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大宅户的亲戚多得数不清,一年二十四个节气来往频繁,主家送走血亲迎外亲(娘家亲戚),忙得不得片刻安宁。尤其是过年过节或红白喜事,接待亲戚需要设专人当差应付七七八八的事情。
大宅户的亲戚多得数不清,一年二十四个节气来往频繁,主家送走血亲迎外亲(娘家亲戚),忙得不得片刻安宁。尤其是过年过节或红白喜事,接待亲戚需要设专人当差应付七七八八的事情。
大宅门管接待的下人,惯称腿子,外人常偷偷骂其狗腿,四季忙得不可开交。老爷五服内的亲戚,太太娘家亲戚,儿媳妇娘家亲戚。还有管家护院佣人丫鬟老妈子奔上门来的家眷亲戚。一天下来,祝宅大门和角门门环(主家亲戚走正门,管家和下人家眷亲戚一律走角门),就要被拍烂了。
祝太太好静,喜欢宋词和新派言情小说,可是前院后院都不安宁真让人有些心烦意乱。亲戚宾客进进出出的,腿子里外忙碌照顾吆喝,宅院内亦如开锅的热粥咕嘟咕嘟闹腾得乌烟瘴气。
祝太太放下手里小说,对老爷说:“与其四季闹哄哄的,主客皆不方便,不如在外面外设会馆。既有面子也便于亲戚四季来去走动,杂七杂八也好归置一些。”
老爷也觉得宅外设会馆是个好法子,第二天叫来大管家吩咐:“内亲外亲居住宅内拥挤吵闹,宅外设会馆那就方便许多了。会馆寻址离宅门别太远也不要太近,隔着一条街合适。住宿酒菜茶点都要本城最好,不要有丝毫怠慢,长辈小辈回礼也要有面子。你管宅内事,腿子差事再找个细心人去办。”
管家想想说:“办会馆可不轻松,叫张腿子去吧,他过去跑外遇见人多,腿快眼尖心细,前面左右都能照应。”
老爷点头说:“张腿子跑差这两年没出过啥岔子,是个能拿起事的伙计,就这么办吧。”
一直在祝宅跑腿的张腿子腿脚麻利,不怕事务杂乱,东城西城和外城跑得勤快不打怵。腿子是诨号,他叫啥大名无人知晓,也没人在意。大宅门里只有管家、账房先生、私塾先生、私宅郎中、护宅拳师,这些人称呼大名或先生。其余下人皆叫小名和诨号。
丫鬟小名常引用花草,如荷叶、水莲、春草、紫薇、兰花、冬梅。老妈子取姓便可,比如吴妈、李妈、刘妈。伙计年岁大的老字开头,吆喝一声老王、老陈、老吉、老常。年少在家排行老几便是仆名,邹三,吴二、马六、齐五、唐七等等。有的干脆做啥差事叫啥,比如王大厨,黄马夫,吉门房,张腿子。
大宅的大宗商品订购入库,乡下湖塘鲜货城内百货,以及上海、汉口、奉天、天津、济南等远埠货物,都由大管家联络各地驻差跑腿办理。一座大宅院养活百多口人亦如一座小城池,内外照顾周全亲戚朋友接待吃住顺溜才能运转妥当。
民国初年兵荒马乱的,大宅门定货一时疏漏或运输阻断,货不到的时候常有。宅内急需物品就派腿子临时采购。张腿子是这群人中最精明能干的一个,明货暗货(走私违禁),他都能及时搞到手,从不耽误事。常需不如急需,物品一紧缺就高贵,跑腿子外买也便有了面子,宅内上下人等对张腿子还是比较中意的。
如今张腿子芝麻开花,不再四街八巷跑腿出臭汗,而是掌管了象征权柄的钥匙,升为祝宅会馆大管事,距离撇掉诨名称呼大名就差一步,月饷只比大管家少三块银元。
张腿子勤快得很,里外奔忙刚接手的新差事,老爷的亲族太太的娘家人还有各类杂亲,他都照顾得周到。就连丫鬟伙计老妈子的家人亲戚来探望,住进会馆,他也毫不怠慢。张腿子给祝宅攒出了好名声,主家和下人们都觉得张腿子这人是个管家胚子,可堪重用。
祝宅办亲戚会馆是件新鲜事,效果相当不错,很快在本城大户圈里出了名。不少大宅效仿祝家在宅外办会馆接待外客,一时间城内办家族亲戚会馆成风,大户没办会馆好像落伍了似的,出来进去矮三分。
各大户宅门老爷登门拜见祝老爷,纷纷夸张腿子能干,是祝老爷调教的好,求借用几天到宅门指教下人也办会馆。祝老爷心中蛮欢喜旁人说奉承话,觉得再过几年大管家腿脚不方便,就提拔张腿子做大管家,这步棋是走一步看三步的赢手。
张腿子办会馆出了彩,名气响在丁城,走到街上外人认出不喊其腿子,都笑眯眯称呼一声张爷。
张腿子知道身上自己几斤几两皮肉,不敢擎受这个爷,总是摆手说:“别介别介,叫俺张腿子妥当,喊啥张爷李爷的,别毁俺名声啊。”
祝家会馆开门第二年,大管家到上房悄悄禀报老爷:“张腿子能耐了,可不是以前的跑腿子了,如今还做了腰牌(如同名片),还在丁城和外城收不少徒弟,起了个刀枪会,坐上刀枪会大堂主位。”
老爷虽有几分惊诧,放下茶盅有几分轻蔑地说:“慌什么,不要紧的,张腿子这小子早年练过功夫会几手拳脚,起会做堂主自不量力,他算哪家谷仓里的耗子呀!”
管家说:“老爷说的是,张腿子以前不敢造次,故意装老实,自从办了会馆结交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各路人,丁城老少爷们儿皆喊他张爷或张大爷,这下可长了腰子,以为自己是根葱。”
老爷拍着秃顶,笑笑说:“别的宅门办会馆,借用张腿子去指点,人家看在我的面子上叫他一声先生。他就不知东西南北了。做跑腿子的就这德行,别人待见后背就痒痒,坐不住硬板凳了,我倒要看张腿子能闹出啥名堂,这个四六不懂的奴才。不必在意他,只要你干得动,我不会用他换下你的。”
大管家回屋越想越窝囊,老爷误以为自己是个小人,看不得张腿子露脸,跟主家说谗言,这是哪跟哪啊!一气之下,在祝家干了二十多年的老管家金得贵辞别老爷太太,离宅还乡去了。
老爷没留住金得贵,放其出了宅门,可是宅内一日也不能缺了管家,身边一时又无合适人,无奈提拔张腿子做大管家。先两头管事,再让他物色一个人专门去掌管会馆。
张腿子说:“不用添人手了,俺脚快跑腿也惯了,掌管宅内事带着照顾会馆也无碍。”
祝老爷听他这么说,觉得这人还算地道,看来张腿子还是以前那个腿子,便点头答应了他。
第二年,到了年根底下,账房先生卜农家怀抱着厚厚的老账本到上房见老爷,气喘吁吁“咕咚”跪青砖地上说:“农家冒死禀报老爷,出了大事啊!会馆切勿再办下去,去年花掉九百多块大洋,今年穿天猴一般花掉了五千多银元啊!张腿子到账房支钱,不答应便用刀枪顶俺头上,还不许俺禀报老爷。他知道支出银元太多总要惊动老爷掌管的大钥匙,就偷着将会馆抵押出去抬钱(高利贷),如今年根底下,债主来讨账收房了,这可如何是好。”
祝老爷听账房先生这么说,差点气吐血:“我常年跑外贩烟酒,家里竟发生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非得等到他点房子烧院子才来报!快去把张腿子叫来,叫人将家法木杖备下我用。”
祝家仆人去会馆许久不回来,气得祝老爷大喊:“将张腿子给我绑结实拖来,敢不来就当场乱棍打死他。”
刚才派去的仆人一头大汗跑回来说:“俺说老爷要问张腿子话,他就将俺绑起来,杀一头牲畜祭拜祖师爷,预备着带着刀枪会弟子来围祝家宅,放俺回来羞辱老爷。张腿子让俺带话,老爷麻溜交出大钥匙(钱库钥匙),免得宅门不保,刀枪会大堂主张大爷借用银元一万块,两袋烟工夫不拿出来就带人来破宅。”
“怎么着?张腿子要造反啊!”老爷气得咳嗽不止,脸色铁青,上气不接下气。
这当口,祝太太从后宅过来,放下手里的《西厢记》,安慰老爷先莫急,动气伤身。
祝老爷说:“太太你说说,这个张腿子还了得,要破宅拿钱。是我看走眼了,没听老管家金得贵劝告,张腿子这个孽障翅膀硬了,才敢来宅门外作妖。”
太太慢条斯理地说:“老爷先喝温茶压压惊,我去劝张腿子把弟子撤回去,叫他过来向老爷请罪。”
老爷摇头摆手说:“不行的,如今我也拿张腿子没辙了,他手下人头多。太太多年居宅看书填词,怎能让你去他那个虎狼窝?”
太太微笑道:“这些年喜欢安静,手脚确实不如从前利索。不过没关系,我带着荷叶和春草去。”
祝家会馆,味道早变得与往不同,亲戚走动越来越少。如今会馆正门正院做了刀枪会大堂,乌烟瘴气吵吵嚷嚷,一派杀气腾腾的气氛。
祝太太不急不慢,款款走进大堂。
刀枪会大师爷抻着脖子喊了一声:“三来四少肃静,太太驾到。”
张腿子坐在狍子皮大座上没站起来,也不给太太让座。师爷叫人搬来一只木凳子,请太太小坐。
太太没坐,站着说话:“张腿子,你威风了,偷着起刀枪会办堂子做堂主,还要带人围宅抄家!”
张腿子浅笑一下说:“太太体弱,俺这刀枪会大堂子人多,太太别累着了,还是小坐歇息一会儿。江湖刀枪杀气重,别吓着太太。俺觉着您还是回去读《西厢记》《红楼梦》吧。这里不是太太来的地界儿,有话派个下人过来说。”
祝太太坐下说:“张腿子,瞧把你能耐的,难不成要老爷来求你,才不去围宅?”
一直满脸干笑的张腿子,忽然跳起来大声说:“太太只知道过去有个张腿子,见人低头说下句,俺那是装的,根本没有张腿子这个人。腿子那是一条狗,当了管家还不能叫大名,俺一听腿子就恶心。张腿子不是人名,那是狗名,驴子名。张有财是俺大名,太太听清些,俺也是人岂能跟狗子驴子一般叫个腿子!起刀枪会办堂子,俺就是要呼大名。祝宅要免这一难就叫老爷派人送来大钥匙,今天俺张有财要用几个钱,旁的事免谈。”
太太微笑一下说:“不就这点事吗,犯得着围宅砸门抄家去?气得老爷差点吐血!你要的大钥匙我带来了。”
太太轻轻一抖披风,掏出一把马牌手枪。
张腿子没提防这一手,冷不丁见太太举起枪呆住了,坐着一动没敢动。平日看上去弱不禁风读书吃素含蓄安静的太太,居然麻利地掏出乌黑铮亮的手枪。
张腿子毕竟身上有些功夫,迅速缓过神儿来,伸手想掏短刀。“啪”一声枪响,张腿子的堂主高帽被打飞几尺高,头皮哗哗流血。
刀枪会弟子慌忙抄家伙,想围上去拿下太太,护卫大堂主一条命。
祝太太厉声道:“崽子们都不吃娘奶了,长能耐了是吧!今天我办家事,跟刀枪会不挨边,江湖自有江湖礼儿。这一枪是家法,祝家以外的人,都靠一边站着去。”
大师爷觉得太太不是凡人,摆手叫刀枪会弟子莫轻举妄动。大师爷见太太甩手扔给张腿子一张腰牌,知道自己这一回又先知先觉了。
张腿子接过腰牌仔细一瞧,惊得脸色愈加青紫,都没顾上抹一把头皮上的血,嘶哑着嗓子,拔了一口气喊:“一帮不长眼睛的崽子,都给俺滚出去。”
张腿子忍着头疼,扭曲着长脸,喘匀了气息小声问:“太太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有镇九水大王爷的腰牌啊?”
祝太太瞥他一眼说:“你小子做跑腿子勤快,在宅子里人缘也算好的。可惜一门心思琢磨江湖机巧不肯读几本书,满身野腥气恶手段。怨不得不长进啊,只合适做个跑腿子,做不成大管家。你以为大户人家门阔墙高,一百多号人吃住进出用度,掌门人是拿如意的没脾气?听说过镇九水大王爷亲妹子大红马小夜叉吗?这些年她静斋修心,远离了江湖,就出息了你这个妖!”
张腿子惊愕不已,一口气没喘上来塞住了嗓子,使劲呛咳几声,仍然端着堂主架势,没接太太的话。
太太摆手叫丫鬟荷叶过去。荷叶将带来的一壶酒,倒满酒盅递给张腿子说:“你曾是祝家大管家,祝家给你这个面子,这是太太赏你的。”
张腿子没接酒,阴着长脸犹豫不决。忽然,起身离开堂主大座,“咕咚”跪下,求太太免腿子一死!
荷叶说:“你莫胡言,太太心善不跟你计较。这是上等好酒,你真是驴肝肺不是人,硬生生当了毒酒。”
太太一翻腕子,将枪口顶在张跑腿头上,停顿一下想了想,收起马牌手枪,带着荷叶和春草走出祝家会馆。
刚下台阶,祝太太停下脚步,掏出一个红纸包递给丫鬟春草说,张腿子今天过生日,这五块钱是主家赏的,你回去把赏钱交给他。我知道你早就暗中喜欢腿子,今天我做主将你许配给他。这张银票和手枪给你做嫁妆,压着腰杆硬!你留在会馆,今天就入洞房。你们二人成亲后,明天搬出丁城,你改名叫贤,永远别再回来!
两年后,南北大帅开火交兵混战,丁城在战区中心,炮火连天人慌街乱。祝老爷和太太带着一家人逃出丁城,躲避战乱,投奔在靠山镇安家的贤。贤的丈夫张腿子迎老爷和太太来山里避难,前后不停忙碌,汗流浃背安排周全。
晚上,一盏油灯点燃,屋里安静又亮堂,太太与贤说着体己话。
贤说:“张腿子掩面离开丁城后,改了张扬骄横的秉性,用太太给贤的陪嫁三千块大洋做起干果山货生意,日子过得还算称心。”
太太高兴地说:“都说泰山易改秉性难移,张腿子不是改了吗?这便好啊,我也放心了。”
贤叹息一声,低头抹着眼泪说:“没想到山外打仗,货物被老军征用了,加上烧毁哄抢的,买卖做不下去。”
太太问:“贤,你还想回丁城祝家吗?”
贤使劲儿点头说:“俺做梦都想回去呢,这里买卖不好做,常有山匪下山抢人劫掠,整天担惊受怕的。”
三个月后,战事停息,老爷太太合计带贤先回丁城,张腿子收拾一下,随后到丁城做事。贤和腿子两口子欣喜万分,贤临走嘱咐张腿子尽快变卖房子和家什,早点去丁城。
战事搅扰了三个月,丁城街巷清冷,战事平息逃难的人们纷纷归来,祝家买卖又兴隆起来。无奈不少伙计还没进城或再也不归,里外忙碌缺人手。
太太跟老爷说:“张腿子过几天进城,要不还让他做大管家,给小两口一处厢房安顿下来,这样贤也能早晚在身边服侍我了。”
老爷低头喝茶,半天不吭声。
太太问:“老爷是担心张腿子秉性难改,容不得他掌管祝家大事。其实我也担忧呢,就是舍不得贤,要不让腿子做铺子掌柜去,总得给他个营生做呀。”
老爷嘿嘿自乐,轻轻放下茶盏,抬头对太太说:“他们两口子演戏呢,太太没看出来?三千块大洋做山货生意,在那小镇子就是顶尖的大买卖,家里岂能没有伙计?张腿子是跑外的万金油,心眼儿多得使不过来,卖货能被征用哄抢?鬼都不信。你给贤三千陪嫁,恐怕早被张腿子放了高利贷。咱去避难,张腿子看到了一笔大买卖,他们两口子哭穷,太太一准心软,定把贤接回来,张腿子随后进宅便可得手。凭他的本事,能把祝记铺子偷偷变成张记,或许三年五年长则十年八年,连这座宅子也得改姓张。”
太太喃喃自语道:“真会是这样吗?腿子不仁,贤不能不忠啊。”
老爷依然嘿嘿乐:“太太你可知,贤嫁了人,便要夫唱妇随,也不可信了!”
门外“咣当”一声响,太太推门出去查看,一只茶碗摔在门口。内院没有人,只留下破碎的青瓷散落在台阶上,大的亦如白刀刃,小的像雪片!
太太回屋跟老爷说:“门外没人,却碎了一只茶碗。”
老爷摇头道:“还是打发贤住祝家会馆,不要再出进内宅,别忘了太太陪嫁她一只马牌手枪。”
太太点头说:“我也是这个意思,等张腿子进城也叫他去住会馆,这两口子在会馆安家过日子也无妨,咱就当亲戚招待吧。宁得罪君子,也不惹小人。”
老爷说:“只有这样,就看张腿子和贤懂不懂太太一片善心,好歹收敛一些贪心。”
突然,外宅“啪”传来一声枪响,院子里顿时骚乱起来,随后有人慌得嘶哑了嗓子喊:“哎呀呀,快去禀报老爷太太啊,贤没了命呀,开枪自尽在宅门廊!”
老爷太太出上房过去看,贤躺在地上血流一地,但是手里并没有握着马牌手枪。太太叫胆子大的仆人搜身,也没见手枪。
太太倒吸一口凉气:“贤不是自杀。”
老爷环顾四周,低声对太太说:“张腿子进城了,他在宅门里有内应。”
太太哭着说:“我没看错贤。”
老爷点头:“贤是个好姑娘,不愧是太太调教出来的人,她给咱公母俩挡了一枪!”
来源:小林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