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家后院和李大爷的菜地只隔了一道矮栅栏,说是栅栏,其实就是几根歪歪扭扭的木桩子,中间横着两根竹竿,早就被风吹雨打得东倒西歪。李大爷从不修理这道栅栏,我也就随他去了。
我家后院和李大爷的菜地只隔了一道矮栅栏,说是栅栏,其实就是几根歪歪扭扭的木桩子,中间横着两根竹竿,早就被风吹雨打得东倒西歪。李大爷从不修理这道栅栏,我也就随他去了。
第一次注意到李大爷,是因为他的咳嗽声。那时候刚搬到这个小县城,每天清晨,总能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像是从地底下传来的。后来才发现,原来是李大爷蹲在菜地里拔草,咳一阵,停一阵,然后继续。他的背总是弯着,远远看去,就像一个褪了色的问号,插在绿油油的菜地中央。
李大爷种的菜不多,就那么十几平方米的地方,东一垄西一垄的,不像别人那样规整。青菜、茄子、辣椒、豆角,都挤在一起,却奇怪地长得都不错。
“你这菜种得真好。”有一天,我靠在栅栏上,朝他喊。
李大爷直起腰来,擦了擦额头的汗,朝我笑了笑。他的牙齿已经掉了好几颗,笑起来有点漏风。
“种了一辈子了。”他说,声音像是从锈铁管子里挤出来的。
“李大爷,你腰不好就少弯腰,这菜不种也没事。”我说。
“不行。”他摇摇头,“这菜啊,是要送人的。”
他没说送谁,我也没再问。
后来才从左邻右舍知道,李大爷的老伴走了快十年了,两个儿子都在外地工作,很少回来。只有一个女儿,嫁在县城另一头,偶尔过来看看。李大爷坚持一个人住在这两间老房子里,每天就是种菜、看报、听广播。
我家厨房的窗户正对着李大爷的菜地。有时候做饭的时候,就看到他在菜地里忙活。无论刮风下雨,李大爷总是准时出现在菜地里,穿着那件褪了色的蓝布衣服,戴着一顶草帽,草帽边缘已经磨出了一圈毛边。
有一次下大雨,雨滴打在厨房的窗户上,啪啪作响。我透过模糊的玻璃,看到李大爷撑着一把破雨伞,在菜地里忙个不停。雨伞的一根伞骨断了,耷拉着,像是一只垂下的翅膀。他的衣服早就湿透了,但他似乎毫不在意,一直弯着腰,在菜畦间忙碌。
“李大爷!”我打开窗户喊他,“快进屋,这雨太大了!”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点点头,但还是继续忙他的。
后来雨停了,我拿着一碗刚煮好的姜汤去敲他的门。
“谁啊?”里面传来他的声音。
“我,后院的小罗。”
门开了,屋里有点暗。李大爷站在门口,已经换了一身干衣服,脚上却还是湿漉漉的布鞋。
“给您送碗姜汤,下雨淋着了,喝点暖和。”
李大爷愣了一下,接过碗,“谢谢,谢谢。”
他没请我进去,我也没多说,转身就走了。但我瞥见他屋里的墙上,贴着一张泛黄的全家福,看样子已经很多年了。照片里的李大爷站得笔直,身边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前面站着两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都笑得很开心。
第二天,我发现自家门口多了两棵新鲜的茄子和一把豆角。
就这样,我和李大爷隔着那道矮栅栏,渐渐熟络起来。有时候他会给我送一些新鲜蔬菜,我也会做点小菜给他送去。但我们从不多话,他种他的菜,我过我的日子。
李大爷不只是给我送菜。每个星期三的早上,我都能看到他提着一个布袋子,里面装满了蔬菜,慢吞吞地往村口那条街走去。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去女儿家的日子。
“你女儿结婚多久了?”有一次,我忍不住问。
李大爷靠在栅栏上,拿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三十多年了。”
“那您的外孙…”
“外孙和外孙女都上大学了,一个在北京,一个在上海。”他的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骄傲。
我点点头,没再多问。
一天早上,我在厨房煮粥,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吵闹声。透过窗户一看,是李大爷和一个中年妇女站在菜地中间,像是在争执什么。那妇女四十出头的样子,穿着讲究,手里拿着一部手机,正对着李大爷大声说着什么。李大爷不停地摇头,但那妇女好像很坚持。
我猜那应该是李大爷的女儿。
几天后,李大爷的菜地突然没了人影。我从窗户往外望,那些菜还在,但已经开始有些蔫了,看样子好几天没人照料了。
“李大爷怎么不见了?”我问隔壁的王婶。
“听说女儿把他接走了。”王婶一边择菜一边说,“她女儿家那边条件好,地方大,离医院也近。老李这把年纪了,一个人住确实不安全。”
“那他同意了?”
“能有什么办法?”王婶叹了口气,“总不能跟自己闺女闹翻。听说他女儿给了村委一笔钱,要拆了老李那房子,盖新的。”
我点点头,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菜地里的青菜茄子都蔫了,没人浇水,没人拔草,那道矮栅栏也更歪了。
大约过了两个星期吧,我早上起来洗漱的时候,突然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出门一看,是李大爷的女儿,正站在那道矮栅栏边上,看着菜地发呆。
“你好。”我打了个招呼。
她转过身来,有些惊讶,然后笑了笑,“你好,你是…”
“我是住这边的,和李大爷是邻居。”
她点点头,“我是老李的女儿,我叫李雪。”
我问起李大爷的近况。
“他还好,就是…”她顿了顿,“不太习惯城里的生活。整天闷在家里,什么也不做,也不怎么说话。”
“他不出去走走?”
“带他出去过几次,他嫌人多,嫌吵。”李雪叹了口气,“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他一直很喜欢种菜。”我说。
“我知道。”李雪看着那片已经荒芜的菜地,“小时候我爸就爱种菜,那时候是为了填饱肚子。后来好不容易日子好了,他还是离不开这一片地。”
“他种的菜,经常送你吧?”
李雪愣了一下,“他跟你说的?”
我摇摇头,“我猜的。每周三早上,他都提着一袋菜出门。”
李雪的眼圈突然红了,“我爸啊,就这样。当年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他省吃俭用,供我们兄妹三个上学。后来我嫁到县城,他退休了,还是惦记着要帮我。每周都给我送菜,说是自己种的,吃着放心。”
她擦了擦眼角,“其实我们家条件还可以,也不缺那点菜钱。但我爸就是闲不住,非要种。每次我劝他别种了,歇歇吧,他就说,’种点菜怎么了,又不累。’我知道他腰不好,还有气管炎,但他就是不肯听。”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次把他接到我家,也是没办法。”李雪继续说,“他血压高,前段时间差点没昏过去。医生说要按时吃药,定期检查。他一个人住在这里,我们实在放心不下。”
“那李大爷还会回来吗?”
李雪摇摇头,“这房子太老了,我们商量着把它拆了,重新建一个小洋房。等新房子建好了,暑假寒假,外孙外孙女回来,也有地方住。”
我看了看那片荒芜的菜地,心里忽然涌起一丝难过。
“对了,”李雪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朝李大爷的房子走去,“我爸让我过来取点东西。”
我跟着她过去。李大爷的房子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平房,两间正房一间厨房,院子不大。门口有个水缸,缸沿已经缺了一块,里面积着一层绿苔。房门上的漆已经掉了大半,露出了原木的颜色。
李雪从包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锁。屋里有股霉味,混合着一丝丝烟草味。简陋的家具上落了一层灰,墙上的全家福照片在阳光下显得更加泛黄。
李雪径直走到里间,我站在门口,不好意思进去。过了一会儿,她出来了,手里抱着一个红木箱子。那箱子看起来很破旧,一角有些开裂,上面落满了灰尘。
“这是我爸的宝贝。”李雪说,“说什么都要我来拿回去。”
我帮她把箱子抬到摩托车上。
“谢谢你这段时间照顾我爸。”临走前,李雪对我说。
“不用谢,李大爷人很好。”
“是啊。”李雪望着那片菜地,“他就是太固执,太要强了。”
“那个箱子里是什么?”我忍不住问。
李雪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我爸从不让我们碰那个箱子,说是他的私事。可能是些老照片、老物件吧。”
我点点头,没再多问。
李雪走后,我站在院子里,看着那片荒芜的菜地,心里空落落的。那道矮栅栏,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拆掉;那片菜地,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变成一栋小洋房的地基。
一个月后,拆迁队进了村。李大爷的老房子被拆得干干净净,连根基都挖掉了。我站在窗前,看着挖掘机在那里轰隆隆地工作,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去县城办事,想着顺便去看看李大爷。他女儿在电话里告诉我地址,是县城最好的小区之一。
到了那里,李雪迎我进门。屋子很宽敞,装修得十分讲究,落地窗外是一个大大的阳台,摆满了花花草草。
“我爸在阳台上。”李雪说。
我走过去,看到李大爷正坐在一张藤椅上,面前的矮桌上摆着那个红木箱子。箱子已经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李大爷。”我叫他。
他回过头来,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小罗啊,来了。”
他比以前胖了些,也精神了些,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我们聊了一会儿,他问起村里的事,问谁家的狗又生崽了,问王婶的儿子找到对象没有。我一一回答,看到他脸上露出怀念的表情。
“这阳台不错啊,可以种点花草。”我说。
“种了。”他指了指阳台角落里的几个花盆,“都是闺女买的,自己浇水就行,不用怎么伺候。”
我看了看那些花,郁郁葱葱的,确实漂亮。但总觉得和李大爷那片菜地不一样。
“李大爷,你…”我犹豫了一下,“你想念你的菜地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了笑,“有什么好想的。这里条件好,闺女照顾得周到,比自己一个人强多了。”
但我看到,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一直落在那个红木箱子上。
“那个箱子,”我忍不住问,“里面装的是什么?”
李大爷看了我一眼,笑而不答。
这时李雪端了茶和点心过来,我们的话题也就此打住了。
又聊了一会儿,我起身告辞。临走时,李大爷突然喊住我。
“小罗啊,”他从藤椅上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我老房子那块地,村委说已经过户给闺女了,准备盖新房子。”
“嗯,我知道。”
“那块菜地,”他顿了顿,“你要是有空,帮我照看一下。”
我一愣,“菜地?那不是已经…”
“我知道房子拆了,”他打断我,“我是说那块地,别让它荒着。等新房子盖好了,院子里还能留块地,到时候我回去,还能种点菜。”
我看了看李雪,她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好,我会照看的。”我答应道。
离开前,李大爷塞给我一个小布袋,“这是我留的种子,到时候给我种上。青菜、茄子、辣椒、豆角,都有。”
我接过布袋,感觉有些沉甸甸的。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那个红木箱子里到底装了什么。是老照片?还是值钱的东西?或者只是一些普通的纪念品?
几个月后,李大爷的新房子盖好了。两层小洋房,白墙黑瓦,院子里铺了地砖,还留了一块空地,大概有二十平米,正好是原来菜地的大小。
李大爷搬回来那天,我正好在家。看到他从车上下来,第一件事就是走到那块空地前,蹲下身子,抓了一把土放在手心里,轻轻地捻着。
“土不错,适合种菜。”他笑着对我说。
我笑着点点头。
当天晚上,李大爷请我去他新家吃饭。房子装修得很漂亮,但处处能看到老物件:墙上挂着的那张泛黄的全家福,桌上放着的那台老式收音机,还有角落里的那把藤椅。
饭后,李大爷把我叫到一个小房间,那个红木箱子就摆在书桌上。
“想不想知道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他问我。
我点点头。
李大爷打开了箱子。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叠信封,每个信封上都写着日期,从一九八五年一直到现在。
“这是…”
“这是给你妈的信。”李大爷说,“每周一封,从她去世那天开始,一直到现在。”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妈走的那年,我对她说,我会每天都陪着她说话。”李大爷轻声说,“但后来才发现,说话谁也听不见。于是我就开始写信,每周一封,告诉她我的近况,孩子们的近况,还有这个村子的变化。”
他从箱子里拿出最上面的一封信,“这是上周写的,告诉她我要搬回来了,告诉她新房子很漂亮,还留了块地可以种菜。”
我看着这些信,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李大爷这么执着地要种菜。那不仅仅是他的习惯,更是他和老伴之间的联系。那片菜地,是他们共同的回忆;那些新鲜的蔬菜,是他寄托思念的方式。
“李大爷,”我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他笑了笑,“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我想,如果有一天我走了,这些信,就交给你来保管。等我女儿再大些,等她能理解了,你再交给她。”
我点点头,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李大爷又看了看窗外那块新翻的空地,“明天就开始种菜。今年的冬白菜,应该能赶上收成。”
我笑着点点头,心想,那道矮栅栏虽然不在了,但李大爷和他的菜地,又回来了。那个破旧的红木箱子里,装着的不只是一叠信,还有一段跨越了时空的爱情。
来源:清爽溪流ikhZi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