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太皇河缓缓流淌,经年累月地浸润着淮北平原。暮春时节,李家庄那棵虬枝盘错的老槐树下,李大宝召集了全家人。晚霞熔金,流淌过李大宝沟壑纵横的脸膛,他粗糙的手指在膝盖上不停地划拉着,声音沉缓却笃定:“成业,春妮,你们成家一年了,该分出去单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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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河缓缓流淌,经年累月地浸润着淮北平原。暮春时节,李家庄那棵虬枝盘错的老槐树下,李大宝召集了全家人。晚霞熔金,流淌过李大宝沟壑纵横的脸膛,他粗糙的手指在膝盖上不停地划拉着,声音沉缓却笃定:“成业,春妮,你们成家一年了,该分出去单过了!”
李成业猛地抬起头,年轻的面庞写满惊愕:“爹,我们……”他喉头滚动,像被什么噎住了。身旁的刘春妮,手指紧紧攥着丈夫的衣角,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线。她望着丈夫,又望望对面公爹严肃的脸,最终目光低垂,落在自己的裙裾上,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爹,我们……舍不得弟弟妹妹,也怕……怕担不起门户!”
李大宝的目光扫过儿子媳妇,落在院角泥地上嬉闹的小儿子和小女儿身上,又掠过妻子隐含忧虑的眼。他何尝不晓得分家犹如生生掰开一棵树?然而树大终须分枝。
他刻意放缓了语调,字字清晰如凿石:“树大分杈,人大分家,这是老规矩。”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自家那几间坚实的青砖瓦房,“分出去,不是撵你们走。祖宅东边那片空地,给你们起个小院,三间正房带东西厢房,够你们住了!”
他粗糙的手掌在空中比划着院落的轮廓:“院后头,地也给你们留着。你们小两口勤谨些,往后日子过红火了,自己再起两进院子,那才是真本事!”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儿子,“成业还要读书上进,不能荒废了。二十亩好田,分给你们。春妮她爹,”他看向一旁沉默但目光温和的刘大成,“亲家那头,应承出一头壮实的耕牛,给你们使唤!”
刘大成适时地点头,声音浑厚:“嗯,牛棚都预备下了。”他看向女儿春妮,眼神里是无声的鼓励与托付。
“第一季的种子,爹给你们备足。”李大宝最后郑重道,“再给你们五两银子安家,一万铜钱压在箱底,心里也踏实!”
这番话,像春水注入干渴的田地。李成业和春妮紧绷的心弦,被这实实在在的安排一点点抚平了。李成业看着父亲异常坚定的脸,再看看岳父沉稳可靠的神情,先前那份惶恐不安,渐渐沉淀下去,一股暖流混合着沉甸甸的责任感,悄然在心底涌动起来。春妮紧攥衣角的手,终于缓缓松开,指尖还残留着布料的粗糙感,她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虽小,却含着一种新生的决断。
分家是大事,如同播种需要选对时节。几天后,李大宝特意备下几样简单却体面的土仪,郑重其事地去请了两个人:一个是李家真正的主人,拥有大片田产的地主李守仁;另一个则是李家庄的里正,德高望重的族长李宗林。
李守仁老爷住在高墙深院里,李大宝在门房恭敬等候时,能听见里头隐约飘出的丝竹声。当李守仁终于踱步出来,身着绸衫,手执一把精巧的湘妃竹折扇时,那份不怒自威的气势让李大宝本能地垂下了眼睑。
“大宝啊,”李守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惯于发号施令的穿透力,“成业那孩子要立门户了?好事,好事。”他眼皮微抬,目光扫过李大宝奉上的土仪,并无多少停留,“明日得空,我同宗林族长一起过去瞧瞧。家业传承,是该有正经人见证!”
第二日,李守仁果然与里正李宗林一同到了李家那不算阔绰但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堂屋。里正李宗林是个清瘦的老者,胡须花白,眼神却锐利依旧。他取出随身带来的桑皮纸和笔墨,郑重其事地铺陈在八仙桌上。
李大宝当着两位见证人的面,将分家的事宜复述得清清楚楚:东边起新院,预留扩建之地;二十亩上好的水浇地;亲家刘大成应承的一头壮年耕牛;头年种子由他供给;外加十五两银钱安家。
他每说一项,里正李宗林便用那毛笔蘸了浓墨,在桑皮纸上一笔一划地记录。李守仁端坐太师椅中,偶尔呷一口粗茶,目光沉静地掠过屋内每一张或紧张或期待的脸,那无声的审视,本身便是一种权威的烙印。
待李大宝说完,李宗林将写满字的桑皮纸又仔细念了一遍,声音苍老却字字清晰:“……此系李大宝、刘大成两家并李成业、刘春妮夫妇共同议定,自愿分爨,各无异言。恐后无凭,立此分关文书为照。”他放下笔,看向李守仁,“李东家,你看?”
李守仁赶紧点头,手中的折扇“啪”地一声合拢:“嗯,诸事明白,情理皆通。”他的目光落在年轻的李成业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成业,从今往后,你便是一家之主了。读书进学是本分,田产经营亦是根本,莫要辜负你父母苦心!”
李守仁的视线重若千钧,李成业只觉得肩头骤然一沉,仿佛无形的担子已然架上。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年轻的脊梁,双手接过里正递来的桑皮纸文书。那纸页粗糙,墨迹犹新,字字句句都像带着棱角,硌着他的手心。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目光逐一扫过那些决定了他和春妮未来命运的条款,然后,在父亲、岳父、里正以及地主东家沉静的目光注视下,他蘸了墨,在文书下方属于自己的位置上,用力写下了“李成业”三个字。
文书成契,尘埃落定。李守仁满意地站起身,那合拢的湘妃竹扇轻轻在掌心敲了敲:“立业成家,人生根本。好好过。”说罢,由李大宝恭敬地送出了门。里正李宗林也收起笔墨,将那桑皮纸文书郑重交到李大宝手中一份,另一份由他自己收起,又拍了拍李成业的肩膀,方才离去。
堂屋里剩下自家人,空气似乎才重新流动起来。李成业握着那张薄薄的分关文书,感觉它重逾千钧,却又像一片新生的嫩叶,脆弱而充满无限可能。
春妮悄悄靠过来,温热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腕,两人目光交汇,无声的暖流在眼底传递。一个全新的起点,就这样在两位长者的见证下,在墨香与承诺中,庄严地落定了。
文书上墨迹未干,东边那片空地上便热闹起来。李大宝是雷厉风行的人,次日便请来了泥水匠、木匠,自己更是整天泡在工地上。他干练的身影在初升的日头下拉得老长,黝黑的脸膛绷得紧紧的,眼神锐利得能挑出木匠刨花里的一根毛刺。
“砖缝!这灰浆得灌满了,一点空儿不能留!这是住人的地方,不是搭鸡窝!”他对着一个年轻帮工喝道,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帮工吓得一哆嗦,连忙拿起瓦刀更加卖力地捣实。
刘大成也常来,他牵来的那头耕牛“大青”,高大健壮,毛色油亮,温顺地立在工地旁的树荫下。他特意嘱咐女儿:“春妮,大青性子稳,力气足,耕地拉车都是一把好手。好生喂养着,它就是你们起家的本钱。”春妮摸着大青宽阔温热的额头,大青温顺地蹭了蹭她的手心,一种踏实的依靠感油然而生。她用力点头:“爹,您放心。”
李成业和春妮更是成了工地的常客。收工后,夕阳熔金,小两口常并肩站在渐渐拔高的土墙前。春妮指着规划好的地方:“成业哥,这里,我想种棵石榴树,多子多福。”
她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李成业则望着预留的后院空地,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荒芜:“嗯,石榴树好。等秋后收了粮,手头宽裕些,我们就着手在后头先起两间仓房,粮食得有个稳妥地方!”
李成业白天在工地帮忙搬砖递瓦,一身尘土,手掌磨得通红。晚上,待工地的喧嚣沉寂下去,他便在父母堂屋那盏昏黄的油灯下铺开书本。油灯跳跃的火苗映着他专注的侧脸,也照亮了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墨字。
春妮会悄悄端来一碗温热的米汤放在他手边,然后坐在一旁,借着微弱的光,安静地缝补衣物,或是纳着厚实的千层底鞋。针线在她灵巧的手指间穿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与丈夫偶尔翻动书页的轻响交织在一起,构成这忙碌日子里最安宁的底色。
她知道丈夫的志向,也明白公公婆婆的期望,这盏灯下的苦读,是分家后另一副沉甸甸的担子,她愿用这无声的陪伴,默默为他分担一丝重量。
三个月的光景,在汗水的浸润和期盼的浇灌下倏忽而过。当麦浪在太皇河畔翻滚起金色的波涛时,李家东边的新院落成了。
那是一个规整的小四合院,三间崭新的青砖正房坐北朝南,东西厢房略矮些,覆盖着厚厚的、新割下来的金黄色麦秸,在阳光下散发着干燥温暖的草香。
院墙是结实的夯土墙,抹得平整光滑。推开那两扇新箍的榆木院门,平整的泥土地面扫得干干净净,预留的后院空地上,几丛顽强的野草在夏日的风里轻轻摇曳,仿佛在等待着未来的主人将它们规划进新的蓝图。
乔迁的日子选在了一个天朗气清的黄道吉日。李家老宅的院子里,早早便支起了几张结实的大方桌。左邻右舍、几房本家亲戚,还有李大宝特意再次请来的地主东家李守仁和里正李宗林,都陆续到了。
灶房里热气蒸腾,春妮系着干净的围裙,和婆婆一起忙得脚不沾地,指挥着请来的帮厨和几个亲近的婶子。大锅里的炖鸡香气四溢,新蒸的麦面馒头雪白松软,刚出锅的油煎河鱼金黄酥脆,还有几大盆时令菜蔬,虽无山珍海味,却透着实实在在的丰足与喜庆。
酒过三巡,菜添了两回,院子里人声鼎沸,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李大宝站起身,黝黑的脸上因酒意和激动泛着红光。他清了清嗓子,院子里嘈杂的谈笑声渐渐平息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这位一家之主身上。
“各位高邻亲友,各位长辈!”李大宝的声音洪亮,带着庄稼人特有的朴实力量,“今儿个,是我家大业、春妮小两口乔迁新居的好日子!趁着东家老爷、里正族长都在,各位亲朋也在场做个见证!”
他顿了一顿,目光转向紧挨着坐在新漆方桌旁的儿子儿媳。李成业穿着半新的靛蓝长衫,腰杆挺得笔直,脸上还带着些拘谨的激动。春妮则是一身喜庆的枣红新衣,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脸颊红扑扑的,眼神既紧张又明亮。
“我李大宝的长子李成业,今日起,正式分门立户,顶立门户了!”李大宝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敲响了一面锣,“东边这新院子,就是他们小两口安身立命的新家!从今往后,他们就是独立一户,自己当家作主了!”
“好!”人群中爆发出响亮的喝彩声和热烈的掌声。李守仁和李宗林共坐在主位一面,李守仁微微颔首,脸上带着矜持的笑意。里正李宗林则捋着花白的胡须,笑着连连点头。
李大宝端起面前的粗瓷酒碗,碗里清澈的液体微微晃动:“这碗酒,敬东家老爷、里正族长,谢二位百忙之中来做个见证!也敬各位亲朋邻里,谢大家伙儿来捧场!”他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他放下碗,目光扫过院中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最终落在儿子身上,那眼神里有欣慰,有托付,更有如释重负后的坚定。
“成了家,立了业,往后是好是歹,路就靠你们自己走了!”李大宝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告别的庄严和嘱托的厚重,“我和你娘,还有你岳父,该尽的力都尽了。剩下的两个小的,”他目光扫过桌边两个好奇地望着兄嫂的两儿子,“我和你娘,还得接着给他们攒!”
掌声再次热烈地响起,如同太皇河水拍打着堤岸,经久不息。李成业和春妮在众人的注视下站起身,小两口端起酒碗,李成业的手有些微颤,春妮的手却异常稳定。
他们看向父亲李大宝,又看岳父刘大成,最后看向满院的宾客,深深鞠躬。抬起头时,李成业的眼中已有泪光闪动,那是离巢雏鸟的惶然,更是振翅欲飞的决心。春妮紧紧挽住丈夫的胳膊,脸上是清晰的坚定,这道门槛,他们必将携手跨过。
酒席的喧嚣如同涨潮的海水,终有退去之时。夕阳将西天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也温柔地涂抹在新落成的小院上。宾客们带着酒意和祝福三三两两地告辞,热闹的人声渐渐散去,只留下杯盘狼藉的桌凳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饭菜香气。
李成业和春妮站在他们崭新的院门口,送走最后几位步履蹒跚的长辈。春妮转身关上那两扇厚实的榆木院门,沉重的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轻响,仿佛一道无形的界限被轻轻合拢。门外的世界,那住了多年的老宅、父母的殷殷目光、弟妹的嬉闹声,都被暂时隔开了。
院子里霎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归巢鸟雀的啁啾。夕阳的金辉穿过院中那棵刚栽下不久、还显得稚嫩的石榴树稀疏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跳动的光点。一切都崭新得有些陌生,青砖墙散发着泥土和石灰混合的微涩气息,麦秸屋顶的金黄在夕阳下格外耀眼。
春妮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新家的空气里,有草木的清香,有泥土的沉厚,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气息。她侧过头,看向身旁的丈夫。李成业也正望着她,年轻的脸庞在柔和的夕照里显得异常清晰,那眼神里有初为家主的忐忑,有对未来的憧憬,更多的,是卸下所有外人目光后,只对着她才流露出的、纯粹的依赖与温柔。
“总算……”李成业长长舒出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又像紧绷的弦终于松弛,“是我们自己的地方了!”
春妮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温热的手掌轻轻覆上丈夫微凉的手背。所有的言语似乎都在这无声的触碰里传递了。她拉着他,走向院子一角。那里,一根新架起的晾衣竹竿在夕阳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春妮踮起脚尖,将一件刚洗净、还在滴水的李成业的靛蓝长衫抖开,仔细地搭在竹竿上。水珠顺着衣角滚落,滴在干燥的泥土地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像一颗投入新生活的种子。
李成业站在她身后,看着妻子忙碌的背影,纤细却充满力量。晚风拂过,带来太皇河潮湿的水汽,也带来远处老宅那边隐约的声响。是父亲李大宝那熟悉的大嗓门,似乎在吆喝着帮工收拾酒席的桌椅碗碟,语气一如既往地洪亮而带着不容置疑的指挥意味。
李成业听着,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他拿起竹竿上另一件春妮的素色小褂,学着妻子的样子,笨拙却认真地展开、抖平,然后用力踮起脚,将它挂在那件滴水的长衫旁边。两件衣裳,一深一浅,在晚风中轻轻飘荡,紧紧依偎,共同沐浴着淮北平原上这辽阔而温柔的暮色。
新生的枝桠,终究要离开大树的荫蔽,去承接属于自己的阳光雨露。太皇河水亘古长流,见证着岸边院落里这最寻常也最庄重的分离与起始。
来源:五官小郎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