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认识王大爷快二十年,五十出头就瘫痪在床了。听村里人说,他年轻时是县里拖拉机站的技术员,能掰开机器就给你修好,人送外号”铁手王”。如今双手却抖得连烟都点不着,要放嘴里还得靠媳妇扶。
小洪村的早晨总是从鸡叫声开始。我没养鸡,但隔壁刘婶家的老母鸡倒是比闹钟准时。
王大爷的院子里,那辆蓝色轮椅又被推出来晒太阳了。
我认识王大爷快二十年,五十出头就瘫痪在床了。听村里人说,他年轻时是县里拖拉机站的技术员,能掰开机器就给你修好,人送外号”铁手王”。如今双手却抖得连烟都点不着,要放嘴里还得靠媳妇扶。
那轮椅是十五年前的款式,推手的皮早就裂了,用胶带缠了一层又一层。轴承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往事。
“老王,今儿阳光好。”我路过时打招呼。
王大爷点点头,嘴角勉强扯了扯。十几年前的那场脑溢血,不光带走了他的行动能力,连说话也成了奢侈。
他的媳妇赵淑芬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听见声就抬头:“你来啦,进屋喝口水?”
我摆摆手:“不了,刚吃过饭,去趟信用社。”
赵淑芬的手上有着常年洗衣服的痕迹,指关节粗大,指甲剪得平平的。她是村里出了名的好媳妇,照顾瘫痪公公十几年,从没听她抱怨一句。
“那行,你忙。”她手上的活没停,旁边晾衣绳上挂着王大爷的背心,洗得发白却依旧干净。
信用社里,我听到了关于王大爷的新闻。
“听说了吗,王老头在信用社存了三十多万,全部转到赵淑芬名下了。”收银台后面的小李说话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够后面排队的人听见。
我一愣:“什么时候的事?”
“上周办的,还特意找了村委会主任来做见证。”小李把钱点了两遍,“老头子手抖得厉害,画押用了好几分钟呢。”
回去路上,我想起那辆破旧的轮椅,想起王大爷院子里漏雨的西厢房,想起赵淑芬缝了又缝的围裙。三十万啊,在我们这个小县城,都够买套不错的小两居了。
王大爷家的饭点总是准时的。中午十一点半,炊烟从他家的烟囱里飘出来。赵淑芬做饭手艺不算好,但胜在干净利落。
“赵婶,听说王大爷把钱都给你了?”我在院子门口问。这话问得有些唐突,但在小洪村,这种事早晚会传遍,与其道听途说,不如直接问当事人。
赵淑芬手里拿着锅铲,愣了一下,眼神有些闪躲:“谁跟你说的?”
“信用社的小李。”
她叹口气,放下锅铲,四处看了看,压低声音:“你先别跟别人说,老爷子怕我守着他受罪,非要把钱给我。”她抹了抹额头的汗,“我哪能要啊,但他坚持,我就暂时收着,等他…”
她没说完,但我明白她的意思。
“懂了,我不说。”
“嗯,进来吃饭不?今天炖了肘子。”
我看了眼墙上的挂历,2023年9月15日,不是什么特殊日子,但赵淑芬还是做了一桌好菜。王大爷的碗里,肉末和豆腐都剁得细细的,方便咽下。
吃饭时,王大爷的目光总是停在墙上那张全家福上。那是三十年前拍的,他和已故的妻子中间站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那是他们的女儿王丽。
关于王丽,村里有着各种版本的故事。有人说她高中毕业就跟着南方来的商人跑了,从此杳无音信;也有人说她去了大城市读大学,后来嫁了个老外,去了国外。无论哪个版本,结局都一样——她从未回来过。
王大爷的妻子是在等女儿回来的过程中去世的,得了肺癌,没撑过三个月。临终前,她一直望着门口,念叨着”丽丽”。
那年,王大爷五十三岁,王丽已经离家十五年。
九月的天气变化无常。下午突然下起了雨,哗啦啦地打在瓦檐上。我忘了带伞,只好在王大爷家门口的屋檐下躲雨。
院子里,那张蓝色的轮椅还放在原处,雨水顺着扶手滴落。赵淑芬忙着收衣服,看见我就喊:“进屋坐!”
我进屋时,王大爷正对着电视发呆。电视里播着一档寻亲节目,主持人正激动地宣布一对失散二十年的父女重逢。
王大爷的眼角有些湿润。
赵淑芬看了一眼电视,默默地转了台,换成了一档相声节目。王大爷没有反对,但眼神里的失落藏不住。
“老头子就喜欢看这些。”赵淑芬小声对我说,“每次看完都睡不好觉。”
我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
那晚上吃完饭,我从王大爷家出来,雨已经停了。地上的水坑映着月光,碎碎的,像是被打翻的记忆。
一周后的早市上,我遇到了县城开理发店的老张。他边买菜边神神秘秘地告诉我:“听说了吗,王丽回来了。”
“哪个王丽?”
“就是王大爷的女儿啊,都三十年没回来了。昨天晚上,她坐着出租车到村口,问路的时候被刘婶认出来了。”
我愣住了:“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刘婶说认得她的两颗虎牙,跟她妈一模一样。”
放下菜篮子,我三步并作两步往王大爷家走。远远地,就看见院子里停着一辆陌生的车,黑色的轿车,车牌不是本地的。
院子门开着,里面传来女人的哭声。
我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这时赵淑芬从里面走出来,眼睛红红的。
“是真的吗?王丽回来了?”我压低声音问。
赵淑芬点点头,用围裙擦了擦眼睛:“嗯,昨晚上回来的。”
“王大爷知道了吗?”
“知道了,能说话就好了,他憋了一晚上,什么都说不出来。”赵淑芬叹了口气,“你要进去看看吗?”
我摇摇头:“改天吧,让他们父女好好聚聚。”
转身离开时,我听见屋里传来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爸,对不起…我回来了…”
三天后,我正式见到了王丽。
那天我去王大爷家送自家种的南瓜,看见院子里停着那辆黑色轿车,车后窗贴着某大学的校徽贴纸。赵淑芬在厨房忙活,看见我就招手:“来了啊,进屋坐。”
客厅里,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正给王大爷削苹果。她穿着简单的衬衫和牛仔裤,头发利落地扎在脑后,从侧面看,确实有几分年轻时王大爷妻子的影子。
“这是村里的老熊,看着你长大的。”赵淑芬介绍道。
王丽站起来,微微点头:“熊叔好。”
她的普通话很标准,带着一点南方口音,手上戴着一枚简单的婚戒。
我们寒暄了几句,气氛有些尴尬。王大爷坐在轮椅上,目光一直追随着女儿,嘴角微微上扬,那是我很少见到的笑容。
午饭是赵淑芬和王丽一起做的。王丽切菜的手法很熟练,但明显不习惯农村的灶台,点火时差点烧到眉毛。
饭桌上,王丽断断续续地讲起了这三十年的经历。高中毕业后,她考上了南方一所大学,因为和父母的观念冲突(她没细说是什么冲突),一气之下决定断绝联系。后来在大学读研究生,嫁给了同专业的同学,现在在一所大学当副教授,有个十七岁的儿子。
“一开始是叛逆,后来是不好意思,再后来…就不知道怎么开口了。”王丽说着,眼泪掉进了碗里,“妈妈去世的事,我是去年才知道的。”
王大爷的筷子一直在抖,赵淑芬不得不帮他夹菜。
“前年我爱人出差到县里,偶然听当地人提起有个’铁手王’,我就觉得可能是爸爸。让他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妈妈已经…爸爸也…”
王丽说不下去了。王大爷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拍拍女儿的背,却怎么也够不着。
赵淑芬在一旁默默地擦眼泪。
“你婶子对你爸爸很好。”我打破沉默,“这十几年,没有她,你爸早就…”
“我知道。”王丽点点头,感激地看着赵淑芬,“昨天村里人都告诉我了。谢谢你,婶子。”
赵淑芬摆摆手:“别这么说,我也是一个人,你爸收留了我,我不过是做了该做的。”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事。原来赵淑芬不是本村人,是二十年前来投靠远房亲戚的,那时已经三十多岁,离过婚,无儿无女。王大爷媳妇去世后不久,村委会介绍她来照顾王大爷,后来就留下了。
“你爸把所有积蓄都转给你婶子了,”我说,“三十多万,是这辈子的所有积蓄。”
王丽惊讶地看向赵淑芬,又看向父亲。
“我只是暂时替他保管。”赵淑芬急忙解释,“他怕我将来没保障…”
王大爷突然发出一阵模糊的声音,手指在桌上划拉,似乎想写什么。王丽赶紧拿来纸笔,但王大爷的手抖得厉害,根本写不成字。
“爸,您别急。”王丽握住父亲的手,“钱的事不重要,我有工作,可以照顾您和婶子。”
王大爷摇摇头,眼里含着急切。
赵淑芬似乎明白了什么:“老头子的意思是,那钱本来就是给丽丽准备的。”
王大爷用力点头。
“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存钱,说是女儿的嫁妆。后来…后来就成了等女儿回来的盼头。”赵淑芬擦了擦眼角,“上个月医生说他的情况不太好,他就坚持把钱转给我,让我等丽丽回来后转交给她。”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窗外,邻居家的鸡在咯咯叫,好像在宣告什么。
王丽跪在父亲面前,泣不成声:“爸,对不起…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
王大爷颤抖的手摸着女儿的头发,脸上的皱纹里盛满了泪水。
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了时光倒流,看见了三十年前那个牵着女儿手的”铁手王”,看见了他在拖拉机站修理机器的样子,看见了他深夜里对着女儿照片掉眼泪的样子。
我悄悄起身,准备离开,给这对父女留些空间。
赵淑芬送我到门口:“熊哥,这两天辛苦你跑前跑后的。”
“哪里的话,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我拍拍她的肩,“你这些年也不容易。”
赵淑芬笑了笑:“值了。今天早上,老头子睡着的时候,嘴里还在念叨’女儿回来了’。”
风吹过来,带着秋天特有的气息。院子里,那辆蓝色轮椅被擦得锃亮,阳光下泛着蓝光,像是焕发了新生。
一个月后,王大爷家的西厢房开始翻修。王丽请了县城最好的工程队,说是要把老房子修好,让父亲住得舒适些。
她和爱人商量后决定,每个月轮流来照顾父亲,她负责上半月,爱人和儿子负责下半月。大学那边也批了她半年的休假,让她有足够的时间陪伴父亲。
赵淑芬依然住在王大爷家,还是每天按时做饭、洗衣、照顾王大爷的起居。不同的是,现在院子里多了一个人帮忙,王丽对这位照顾父亲二十年的女人,怀着深深的敬意和感激。
那三十万存款,王丽坚持让赵淑芬留着:“婶子,这是您应得的。爸爸身体不好这些年,要不是您…”
赵淑芬不肯要,两人争执不下,最后王大爷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三个字:“一家人。”
于是钱被平分,一半留给赵淑芬养老,一半用来修缮老宅。
村里人都说,王大爷这辈子终于有福了。闺女回来了,还这么孝顺;儿媳妇(虽然没有正式领证,但村里人都这么叫赵淑芬)照顾了二十年,也有了依靠;就连那辆破旧的蓝色轮椅也换成了新的电动轮椅,王大爷可以自己操控着去村口晒太阳。
冬天来临前,王大爷的病情突然恶化。那天早上,赵淑芬去叫他起床,发现他呼吸微弱,立刻打电话给王丽和急救中心。
王丽从县城赶来时,救护车已经把王大爷送往医院。路上,王大爷醒了一次,拉着赵淑芬的手,用口型说了句话。
“他说什么?”王丽急切地问。
赵淑芬哭着说:“他说,‘都回来了’。”
王大爷在医院住了一周就出院了,医生说他的情况已经稳定,可以回家修养。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暂时的好转。
回家那天,王大爷坚持要在院子里多坐一会儿。十一月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在他消瘦的脸上。王丽和赵淑芬一左一右坐在他身边,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我路过时,王大爷朝我招了招手。我走过去,他竟然开口说话了,虽然含混不清,但我听懂了:“谢谢。”
“谢啥呀,”我笑道,“你女儿回来,大家都高兴。”
王大爷摇摇头,又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王丽在一旁解释:“爸爸说,谢谢你们没放弃他。”
我鼻子一酸,不知道该说什么。
太阳西斜时,王大爷说想回屋休息。他看了看院子,看了看那辆陪伴他多年的旧轮椅(虽然已经换了新的,但旧的被赵淑芬留在了角落里),又看了看身边的两个女人。
“好。”他说,声音虽轻,但很清晰。
赵淑芬和王丽一起推着轮椅进了屋。夕阳的余晖洒在三人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我站在村道上,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一句老话:阳光正好,微风不燥,你也终于回家了。
来源:橙子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