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冬天刚过去,春天还在赖床。天麻麻亮的时候,我骑车经过张支书家,看见他家窗户上贴的那张漏风的报纸已经泛黄,上面的日期还留在2018年某一天。窗户后面,张支书那两道黑影晃动着,一个人影是他,另一个想必是他那把腰已经塌了的椅子。
村子的早晨总是从张老支书那间平房里亮起的灯开始的。
冬天刚过去,春天还在赖床。天麻麻亮的时候,我骑车经过张支书家,看见他家窗户上贴的那张漏风的报纸已经泛黄,上面的日期还留在2018年某一天。窗户后面,张支书那两道黑影晃动着,一个人影是他,另一个想必是他那把腰已经塌了的椅子。
村里人都不叫他张老师,都叫他张支书或者老支书。尽管他退了休,当了十五年的”老师”,可那个”支书”的称呼像是刻在了他的名字前面,怎么也抹不掉。
张家屯不是因为张支书而得名,是早在他爷爷那辈就叫这个名字了。村里人开玩笑说,老天爷知道有一天要出个张支书,提前就把村子的名字给安排好了。
第一次去张支书家”蹭课”,是我闺女上三年级那年。数学成绩总上不去,我着急得不行。村里有人说,张支书家里有个”小课堂”,教得可好了,跟城里那些补习班有得一拼,而且一分钱不收。
我半信半疑,牵着闺女的手去了。
张支书家的院子比我想象的小,水泥地面有些年头了,裂缝中冒出几株野草,倒也顽强。屋里更是简陋,一张饭桌加三个长板凳,就是他的”教室”。墙上挂着两面锦旗,一面是他当支书时的”先进工作者”,一面是县里颁的”乡村教育功臣”。锦旗下面的小板凳上摆着个保温杯,杯子底部的搪瓦已经掉了一块,露出锈迹斑斑的铁皮。
那天,张支书正给几个孩子讲分数。一边讲,一边咳嗽。咳到厉害时,他就挥挥手示意孩子们自己做题,然后拿起那个掉了搪瓦的杯子,喝一口水。
“今天多了个新同学啊。”张支书看见了我闺女,笑着招手,“过来,别怕,坐这儿。”
他把一个小板凳搬到桌子旁,拍了拍。闺女怯生生地走过去,坐下了。
那天的课上到一半,他家的老母鸡闯了进来,在桌子底下咯咯叫着,吓得孩子们都笑了。张支书摇摇头,抓起鸡就往外走。
“你们做道题,马上回来。”他说。
趁他出去的空档,我问其他家长为什么带孩子来这儿。
“张支书退休前是村小的临时老师,教得好着呢!村小撤了以后,他就在家里教,十多年了。”一位家长小声回答。
我更好奇了:“不收钱?”
对方笑了:“他收过谁的钱啊?村里有的人家条件不好,他还给孩子送本子铅笔呢。去年冬天,他那屋顶漏水,下雨天就打把伞坐在桌子旁边教,硬是没舍得花修房子的钱。”
后来我才慢慢知道,张支书的儿子在城里有个体面的工作,儿媳妇是医院的护士,都劝他去城里享清福。可他愣是不去,说城里没他的用武之地,净添乱。
“城里有补习班,有名师,有培训机构。咱们张家屯有啥?就一所村小,现在连那都没了。孩子们怎么办?”这是张支书的口头禅。
他的小课堂没有固定的课表,来几个孩子就教什么。小学一年级到初中,他都能教。数学、语文、英语,甚至还有些简单的物理化学知识。
有一次,我问他怎么会这么多东西。
“我就一初中毕业生,哪懂那么多,”他摸摸那已经半秃的脑袋,笑了,“都是现学现卖。孩子们问到啥,我就去翻书学啥。有时候不会,我就让孩子们等一天,我去县城找我那老同学问问,回来再教。”
说这话的时候,他旁边放着一摞教辅书,书角都翻卷了,有些地方还贴着他手写的小纸条。桌子上的台灯已经很旧了,灯罩上有一道裂缝,用透明胶带粘着。
屋外,他晾的衣服被风吹得”啪啪”响,裤腿上还有未干的泥点,想必是早上去地里转了一圈。
张家屯变化不大,除了年轻人越来越少。学生们陆陆续续长大,考上大学,进了城,很少回来。但每逢假期,张支书家的小院子总会热闹起来。
有一年夏天,我路过他家,看见院子里挤满了人,有穿着时髦的年轻人,有满头白发的老人,还有几个小孩子在追逐打闹。
“怎么这么多人啊?”我探头问。
“他那些老学生回来看他了,”邻居王婶说,“听说有个考上北大的,专门回来谢谢张支书呢。”
张支书坐在他那把快要散架的椅子上,脸上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花。他手里拿着一个红本本,不知道是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北大的录取通知书。那个学生特意带回来给他看的。
“张老师,没有您,我考不上北大。”那个学生说。
张支书摆摆手:“是你自己努力,跟我啥关系。”
他嘴上这么说,可收拾东西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录取通知书的照片夹在了他的日记本里。
村里人都知道,张支书有个习惯,每天记日记。不是什么大事,就记录学生们的进步,谁今天会做了一道难题,谁的字写得更漂亮了,谁终于记住了那个难背的古诗。
他的日记本是从供销社买的最便宜那种,纸质发黄,边缘打卷。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字,有时候还夹着学生们送他的小纸条,歪歪扭扭地写着”张老师辛苦了”、“张老师教得真好”这样的话。
有一次,他翻日记时,一张照片掉了出来。照片上是他和一群孩子的合影,背景是他家那个简陋的小院子。
“这是第一批来我这儿上课的孩子,”他说,“现在都长大了,有的都当爹当妈了。”
照片上的他还有满头黑发,站得笔直。如今,他的背有些驼了,头发也白了大半。
我忍不住问:“张支书,您教了这么多年,累不累啊?”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教书哪有累的?看着孩子们一天天进步,我比谁都高兴。”
说着,他的目光落在墙角的一堆练习本上,那是学生们做过的作业,他舍不得扔,就堆在那里,都积了灰了。
张支书的名气越来越大,连附近村的孩子也来他这里”蹭课”。他的小院子容纳不下那么多人,就把课堂搬到了他家门前的大槐树下。
夏天,树叶哗哗响,给孩子们遮阴。冬天,他就把几张桌子搬到自家堂屋,生上炉子,热乎乎的。
记得有一年寒冬,雪下得很大。我以为那天没课了,可路过张支书家时,还是看到几个孩子踩着雪,吭哧吭哧地往他家走。
我跟着去看了看,只见张支书家的炉子烧得通红,屋里暖烘烘的。他正在教几个孩子解应用题,手里拿着一根木棍当教鞭,在一张白纸上画着图。
窗外的雪悄无声息地落下,堆在窗台上。窗台的一角放着一个旧水壶,里面插着几枝不知道从哪里折来的梅枝,已经开了花,红红的,映着窗外的白雪,别有一番风味。
那天下午,我也留下来取暖,顺便听他讲课。他讲得认真,时不时还插几句笑话,逗得孩子们乐不可支。
课间休息时,他拿出一袋水果糖,分给每个孩子一颗。轮到最后一个孩子时,糖不够了,他有点尴尬,摸了摸口袋,又掏出一颗有点皱巴巴的糖果。
“给,这是我留着自己吃的,给你吧。”他笑着说。
那个孩子接过糖,大声说了句:“谢谢张爷爷!”
我注意到,那孩子的袜子上有个小洞,脚趾头露在外面,冻得通红。张支书也看见了,课后偷偷塞给他一双新袜子。
“我孙子的,他穿不了了,你拿去吧。”他低声说。
其实大家都知道,那双袜子是新买的,标签都还在。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张支书的小课堂成了张家屯的一个传统,一个象征。
最让人感动的是,学生们从不忘记张支书的恩情。那些已经长大成人的学生,三天两头给他送东西,有的送水果,有的送营养品,有的干脆送钱,被他一一回绝了。
“我不差这个,你们好好的就行了。”他总是这么说。
但有一件事,他没法拒绝,那就是学生们轮流接他回家吃饭。
这个传统是怎么开始的,没人说得清。只知道每周总有那么几天,会有人来接张支书去吃饭。有时是摩托车,有时是电动三轮,条件好的开着小轿车来。
我家也”排了班”,每个月总要请张支书来吃一顿。第一次请他来,我媳妇做了一桌子菜,张支书却只吃了一点点就说饱了。
后来才知道,他那天已经是第二顿”请客”了。中午在别人家吃过,晚上又来我家,哪有那么大胃口。
“你们别老请我吃饭,我自己会做,不会饿着。”他嘴上这么说,可每次有人接他,他还是换上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背着手,乐呵呵地跟着去了。
村里人都说,张支书这辈子最大的享受,就是看着自己教过的学生有出息,然后被他们请去吃顿饭,听他们讲外面的世界。
张支书的教学方式很特别。他不光教知识,还教做人。
有一次,一个孩子考试作弊被他发现了。张支书没有当众批评,而是下课后单独把那个孩子叫到一边。
没人知道他说了什么,只知道那孩子出来后,眼睛红红的,以后再也没有作弊过。
多年后,那个孩子大学毕业,第一件事就是回村看张支书。他带了一盒高档茶叶,张支书照例没收,但收下了他亲手写的一封信。
信的内容没人知道,但张支书看完后,把它和北大的那张录取通知书照片放在了一起,夹在了日记本的最前面。
去年冬天,张支书病了一场。村里人都担心得不得了,轮流去照顾他。可他没几天就又坐回了那张旧桌子前,继续教他的学生。
“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他对我说,“眼睛花了,耳朵也不好使了,有时候听不清孩子们说什么。”
可孩子们却说,张支书的耳朵好着呢,他们小声说话,他都能听见。
今年春节,村里办了个联欢会,特意给张支书颁了个奖状,上面写着”张家屯教育功臣”。张支书上台领奖时,满场掌声,经久不息。
他拿着奖状,愣在那里好一会儿,然后摘下老花镜,擦了擦眼角。
“我没做什么大事,就是教了些孩子。谢谢大家记得我。”他的声音有点哑。
村里人都知道,他做的不只是”教了些孩子”那么简单。没有他,多少孩子可能就辍学了;没有他,多少孩子可能就考不上理想的学校;没有他,张家屯可能就真的成了一个被教育遗忘的角落。
今天早上,我又路过张支书家,看见他正在院子里晒一摞摞的练习本。那些是学生们做过的作业,他舍不得扔,每年都拿出来晒晒,防潮。
阳光下,他的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更多。但当一个小学生气喘吁吁地跑来,说自己解出了一道难题时,他立刻直起了腰,眼睛亮了起来。
“来,让我看看你是怎么做的。”他招手说。
太阳照在他们身上,照在那些泛黄的练习本上,照在张家屯这个小村庄的每一个角落。我仿佛看到了无数个日出日落,无数个寒来暑往,和一个老人坚守的身影。
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张支书和他的小课堂,就像一盏永不熄灭的灯,照亮了一代又一代孩子的前程。
而那些学生,无论走多远,都会记得,在张家屯有一位老人,教会了他们远比知识更重要的东西。
轮到今天中午我家请张支书吃饭。我得回去提醒媳妇多做几个他爱吃的菜了。
走着走着,我忽然想起那句老话: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张支书是我们张家屯的春蚕,是我们的蜡炬。
他只是个村里的老支书,却撑起了一片教育的天空。
来源:可怜桃李断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