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灯火下,粗布的纹理被磨得发亮,像他二十二岁人生里,那些被苦读熬得光滑的日夜。
【引子】
我手里的针,穿过顾砚青衫上第三个破洞。
灯火下,粗布的纹理被磨得发亮,像他二十二岁人生里,那些被苦读熬得光滑的日夜。
我们在一起三年了。从我十六岁,从江南的家里跑出来,跟着他到这人生地不熟的京城,挤在这一间见不到多少日光的屋子里。
“念念,”他从书卷里抬头,眉头紧锁,推了推鼻梁上那副有些歪的旧铜丝眼镜,“刚刚张媒婆又来了。”
我的心,随着针尖,轻轻刺了一下指腹。
一滴血珠冒出来,我赶紧含进嘴里,一股铁锈味。
“她……又说了什么?”我不敢看他,声音放得很轻,怕惊扰了这屋里唯一还算安稳的空气。
“还能说什么,”顾砚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烦躁,还有一丝我听不懂的、隐秘的兴奋,“吏部侍郎家的小姐,说是……心悦我的才华。”
我手里的针线,彻底停了。
屋子里很静,静得能听见窗外更夫的梆子声,一声,又一声,敲在我的心上。三年前,我跟着他私奔,阿爹气得说就当没我这个女儿。那时顾砚拉着我的手,在月光下发誓,说等他金榜题名,定会八抬大轿,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地娶我过门,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沈念是他顾砚唯一的妻。
可三年过去,他考了两次,都名落孙山。我们的盘缠早就用尽,靠我做些针线活,他替人抄书,勉强度日。十里红妆成了镜花水月,连一纸婚书都成了奢谈。
我放下针线,走到他身边,蹲下身,仰头看他:“顾砚,我们成亲吧。不要八抬大轿,不要十里红妆,只要请街坊邻居吃一顿饭,给我一个名分,好不好?”
我看见他眼里的光,在那一瞬间熄灭了。
他躲开我的视线,重新看向桌上的书,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冰冷和疏离。
“念念,别闹了。”
“我没闹,”我抓着他的袖子,指尖冰凉,“我只是怕。顾砚,我怕……”
“怕什么?”他终于回头看我,眼神像淬了冰,“沈念,你跟我三年,我顾砚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将来我若腾达,必然不会亏待你。”
“我不要将来,”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我只要现在。我要做你的妻子,名正言顺的妻子。”
他猛地抽回袖子,站起身,在狭小的屋子里踱了两步,像是被我逼到了绝境。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说出那句让我记了一辈子的话。
他说:“我们又没拜堂,算不得夫妻。”
那一刻,窗外的风似乎都停了。我蹲在地上,仰着头,看着他。他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那么陌生,仿佛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他大概也觉得话说重了,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念念,你听我说,名分之事,不可儿戏。我如今一介白身,如何能给你一个像样的婚礼?侍郎家的亲事,对我而言是一个机会,懂吗?等我站稳了脚跟,我……”
我没再听下去。
我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不存在的灰尘,脸上甚至还扯出了一个笑。
“我懂了。”
我说。声音平静得不像自己的。
那晚,我没哭也没闹,甚至还像往常一样,给他端去了洗脚水。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欲言又止。
我只是低着头,轻声说:“水凉了,快洗吧。”
他不知道,当他说出那句话时,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已经跟着那盆慢慢变凉的水,一起冷掉了。我们同床共枕,同食一碗饭,熬过了三个最苦的冬,他说,我们没拜过堂,算不得夫妻。
好。
真好。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雾气弥漫了整个胡同。我收拾好自己那只小小的包袱,里面只有几件换洗的旧衣,和一支他三年前送我的、已经磨得看不出花纹的木簪子。
我走出那间屋子的时候,顾砚还在熟睡。他大概以为,我只是闹闹脾气,睡一觉就好了。
可他错了。有些话,说出口,就是一生一世。
我没有回头。就在我踏出胡同口的那一刻,一顶青呢小轿,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我面前。轿帘掀开,露出一张清俊而又威严的脸。
是六皇子,萧澈。
三天前,我在街上卖绣品时,曾与他的车驾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他的马受了惊,是我用一支簪子划破手心,以血腥味安抚了惊马,才免了一场祸事。他曾问我姓名,问我可有所求。
我当时只说,草民不敢。
如今,他亲自在此等候。
“沈姑娘,”他的声音如同上好的古琴,沉稳而悦耳,“本王说过,你会有需要我的时候。”
我看着他,雾气模糊了他的轮廓,却模糊不了他眼中的势在必得。
“王爷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问。
他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本王什么都不缺,只缺一个能安抚惊马的王妃。你缺一个名分,本王可以给你。全天下最尊贵的,你要不要?”
我看着他伸出的手,骨节分明,温暖有力。
我想起顾砚那句“算不得夫妻”,想起他眼中的烦躁与权衡,想起我那滴掉进尘埃里的血。
我没有犹豫,将手放进了他的掌心。
“我,要。”
【第一章】
坐上六皇子花轿的那一刻,我的心是空的。
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像一场抽干了所有情绪的梦。轿子很稳,内里铺着厚厚的锦缎,熏着上好的龙涎香,和我与顾砚那间小屋里潮湿的霉味,是两个世界。
我被直接带进了皇子府,没有拜堂,没有繁琐的仪式。萧澈似乎知道我最厌烦这些虚礼,他只给了我最实在的东西——一个侧妃的名分,一座独立的院落,和十几个听我差遣的下人。
院子叫“听雨轩”,很雅致。丫鬟们叫我沈主子,毕恭毕敬。她们给我换上绫罗绸缎,为我梳上繁复的发髻,插上我从未见过的珠钗。铜镜里的人,面容依旧是我,神情却陌生得可怕。
“主子,王爷今晚会过来。”掌事的大丫鬟叫碧落,说话做事都很沉稳。
我点点头,说:“知道了。”
一整天,我没吃什么东西,只是坐在窗边,看着院子里那棵高大的梧桐树。树叶被秋风染成了金色,一片片飘落,像我那些死去的、关于未来的想象。
我以为我会想起顾砚,想起他此刻是否已经发现我走了,是否在疯狂地找我。
可我没有。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或许,哀大莫过于心死,是真的。
夜里,萧澈来了。
他换下了一身朝服,穿着一件墨色常服,少了几分白日里的威严,多了几分清朗。他没让下人跟着,自己走进来,看见我坐在窗边,便也走过来,在我对面坐下。
“还习惯吗?”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托王爷的福,很好。”我答得疏离而客气。
他沉默了一会儿,目光落在我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你不必如此。在本王这里,你可以做你自己。”
“我自己?”我自嘲地笑了笑,“我自己是什么样子,我快忘了。”
十六岁之前的沈念,是江南富商的独女,娇纵任性;十六岁之后的沈念,是穷书生顾砚身边,洗手作羹汤的女人;而现在,我是六皇子的侧妃。哪一个,才是我自己?
萧澈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锦盒,推到我面前。
“打开看看。”
我依言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支簪子,白玉雕琢的兰花,花蕊处镶着一颗小小的南海珍珠,温润通透。
“你那支木簪,已经不能用了。”他说。
我愣住了。他指的是我当初用来安抚惊马,后来被他收走的那支木簪。顾砚送我的,我唯一的念想。
“王爷费心了。”我合上锦盒,推了回去,“无功不受禄,这个太贵重了。”
“你救了本王一命,这算什么。”萧澈的眼神深邃,“况且,你已经是本王的女人,用本王的东西,天经地义。”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在我心上慢慢地割。
“王爷,”我抬起头,直视着他,“您知道我心里有人。”
“本王知道。”他答得坦然,“本王也知道,那个人,不要你了。”
一句话,击溃了我所有的伪装。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我赶紧别过头,不想让他看见我的狼狈。原来,强撑的平静,一戳就破。
“在本王面前,不用装。”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叹息,“想哭就哭吧。”
我咬着唇,拼命地忍。我不能哭,尤其不能在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男人面前,为了另一个男人哭。这是我最后的尊严。
“顾砚是个聪明人,也是个蠢人。”萧澈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他聪明在知道攀附权贵,是他唯一的出路。他蠢在,分不清什么是垫脚石,什么是无价宝。”
我背对着他,身体因为隐忍而微微颤抖。
“你跟了他三年,他却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前程,用一句‘算不得夫妻’来打发你。”萧澈的每一句话,都像针,精准地扎在我最痛的地方,“沈念,这样的男人,不值得。”
“值不值得,不是王爷说了算的。”我终于忍不住,回头反驳他,眼眶通红。
“是,不是本王说了算。”他看着我,目光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近乎怜悯的悲哀,“是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那一晚,他没有留宿。他只是坐在那里,陪我坐了一夜。我们没有再说话,只听着窗外的雨声,滴滴答答,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对于他这样的天潢贵胄而言,这只是一场新奇的游戏,一场对落魄女子的施舍。
但我不得不承认,在他平静的注视下,我那颗被掏空的心,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知觉。
而此时的顾砚,又在做什么呢?
【切换至第三人称】
顾砚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宿醉让他头痛欲裂。昨晚,几个同窗好友拉他去喝酒,庆祝他搭上了吏部侍郎这条线,前途无量。他喝了很多,回来时沈念已经睡下,他摸黑上了床,只觉得身边的位置,比往常空旷了一些。
他习惯性地喊了一声:“念念,水。”
没有人回应。
他皱了皱眉,撑起身子,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桌上,饭菜是凉的,上面盖着一个碗,防止落灰。他走过去,摸了摸,已经凉透了。
心里,莫名地有些发慌。
他推开门,问隔壁的王大娘:“大娘,可见过我家念念?”
王大娘正在择菜,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奇怪:“哟,顾秀才,你媳妇儿不是一大早就走了吗?还坐了顶轿子呢,看起来气派得很。”
轿子?
顾砚的心猛地一沉。
他冲回屋子,疯狂地翻找起来。沈念的包袱不见了,她那几件旧衣服,都不见了。他拉开那个他们存放所有积蓄的木匣子,里面空空如也。不,不对,不是空的,里面还留着几块碎银子,是他昨天抄书得来的。
她没带走一分钱。
他瘫坐在地上,脑子里嗡嗡作响。他想起昨晚自己说的话,“我们又没拜堂,算不得夫妻”。他只是……他只是想让她明白,他需要这个机会,他不是真的要抛弃她。他以为她懂的,她一向那么懂事。
他猛地站起来,冲出屋子,像个疯子一样在胡同里乱跑。
“念念!沈念!”
他一边跑一边喊,声音嘶哑。街上的人都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他不在乎。他跑遍了他们曾经去过的每一个地方,常去的布庄,卖糖葫芦的街角,城外他们一起看过落日的小山坡。
没有,哪里都没有。
直到黄昏,他才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那间小屋。推开门,一股冷寂的气息扑面而来。桌上,那碗凉透了的饭菜还在那里,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他走到桌边,拿起筷子,机械地把饭菜送进嘴里。饭是硬的,菜是冷的,他却吃得狼吞虎咽,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进碗里。
他从来不知道,没有了沈念的屋子,会这么冷。
他一直以为,她会一直在。像空气,像水,理所当然地存在。他可以为了前途暂时委屈她,可以让她等,因为他笃定,她离不开他。
可她走了。走得那么干脆,连一个质问的机会都没给他。
“算不得夫妻……”他喃喃自语,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清脆的响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荡,显得格外讽刺。
他错了。错得离谱。
【第二章】
在王府的日子,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萧澈没有再来过听雨轩。他似乎很忙,忙着上朝,忙着与各路官员周旋。他给了我名分和体面,然后就把我晾在了这里,像一件被妥善保管,却暂时用不上的器物。
这样也好。我乐得清静。
碧落是个通透的丫鬟,她看出我的疏离,也不多话,只是把我的饮食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她会每日送来最新鲜的瓜果,最时兴的衣料,还有各种各样的话本子,供我消遣。
我拿起一本《西厢记》,翻了两页,又索然无味地放下。里面的才子佳人,海誓山盟,如今看来,只觉得刺眼。
“主子若是不喜欢这些,府里还有个小书房,藏了不少书。”碧落轻声说。
我来了些兴趣。我虽是商贾之女,但阿爹也请了先生教我读书识字。跟着顾砚的三年,耳濡目染,也看了不少书。
书房不大,但藏书颇丰。经史子集,无所不包。我随手抽出一本《南华经》,翻开,却见扉页上有一行清隽的小字批注:“逍遥,非在山林,而在人心。”
字迹风骨天成,正是萧澈。
我愣住了。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汲汲于权势的皇子,没想到,他也会读庄子。
接下来的日子,我便泡在了书房里。我一本一本地读,从诗词歌赋,到野史杂谈。我发现很多书上,都有萧澈的批注。有时是犀利的点评,有时是独到的见解,偶尔,还会有几句流露出寂寥心境的感叹。
我仿佛在通过这些文字,窥见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萧澈。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六皇子,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思想,有烦恼的普通人。
一天下午,我正在读一本前朝的游记,读到一处有趣的民俗,忍不住轻笑出声。
“什么事这么开心?”
一个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竟是萧澈。他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正含笑看着我。
我连忙起身行礼:“王爷。”
“免了。”他走进来,目光落在我手里的书上,“在看这个?”
“是。写的很有趣。”
“这本书,是本王十五岁时,从一个西域商人手里得来的。”他坐下来,自己倒了杯茶,“里面写的很多东西,中原典籍里都看不到。”
我们之间,第一次有了除了“名分”和“顾砚”之外的话题。
我壮着胆子,问了他几个关于书里风俗的疑问。他都一一耐心解答,甚至还引经据典,讲了许多我闻所未闻的趣事。
不知不觉,一个下午就过去了。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在我们身上,一片温暖的金色。
“你和本王想的,不太一样。”临走时,他突然说。
“王爷想的,是怎样的?”我问。
他看着我,眼神深邃:“本王以为,你是个只懂情爱的江南女子。”
我垂下眼帘:“让王爷失望了。”
“不,”他笑了,那笑容里,第一次有了真正的暖意,“是惊喜。”
他走后,我看着桌上那本游记,心里五味杂陈。我来王府,本是存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思。我以为我会在这里枯萎,凋零。可现在,我似乎看到了一丝别的可能。
或许,离开顾砚,我的人生,并不会就此终结。
就在我以为日子会这样平静下去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我面前。
那天,府里来了个新任的教习先生,负责教导王府里几位庶出子弟的功课。碧落来告诉我时,我并没在意。直到傍晚,我去花园散步,远远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天青色长衫,身形挺拔,面容清瘦,正被几个小孩子围着,耐心地讲解着什么。
夕阳照在他的脸上,还是我记忆中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郎。
是顾砚。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成了王府的教习?
仿佛感受到了我的目光,他猛地抬起头,朝我这边看来。四目相对,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他瘦了,也憔悴了许多,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但那双眼睛,在看到我的一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亮,混杂着狂喜、痛苦、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悔恨。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转身就走,几乎是落荒而逃。
“念念!”
他在身后喊我,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乞求。
我不敢停,也不敢回头。我怕一回头,我好不容易筑起的堤坝,就会瞬间崩溃。
回到听雨轩,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浑身都在发抖。碧落敲了半天门,我也没有开。
我没想到,我们会以这种方式重逢。他成了我丈夫府里的一个小小教习,而我,是他主子的侧妃。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吗?
晚上,萧澈来了。
他一进门,就看到我煞白的脸色。
“他来找你了?”他问,语气平静。
我抬起头,看着他:“是王爷安排的?”
“是,也不是。”萧澈在我面前坐下,神色坦然,“吏部侍郎举荐他来做教习,本王只是顺水推舟,准了。”
“为什么?”我的声音在颤抖,“王爷是想看一出好戏吗?”
“本王没那么无聊。”萧澈的目光沉静如水,“本王只是想让你亲眼看看,你曾经不惜一切也要追随的男人,为了前程,可以卑微到什么地步。”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他为了这个职位,给侍郎大人送了重礼,写了数封自荐信,姿态放得极低。而侍郎大人之所以肯帮他,不过是想卖本王一个人情罢了。沈念,你以为他有多清高?在权势面前,他的那点骨气,一文不值。”
我的心,一寸寸地冷下去。
是啊,我怎么忘了。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人。为了金榜题名,为了出人头地,他可以舍弃一切,包括我。
“而且,”萧澈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本王也想让他看看,他舍弃的,究竟是什么。”
那一晚,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我又回到了江南的家。阿爹和阿娘都还在,他们笑着对我说:“念念,回来就好。”
醒来时,枕边湿了一片。
我睁着眼睛,看着帐顶的流苏,直到天亮。
我想,我该做个了断了。
【第三章】
我决定去见顾砚。
这个决定,让我一夜未眠。碧落为我梳妆时,担忧地看着镜子里我苍白的脸:“主子,您真的要去吗?王爷那边……”
“他会知道的。”我打断她,语气平静,“你不用担心。”
我知道萧澈会知道。这个王府里,没有他不知道的事。他把我放在这里,把顾砚也放在这里,就像一个棋手,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们这两颗棋子,会走出怎样的残局。
我选了一件素色的衣服,摘下了所有华丽的珠钗,只用那支萧澈送我的白玉兰花簪,松松地挽了个髻。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是来向他炫耀的。
我们约在花园的凉亭里。那里偏僻,白天很少有人去。
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了。
他还是穿着那身天青色的长衫,背对着我,身形在晨光里显得有些单薄。听到脚步声,他猛地转过身。
“念念。”他哑着嗓子,喊我的名字。
短短半个月不见,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那张曾经意气风发的脸上,只剩下疲惫和悔恨。
我在他对面坐下,石桌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一直传到心里。
“你找我,有事吗?”我开口,声音平淡得像在问一个陌生人。
我的平静,似乎刺痛了他。他眼眶一红,向前一步,想要抓住我的手,却又在半空中生生停住。
“念念,你……你过得好吗?”他问,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过得很好。”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有华服美食,有下人伺候,不用再为你缝补破洞的衣衫,不用再为下一顿的米钱发愁。这样的日子,怎么会不好?”
他的脸,瞬间白了。
“念念,对不起。”他低下头,声音里充满了痛苦,“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说那些混账话,我不该……你跟我回去,好不好?我们离开这里,我们回江南,我们重新开始。”
“回去?”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回顾砚,你是不是忘了,我现在是谁?”
“你不是!你不是他的侧妃!”他突然激动起来,声音也拔高了,“我们在一起三年,你是我的人!他算什么!”
“他算什么?”我冷笑一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给了我一个名分,一个全京城都知道的、六皇子侧妃的名分。而你呢?你给了我什么?一句‘算不得夫妻’?”
那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地扎进他的心脏。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惨白如纸。
“我……我那是气话,我不是真心的……”他徒劳地辩解着。
“不,你是真心的。”我看着他,眼神冰冷,“在你心里,功名前程,永远比我重要。吏部侍郎家的小姐,能给你一个光明的未来,而我沈念,只是你落魄时的慰藉,是你成功路上可以随时丢弃的包袱。”
“不是的!念念,你听我解释!”他急切地想要抓住我。
我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顾砚,”我看着他,从未有过的平静和决绝,“我们之间,已经完了。”
我从头上拔下那支白玉兰花簪,又从袖中拿出那支早已磨损的木簪。我将那支木簪,轻轻放在石桌上。
“这个,还给你。”
这是他送我的第一件东西,也是唯一的一件。我曾视若珍宝,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
“念念,不要……”他看着那支木簪,像是看着自己被生生剜出来的心,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求你,别这么对我……”
他这个样子,让我想起三年前,我为了他跟家里决裂,跪在雨里求阿爹成全。那时的我,是不是也像他现在这样,卑微,又可笑?
“你知道吗,顾砚,”我重新插好那支白玉兰花簪,最后看了他一眼,“我跑出家门的那天,也下着这么大的雾。我当时以为,我是奔向我的一生。现在我才明白,我只是从一个牢笼,跑进了另一个牢笼。而你,亲手把门锁上了。”
说完,我转身就走,再也没有回头。
身后,传来他压抑的、痛苦的呜咽声。
那声音,像一根细细的线,牵扯着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但我知道,我不能回头。
有些路,一旦走错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回到听雨轩,我大病了一场。
高烧不退,整日里说胡话。梦里,一会儿是顾砚那张悔恨交加的脸,一会儿是萧澈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他们像两个黑白无常,在我混沌的世界里来回拉扯。
碧落急坏了,请了无数太医,都束手无策。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覆上了我的额头。那触感,很熟悉。
我费力地睁开眼,看到萧澈坐在我的床边。他还是穿着那一身墨色常服,眉头紧锁,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担忧。
“醒了?”他见我睁眼,声音沙哑。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别说话。”他按住我,“太医说你这是心病。沈念,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男人,把自己折磨成这样,值得吗?”
我看着他,眼泪无声地滑落。
他叹了口气,用指腹轻轻拭去我的泪水。“本王知道,让你一下子忘了他,很难。但是,你要往前看。”
他顿了顿,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本王明日,要离京一趟,去江南办差。大概,要去两三个月。”他说,“你……要不要一起去?”
江南。
我的家乡。那个我已经三年没有回去过的地方。
我的心,猛地一颤。
“你的户籍文书,本王已经帮你办妥了。你不再是江南沈家的逃女,而是我萧澈的侧妃。”他看着我,目光灼灼,“沈念,本王带你回家。”
回家。
多么温暖,又多么奢侈的两个字。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映出的我苍白憔悴的脸,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第四章】
大婚的仪仗,是在一个月后。
萧澈从江南回来,带回来的不止是差事办妥的消息,还有一道圣旨。皇帝感念他治水有功,特许他将侧妃沈氏,扶为正妃。
消息传来,整个王府都震动了。
我成了京城里最大的一个笑话和传奇。一个来历不明的江南女子,先是成了六皇子的侧妃,如今,竟要一步登天,成为正经的皇子妃。
无数的猜测和流言,像雪片一样飞来。有人说我身怀异术,蛊惑了王爷;有人说我其实是江南某个大族的私生女,背景深厚。
我一概不理。
我只知道,萧澈给了我承诺,一个全天下最尊贵的“名分”。
大婚那天,天气好得不像话。
天高云淡,惠风和畅。十里红妆,从皇子府门口,一直铺到了我曾经住过的那个小胡同口。凤冠霞帔,沉重得让我几乎直不起腰。
我坐在喜轿里,听着外面喧天的锣鼓和百姓的议论声,心情却异常平静。
“听说了吗?就是那个沈氏,以前跟着个穷书生私奔的。”
“可不是嘛!那书生,好像叫顾砚,现在还在王府里当教习呢。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
“啧啧,真是同人不同命。一个成了王妃,一个还是个穷酸秀才。”
轿子缓缓前行,我透过轿帘的缝隙,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胡同口。那里,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在人群的最外围,我看到了一个身影。
【切换至第三人称】
顾砚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
他穿着最体面的那件天青色长衫,却洗得有些发白。他一夜未睡,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来看这场盛大的、刺眼的婚礼,来看她,成为别人的新娘。
他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脚。
当那顶华丽的喜轿,在震耳欲聋的鼓乐声中,缓缓出现在街角时,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巨手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
红色的轿身,金色的流苏,和他梦里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一模一样。只是,他不是那个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他只是一个,淹没在人群里,卑微得像一粒尘埃的看客。
轿子越来越近。
他能闻到空气中浮动的喜庆的甜香,能看到轿帘上绣着的、栩栩如生的凤凰。他甚至能想象出,她坐在里面,穿着他从未见过的嫁衣,美得惊心动魄。
他的念念。
不,她不是他的了。
轿子从他面前经过。
那一瞬间,他仿佛产生了幻觉。他看到轿帘被一只纤纤玉手,轻轻掀开了一角。他看到了她的脸。
她化了很浓的妆,凤冠上的珠翠,遮住了她半张脸。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她的眼神,清冷,疏离,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从他身上一扫而过,没有丝毫停留。
然后,轿帘落下,隔绝了他的整个世界。
“轰”的一声,他脑子里的最后一根弦,断了。
周围的喧嚣,议论,都消失了。他只听见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他想冲上去,想拦住那顶轿子,想告诉她,他错了,他后悔了。他可以不要前程,不要功名,他只要她。
可他的双脚,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抹刺眼的红色,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街的尽头。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亲手把他的全世界,推到了另一个男人的怀里。
“我们又没拜堂,算不得夫妻。”
那句话,像一个最恶毒的诅咒,在他耳边反复回响。他一直以为,仪式不重要,名分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承诺,他的未来。现在他才明白,当一个女人下定决心,要一个名分的时候,她要的,不是那张纸,不是那场仪式,而是你的一颗,让她安心的、确定的心。
而他,没有给。
周围的人群渐渐散去,只留下满地的鞭炮红屑。顾砚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天,不知何时阴了下来。
一滴冰凉的雨水,砸在他的脸上。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倾盆大雨,骤然而至。
他抬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和眼泪混在一起。他张开嘴,想要呐喊,却只发出野兽般的、绝望的呜咽。
他终于,哭了。
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第五章】
我和萧澈的婚后生活,相敬如宾。
他没有碰我。新婚之夜,他只是坐在床边,替我摘下那顶沉重的凤冠,然后便去了书房。
他说:“沈念,我给你的,是尊重,不是枷锁。你可以慢慢来,本王等得起。”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或许,他娶我,真的只是一场政治作秀,一场对顾砚的报复游戏。毕竟,一个能狠心将自己心爱的女人推上风口浪尖的男人,又能有多少真心?
但我还是感激他。
他给了我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一个可以喘息的空间。
成为正妃后,我需要学的东西很多。管家,理账,应酬各府的女眷。这些,我都不懂。我以为我会手忙脚乱,出尽洋相。
没想到,萧澈早就为我安排好了一切。
他请了宫里最得力的教养嬷嬷来教我规矩,又把府里最忠心能干的管家调来帮我。每当我遇到难题,他总能恰到好处地出现,三言两语,便为我指点迷津。
他像一个耐心的老师,引导着我,让我从一个只知风花雪月的江南女子,慢慢蜕变成一个能独当一面的皇子妃。
京城的女眷圈子,是另一个看不见硝烟的战场。她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嫉妒。她们在宴会上,明里暗里地打探我的出身,嘲讽我“麻雀变凤凰”。
一次赏花宴上,太子妃当着众人的面,笑着问我:“早就听闻六弟妹才情过人,不知可否即兴赋诗一首,也让我等开开眼界?”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她们都知道我商贾出身,这是想让我当众出丑。
我正不知所措,萧澈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皇嫂说笑了。”他揽着我的肩,将我护在身后,笑容温和,眼神却冷冽,“内子不善诗词,只懂些庖厨之事。若皇嫂不嫌弃,改日可来府上品尝内子亲手做的桂花糕,那味道,可比这些酸诗有趣多了。”
他一番话,四两拨千斤,既维护了我,又暗讽了太子妃的刻薄。太子妃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再也不敢多言。
回去的路上,我坐在马车里,低着头,轻声说:“谢谢你。”
“谢什么?”他看着我,“你是我的王妃,我不护着你,护着谁?”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拨动了一下。
我开始尝试着,去了解他。
我发现,他并不是我以为的那样,冷酷无情。他会在处理完政务后,疲惫地靠在椅子上,揉着眉心;他会因为一只流浪猫,而停下马车,吩咐下人给它喂食;他会在看到我写的字时,笑着说:“有几分风骨,但火候还不够。”
他教我下棋,教我看账本,教我如何与那些心机深沉的贵妇人周旋。他把他的世界,一点一点地,向我敞开。
有一天,他带我去了京郊的马场。
他换上一身劲装,整个人英姿飒爽,与平日里那个深沉的皇子判若两人。他为我挑了一匹最温顺的小母马,手把手地教我如何握紧缰绳,如何驾驭。
“别怕。”他站在我身边,声音沉稳,“有我在。”
我坐在马背上,感受着风从耳边吹过,看着他专注而耐心的侧脸,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陌生的情绪。
那是一种,叫做“心安”的感觉。
我曾经以为,这种感觉,只有顾砚能给我。
那天晚上,他留在了我的房里。
月光如水,透过窗纱,洒在地上。我们躺在床上,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念念,”他突然开口,叫了我的小名,“你……还恨他吗?”
我知道他问的是谁。
我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不恨了。”我轻声说,“只是觉得,不值得。”
为了那样一个男人,赔上我三年的青春,赔上我与家人的决裂,赔上我曾经对爱情所有的美好想象。
真的,不值得。
他翻过身,面对着我。在朦胧的月光下,他的眼睛亮得惊人。
“那……看看我,好不好?”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近乎乞求的温柔。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给了我新生,给了我尊严,给了我庇护的男人。
我慢慢地,朝他挪了过去,靠进了他的怀里。
他的身体一僵,随即,用一种近乎珍视的力道,将我紧紧抱住。
“念念。”他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声音闷闷的,“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
我闭上眼睛,闻着他身上清冽的龙涎香,心里一片安宁。
或许,老天在关上一扇门的时候,真的会为你,打开一扇窗。
【第六章】
顾砚的生活,跌入了谷底。
沈念大婚后,他就像被抽走了魂魄,整日里浑浑噩噩。教习的差事,也因为他总是失神,出了几次差错,被管家训斥了好几回。
他想辞去这份差事,离开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可是,他又能去哪里呢?
天下之大,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他开始酗酒。只有在醉酒的时候,他才能暂时忘记那种噬骨的悔恨。他会在半夜里,踉踉跄跄地跑到听雨轩的院墙外,痴痴地望着里面那扇紧闭的窗。
他知道,她就在里面。可他们之间,隔着的,是万丈深渊。
吏部侍郎见他这副样子,也渐渐冷淡了他。原本许诺的亲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侍郎家的小姐,怎么可能嫁给一个前途黯淡,还为情所困的酒鬼?
顾砚成了京城里一个彻头彻尾的笑柄。
人们提起他,总是带着一丝鄙夷和嘲讽:“就是那个为了前程抛弃糟糠妻,结果鸡飞蛋打的顾秀才?”
他曾经引以为傲的才华和清高,如今,都成了别人嘴里的笑料。
他开始频繁地做梦。
梦里,总是那间潮湿阴暗的小屋。沈念坐在灯下,为他缝补衣衫,灯光勾勒出她温柔的侧脸。他走过去,想抱住她,她却像一阵烟,消失了。
他惊醒过来,摸着身下冰冷的床板,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孤寂。
他后悔了。
他真的后悔了。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他一定不会说那句混账话。他会紧紧地抱住她,告诉她,她就是他的妻,唯一的妻。他会给她一个家,哪怕那个家,一贫如洗。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
他听说,六皇子对她很好。他听说,六皇子为了她,遣散了府中所有的姬妾。他听说,她在王府里,过得很开心,甚至,还胖了一点。
这些“听说”,像一把把刀子,凌迟着他的心。
他曾经以为,她离开他,会活不下去。他以为,她那样柔弱的女子,没有他的庇护,会在这个吃人的京城里,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他错了。
她不仅活得很好,还活得比跟他在一起时,更光彩照人。
原来,他不是她的天。他只是,她生命里的一场劫。
一个冬日的午后,他喝醉了酒,跌跌撞撞地闯进了王府的内院。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他只是,想再见她一面。
他冲到了听雨轩的门口,被两个侍卫拦住了。
“放我进去!我要见沈念!我要见我的妻子!”他疯狂地嘶吼着,像一头困兽。
“大胆!竟敢直呼王妃名讳!”侍卫拔出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冰冷的刀锋,让他瞬间清醒了一点。
妻子?他有什么资格,再叫她妻子?
就在这时,门开了。
沈念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狐裘斗篷,脸色红润,眉眼间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安宁和满足。她身边,站着六皇子萧澈。萧澈揽着她的肩,用一种占有和保护的姿态。
他们看起来,是那么的般配,像一对真正的神仙眷侣。
顾砚看着他们,突然就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他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那里,又哭又笑。
“王妃,”萧澈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低头,温柔地对沈念说,“外面风大,我们回去吧。”
“嗯。”沈念点点头,从始至终,她都没有看顾砚一眼,仿佛他只是一团碍眼的空气。
他们转身,走进了那扇朱红色的门。门,在顾砚面前,缓缓关上。
“砰”的一声,隔绝了两个世界。
顾砚终于支撑不住,瘫倒在雪地里。
他知道,他彻底失去了她。连让她再多看他一眼的资格,都没有了。
那天之后,顾砚就从王府消失了。
有人说,他疯了,在京城的街头流浪。也有人说,他心灰意冷,回了江南老家。
再也没有人,关心他的去向。
就像一颗石子,投入大海,连一圈涟漪,都没有激起。
【第七章】
一晃,五年过去了。
这五年,京城风云变幻。太子因谋逆被废,朝中势力重新洗牌。萧澈因为一直以来的低调和贤德,被皇帝委以重任,隐隐有了储君之相。
而我,也从一个不谙世事的江南女子,成了一个真正的皇子妃。
我为萧澈生下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聪慧,女儿娇憨,凑成一个“好”字。听雨轩里,每日都充满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
我和萧澈的感情,也在这日复一日的平淡相处中,慢慢沉淀下来。没有轰轰烈烈的激情,却有一种水乳交融的默契。他懂我的每一个眼神,我知他所有的疲惫。
我们像一对最普通的夫妻,会为孩子的教育问题争执,也会在夜深人静时,相拥而眠。
我几乎已经忘了顾砚这个人。
他就像我人生中一场高烧不退的梦,梦醒了,人也就散了。
直到那年冬天,我去城外的相国寺上香,为孩子们祈福。
那天的雪,下得很大。整个寺庙,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寂静之中。
我从大殿出来,准备回府。经过后院的一排僧舍时,我无意间一瞥,看到了一个正在扫雪的僧人。
他穿着一身灰色的僧袍,身形佝偻,动作迟缓。雪花落在他光秃秃的头顶上,和他花白的胡须融为一体。
我的脚步,鬼使神差地停住了。
虽然他老了,也瘦得脱了形,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是顾砚。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说不上是痛,只是一种,混杂着荒谬和悲凉的震动。
他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缓缓地抬起头。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沟壑纵横,再也找不到一丝当年俊朗的痕迹。只有那双眼睛,在看到我的一瞬间,亮了一下,随即,又迅速地黯淡下去,变成一潭死水。
我们隔着漫天的风雪,遥遥相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倒流。我又看到了那个站在胡同口,悔恨交加的青年;看到了那个在课堂上,意气风发的书生;看到了那个在月光下,许我十里红妆的少年。
一幕一幕,如走马灯般,在我眼前闪过。
最终,都定格在他此刻这张,苍老而麻木的脸上。
碧落在我身后,小声地提醒:“王妃,起风了,该回府了。”
我回过神来,点点头。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他已经低下头,继续扫着地上的雪。仿佛,我们只是两个,在风雪中偶然相遇的陌生人。
我转过身,扶着碧落的手,一步一步,向寺门外走去。
“有些路,一旦走了,就回不了头了。顾砚,愿你……此生安宁。”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坐上回府的马车,我掀开帘子,看着窗外飞舞的雪花,心里一片平静。
我曾恨过他,怨过他。但此刻,所有的恨与怨,都随着这场大雪,烟消云散了。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清净”,而我,也得到了我想要的“安稳”。我们,终究是,各自走上了不同的人生。
马车行至半路,萧澈的坐骑,从风雪中奔来。
他勒住马,来到我的车窗前,眉宇间带着一丝焦急:“怎么去了这么久?我担心你。”
“没什么,只是多陪菩萨说了会儿话。”我笑着说。
他看着我,眼神温柔:“冷不冷?”
“不冷。”我摇摇头。
他翻身下马,上了我的马车,将一个暖手炉,塞进我的手里。然后,他把我揽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我。
“回家了。”他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心里从未有过的踏实。
我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顾砚最后那个佝偻的背影。
我想起多年前,他曾在我耳边,念过的一句诗。
“当时只道是寻常。”
是啊。
我们都曾以为,那些拥有的,都是寻常。直到失去,才追悔莫及。
幸好,我的人生,没有停留在那个追悔莫及的冬天。
风雪再大,总有人,会为你,踏雪而来。
来源:多彩画板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