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后来,哥哥一举高中,我爹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却又不死心地悄声问:「儿子,你看……咱孙女的名字,能不能改回姓田?」
我哥田盛十八岁那年,入赘给了我嫂子冯软玉。
嫂子许诺,每添一个冯家的香火,就让他多念几年的书。
后来,哥哥一举高中,我爹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却又不死心地悄声问:「儿子,你看……咱孙女的名字,能不能改回姓田?」
(一)
哥哥成亲那天,娘的脸拉得像一张绷紧的弓,从头到尾都坐在高堂上,一言不发。
哥哥在城里苦读了五年,耗尽了家里的最后一文钱,结果连个秀才的功名都没能挣回来。偏偏这时,屋漏又逢连夜雨,爹从山坡上摔了下来,伤得极重,急需一大笔银子救命。
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三条绝路。
第一条,眼睁睁看着爹断气。
第二条,把我,一个年仅十二岁的丫头,卖进窑子。对,不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奴婢,因为那点钱,根本不够爹的汤药费。
第三条,便是让哥哥舍了颜面,去做人家的上门女婿。
说来也巧,那日,城里妓院的妈妈和我嫂子,竟是前后脚踏进了我家的门槛。
妈妈捏着我的下巴,左看右看,一双精明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大姐您就放宽心,您这闺女天生就是个美人胚子,到了我那儿,我保管她吃香的喝辣的,一辈子荣华富贵享不尽。」
而我嫂子,进门时则是一脸的肃然,她没说半句废话,直接将一纸契书拍在桌上,声音清冷:「看看这份入赘文书。签了,田盛从此就是我冯家的人。只要我冯软玉有一口肉吃,就绝不会让你们家喝清汤。」
一个笑里藏刀,一个面冷心热,都是听闻我家急用钱,不请自来的。
结果,那个满面堆笑的妈妈被我娘拿着扫帚打了出去,而这个不苟言笑的嫂子,却被留下来吃了一顿晚饭。
那一餐,娘杀了家里最后一只老母鸡。她把最肥的鸡腿夹给了嫂子,却把一对鸡翅膀,默默地放进了我哥的碗里。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鸡翅膀寓意着“远走高飞”,在乡下,这通常是留给出嫁女儿的。
儿子入赘,形同嫁女。即便是在大喜的日子,娘的心里也实在挤不出半分笑意。
我凑到哥哥身边,压着嗓子问:「哥,要是当初卖的是我,会不会比现在好一些?」
他伸出手指,重重地在我额头上敲了一下,眼眶却有些发红:「胡说什么!真要卖了你,那我们全家还不如找根结实的房梁,一起吊死算了。」
我知道他心里比谁都难受。他本是有机会考中的,可偏偏在应考那天闹了肚子,在考场上疼得几乎晕厥,卷子上连字都没写满。若是考中了,多的是富户愿意借钱给我家结个善缘。
但他脸上依旧挂着笑,努力扮演一个真心实意的新郎官。他捏了捏我的脸蛋,说:「小满,你也该笑一笑。你嫂子又不是强抢民男的恶霸,她可是拿出了真金白银来救爹的命,这份恩情,我们得记一辈子。」
他敢捏我的脸,却不敢去碰娘那张阴沉的脸。娘的脸色,已经成了宾客们窃窃私语的笑料。
「我就说嘛,‘冯要钱’怎么可能找到这么俊俏的郎君当赘婿,敢情是下了血本,花大价钱买来的啊。」
「你瞧瞧那新郎官他娘的脸色,啧啧啧,真是造孽哦。」
「可不是嘛,要是我家娶个整天在男人堆里抛头露面的媳妇,我也笑不出来。」
嫂子是蓉城里出了名的女商人,靠着父母留下来的一个小豆腐摊,硬是做成了如今的大商行,免不了要和各路人马打交道。这个世道,生意场上本就是男人的天下,连我娘这么不喜欢这门亲事,也承认那是没法子的事。
那些在背后嘀嘀咕咕的,大多是嫂子的族亲。当年嫂子父母双亡,他们欺负她孤女一个,没少占便宜。后来嫂子发家了,他们又厚着脸皮来攀附,没讨到好处,便在外面给她起了个“冯要钱”的浑号,说她钻进钱眼里,没有半点人情味。
娘向我招了招手,把我叫到身边,压低声音吩咐道:「看见那几个吃得满嘴流油,还敢编排你嫂子的长舌妇了吗?去,到厨房把那个最苦的苦瓜碾成汁,全给她们拌进饭里,让她们也尝尝什么叫吃不了兜着走!」
吩咐完,我听见她极轻地叹了口气:「唉,说到底,都是可怜人。钱都收了,我这又是拿什么乔呢。」
话音刚落,她一转身,脸上竟破天荒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哥哥是入赘,按规矩,嫂子不必在婚房里枯等,两人是一同出来敬酒的。就在我娘笑起来的那一刻,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嫂子也笑了。
那不是对着宾客们应酬时的假笑,而是发自内心的,像是我对着娘撒娇时才能见到的那种,带着一丝暖意的、柔软的笑。
她笑起来,原来这么好看。
我真不是存心要偷听哥哥和嫂子的洞房。
嫂子家中没有长辈操持,我娘前期又不怎么上心,婚礼办得有些忙乱。我发现婚床上只撒了莲子,忘了寓意“早生贵子”的花生,便想着趁他们不注意,偷偷溜进去补上。
可等我捧着花生跑回去时,房门已经“吱呀”一声关上了。
门缝里透出微弱的烛光,我看不清哥哥的脸,却能听见他声音里的窘迫:「你……你别害怕,等会儿蜡烛就暗了,我、我也会轻一点的。」
嫂子却“噗嗤”一声笑了,伸手推开他:「傻子,洞房的花烛,自然是越亮越好。快去拿剪子把烛芯剪一剪,这光线暗了,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你这张俊俏的脸蛋?」
人家都说新嫁娘最是害羞,可在我家,那个脸红心跳的人,分明是我的哥哥。
嫂子接下来的话更是让我目瞪口呆。听动静,似乎是她将哥哥压在了身下,语气里满是斗志昂扬:「田小郎,我不管你是为了报恩还是为了钱财,既然进了我冯家的门,就得尽心尽力让我怀上孩子。今儿是头一回,你可得拿出真本事,让我好好瞧瞧。」
我还在琢磨“田小郎”是谁,才猛然想起,嫂子比哥哥大三岁,这么称呼倒也使得。
至于后面的“本事”是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一个路过的丫鬟看见我,红着脸,悄悄地把我牵走了。
这事我不敢问娘,她和嫂子的关系还有些别扭。
嫂子给我们一家安排了府里最大最敞亮的院子,娘却偏要带着我和爹,挤在那个小小的偏院里。给我们派来的丫鬟仆人,她也总说“受用不起”,全都打发了回去。就连一日三餐,她都只让我去哥嫂那儿吃,自己则在偏院里喝着寡淡的稀粥。
哥哥和嫂子几乎是天天都到院门口来请,可娘就是不为所动。
我问娘这是为什么,她长叹一口气:「傻孩子,这偌大的家业都是你嫂子一人的。哪有好人家,要让儿媳妇养活一大家子的?我在这里多吃一口饭,你哥在冯家的腰杆就得多弯一分。」
我很喜欢嫂子。她从不把我当小孩子看。我喜欢数铜板,她便把我扔在账房里,让我数个够,还让账房先生出些算术题来考我。
她说:「小满,多学着点。这世上,只有学到自己脑子里的本事,才是谁也抢不走的。」
于是,我瞒着娘,把她这番话偷偷告诉了嫂子。
嫂子摸着我最近长了点肉的小脸,笑着问:「红烧肉好吃吗?」
我用力点头:「好吃!」
「那嫂子把小厨房直接搬到你们院子里,让田婶天天做给你吃,好不好?」
嫂子说这话时,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很快,我就明白了她那抹笑容背后的深意。
肉香,是这世间最霸道的美味。
小小的院子里,新砌的灶台上,肥瘦相间的三层五花肉,在滚烫的铁锅里被熬得滋滋作响,加上冰糖调色,淋上酱油增香,再丢几颗八角香叶。
那股浓郁的香味,仿佛长了脚,丝丝缕缕地往人鼻子里钻,就连睡死的猪闻到了都得馋得流口水。
我娘又不是石头人,自然也抵挡不住。
第一顿饭,她囫囵喝完粥就躲进了房间;第二顿,粥还没喝完,她吞咽口水的声音已经清晰可闻;到了第三顿,我夹了一块硕大的红烧肉,趁她不备直接塞进了她嘴里。
“咕咚”一声,她顺着口水就咽了下去,再就着两口白米饭,嘿,吃得那叫一个香。
有了第一口,便再也回不去了。我跟她说,多一个小厨房就得多请人手,多花银子。她听了,第二天便老老实实地坐到了嫂子的饭桌上。
但是,那个大院子,我们始终是搬不进去的。
因为我爹,他至今还不知道,在他昏迷不醒的这些日子里,他引以为傲的好儿子,已经成了别人家的上门女婿。
大夫说,爹当初从山坡上摔下来,脑子里有淤血,得一直用名贵的药材吊着命。即便如此,他每天能清醒过来的时辰也少得可怜。除非,我们敢用大喜或大悲的事去刺激他。可那样的刺激,结果是让他彻底清醒,还是直接送他上路,谁也说不准。
娘不敢冒这个险。她宁愿爹在每日短暂的清醒时光里陪她说说话,也不愿冒着再也见不到他的风险。
她只能编织一个谎言。她告诉爹,哥哥在书院里结交了一位大户人家的同窗好友,这是人家借给我们暂住的偏院,方便在城里寻医问药。至于哥哥,他还在书院里用功读书,所以不常回家。
爹问治病的钱从哪儿来,娘便拿出一张伪造的欠条:「还是盛儿那个好同窗借的。人家信得过咱儿子将来必有大出息,愿意提前结下这份善缘。」
这套说辞天衣无缝,我爹便也信了。
可我毕竟还是个孩子,生怕自己演不好,露了马脚,所以不敢总在偏院里待着,便成天跟在嫂子身后跑。
这一来二去,我倒发现,我哥跟嫂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哥哥是个心思细腻的人。我娘从小就没把他当娇贵少爷养,什么活都使唤他干。我出生后,爹娘忙不过来的时候,都是他给我梳小辫、洗尿布,就连我贪玩在地上磨破的裤子,也是他一针一线帮我缝补好的。
而嫂子,却是个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女子。她在商行里管着上百号人,一声令下,无人不从。伙计们见到她,连大气都不敢喘,那份威风,简直比县太爷还足。
我好几次都看见,哥哥望着嫂子发号施令的背影,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那眼神里,有欣赏,有沉醉,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可就是这样精明能干的嫂子,回到家里却常常犯迷糊,忙起来连自己午饭吃没吃过都记不清。
娘刚愿意跟我们一起吃饭那会儿,她还陪着吃了几天。可半个月后,她又恢复了老样子,饭桌上经常见不到人影。
有一次深夜,嫂子胃痛难忍,在床上疼得直打滚。哥哥不敢惊动我娘,只好把我叫去陪着嫂子,自己则驾着马车,连夜把城里的大夫从被窝里“请”了过来。
那天晚上,哥哥的脸黑得像锅底。他听大夫说,嫂子这胃痛是老毛病了,全是不按时吃饭落下的病根。大夫已经开过好几次药,反复叮嘱过,可嫂子就是不听,病情才会这样反反复复。
给嫂子喂药时,哥哥沉着脸,语气生硬:「苦死你活该!叫你一头扎进钱眼里,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了。这下知道疼了?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好好吃饭!」
嫂子在哥哥面前向来强势,这次也不例外。她疼得满头是汗,脸色苍白,却还是把眼睛一瞪:「赚钱当然要钻进钱眼里!就像你读书要一头扎进书本里一样!不然,财神爷又不是我家的亲戚,凭什么平白无故地让我发财?」
可话说到最后,或许是哥哥难得对她发火,或许是她从哥哥凶巴巴的语气里听出了浓浓的担忧,她的声音又软了下来,拉着哥哥的手,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好啦好啦,是我不对。大不了……以后吃饭的事就归你管了。我家小郎,不是最会磨人了吗?」
我站在一旁,明明什么都没做,脸却烧得通红。再看看我哥,他的脸比我的还红。
他们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我还在房里,顿时都板起了脸,异口同声地把我赶了出去。
哥哥得了嫂子“准许他管饭”的御令,便像领了圣旨一般,一到饭点就往厨房里钻。
他的厨艺自然比不上府里的厨娘,但他翻遍了医书,找了许多养胃的食疗方子,然后就喋喋不休地在田婶她们耳边念叨。到最后,厨娘一见他进来,就条件反射地往耳朵里塞棉花。
但这么折腾的效果确实不错。嫂子从前是吃一顿落一顿,现在好歹能保证吃两顿才落下一顿了。
可我娘又不高兴了。她一巴掌拍在哥哥的后脑勺上:「一天到晚追着媳妇屁股后面转,你的书不念了?功名不考了?」
她把哥哥从厨房里推了出去,恨铁不成钢地说道:「真是生了个讨债的冤孽!都入赘给人家了,还不让我省心!你去读你的书,她去做她的生意。这个家里,就我一个闲人,我来操心这吃饭的破事,行了吧?」
她既不愿哥哥在家务事里消磨了志气,又怕嫂子的胃病真的拖垮了身子,于是便接替了哥哥的差事,每天拎着食盒,一日三餐地追在嫂子身后,盯着她吃饭。
你还别说,娘出马,比哥哥管用多了。嫂子跟哥哥还会耍耍小性子,但对着我娘,却温顺得像只小猫,娘说什么,她都乖乖地应下。
哥哥回来后,特意拜托我娘,一定要继续“喂”下去。他说:「娘,软玉十二岁就没了爹娘,最是敬重长辈。您在婚礼上替她说话,她一直都记在心里。她早就把您当半个亲娘看待,您说的话,比我的管用一百倍。」
如果说,娘从前对嫂子是三分心疼,那么经过这件事,这份心疼就涨到了八分。
既然吃饭都管了,那穿衣、洒扫、逢年过节的人情往来,自然也就顺手接了过来。等娘忙得连睡觉都开始打呼噜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皱着眉问我:「小满啊,你说……我是不是被你哥那对黑心肝的夫妻给算计了?我这忙得脚不沾地,倒让他们俩成了甩手掌柜了。」
但想了想,她又自己看开了:「算了算了,你嫂子也是真不容易。家里和商行那么多张嘴等着吃饭,全靠她一个人操持,顾不上家里也是应该的。没事的时候,你也多去帮帮你嫂子。」
我嘿嘿地笑着不说话。忙点好啊,虽然操心多了,但爹昏睡的时候,娘再也没时间坐在床边唉声叹气了。
我本以为,哥哥从此就能专心念书,早日考取功名,到时候爹一高兴,病说不定就好了。
可我的耳朵偏偏太好使,竟又在书房外,偷听到了一件让我心里发凉的事。
哥哥和嫂子似乎是在商量科考的事。嫂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决绝:「田盛,成亲前我们就有过约定。只要我一天没能生下孩子,你就一天不能踏入考场。明天,我就去跟娘说,你今年不考了。」
哥哥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然后说:「还是我去说吧。就说我还没准备好,火候未到。做儿子的,娘最多打我两下出出气。你去说,对你们俩都不好。」
嫂子没有再说话。但从那天起,她竟罕见地日日都早早回家,吃了晚饭就拉着哥哥往房里钻。这让我娘一会儿气哥哥不争气,一会儿又暗自高兴他们夫妻感情好。
如果没有书房外那一出,我也会觉得他们是蜜里调油。可现在,我彻底糊涂了。
我忍不住去问哥哥:「哥,你现在……喜欢嫂子吗?」
哥哥沉默了片刻,才轻声说:「小满,爹出事的时候,我已经十八岁了,可我除了卖掉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而你嫂子,她十二岁就敢拿着菜刀跟上门闹事的族亲拼命;敢一个人扛着她爹的灵幡,从街头跪到街尾,告诉所有人她就是冯家的传承;敢立下字据,说她冯软玉这辈子只赘婿,不嫁人。她凭一己之力,从那些豺狼虎豹般的宗族手里,护住了她爹留下的最后一点心血。」
他顿了顿,眼神悠远而温柔:「她就像一棵任凭东西南北风如何吹打,也绝不弯腰的翠竹。这样坚韧的人,谁会不喜欢呢?」
哥哥的回答,已经不只是“喜欢”了。我没有再追问下去,只能在心里日日祈祷:送子娘娘啊,求求您,快让我嫂子怀上宝宝吧!
就这么祈祷了半年。有一天,嫂子在饭桌上闻到一碗鲫鱼汤的味道,突然“哇”的一声就开始干呕。呕着呕着,她和我娘对视了一眼,竟不约而同地都笑了。再请大夫来一把脉,果然,是喜脉!
那一年,是我自认识嫂子以来,见她对自己最上心的一年。大夫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奉为圣旨,一丝不苟地照做。为了安胎,她甚至推掉了两桩能赚大钱的生意。我时常看见她捧着自己渐渐隆起的肚子,对着月亮喃喃自语,那模样,是真真切切地爱极了这个孩子。
我听见她昂着头,轻声说:「爹、娘,女儿做到了。我没有让冯家断了根,也没有辜负你们传给我的手艺和摊子。」
我从府里那些爱八卦的婶子们口中,拼凑出了嫂子的过往。她曾有过一对非常疼爱她的爹娘。她娘生她时难产,差点丢了性命,她爹便发誓再也不让妻子受孕。
她叫软玉,因为她家最宝贵的营生,就是那一板板洁白如玉的豆腐。有读书人称赞豆腐为“软玉”,她爹觉得这名字好听,便欢欢喜喜地拿来给她做了名字。
可一个只有女儿的家庭,在那个年代总是免不了被人奚落。她从小就跟她爹发誓,她不嫁人,她要招个夫婿上门,让她的孩子,都姓冯。
现在,她终于要迎来第一个姓冯的孩子了。
临盆那天,我们提前请了城里最好的两个稳婆,就连善于施针续命的大夫也请来候着,可全家人依旧在院子里煎熬了一整夜。
一盆盆血水从产房里端出来,娘端着煎药的手都在不停地发抖。哥哥更是顾不上什么“产房污秽,男子不得入内”的规矩,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死死地握着嫂子的手,仿佛一松开,人就会没了。
我跪在院子里,一遍遍地向漫天神佛、向嫂子的爹娘祈祷:这么努力生活的嫂子,求求你们,一定要让她活得长长久久啊!
当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响起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唯独那位把脉的老大夫,眉头依旧紧锁。他把哥哥叫到一旁,低声说了些什么。我看见哥哥的眼眶瞬间就红了,他焦急地抓住老大夫的胳膊,直到老大夫再三点头保证,他才颓然地松开了手。
他转过身,深深地看了一眼嫂子躺着的房间,满眼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才重新收敛好表情,迈步走了进去。
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成了全家的心头肉、掌中宝。
大名叫冯平安,是嫂子取的,愿她一辈子都平平安安。
小名是我娘取的,叫小老虎,愿她强壮有力,只有她欺负人的份儿,没有别人能欺负她的份儿。
至于我哥,白读了那么多年书,取名字这事儿,压根轮不上他。
平安降世的第一年,我哥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们母女。那些汤药和补品,就算是我娘,也只能在旁边打个下手。
嫂子在床上足足躺了小半年,铺子里的生意因此耽搁了不少。她实在心急,便偷偷往外跑。**哥哥为此跟她大吵了一架,但吵到最后,赢的还是嫂子。**哥哥只能妥协,每天抱着孩子跟在她身后。等她累了,再强行把她拉回家休息。
在这种情况下,什么读书科考,自然是没人再提了。
直到平安满了一周岁,能跌跌撞撞地走路了,哥哥才重新拾起了书本。
这一次,他再也无需为束脩和笔墨纸砚发愁,也无需日夜担忧爹的病情。他心无旁骛,踏踏实实地往返于学馆和书房,埋头苦读。先是顺利考中了秀才,又恰好赶上了三年一次的乡试。
放榜那天,娘把城里大大小小的庙宇都拜遍了,头都磕破了。就在金桂飘香的时节,一阵响亮的锣鼓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我家的门口。
那些报喜的差人,扯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地高喊着:「报——!贺喜福寿巷冯家,田盛田老爷,高中乡——试——第——三——名——!」
他们足足喊了三遍,我娘和嫂子才从巨大的惊喜中反应过来。嫂子立刻让人把早就准备好的喜钱,一箩筐一箩筐地抬出来,撒向闻声而来的街坊邻居,半条巷子的人都涌过来道喜。
家里准备了十二响的爆竹,从下午一直放到晚上。按照蓉城的风俗,不停地有人上门讨要糕点和粽子,想沾一沾这份喜气。娘陪着婶子们在厨房里忙碌,眉开眼笑地蒸了一笼又一笼。
这喜庆实在太热闹了,热闹到我们所有人都忘了,爹偶尔是会醒过来的。
他听着外面震天的响声,迷迷糊糊地问是不是又过年了。守着他的大叔一时高兴,也忘了他不能受刺激的嘱咐,笑着向他道喜,说他的好儿子高中举人了。
等我们闻讯赶到时,他早已吐了一大口血,昏死过去。
也许是家里的霉运真的走到了头。娘心惊胆战地守着,等来的却是大夫的好消息。大夫说,爹脑子里那块淤血压迫神经,这一受刺激,竟给咳了出来。只要好好休养,将来完全康复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个消息,比哥哥高中还让娘高兴。她照顾爹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比外头的太阳还要灿烂。
只是,爹对家里的状况,还有些稀里糊涂。
嫂子和平安,对于爹来说,都是第一次见。他感觉自己只是睡了一觉,醒来后,不仅有人帮他把儿媳妇娶进了门,连孙女都有了。这让他对康复充满了渴望,每天吃药锻炼都格外有劲,就盼着能早点恢复力气,好陪孙女玩耍。
也正因为如此,谁也不敢告诉他,他的宝贝孙女,姓冯,不姓田。
娘本打算等爹的身体再好一些,就带他回乡下老家去。毕竟入赘不是什么光彩事,我们当初也没通知任何亲戚和乡邻。老家离城里远,不容易走漏风声,能瞒一时算一时。
但有些人,却比我们更心急,一刻也等不了。
一个媒婆,打着上门讨喜糕的名义,三拐两拐地就钻到了我爹的病榻前,笑得满脸褶子:「哎哟,老太爷,给您道喜了!您儿子如今可是举人老爷了,再当个上门女婿,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我这里呀,有好几户官宦人家的小姐,都想嫁给您儿子做正房太太呢,您要不要瞧一瞧?」
她没说谎。这两天,只要我和娘一出门,总有人凑上来说这些风言风语。我到此刻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嫂子坚持要生了孩子才准哥哥去科考。原来,一个男人一旦中了举,即便他已经成家,也依旧会成为无数人眼中的香饽饽。
我娘冲进院子看到这一幕,气得当场就要上去挠花那媒婆的脸。可爹却脸色煞白地抓住了她的手,急切地追问:「孩子他娘,这人说的是真的?咱儿子……咱儿子给人家入赘了?我那么好的一个儿子,成了别人家的人了?」
娘生怕爹一口气上不来再厥过去,手上力道一松,那媒婆便泥鳅似的溜了。溜走前,她还不忘扔下一本册子:「老太爷,您好好看看,这册子上的可都是好人家的姑娘!想好了,您再来找我啊!」
娘要去抢那本册子,爹却一把将它死死地护在怀里。还好,脑子里的淤血散了就是散了,爹虽然受了极大的刺激,人却还是清醒的,力气也养回来了不少。
他抱着那本册子,气得浑身发抖:「去!去把那个不孝子给我叫回来!我还没点头,是谁给他的胆子,敢断我老田家的香火!」
娘却站在原地不动,低着头,过了半晌才闷闷地回了一句:「胆子是我给的。你不服气,就打死我好了。」
说着,她哭了。哭得不管不顾,仿佛要把这些年来对爹病情的恐惧、让哥哥入赘的内疚、以及独自支撑家庭的辛酸,全都哭出来。
她一哭,爹就彻底慌了神,声音立刻矮了下去,笨拙地哄着她。娘却委屈得像个孩子,一边捶着他的胸口一边哭诉:「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倒下的时候,就留我一个女人家!我当时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啊!」
有娘这么一闹,爹暂时是偃旗息鼓了。可等娘睡着后,他却偷偷把我叫到了跟前。他拉着我的手,问我:「小满啊,你是爹的贴心小棉袄,你跟爹说句实话,你嫂子……她人好吗?」
我眼珠一转,立刻张口就来:「爹,您是不知道我嫂子有多能干!她开着好大一个商行,每年赚的银子,比咱们村后山上的野果子加起来还多!多亏了她,您的病才能治好,哥哥买书上学的钱才有着落,就连我和娘,都被她养得白白胖胖的!」
他又问:「那……这得花了多少银子啊?」
我估摸了一下,伸出五个手指头:「起码得这个数,五百两!要不是嫂子,我这辈子都见不到这么多银子呢!」
我心想,我报了这么一个天文数字,又说了这么多我们家欠嫂子的地方,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听了这话,肯定不会再起别的心思了。
可他眨巴着眼睛看了我半天,还是犹豫着开了口:「那……那等以后你哥当了官,咱们加倍还给她。咱……咱能把你哥,再赎回来不?」
我早已不是从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丫头了。我掰着手指头给他算账:「爹,别说举人还做不了官,就算哥哥明年考中了进士,等朝廷放官下来也得到后年了。一个七品县令,一年的俸禄才一百二十两银子。一千两,我哥得不吃不喝攒上八九年!您这是……想让他去贪老百姓的血汗钱来还债吗?」
爹吓了一大跳,连忙“呸呸呸”地啐了好几口:「你这孩子胡说八道什么!他敢贪老百姓的钱,我这个当老子的,第一个打断他的腿!」
眼看着这条路也走不通,他此后每天吃饭,都吃得更少了。
院子里有了动静,娘没让哥哥嫂子知道。她拉着我的手,轻声说道:“闺女,别觉得你爹坏。他心里明白过河拆桥这事不地道,其实他心里也不好受,备受煎熬。只是传宗接代这件事,没那么容易想通啊。”
我好奇地问道:“娘,那你想通了吗?”
她撇撇嘴说:“以前没想通,但喂了你嫂子三年饭,现在想通了。反正我挺喜欢这个媳妇儿的,再说了,我又不姓田,肯定比你爹更容易接受。”
她小心翼翼地提防着爹听见,说话声音极小。我忍不住琢磨,哥当初让娘管嫂子的穿衣吃饭,是不是就是看准了她心软,想着喂着喂着,她就会把嫂子当成半个闺女。
但爹对香火的执念,显然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没安稳几天,就在一个平常的晚上,他吃饭的时候,对嫂子说道:
“儿媳妇,老头子我跟你商量个事儿。你看,田盛现在好歹也是个举人老爷,入赘的名头不太好听。我们回老家再办一场婚礼,就当我们老田家把你娶进门。你放心,平安还跟你姓,就是第一个男孩也跟你姓,等第二个再姓回田,行不行?”
这或许是他绞尽脑汁才想出的两全之策。他看着嫂子的眼神里,既有羞愧,又带着期待。羞愧于自家出尔反尔,又期待嫂子能答应他。
哥哥没想到爹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刚要开口,嫂子拦住了他,笑盈盈地说:“爹,当初说好了什么就是什么。我是商人,最不能干的事就是撕毁约定,这次我只能忤逆您了。”
爹没和嫂子相处过,他以为即便嫂子拒绝,也会委婉一些。但我们跟嫂子相处了三年,早就知道她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当初说好了是入赘,那就一辈子都是入赘。
爹茫然地看向娘,希望娘能帮他说句话,可娘只是端着饭碗,既不帮他,也不帮嫂子。
这还没完,嫂子又说:“生孩子太耗费精力,我做生意又忙,已经跟夫君商量过了,有平安这一个就够了。”
这下连娘都震惊了:“你们不生了?那不追男娃娃了?”
哥哥平静地点点头:“不生了,有平安就挺好。”
爹不能跟嫂子发作,哥哥一说话,他立马摔了筷子:“老子把你养这么大,你就是这么回报家里的?”
嫂子跟哥哥说完想说的话后,便不再开口,低头听着爹训话。我没忍住,说道:“起码哥哥留住了您的命。”
话一出口,娘重重地打了我一下:“吃你的饭,小孩子别乱插嘴。”
紧接着,她又安慰爹说:“你还不了解你闺女嘛,她说话不过脑子,不是那个意思。做儿女的,听我们几句骂也是应该的,你接着骂,盛哥不敢回嘴的。”
可已经来不及了,爹的背一下子就垮了下来。他红着眼眶,喃喃自语道:“原来是为了我这个老不si的,是我断了我家的根啊。”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爹或许心里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他活着,可没人点破,他还能自我欺骗。这下被我戳破了,他心里那股对自己的怨恨全被激发了出来。
他一路念叨着这句话,朝着小院走去。娘跟在后面跟他说话,他却好像完全听不见。
那几天,家里安静得连走路声都能听见。娘目不转睛地跟着爹,哄着他,就想让他开心些。可哄人是件累人的事,她半夜睡得太沉,等发现时,爹已经挂在了房梁上。
娘吓得拼命去搬爹,幸好绳子不结实,爹被活着扯了下来。她瘫坐在地上,才敢哭着喊道:“盛哥、小满,快来看看你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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