个事想跟你商量。”
“啥事?”
“我有个远房亲戚,前年死了媳妇,一个人带着孩子,日子过得挺艰难的。他今年四十八,人老实本分,有正经工作,在县里粮站当保管员。”老张说,“我寻思着,你看…”
王大妈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张村长,这话咱就不说了。”
“大妹子,你想想,老王都这样二十年了,医生说他顶多再活十年。你还年轻,总不能把一辈子都耗在照顾他身上吧?”
王大妈没说话,只是加快脚步往家走。
老张在后面喊:“你好好考虑考虑!人家条件不差,愿意跟你一起照顾老王!”
王大妈头也不回。村道上的柏油路被太阳晒得发软,她的塑料凉鞋踩在上面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路边的狗尾巴草随风摇曳,像是在向她点头致意。
回到家,王大妈发现王老头的床上放着一本破旧的笔记本,上面还压着一支钢笔。那是结婚时王老头用的笔记本,已经泛黄发脆。
“你翻出这个干啥?”王大妈问。
王老头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笔记本。
王大妈不解地拿起笔记本,却被王老头的手拦住了。他摇摇头,又指了指枕头下面。王大妈掀开枕头,发现下面压着一张纸条:“等我走了再打开。”
“什么走不走的,你好好的呢。”王大妈嗔怪道,但还是把笔记本放在了床头柜最下层的抽屉里。
王老头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像是松了一口气。
周末,村口的公交站台上站着个年轻女人,怀里抱着个男孩。王大妈老远就看见了,她小跑过去,喊道:“丽丽!”
王丽已经三十多岁了,但保养得很好,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她穿着一件浅色连衣裙,脚上是一双白色凉鞋,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利落。小男孩穿着印有恐龙图案的T恤,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一切。
“妈!”王丽放下孩子,给了王大妈一个拥抱,“这是你外孙,叫豆豆。豆豆,快叫外婆。”
小男孩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外婆”,然后躲到妈妈身后。
“哎呦,我的乖孙子,长这么大了!”王大妈蹲下身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奶糖,“给,外婆买的,你妈小时候最爱吃这个。”
豆豆接过糖,脸上的戒备慢慢消失了。
回家的路上,王丽问:“爸爸怎么样?”
“还那样,前几天阳光好,我把他抬到院子里晒了晒太阳。他问你什么时候回来,问了好几回。”
王丽点点头,没再说话。她和母亲的关系一直很微妙。作为一个从小就失去父爱的孩子,她对母亲既心疼又有些抵触。抵触的是母亲把所有的生活重心都放在照顾父亲上,似乎忘记了自己还有个女儿。
“你这次回来待几天?”王大妈问。
“周一就走,单位里还有项目要赶。”
“这么急啊?多住几天嘛,你爸想你。”
王丽轻声说:“妈,我知道爸爸想我,但每次回来,看到他那个样子,我就…”她没把话说完。
王大妈理解女儿的感受。对王丽来说,父亲的形象定格在了十一岁那年,一个高大强壮的男人突然变成了一个需要人照顾的”废人”,这种转变太过残酷。
“我知道,妈不怪你。”王大妈拍了拍女儿的手,“你回来看看就好。”
走到村口的小卖部,王大妈停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元钱:“豆豆,去买根冰棍吧,外婆请客。”
豆豆欢呼一声,拉着妈妈的手就往小卖部跑。王大妈笑着看他们的背影,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像是给他们镀了一层金边。
这一刻,她感到一种久违的幸福。
王丽进入屋子的第一反应是皱眉。尽管王大妈已经拼命通风,但那股尿骚味和消毒水的气味仍然挥之不去。王丽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行李放在门口,然后领着儿子走向父亲的床前。
“爸,我回来了。”王丽的声音有些发颤。
王老头躺在床上,眼睛一亮,他想抬起手来摸摸女儿的脸,但手臂只抬起来一点就无力地落了下去。王丽赶紧握住父亲的手,强忍着泪水:“爸,这是豆豆,您的外孙。”
豆豆好奇地看着床上的老人,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王老头眼中含着泪水,嘴唇蠕动着,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声音。
王大妈在一旁解释:“你爸说很高兴见到你们。”
晚饭后,王丽帮母亲收拾碗筷,豆豆则坐在王老头的床边,给他讲自己在幼儿园学到的故事。虽然王老头大部分都听不懂,但他的眼睛一直紧盯着豆豆,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
“妈,我想带你去城里住。”洗碗的时候,王丽突然说。
王大妈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我不能走,你爸怎么办?”
“我们可以把爸送到养老院,那里有专业的护工,设备也好,比你一个人照顾强多了。”
“不行,你爸习惯了我照顾他,去了养老院会不适应的。”
王丽有些激动:“妈,你已经照顾爸二十年了,你自己的生活呢?你才六十多岁,还可以有自己的生活啊!”
“我的生活就是照顾你爸。”王大妈的声音很平静,“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可是…”
“没有可是,丽丽。这事我们就不要再提了。”王大妈打断了女儿,“对了,你上次给我带的那个护手霜很好用,我手上的裂口都好多了。”
王丽知道母亲是在转移话题,但她没再坚持。在这个家里,有些事情是不能改变的,比如母亲对父亲无条件的付出和牺牲。
王丽走的那天,天空下起了小雨,水滴落在屋檐上,发出零零散散的声音。王大妈站在门口,向着村口的方向张望,直到看不见女儿和外孙的身影才转身回屋。
“他们走了,说过年再来看你。”王大妈对丈夫说。
王老头点点头,指了指床头柜。王大妈知道他想写字,于是把笔记本和笔拿给他。王老头费力地写下:“我想去外面走走。”
“下雨呢,等改天天晴了再说。”
王老头摇摇头,又写道:“就今天,很重要。”
王大妈虽然不解,但还是答应了。她把丈夫小心翼翼地扶上轮椅,给他披上雨衣,推着他出了门。雨不大,但足以让地面变得湿滑。轮椅经过泥泞的村道时,几次差点陷进去,王大妈不得不使出全身力气才能把轮椅推出来。
王老头指示方向,他们最终停在了村口的老槐树下。这棵树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了,据说是明朝时就栽种的。树干粗壮,树冠茂密,即使在雨中也能为人遮挡一些。
“你带我来这干啥?”王大妈问。
王老头示意她把笔记本拿出来,然后在上面写道:“二十年前,我们就是在这里遇见的。”
王大妈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你还记得啊,那时候我十七岁,到这村里姑姑家串门,在这树下乘凉,你从地里干活回来,看见我了。”
王老头点点头,又写道:“我那时候想,这辈子能娶到你这样的媳妇,就值了。”
“瞎说啥呢。”王大妈假装生气,但脸上却泛起红晕,像个少女一样。
王老头继续写:“这二十年,辛苦你了。我知道村里人都劝你改嫁,连张村长都来说媒了。”
王大妈惊讶地看着丈夫:“你都知道啊?”
“我躺在床上,耳朵还好使着呢。”王老头的笔迹有些颤抖,“我一直想告诉你,如果你想再找个伴儿,我不会怪你的。”
“胡说八道!”王大妈生气了,“我王桂芝嫁给你王明德,这辈子就认准你一个人了!什么改嫁不改嫁的,我听都不想听!”
雨水顺着王大妈的脸颊滑下来,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王老头的眼里也噙满了泪,他颤抖着写下:“谢谢你。”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来,雨水从树叶上簌簌落下,淋湿了两人。王大妈赶紧把轮椅推回家。回家的路上,王老头突然抓住了王大妈的手,用力之大让王大妈感到疼痛。
“怎么了?”王大妈担忧地问。
王老头摇摇头,松开了手。那天晚上,他发起了高烧,村医来看过后,建议送县医院。但王老头坚决拒绝,他只是紧紧握着王大妈的手,眼神中充满了不舍。
第二天清晨,王老头安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的脸上带着微笑,像是终于放下了所有的牵挂。
王老头的葬礼很简单,只请了几个近亲和邻居。王丽从城里赶回来,看到母亲异常平静的样子,心里有些担忧。
“妈,你没事吧?”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后,王丽问道。
“我没事,你爸走得很安详,没有痛苦。”王大妈的声音很平静,好像在谈论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晚上,当王丽哄睡了豆豆,走出客房时,发现母亲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望着满天星斗。她默默地坐在母亲身边,两人谁也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夜空。
“你爸生前留了一本笔记本给我。”良久,王大妈打破了沉默。
“笔记本?什么笔记本?”
王大妈起身回屋,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那本破旧的笔记本,递给王丽:“你看看吧。”
王丽接过笔记本,小心翼翼地打开。第一页写着一行字:“给我亲爱的妻子王桂芝”。
翻到第二页,是一份遗嘱。王老头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道:
“我王明德,立此遗嘱:
一、我名下的所有财产,包括房产、存款和保险金,全部归我妻子王桂芝所有。
二、关于我的补偿金和低保金,也全部归我妻子所有,任何人不得干涉。
三、我的骨灰请安放在村后山的树林里,不用立碑,只要我妻子记得我在哪里就行了。”
遗嘱下面是王老头的签名和按手印,日期是一个月前。
王丽翻到后面,发现每一页都写满了字。那是王老头这二十年来,每天记下的日记。内容很简单,大多是记录王大妈的一言一行:
“今天桂芝又加班了,回来时满头大汗,但还是先给我擦身子,然后才去洗澡。”
“桂芝的手上又起皱了,我想让她买点护手霜,但她说太贵了,不值得。”
“村里的刘婶又来劝桂芝改嫁,被她骂了一顿。我心里又酸又甜。”
“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桂芝竟然记得。她给我买了一件新睡衣,说虽然躺着,也要穿得体面些。”
……
最后一页,是王老头离世前一天写的:
“桂芝啊,这二十年,我躺在床上,看着你一天天变老,心里比刀割还痛。我多希望能替你分担一些,但我连自己都照顾不了。如果有来世,我一定要好好补偿你。桂芝,谢谢你没有放弃我,谢谢你的爱和忍耐。我爱你,永远爱你。”
看到这里,王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如雨下。她抬头看向母亲,发现母亲的眼里也含着泪水,但嘴角却带着微笑。
“妈,爸爸真的很爱你。”王丽哽咽着说。
“我知道。”王大妈轻声回答,“他一直都爱我,就像我一直爱他一样。”
“可是他这遗嘱…除了这个破房子和一点点补偿金,他哪有什么财产啊?”
王大妈笑了:“你错了,丽丽。你爸留给我的,是这世上最贵重的财富——真爱。很多人穷其一生都找不到的东西,我却拥有了整整四十年。”
王丽抱住母亲,两人相拥而泣。夜空中的星星闪烁着,仿佛是王老头在天上的灵魂,默默守护着他深爱的妻子。
三个月后,王丽再次回到村里,发现母亲的变化很大。屋子焕然一新,墙壁重新粉刷,地板换成了瓷砖,甚至添置了一台新电视。
“妈,这些钱都是哪来的?”王丽惊讶地问。
王大妈神秘地笑了笑:“你不知道吧,你爸还真给我留了一笔’巨款’。”
原来,当年王老头出事后,砖窑厂赔了一笔钱,但王老头坚持留下一部分,悄悄存进了银行。二十年来,这笔钱一直没动过,加上利息,已经有了十几万。王老头在日记的最后一页夹了张银行卡,密码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你爸说,这钱是留给我享福的,不让我省着用。”王大妈眼中含泪,“他说他欠我二十年的幸福,希望我能好好活着,替他看看这个世界。”
王丽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也终于理解了母亲这些年的坚守。那不仅仅是责任和义务,更是一种深沉而纯粹的爱。
村口的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王大妈常常去那里坐一坐。每当微风拂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时,她总会抬头微笑,仿佛听到了丈夫在跟她说话。
她知道,爱情不仅仅存在于轰轰烈烈的年少时光,也存在于平淡如水的相守中。王老头虽然离开了,但他的爱,却会和她一直相伴余生。
这,就是王老头留给她的”惊天遗嘱”——不是财富,不是房产,而是一颗始终如一的心,和一份穿越生死的爱情。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