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提着那个已经磨掉了印花的帆布袋,站在门口,像一棵被秋风吹了一夜的树。帆布袋里是她的换洗衣物,一个用了十年的搪瓷茶缸,还有一本翻得起了毛边的旧日历。
妈来了。
提着那个已经磨掉了印花的帆布袋,站在门口,像一棵被秋风吹了一夜的树。帆布袋里是她的换洗衣物,一个用了十年的搪瓷茶缸,还有一本翻得起了毛边的旧日历。
我接过袋子,一股熟悉的、混杂着皂角和阳光的味道扑面而来。妻子林晓从厨房探出头,脸上挂着练习了许多次的笑:“妈,来啦,快进来,饭马上就好。”
妈点点头,换鞋的动作很慢,每一步都像在试探着脚下的地是不是实的。她走进客厅,环顾了一圈这个她住了无数次一个月的家,目光最终落在我身上,叹了口气,轻轻说:“唉,又没家了。”
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我心脏最软的地方。林晓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随即转身进了厨房,抽油烟机的声音瞬间开到了最大。
我知道,这句“又没家了”,是说给我听的,也是说给她自己的。
八十二岁的老人,在我家和哥哥陈伟家之间轮流居住,单月在我家,双月去哥家。像个古老的钟摆,被两个儿子设定好了程序,精准地在两个所谓的“家”之间摇荡。每个月的最后一天,是她的迁徙日。
那本旧日历就是她的迁徙地图。上面用红蓝两色的笔,工工整整地圈出了日期。红色是哥家,蓝色是我家。今天,十月三十一号,是个蓝色的圈。所以她来了。
晚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闷。儿子小远埋头扒饭,林晓不停地给妈夹菜,嘴里说着“妈,多吃点这个,这个软”,却一次也没抬头看她。妈小口小口地吃着,像一只怕惊扰到主人的老猫。电视里放着晚间新闻,字正腔圆的播报声成了这间屋子里唯一的、不带情绪的背景音。
“小伟……最近好吧?”妈忽然问。
“挺好,”我夹了一筷子鱼肉,仔细地剔掉刺,放进她碗里,“公司忙,上个星期还跟我说,想带您去海南过冬呢。”
“海南……”妈咀嚼着这两个字,眼神飘向窗外漆黑的夜,“太远了,折腾。我这把老骨头,挪个窝都嫌累。”
她嘴里的“挪窝”,就是指从城东我哥家,到城西我家,这三十公里的距离。
饭后,林晓在厨房洗碗,水声开得很大。我给妈安顿好房间,她坐在床边,慢慢地从帆布袋里拿出她的东西。搪瓷茶缸放在床头柜,换洗衣物叠得整整齐齐放进衣柜最下面一格,然后是那本旧日历,她把它摊开,放在枕头边,用手指在十一月一日那个红圈上摩挲了很久。
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那不是我妈,而是一个小心翼翼的租客,生怕弄坏了房东的任何东西,并且时刻记着自己的租期。
“妈,您早点休息。”我走到她身后。
她回过头,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快得让我抓不住。“阳阳,”她叫着我的小名,声音有些发颤,“你跟晓晓……挺好的吧?”
“好着呢,您别多想。”我笑了笑,心里却是一沉。
“那就好,那就好。”她点点头,不再说话,只是转过身去,继续整理她那几件宝贝。
我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门。客厅里,林晓已经洗完了碗,正坐在沙发上,拿着手机,手指飞快地滑动着,却没有看屏幕。
“又说了?”她没头没脑地问。
我知道她指的是哪句话。我“嗯”了一声。
她把手机往旁边一扔,靠在沙发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有疲惫,有无奈,还有一丝我不敢深究的怨怼。
“陈阳,”她说,“我有时候觉得,咱妈不是没有家,是她心里,已经没有那个能让她觉得是家的地方了。”
夜里,我失眠了。隔壁房间传来母亲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和我结婚十年,一向睡眠很好的林晓也翻来覆去。我知道,这个家,从妈踏进门的那一刻起,那根紧绷的弦,又开始震动了。
第一章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有一种小心翼翼的平静。
林晓把给妈准备的拖鞋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每天早上会多熬一碗养生粥,晚饭的菜也总是拣着软烂的做。她做足了一个儿媳该有的一切,像是在完成一项精密的工作任务。但我知道,她很累。
这种累,不是身体上的。是她每次想和我说点夫妻间的私房话,都要下意识地压低声音;是她想在周末的早上睡个懒觉,却被母亲五点半起床的动静吵醒;是她买了一件新裙子,想在我面前转个圈,却看到母亲坐在沙发上,用一种近乎失神的目光看着电视,那份兴致便瞬间熄灭了。
我们的小家,被强行嵌入了一个需要万分小心的“客体”,所有的生活习惯都得为之让路、变形。
矛盾在一个周三的晚上爆发了。
起因是电视遥控器。妈想看她追的那个年代剧,但小远想看动画片。现在的智能电视遥控器操作复杂,妈拿着捣鼓了半天,屏幕始终停留在小远的动画片界面。
“奶奶,这个要先按主页,再选奇异果TV,然后……”小远试图教她。
“哪个是主页?这上面都是外国字……”妈有些急了,手指在遥控器上乱按一气,电视“啪”地一下黑屏了。
“哎呀!我的动画片!”小远叫了起来。
妈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拿着遥控器,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林晓刚拖完地,直起腰,看着这一幕,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妈,您别动了,我来吧。”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不耐烦。
她走过去,三下五除二就把电视调好了,但调出的是小远的动画片。
“我想看那个……《激情岁月》……”妈小声说。
“妈,小远作业还没写完,让他看半个小时就去写作业了。您的那个剧,网上都能看,我待会儿用我手机给您找。”林晓头也不回地说。
妈“哦”了一声,默默地走回沙发,坐下,看着屏幕上跳跃的卡通人物,眼神空洞。那一刻,她脸上的落寞,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地割着我的心。
晚上,小远睡下后,我走进卧室,林晓正在敷面膜。
“晓晓,今天对妈……是不是有点急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
她揭下面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看着镜子里的我。“陈阳,我每天上一天班回来,要做饭,要拖地,要辅导小远作业,我真的很累。我没有那么多精力去照顾到每个人的每一点情绪。遥控器是小事,但这种小事每天都在发生。”
“我知道你辛苦。”
“你不懂。”她转过身,看着我,“这不是辛苦不辛苦的问题。是咱们这个家,已经没有喘息的空间了。我感觉自己像在走钢丝,一边是儿子,一边是你妈,我得时刻保持平衡,我怕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沉默。长久的沉默。卧室里只剩下加湿器喷出白雾的“嘶嘶”声。
“那能怎么办?”我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她是我妈。”
“是,她是你妈。”林晓的眼圈红了,“可我也是你老婆,这个家,是我俩的。什么时候,咱们说话做事,不用再看别人眼色,不用再小心翼翼了?”
这句话,像一颗情感地雷,在我心里轰然炸开。这是她积压了多久的不满?
我无言以对。因为她说的是事实。
第二天早上,我特意起了个大早,想跟妈聊聊。她正在阳台上侍弄她带来的那盆小小的吊兰。
“妈,昨晚睡得好吗?”
“好,好。”她头也不抬。
“那个……电视的事,您别往心里去。晓晓她最近工作压力大。”
“我懂。”她转过身,阳光照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她笑了笑,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阳阳,妈不怪任何人。妈就是……就是觉得自己没用。人老了,招人嫌啊。”
她顿了顿,用那双苍老的手轻轻抚摸着吊兰的叶子,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宣判:“在这儿,我不是主人。在小伟那儿,我也不是。我就像个皮球,被你们踢来踢去。你们都孝顺,可你们谁也没想过,这个皮球,它想要个自己的地儿,哪怕就一小块,能稳稳当当待着,不用滚来滚去。”
“有些话说了就是一辈子,有些话一辈子都说不出口。”我忽然想起不知在哪看到的一句话。我和我妈之间,隔着的,就是那些一辈子都说不出口的窘迫和心酸。
第二章
周六,哥哥陈伟的电话打了过来。
他的声音永远带着一股子成功人士的意气风发,隔着电话线都能感觉到他那边世界的光鲜亮丽。
“喂,老二,妈怎么样啊?”他上来就问。
“还行。”我说。
“那就好。我这边刚谈成一个大单,忙得脚不沾地。下个月一号,我让司机去接妈,你跟她说一声。”他的语气,像是在安排一件货物交接。
“哥,”我打断他,“你有多久没亲自给妈打个电话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这不打给你了吗?跟你说不都一样。我这儿一分钟几十万上下,哪有时间闲聊。”
“对你来说是闲聊,对妈来说不是。”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陈伟的语气开始不耐烦,“钱不够花了?我上个月不是刚给你转了五千吗?妈想吃什么想买什么,你别省着。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我挂了电话,心里一阵发堵。钱,钱,钱。在哥哥的世界里,似乎一切都可以用钱来量化和解决。他以为他每个月打来的五千块钱,是孝顺,是责任。但他不知道,妈缺的,从来都不是那五-千块钱。
我走进妈的房间,她正戴着老花镜,在缝一个旧布袋。那是我小时候用的书包,破了,她一直留着。
“哥刚打电话来了。”我说。
“哦。”她手上的针线没停,“他又忙了吧?”
“嗯。他说下个月让司机来接您。”
妈的手停顿了一下,针尖在布料上停住。“他……不亲自来?”
“他公司事多。”我找了个苍白的借口。
妈没再说话,只是低下头,一针一线地继续缝着。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着她花白的头发,每一根银丝都像在诉说着岁月的无情。
我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了二十年前。
那时候,爸还在,我们家住在老城区的筒子楼里。我和哥都还在上学。有一次我半夜发高烧,烧得说胡话。爸出差了,是妈一个人,背着比她还高的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走了三里路,才到了医院。
我记得,在医院的长廊里,她抱着我,不停地用她冰冷的手去搓我的额头,嘴里念叨着:“阳阳不怕,妈在呢,妈在呢……”
她的那句“妈在呢”,是我整个童年时代最坚固的堡垒。
可现在,我们长大了,成家了,有能力了,我们却让她觉得,她的“家”,不在了。
晚上,我把哥的话转述给林晓。
她正在帮小远检查作业,听完后,她放下红笔,看着我,眼神很复杂。“陈阳,你有没有觉得,你跟你哥,其实是一种人。”
“什么意思?”
“你们都觉得,把妈接到自己家住一个月,给她钱,就是尽孝了。可你们谁真正坐下来,陪她说说过话?你哥忙生意,你呢?你回来除了问一句‘妈,今天怎么样’,你还跟她聊过什么?”
林晓的话,像一把锥子,刺穿了我所有的自我辩解。
是啊,我自以为比哥哥更体贴,更孝顺。可我做的,又比他好多少呢?我每天下班回家,也是身心俱疲,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小远的学习和自己的工作上。我给了母亲一个房间,一张床,一日三餐,但我给过她真正的陪伴吗?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没有看手机,而是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妈旁边,陪她看那部她爱看的《激情岁月》。
电视剧里演着激昂的革命情谊,我却一集都没看进去。我只是看着身边这个日渐萎缩瘦小的老人,听着她因为剧情而发出的或叹息或轻笑的声音。
演到男女主角在战火中重逢时,妈忽然转过头,对我说:“你爸当年追我的时候,也这么傻,就知道站在我家楼下等,一等就是一晚上。”
她的眼睛里,闪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属于少女的光芒。
“后来呢?”我轻声问。
“后来啊……后来我就嫁给他了呗,这个憨娃子。”她笑了,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她需要的,不是一个安静的房间,不是一顿丰盛的晚餐。她需要的,是一个能听她讲“后来”的人。
第三章
转折发生在一个毫无预兆的清晨。
我正要出门上班,妈从房间里走出来,脸色蜡黄,一手扶着门框,身子摇摇晃晃。
“妈!您怎么了?”我一个箭步冲过去扶住她。
她的手冰凉,额头上全是冷汗。“头晕……天旋地转的……”
林晓也闻声从卧室跑了出来,看到妈的样子,脸都白了。“快,送医院!”
我们俩手忙脚乱地给妈穿上衣服,我背起她就往楼下冲。她的身体很轻,轻得像一团棉花,趴在我背上,我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可这份“轻”,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医院走廊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急诊室的灯亮着,我和林晓坐在外面的长椅上,谁也不说话。那种等待,每一秒都是煎熬。
我给哥打了电话。
“什么?住院了?严重吗?”他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慌乱。
“还在检查,可能是高血压引起的眩晕。”
“我马上过去!手头这个会不开了!”他挂电话的速度快得惊人。
一个小时后,哥风风火火地赶到了。他穿着昂贵的西装,头发却有些凌乱,额头上也冒着汗。他冲到我面前,抓住我的胳膊:“妈呢?妈怎么样了?”
“医生说是突发性脑供血不足,加上有点营养不良,需要住院观察几天。”
“营养不良?”哥的音量陡然拔高,“怎么会营养不良?我不是每个月都给钱了吗?你们没给妈买好吃的?”
他的话像一记耳光,扇在我的脸上。林晓站了起来,冷冷地看着他:“大哥,妈缺的不是吃的,是心情。心情不好,山珍海味也咽不下去。”
哥愣住了,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那套“钱能解决一切”的理论,在“心情”这两个字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医生把我们叫到办公室,拿着一堆检查报告,表情严肃地说:“老人家年纪大了,身体机能下降是正常的。但最关键的,是精神状态。她的各项指标都显示,她长期处于一种焦虑、紧张的情绪中。这对心脑血管是极大的负担。你们做子女的,要多关心老人的心理健康,光管吃饱穿暖,是不够的。”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我们三个人站在医院嘈杂的走廊里,像三个被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都怪我,”哥一拳砸在墙上,眼圈红了,“我总以为,给她最好的物质条件就行了。我给她请保姆,她不要。我带她去高级餐厅,她不去。我以为她就是节俭惯了……”
“哥,这不怪你一个人。”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都有责任。”
我们站在那里,第一次,不是在讨论妈下个月该去谁家,不是在计算谁出的钱多谁出的钱少,而是在真正地反思,我们到底为她做了什么。
病房里,妈已经睡着了,挂着点滴。她的脸在白色被单的映衬下,显得愈发瘦削。林晓坐在床边,正用棉签蘸着水,轻轻湿润她干裂的嘴唇。那个动作,那么轻,那么柔。
我看着林晓的侧脸,心里五味杂陈。这个被我妈的到来搅得不得安宁的女人,这个抱怨生活没有了喘息空间的女人,在关键时刻,却比我们这两个亲儿子,做得更细致,更周到。
晚上,我和哥守在医院。我们聊了很多,从童年聊到现在,聊我们是如何一步步从围在妈妈身边的小男孩,变成了两个只会用钱和时间表来表达孝心的“成年人”。
“老二,”哥的声音嘶哑,“我们错了。我们把‘养老’当成了一个任务,每个月交接,完成了就松一口气。我们忘了,妈是个人,不是一个任务。”
“是啊,”我看着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家,不是一个地方,是有人在等你,而不是在算你哪天来。”
这句扎心的话,是我们兄弟俩迟到了二十年的领悟。
第四章
(视角转换:母亲)
张桂兰觉得自己像一片浮萍。
八十二年了,她扎根的土地,是老头子。老头子走了十年,她的根,就断了。两个儿子是她浮在水面上的唯一依靠,可这依靠,却让她漂得更慌了。
大儿子陈伟家,房子大,一百八十平,亮堂得晃眼。保姆小张把她照顾得很好,饭菜顿顿不重样。可她总觉得,那不是家。那是一个太干净、太安静的旅馆。儿子儿媳早出晚归,孙女上了寄宿高中,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大多数时候,偌大的房子里,只有她和保姆。她连说话都怕有回音。
她不敢乱动家里的东西,生怕碰坏了哪个昂贵的摆件。她也不敢大声看电视,怕打扰到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的儿子。她最常做的,就是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看着楼下车来车去,看来来往往的人。那些人,都有自己的方向,只有她,不知道该去向哪里。
小儿子陈阳家,房子小,挤是挤了点,但有烟火气。孙子小远放学回家的吵闹声,儿媳林晓在厨房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都让她觉得心里踏实。可她知道,林晓不喜欢她。
她能感觉到。林晓在她面前,总是客气得有些疏远。她听见过一次,林晓在卧室里跟陈阳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但她还是听见了几个词:“……压力大……没空间……快崩溃了……”
那天晚上,她一夜没睡。她觉得自己像个入侵者,打破了这个小家庭原有的平衡和宁静。她碍事了。她成了儿媳的负担,也成了儿子的难题。
所以,每次从陈伟家搬到陈阳家,她都会说那句“又没家了”。
那不是抱怨,是实话。对她来说,那两个地方,都只是“住处”,而不是“家”。家是什么?家是那个你待着,心里安稳,不用看任何人脸色,可以随心所欲的地方。家是那个有老头子在的地方。老头子不在了,家,就散了。
她偷偷练习过用那个复杂的智能手机,是陈伟给她买的,说想她了可以视频。她学了很久,总算学会了怎么打开微信,怎么找到儿子的头像。可她一次也没打过去。她怕,怕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听到儿子说“妈,我在开会”。
她也想过回乡下老房子。可老房子十几年没人住,早就破败了。村里同龄的老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回去,对着空房子,可能比在这两个“家”里,更孤单。
住院那天,她其实是故意没吃早饭。她不是不想吃,是实在没胃口。心里堵得慌,像塞了一团湿棉花。头晕的那一下,她甚至觉得,就这么倒下去,睡过去,也挺好。至少,不用再“挪窝”了。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闻着消毒水的味道,她反而觉得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在这里,她是个病人,不是谁的母亲,不是谁的婆婆,她可以心安理得地被照顾,不用觉得亏欠了谁。
她看到两个儿子都守在床边,眼睛熬得通红。她看到林晓端来温水,用小勺一点一点喂她。她想说“谢谢”,可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她只是看着他们,心里想,这两个我养大的孩子,这两个我曾经用整个生命去爱的男人,他们都长大了,都有了自己的生活。而我,成了他们生活里,那个需要被小心安放,却又无处安放的“麻烦”。
人老了,最怕的不是病,是觉得自己成了别人的麻烦。
她闭上眼睛,眼角有温热的液体滑落,浸湿了枕巾。她不是在哭,她只是觉得,眼睛有点酸。
第五章
母亲出院那天,天特别蓝。
我们没让她再回到我的小家,也没让她去哥那个空旷的大房子。哥在医院附近租了一个一室一厅的公寓,不大,但朝阳,干净。
办完出院手续,我背着妈下楼。林晓走在旁边,手里提着妈那个标志性的帆-布袋。走到医院门口,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妈在我背上,轻轻说:“阳阳,别租房子了,浪费钱。我回你那儿,或者去你哥那儿,都行。”
我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她。我看见她眼神里的躲闪和不安。她怕,她还是怕给我们添麻烦。
“妈,”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次,不是‘住处’,是给您安个家。一个您自己的家。”
林晓走上前,从帆布袋里拿出一个东西,递到妈面前。是一个崭新的日历。上面没有红圈,也没有蓝圈,干干净净。
“妈,”林晓的声音很柔,是我许久未曾听过的温柔,“以后,没有单月双月了。这个家是您的。我们什么时候来,得看您什么时候有空见我们。”
妈愣住了,看着那本新日历,又看看林晓,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到了新租的公寓,屋子虽然不大,但被林晓和嫂子提前布置得很温馨。阳台上摆满了绿植,沙发上放着柔软的靠垫,厨房里米面粮油一应俱全。甚至床头柜上,还放着一台操作极其简单的老人收音机。
哥走过去,打开收音机,里面传来一段熟悉的京剧唱腔,是妈最爱听的《锁麟囊》。
“妈,以后,这里就是您的家。您想什么时候听戏就什么时候听,想什么时候吃饭就什么时候吃饭。”哥拉着妈的手,在她身边坐下,“我和老二商量好了,我们俩,加上晓晓和嫂子,排个班。每天,保证有个人过来陪您吃饭,说说话。周末,小远和侄女过来,陪您热闹热闹。”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像挂坠一样的东西,给妈戴在脖子上。“这个是紧急呼叫器,您要是有什么不舒服,一按,我和老二的手机,还有社区医院,都会马上收到信号。”
妈低着头,摩挲着胸前的那个小小的呼叫器,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地板上。
这一次,她没有压抑,没有背过身去。她就坐在那儿,像个孩子一样,无声地哭着。我们谁也没有去劝,只是静静地陪着她。我们知道,她流的不是悲伤的泪,而是释放,是委屈,也是安心。
那天中午,林晓和嫂子联手做了一顿饭。就在那个小小的厨房里,两个曾经因为婆婆轮住问题而心有芥蒂的女人,此刻却配合默契。一个切菜,一个掌勺,油烟机“嗡嗡”地响着,充满了生活最真实的味道。
吃饭的时候,妈的胃口出奇地好,喝了两碗粥。
她看着我们,忽然笑了。“你们这几个憨娃子,早干嘛去了。”
一句带着乡音的嗔怪,让我们所有人都红了眼眶。
那一刻,我忽然懂了。我们之前所谓的“孝顺”,其实是一种自上而下的“安排”和“施舍”。我们安排她的住处,施舍我们的时间。我们从未真正蹲下来,以她的视角,去问她到底想要什么。
她想要的,不是一个房间,而是一份尊重。不是被动地接受安排,而是拥有对自己生活的一点点掌控感。她想要的,不是一个“养老”的流程,而是一个“回家”的感觉。
这个小小的公寓,是我们为她搭建的一个“家”的雏形。它不完美,但它给了母亲最重要的东西:尊严。
第六章
新的生活模式开始了。
起初,我们都有些不适应。像上紧了发条的机器,严格按照排班表执行。周一我,周二嫂子,周三哥,周四林晓……每天下班后,我们都会带着菜,去妈那里。
第一个星期,气氛还有些刻意。我们陪她吃饭,问她身体怎么样,然后就不知道该聊些什么,常常是妈在看电视,我们在旁边玩手机。
改变,是从林晓开始的。
那是一个周四,轮到她。她下班后,没有买菜,而是带去了一堆毛线。
“妈,我有个同事怀孕了,我想给她织个小毛衣,可我手笨,您教教我呗。”林晓把毛线摊在妈面前。
妈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她放下遥控器,拿起毛线和织针,那双曾经连遥控器都按不明白的手,在毛线之间翻飞,灵活得像蝴蝶。
“你这个起针就不对,来,看我的……”
那天晚上,林晓回来得很晚。她进门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真正的笑容。
“你知道吗,”她兴奋地对我说,“妈教我织毛衣的时候,给我讲了好多你和你哥小时候的糗事。说你哥五岁了还尿床,说你为了偷吃一块糖,把门牙都磕掉了。”
我愣住了。这些我童年里模糊的记忆,竟然被我妈记得那么清晰。
“她不是没话讲,”林晓看着我,眼神前所未有的清澈,“是我们,从来没有给她一个开口的机会,没有找到一个让她觉得被需要的话题。”
从那天起,我们的“陪伴”变了味。
我不再是干巴巴地问候,而是把我工作上遇到的烦心事讲给她听。她也给不出什么建议,但她会静静地听着,然后说一句:“阳阳,别太累了,身体要紧。”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比任何心灵鸡汤都有用。
哥不再是来了就坐着看财经新闻,他开始拉着妈,让她讲爷爷奶奶过去的故事,甚至拿个本子记下来,说要给孩子们留个“家史”。
嫂子和林晓,更是找到了共同的阵地。她们不再把妈当成一个需要照顾的“老人”,而是当成一个“生活顾问”。今天问问这个菜怎么烧好吃,明天请教一下怎么腌咸菜。妈在这些琐碎的、充满烟火气的问题里,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她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有一天,我去给她送新买的降压药,推开门,发现她没在看电视,也没在阳台发呆。她正戴着老花镜,坐在桌前,就着那本干净的新日历,在背面写着什么。
我走过去一看,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几行字:
“今日,晴。阳阳来看我,说工作不顺。孩子长大了,也有烦恼。”
“今日,阴。小伟带了孙女来,丫头给我念了她写的作文。”
“今日,小雨。晓晓的毛衣织了一半了,手还是笨。像我年轻的时候。”
……
那本曾经记录着她“迁徙”日期的日历,如今,成了她的生活日记。每一页,都记录着温暖和被需要。
我看着那一行行字,喉咙发紧。我们花了那么多年,用了那么多自以为是的方式,去“孝顺”她,结果却把她越推越远。而真正让她开心的,却是这些最不值钱的、最平常的陪伴和倾听。
原来,治愈她心病的药方,不在医院,不在昂贵的保健品里,就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嘴上和耳朵上。
第七章
一年后,冬至。
按照北方的习俗,冬至要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饺子。
我们没有去酒店,也没有在我家或者哥家,地点就定在了妈的那个小公寓。
下午,我们所有人都到了。小小的客厅里,挤得满满当当。嫂子和林晓在厨房和面、调馅儿,我和哥在客厅摆桌子,两个孩子在旁边追逐打闹。妈坐在沙发上,看着我们忙活,脸上一直挂着笑。
“妈,您歇着就行,我们来。”林晓端着一盆饺子馅从厨房出来。
“我来擀皮儿,你们年轻人,谁有我擀得好。”妈说着,就熟练地洗了手,拿起擀面杖。
于是,一幅我只在童年记忆里见过的画面出现了。
妈坐在桌子主位,擀皮儿,又快又匀。我们一圈人围着她,包饺子。有包得像模像样的,也有包得奇形怪状的。大家互相取笑着,笑声、说话声、孩子的打闹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整个屋子。
电视开着,放着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它成了这热闹场景里,最无足轻重的背景音。
饺子下锅,热气腾腾。
我们围着桌子坐下,每个人碗里都盛满了白白胖胖的饺子。
“来,都动筷子吧。”妈说。
大家拿起筷子,哥举起酒杯:“来,咱们第一杯,敬妈!祝妈身体健康,天天开心!”
“祝奶奶健康!”
“祝姥姥开心!”
孩子们也跟着起哄。
妈端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看着我们这一大家子人,眼睛里亮晶晶的。
她顿了顿,轻轻地说了一句:“今天,家里真热闹。”
她说的是“家里”。
不是“你家”,不是“你哥家”,也不是“我这儿”,而是“家里”。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词,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像一声钟鸣,敲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上。
我看着她,看着身边的妻子、儿子,看着对面的哥哥、嫂子、侄女。这一刻,我终于明白,那个曾经困扰我们、撕裂我们的“家”的问题,终于找到了答案。
家,不是一个房子,不是一个归属权。家,是一群人,心在一起,围着一个中心转。这个中心,就是爱,是牵挂,是那个愿意为你擀饺子皮的人。
饭后,孩子们在屋里玩,我们几个大人在阳台聊天。
“妈那个旧日历,我前几天帮她收拾东西的时候,看见她扔了。”林晓轻声说。
“扔了好。”哥说,“那玩意儿,看着就堵心。”
我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晚上,我们告辞回家。妈坚持把我们送到楼下。
冬天的夜里,风很冷。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妈,您快回去吧,外面冷。”我催促道。
她点点头,却没动,只是挨个看着我们,像是在把我们的样子,重新刻进心里。
“行了,都回去吧。”她挥了挥手,然后转身,慢慢地向楼道口走去。
她的背影,不再像一年前那样孤单、萧索。她的步伐很慢,但很稳。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暖黄色的光,把她的身影包裹住。
我知道,灯的那头,是她的家。一个虽小,却能让她心安的,真正的家。
我和林晓牵着小远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
“陈阳,”林晓忽然说,“明年开春,咱们把咱爸妈的房子也收拾一下吧。我妈一个人住,也挺孤单的。”
我愣了一下,随即握紧了她的手。
“好。”
夜色很深,但月光明亮。我想,真正的成长,或许不是你拥有了什么,而是你终于懂得了,如何去守护那些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我们都曾在这条路上跌跌撞撞,但好在,我们最终都找到了回家的路。
来源:率真葡萄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