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手机在沙发角落里震动时,我正跪在客厅的地毯上,试图修复一盆濒死的铁线蕨。它的叶片焦枯卷曲,像一封被火燎过的信,脆弱得一触即碎。我用指尖捻起一点盆里的土壤,是干燥的、缺乏生命力的灰褐色,闻起来有股尘土和时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像老房子的阁楼。
手机在沙发角落里震动时,我正跪在客厅的地毯上,试图修复一盆濒死的铁线蕨。它的叶片焦枯卷曲,像一封被火燎过的信,脆弱得一触即碎。我用指尖捻起一点盆里的土壤,是干燥的、缺乏生命力的灰褐色,闻起来有股尘土和时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像老房子的阁楼。
嗡,嗡。
手机的震动声固执而规律,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罐里的甲虫。我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小喷壶,水珠顺着壶嘴滴落,在地毯上洇开一小块深色的圆晕。我伸手把手机捞过来,屏幕上方的预览栏清晰地显示着消息来源——“相亲相爱一家人(4)”。
这个群名是我婆婆起的,带着一种朴素而热烈的期盼。群里也确实只有四个人:我,我先生陈锐,我婆婆,还有刚刚结束人生大考的小姑子,陈曦。
我点开微信。最新的消息就是那个二维码,一张设计得颇为花哨的图片,底色是浪漫的粉紫色,上面用艺术字体写着“青春不散场,毕业旅行梦想众筹”,旁边还配了几个卡通小人背着行囊的图案。二维码下方,是陈曦发的一行字,末尾还@了所有人。
“哥,嫂子,妈!@所有人,我的毕业旅行,就靠大家的支持啦!目标两万,向着星辰大海,出发!”
后面跟着一个“加油”的表情。
我盯着那个二维码,感觉它像一个黑洞,正无声地旋转,要把周遭的光线和体面都吸进去。客厅里很安静,只有窗外传来的模糊车流声,以及我刚刚修复失败的铁线蕨,在空调微风里发出的、几乎不可闻的簌簌声,像一声叹息。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手机冰凉的屏幕。这不是钱的问题。两万块,对于我们现在的家庭来说,不是一个需要反复掂量才能拿出的数目。问题在于这个二维码,在于“众筹”这两个字,在于它被如此公开、如此理所当然地,像一张电费催缴单一样,贴在了这个四人群的公告栏上。
我能想象出陈曦发这条消息时的神情。大概是半躺在床上,晃着两条腿,脸上带着考后解放的轻松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觉得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无伤大雅的玩笑,一种新潮的、属于他们这一代人的讨要礼物的方式。她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妥。
果然,婆婆的回复几乎是秒回。
“我们家小曦最棒了!考完了就该好好放松!妈支持你!这就让你哥给你转!”
一连串的感叹号,像一排庆祝的礼花。紧接着,她又单独@了我先生陈锐。
“@陈锐,听见没?妹妹的毕业旅行,你这个当哥的必须大力支持!别小气!”
我看着屏幕,仿佛能听到婆婆那中气十足的嗓音穿透了手机,在我的耳膜上震动。我把手机扔回沙发,重新拿起喷壶,对着那盆铁线蕨又喷了几下。细密的水雾落在焦叶上,没有带来任何生机,只是让那种枯萎的姿态显得更加狼狈。
我为什么会觉得不舒服?
我在心里问自己。是因为觉得被冒犯了吗?还是觉得这种方式像一种变相的勒索?我试图剖析这种盘踞在心头的、黏腻的情绪。它像一团潮湿的棉花,堵在那里,说不清道不明。
我是一名景观设计师。我的工作是与空间、植物和人的关系打交道。我习惯了在动工之前,画出无数张草图,进行无数次推演,考虑光照、风向、土壤、排水,以及最重要的人的动线和情感需求。一个好的园林,每一个细节都应该被精心设计,最终呈现出一种毫不费力的自然感。人行走其中,会觉得舒适、惬意,觉得一切本该如此。
而陈曦这个二维码,就像是在一片精心打理的草坪上,突然被人用油漆喷上了一个巨大的、歪歪扭扭的“钱”字。它打破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平衡,一种家庭成员之间关于“给予”和“索取”的默契。
礼物,应该是带着心意和惊喜的。它可以是父母在子女成年时,悄悄放在枕边的一封信和一张银行卡;也可以是兄长在妹妹远行前,塞进行李箱的一个厚厚的红包。它应该是一种温情脉脉的、私下的馈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变成一个公开的、需要扫码支付的账单。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陈锐。他没有在群里回复,而是给我发了条私信。
只有一个表情,一个双手合十、微微作揖的小黄脸。
我能读懂这个表情背后的含义。他在向我求情,或者说,在提前安抚我。他了解我,知道我大概率不会喜欢这种方式。这个小黄脸,既是对他妹妹不懂事的歉意,也是一种“希望你顾全大局”的请求。
我没有回复他。我站起身,走到阳台上。已经是傍晚,夕阳的余晖给整座城市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我养的那些花草,月季、绣球、蓝雪花,都在晚风中舒展着枝叶。我伸手拨弄了一下那棵柠檬树的叶子,凑近了闻,一股清新的、带着酸涩气息的香味立刻钻进鼻腔。
这棵柠檬树,是我和陈锐刚搬进这个家时一起种下的。一开始只是棵小苗,现在已经能结出小小的、青涩的果实。我们给它浇水、施肥、修剪枝叶,看着它在我们的照料下,一点点变得茁壮。每一次开花,每一次结果,都像是生活给予我们的一份小小的、不公开的礼物。
我想,我所介意的,或许就是这种“不公开”的体面。家庭成员之间的爱和支持,应该像这棵柠檬树的根系,深埋在土壤之下,沉默而有力地支撑着彼此,而不是像藤蔓一样,张扬地攀爬,将所有的脉络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甚至带着一丝绑架的意味。
晚饭时,陈锐回来了。他一进门就闻到了厨房里飘出的饭菜香,脸上露出了放松的笑容。他换了鞋,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
“今天做什么好吃的了?这么香。”
“随便做了几个菜。红烧排骨,清炒芦笋。”我用锅铲翻动着锅里的排骨,酱色的汤汁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辛苦了。”他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状似不经意地提起,“下午……群里的消息你看到了吧?”
“嗯。”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小曦就是小孩子心性,刚考完试,人有点飘,你别跟她计较。”他帮我把一缕滑落的头发别到耳后,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讨好。
我关掉火,把排骨盛进盘子里,然后转过身看着他。陈锐的眼睛很亮,眼角有几丝细纹,笑起来的时候很温和。他是那种典型的“好男人”,顾家,爱我,也孝顺父母、疼爱妹妹。正因为如此,他总是习惯于在家庭矛盾中扮演“和事佬”的角色,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通常是钱——来息事宁人。
“我没有跟她计较。”我说,“我只是觉得,这种方式不太好。”
“我知道,我知道。”他立刻点头,像个啄米的小鸡,“直接发个二维码,是有点……嗯,有点唐突。但你想想,他们现在的小孩不都玩这个吗?什么众筹、助力,就是图个新鲜好玩。”
“好玩?”我把盘子放在餐桌上,声音不大,但很清晰,“陈锐,这不是在网上给某个游戏皮肤点赞助力,这是在向自己的亲哥哥和嫂子要两万块钱。这不叫好玩,这叫不懂事。”
他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拉开椅子坐下,给我夹了一块排骨,放到我的碗里。“好了好了,先吃饭。我知道你的意思。但你想,她毕竟是我唯一的妹妹,从小到大,我对她好不是应该的吗?她刚考完,人生的新阶段,想出去旅个游,我们当哥嫂的,支持一下也是情理之中。”
“我没有说不应该支持。”我拿起筷子,却没有动碗里的排骨,“我也可以给她买机票,给她订酒店,甚至可以给她一笔钱让她自己规划。但前提是,她应该私下里,好好地跟我们说。比如,‘哥,嫂子,我想去毕业旅行,你们可以支持我一下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一个二维码,在群里半开玩笑半强迫地通知我们。”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中间的差别,你明白吗?”
陈锐沉默了。他低头扒拉了两口饭,然后抬起头,有些为难地说:“我明白。但是……我妈那边,你也看到了。她很支持小曦。如果我不给,我妈肯定会觉得是我小气,或者……是你不同意。”
最后那句话,他说的很轻,但还是像一根细小的针,扎了我的心一下。
看,这才是问题的核心。在这段家庭关系里,我永远是那个“外人”。陈锐、婆婆、陈曦,他们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而我,是后来者。我的任何一点“不通情理”,都会被轻易地解读为“媳妇的挑剔”。
我忽然觉得有些疲惫。我不想再争论下去了。这种关于原生家庭的拉扯,从我们结婚开始,就以各种形式反复上演。小到过年回谁家,大到买房时他坚持要给父母留一个房间。每一次,我们都会进行一番“友好”的辩论,最后大多以我的妥协告终。因为我知道,陈锐夹在中间很难做。也因为,那些都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
但这一次,我感觉不一样。这不仅仅是一笔钱,它关乎一个即将成年的女孩如何看待“获得”与“付出”,关乎她价值观的塑造。如果今天她用一个二维码就能轻易得到两万块,那么明天,她会不会觉得,哥哥嫂子的付出是理所当然、取之不尽的?
“陈锐,”我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他,“我们结婚的时候,你答应过我,我们会组建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小家庭。这个小家庭,有我们自己的规则和边界。我希望你能记住这一点。”
“我当然记得。”他急忙说。
“那好。这件事,你先不要在群里表态。也别直接转钱。”我说,“明天是周六,我们一起回你爸妈家一趟。我想,当面和陈曦聊一聊。”
陈锐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甚至是惶恐。“当面聊?聊什么?你可别……别把气氛搞僵了。小曦脸皮薄,我妈又护着她。”
“放心。”我重新拿起筷子,夹起他刚才给我的那块排骨,慢慢地咬了一口。酱汁浓郁,肉质软烂,是我最拿手的味道。可此刻吃在嘴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的香甜。“我不会跟她吵架。我只是想给她上一堂课。一堂关于‘园艺’的课。”
去婆婆家的路上,车里的气氛有些凝滞。陈锐开着车,几次想开口说话,都通过后视镜看了看我,又把话咽了回去。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他担心我这个一向温和的妻子,会突然变成一个疾言厉色的嫂子,在他父母和妹妹面前,上演一出家庭伦理剧。
我没有理会他的焦虑,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城市的高楼渐渐被低矮的居民区取代,路边的行道树从精致修剪的法国梧桐,变成了枝叶肆意生长的老槐树。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种老城区的特有气息,那是饭菜香、植物腐败的微酸和生活本身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我心里在打着腹稿。我该如何开口?如何既能表达我的观点,又不至于伤害一个刚成年的女孩的自尊心?如何让婆婆明白,我的“不爽快”,并非出于吝啬,而是出于一种更深远的考量?
我的工作经验告诉我,直接指出一片园林的缺陷,往往会引起主人的反感。更好的方式是,引导他们自己发现问题,并提出一个更优的、充满吸引力的解决方案。
我们到的时候,婆婆正在厨房里忙活,准备一大桌子菜。陈曦穿着睡衣,盘腿坐在沙发上,一边吃薯片,一边用平板电脑看综艺,笑得前仰后合。茶几上,除了她的零食,还放着几本花花绿绿的旅游杂志。
看到我们进门,她才懒洋洋地抬起头,喊了一声:“哥,嫂子。”然后视线又回到了屏幕上。
婆婆系着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脸上堆满了笑。“哎呀,你们来啦!快坐快坐。陈锐,去把你爸珍藏的好茶拿出来泡上。”她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沙发上的陈曦,那意思仿佛在说:看,这就是我们家的大功臣。
陈锐放下手里的水果,熟门熟路地去找茶叶。我换了鞋,走到客厅。婆婆家的客厅不大,塞满了各种家具和杂物,显得有些拥挤。那台老旧的立式空调正呼呼地吹着冷风,风里夹杂着厨房的油烟味和樟脑丸的气味。
我没有坐下,而是走到了阳台。婆婆家的阳台也被充分利用了起来,一边晾着衣服,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另一边则摆满了各种花盆,大多是塑料的,里面种着月季、吊兰、还有几盆多肉。只是这些植物的状态,看起来比我家的那盆铁线蕨好不了多少。月季的叶子上布满了白粉病的痕迹,吊兰的叶尖干枯发黄,多肉也因为缺少光照而徒长得不成样子。
“嫂子,你看我妈养的这些花,是不是都快不行了?”
陈曦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后,嘴里还嚼着薯片,咔嚓作响。
我回过头,看着她。她比去年高了一些,也瘦了,大概是高三冲刺的结果。脸上还带着一点婴儿肥,但眼神里已经有了成年人的影子。
“嗯,是需要好好打理一下了。”我温和地说。
“我妈就是瞎养,想起来就浇一盆水,想不起来就十天半个月不管。”她撇了撇嘴,“前几天还说这盆月季买的时候可贵了,结果现在长得跟野草一样。”
我笑了笑,指着那盆病恹恹的月季说:“其实它还有救。白粉病不难治,喷几次药,然后加强通风,多晒晒太阳,很快就能恢复。关键是,要用心。”
“用心?”陈曦似乎对这个词有些不解。
“对,用心。”我转过身,面对着她,也面对着客厅里正在泡茶的陈锐和假装在厨房忙碌、实则竖着耳朵倾听的婆婆。“养花跟做很多事情一样,不是把它放在那里,偶尔给点水和阳光就够了。你需要了解它的习性,知道它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是缺水了,还是肥给多了?是生了虫,还是得了病?你需要每天观察它,触摸它,感受它的变化。这个过程,就叫‘用心’。”
陈曦眨了眨眼,似乎在消化我的话。客厅里,陈锐泡茶的动作慢了下来。厨房里,切菜的声音也停了。
我知道,时机到了。
我看着陈曦的眼睛,继续说:“小曦,我看到你在群里发的毕业旅行众筹了。想法很新颖。”
听到“众筹”两个字,她的脸颊微微泛红,眼神有些闪躲,不再像刚才那样理直气壮。“就是……就是跟同学们学的,闹着玩的。”
“我知道。”我的语气依旧平缓,“旅行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尤其是作为一份给自己的成年礼物。我和你哥,都非常支持你。”
我能感觉到,客厅里的空气瞬间松弛了下来。陈锐端着茶杯的手不再僵硬,婆婆在厨房里也重新发出了切菜的声响。
“但是,”我话锋一转,“我们想用一种更有意义的方式来支持你。”
陈曦的表情又变得困惑起来。
“我最近接了一个项目,”我开始抛出我的“解决方案”,“在城郊一个别墅区,给一户人家设计和建造他们的私家花园。面积不小,工作量也挺大。从设计、画图,到选材、采买,再到现场施工监督,大概需要两个月的时间。我正好缺一个助理。”
我停顿了一下,看着她的反应。她完全愣住了,手里的薯片都忘了往嘴里送。
“我的意思是,我正式邀请你,来做我的暑期实习助理。我不会因为你是我的小姑子就放水,你需要像一个真正的职场人一样工作。当然,我也会付给你实习工资,按照行业标准,甚至可以略高一点。我算了一下,如果你能坚持做完这两个月,你拿到的薪水,不仅足够支付你的毕业旅行,甚至还会有不少结余,可以作为你大学的第一笔生活费。”
整个屋子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那台老空调还在固执地发出噪音。
陈曦的嘴巴微微张开,半天没说出话来。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婆婆。她像一阵风似的从厨房里冲出来,手都没来得及在围裙上擦,就一把将陈曦拉到自己身后,像一只护崽的母鸡。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戒备和不满,“小曦才刚考完试!累了三年,好不容易放松一下,你让她去工地上干活?风吹日晒的,那是女孩子家该干的活吗?我们家不缺那点钱!”
“妈,”我看着她,没有退缩,“首先,这不是工地,是花园。其次,我没有让她去做体力活,助理的工作更多是沟通、记录、学习。当然,辛苦是肯定的。世界上没有不辛苦就能赚到的钱。”
“那也不行!”婆婆的态度很坚决,“我女儿金贵着呢!我不同意!”
“妈,您先别激动。”陈锐赶紧上来打圆场,他把茶杯放到婆婆手里,试图安抚她,“嫂子也是一番好意……”
“我不管什么好意不好意!”婆婆根本不听,“我只知道,我儿子有能力,就该疼着妹妹!哪有让妹妹自己去挣钱的道理?传出去不让人笑话吗?”
我没有理会婆婆的激动,我的目光始终落在陈曦身上。她一直躲在婆婆身后,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陈曦,”我开口叫她的名字,“这是我给你的一个选择。选择A,是像现在这样,我们直接给你一笔钱,你拿着去旅行,轻轻松松,开开心心。选择B,是你通过自己的努力,挣到这笔旅费。过程会很辛苦,你可能会抱怨,会想放弃。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当你用自己挣来的第一笔工资,去买那张飞往‘星辰大海’的机票时,你的心情,会和直接拿钱,完全不一样。”
我向前走了一步,离她更近了一些。
“这就像养花。我可以买一盆最名贵的、正在盛放的兰花送给你,你把它摆在家里,很美,很有面子。但最多一个月,花谢了,它对你来说,就只剩下一个空花盆。但是,如果我给你一颗种子,你亲手把它种下,看着它发芽,长叶,打花苞,最后在你自己的照料下,开出一朵哪怕最普通的花。那么这朵花在你心里的分量,会比任何名贵的花都要重。因为你参与了它的生命,付出了你的心血。”
“我希望你的第一次成年旅行,是那朵你自己种出来的花,而不是别人送的、很快就会凋谢的鲜切花。当然,怎么选,权利在你手里。”
我说完,便不再言语。客厅里,只剩下婆婆粗重的呼吸声。陈锐看看我,又看看他妈妈和妹妹,一脸的为难。
而陈曦,她慢慢地从婆婆身后抬起头来。她的脸上没有了刚才的漫不经心,也没有了被戳穿的尴尬。她的眼神很复杂,有疑惑,有抗拒,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某种新奇事物击中后的……思考。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低声说了一句:“嫂子,我……需要想一想。”
那顿午饭,吃得异常沉闷。婆婆全程板着脸,没给我一个好脸色。陈锐不停地给我夹菜,又给她妈妈夹菜,像个陀螺一样在饭桌上斡旋。陈曦则一直低着头吃饭,食不知味。
我知道,我的那番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这个家庭平静的湖面。它会泛起怎样的涟漪,甚至掀起怎样的波浪,都还是未知数。但我并不后悔。有些话,必须有人说。有些成长,必须经历阵痛。
接下来的几天,家庭群里一片死寂。那个刺眼的二维码,依然停留在聊天记录里,但再也没有人提起。婆婆没有再给我打过电话,陈锐也小心翼翼地避免谈论这个话题。
我照常工作,画图,开会,去项目现场。那个别墅花园的项目已经进入了前期准备阶段,我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有时候深夜回到家,看着身边熟睡的陈锐,我也会忍不住怀疑,我是不是做得太过火了?是不是太理想主义了?或许我应该像陈锐希望的那样,直接转钱,买一个皆大欢喜。
可是,每当我站在阳台上,看到那棵我们亲手种下的柠檬树,看到它在风雨中依然努力地向上生长,结出青涩的果实,我就觉得,我的坚持是对的。对一个人的爱,不应该是无条件的溺爱和满足,而应该是引导和塑造。我希望陈曦未来的人生,能像一棵健康的树,根基扎实,枝干挺拔,能自己抵御风雨,也能自己开花结果。
周三下午,我正在办公室里核对一份植物采购清单,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了起来。“喂,您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传来一个有些犹豫的、年轻的女孩声音。
“……嫂子,是我,陈曦。”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小曦?怎么了?”
“我……”她似乎有些紧张,深吸了一口气,“我想好了。我……我愿意去你那里实习。”
那一瞬间,我感觉办公室窗外那棵香樟树的叶子,在阳光下绿得发亮。一种难以言喻的欣慰和喜悦,像温暖的潮水,慢慢地淹没了我的心脏。
“好。”我说,“欢迎你,我的新助理。”
陈曦的实习第一天,是从手忙脚乱开始的。
她穿了一件崭新的白色连衣裙,踩着一双带蝴蝶结的小皮鞋,背着一个精致的小包,出现在项目现场的时候,所有正在忙碌的工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好奇地看着她。她就像一个误入建筑工地的洋娃娃,与周遭尘土飞扬的环境格格不入。
我正在和施工队长确认水电管线的预埋位置,看到她这身打扮,不禁有些想笑。
“陈曦,你这是来走红毯的吗?”我走过去,递给她一顶安全帽。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帽子,戴在头上。帽子太大,一下子滑下来,遮住了她的半张脸。“我……我不知道该穿什么。”
“以后来现场,穿最耐脏的旧衣服和运动鞋。”我指了指自己脚上那双沾满泥点的马丁靴,“这里没有T台,只有泥土和水泥。”
我给她安排的第一个任务,是核对刚刚运到的一批苗木。我把一份长长的清单和一支笔递给她。“对着清单,清点每一棵树的品种、数量、规格,检查它们的土球是否完好,枝叶有没有病虫害。有问题的,做上标记,记录下来。”
她看着那份密密麻麻的清单,又看了看卸在空地上、堆积如山的植物,脸上露出了茫然和畏惧的神情。
“这么多?”
“这还只是一部分。”我说,“开始吧,我的助理。今天清点不完,我们都要加班。”
我没有再管她,转身继续去忙我的工作。但我用眼角的余光,偷偷观察着她。
她一开始显得手足无措。拿着清单,在那些高高低低的植物中间转来转去,不知道从何下手。夏日的阳光很烈,很快,她的额头上就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精心打理的刘海也一缕一缕地贴在了皮肤上。
她试图去搬动一棵小小的桂花树,想看看下面的标签,但那棵树比她想象的要重得多,她涨红了脸,也只是让它晃动了一下。一个路过的工人师傅看不下去了,笑着帮她把树扶起来,露出了下面的标签。
“小姑娘,这个得这么看。”师傅热心地指点她。
她小声地道了谢,脸更红了。
中午,我给她订了和工人们一样的盒饭。两荤一素,米饭管够。我们就在一块铺着防尘布的空地上席地而坐。工人们吃饭狼吞虎咽,边吃边大声说笑。陈曦端着饭盒,显得有些拘谨,小口小口地扒拉着米饭,几乎没怎么动菜。
“吃不惯?”我问她。
她摇摇头。“没有。就是……有点热。”
我看着她被晒得通红的脸颊,和那件已经沾上灰尘的白裙子,心里有点不忍,但还是硬下心肠说:“慢慢就习惯了。下午还有一批石材要进场,你得负责验收尺寸和数量。”
她“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那一天,她是怎么熬过去的,我无法完全体会。我只知道,傍晚我宣布收工的时候,她几乎是立刻瘫坐在了地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那双漂亮的小皮鞋,已经变成了灰扑扑的颜色,裙摆上还溅了几点泥浆。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棵被暴风雨摧残过的小花,蔫头耷脑,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回去的路上,她靠在副驾驶座上,一句话也没说,很快就睡着了。看着她疲惫的睡颜,我甚至在想,她明天还会来吗?或许今天过后,她就会哭着跑回家,向婆婆控诉我的“罪行”,然后这个实习计划就此宣告破产。
然而,第二天早上,当我到达现场时,却惊讶地发现,她已经到了。
她换上了一套深色的运动服,穿了一双旧的跑步鞋,头发也利落地扎成了马尾。虽然脸上还带着倦意,但眼神却比昨天多了一丝坚定。她手里拿着昨天那份被她弄得皱巴巴的清单,正在和一个供应商核对数据。
看到我,她只是点了点头,说:“嫂子,早。”然后又继续她的工作。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可能低估了她。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一场漫长而具体的蜕变。
陈曦开始慢慢适应助理的角色。她学会了穿梭在各种材料和工人之间,不再胆怯。她学会了看最基础的设计图纸,能在我跟客户沟通时,在一旁做下清晰的会议纪要。她学会了分辨几十种不同的植物,知道哪种喜阴,哪种喜阳,哪种需要勤浇水,哪种需要保持干燥。
她的皮肤被晒黑了,手臂上被蚊子叮了好几个包,指甲缝里也常常嵌着洗不掉的泥土。她不再是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洋娃娃,而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在土地上工作的人。
她开始对这份工作产生兴趣。有一次,她看到我对着一张空白的图纸发呆,便好奇地问我在想什么。
我告诉她:“我在想,这里应该种什么。这户人家的主人,有一个读小学的女儿,很喜欢小动物。我想为她设计一个‘秘密花园’的角落,里面种一些能吸引蝴蝶和蜜蜂的植物,再放一个可以喂鸟的小台子。”
“比如……醉鱼草和马利筋?”她脱口而出。
我惊讶地看着她。这两种都是典型的蜜源植物,是我前几天在整理资料时顺口提了一句。没想到她竟然记住了。
“对。”我赞许地点点头,“还可以加上一些五色梅和美女樱,颜色会更丰富。”
她听了,眼睛亮晶晶的,立刻拿起笔,在旁边的草稿纸上涂抹起来。“那我们可以在旁边放一个石头的小凳子吗?这样小妹妹就可以坐在这里,看蝴蝶飞来飞去。哦对了,还可以在地上铺一些软软的苔藓,就算摔倒了也不会疼。”
看着她兴致勃勃的样子,我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刚刚入行的自己。那种从无到有,创造一个世界的兴奋和喜悦,是任何事情都无法替代的。
当然,她也犯过错。有一次,她因为粗心,订错了一批地砖的颜色。当满满一卡车的砖运到现场,我发现颜色完全不对时,项目经理的脸都绿了。这意味着不仅要承担退货的运费,还会严重影响工期。
我把陈曦叫到一边,没有骂她,只是把所有的后果,一条一条地分析给她听。她站在那里,头越垂越低,最后眼圈都红了。
“对不起,嫂子……我……”
“对不起没有用。”我的语气很平静,“现在需要的是解决问题。你马上去联系供应商,沟通换货的事宜,态度要诚恳,尽可能地争取他们的谅解,把我们的损失降到最低。然后,你去跟施工队道歉,因为你的失误,他们今天可能要提前收工,影响了他们的收入。”
那天,我看着她一个人,在烈日下打了无数个电话,跟不同的人解释、道歉、协商。最后,供应商同意换货,但运费需要我们自己承担。她又自己掏钱,给施工队的师傅们都买了冰镇的饮料,挨个去赔不是。
晚上,她把那笔额外的运费,用手机转给了我。
我没有收。我把钱退了回去,附上了一句话:“这是你为成长付出的第一笔学费。记住这次的教训。”
她没有再转过来。过了很久,她只回复了一个字:“好。”
那件事之后,她变得更加细心和严谨。每一份文件,每一笔数据,她都会反复核对好几遍。她的话变少了,但眼神里的沉稳和担当,却越来越多了。
这两个月里,婆婆给我打过两次电话。第一次,是在实习开始一周后。她在电话里旁敲侧击地问我,陈曦是不是很辛苦,有没有晒黑,有没有累着。
我如实回答:“很辛苦,也晒黑了。但她坚持下来了。”
婆婆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天,最后悻悻地挂了。
第二次,是在一个月后。她问我:“小曦这个月的工资,你给她发了吗?”
我说:“发了。一分不少。”
“哦……那就好。”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复杂,似乎是放心了,又似乎有点失落。她可能没想到,她那个娇滴滴的女儿,真的能靠自己挣到钱。
整个夏天,就像一场漫长的施工。我们看着那片原本空旷荒芜的土地,在我们的设计和劳作下,一天天发生着变化。草坪被铺上,树木被栽下,石板路蜿蜒成形,一个小小的喷泉开始不知疲倦地歌唱。
当整个花园项目终于完工的那天,我们站在二楼的露台上,俯瞰着我们的作品。夕阳下,各色的花朵在晚风中摇曳,绿色的草坪像一块柔软的地毯,远处的小池塘里,几尾锦鲤正在悠闲地游动。一切都美得像一幅画。
“嫂子,我们……真的做到了。”陈曦站在我身边,轻声说。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敢相信的颤音。
“不是‘我们’。”我纠正她,“是你。是你自己,做到了。”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光芒。那是一种因为付出而获得回报的、无比璀璨的光芒。
她没有哭,但她的眼眶是红的。她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谢谢你,嫂子。”她在我耳边说,“真的,谢谢你。”
那个拥抱很温暖,带着夏末阳光和青草的味道。我知道,我们之间那道无形的墙,在那一刻,彻底消失了。
陈曦最终没有去她最初计划的那个热门旅游海岛。
她用自己挣的钱,给自己报了一个去西北的徒步旅行团。她说,她想去看看真正的大山大河,想用自己的双脚,去丈量一片土地。
出发前,她回了一趟家。她给爸爸买了一套新的渔具,给妈妈买了一台小巧的足浴盆,还给陈锐买了一款他念叨了很久的机械键盘。
最后,她递给我一个包装得很精致的小盒子。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支护手霜,和一个小小的、用软陶捏成的盆栽模型。那盆栽的样子,正是我办公室窗台上的那盆铁线蕨,只不过,模型上的叶子,是翠绿而舒展的。
“我听哥说,你那盆铁uen……什么蕨,一直没养活。”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个,永远不会枯萎。”
我看着那个小小的模型,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还有,”她从背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塞到我手里,“这是这个月剩下的工资。嫂子,我想把这笔钱,还给那个花园的主人。”
我愣住了。“为什么?”
“因为那批地砖的事。”她说,“虽然你没让我赔,但那确实是我的失误造成的损失。我不想心安理得地拿着这笔钱去旅行。我想为我的错误负责。”
我看着她,这个在两个月前,还理直气壮地在群里发众筹二维码的女孩,如今正一脸坦然地,要为自己的过失买单。
我没有收那个信封。
“小曦,”我说,“那笔钱,公司已经处理了。而你,已经用你的认真和努力,为自己赢得了这份薪水。这是你应得的。心安理得地收下它,然后,去享受你的旅行。”
我把信封重新塞回她的手里。“但是,你能有这份心,嫂子很高兴。这比你挣到多少钱,都更重要。”
她走了之后,家里安静了许多。婆婆偶尔还是会念叨,说女孩子家去什么西北,又苦又累。但她的语气里,少了当初的尖锐,多了一丝藏不住的骄傲。她会拿出陈曦的朋友圈,给邻居们看,“瞧,这是我女儿,自己挣钱去旅行,厉害吧!”
陈锐也变了。他开始学着在我和他家人之间,建立一道更清晰的边界。有一次,婆婆又在电话里暗示,说我们该考虑要孩子了。陈锐直接说:“妈,这是我和XX(我的名字)自己的事,我们有自己的计划,您就别操心了。”
而我,在那个夏天之后,也终于感觉自己,不再是这个家庭的“外人”。我不再需要通过妥协和退让来维持表面的和平。我可以用我的方式,温和而坚定地,去影响和改变一些事情。
秋天的时候,我收到了陈曦从旅途中寄来的一张明信片。
照片上,是她站在一片广袤的戈壁上,背后是连绵的雪山和湛蓝的天空。她笑得灿烂又自由,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神明亮而开阔。
明信片的背面,是她手写的几行字:
“嫂子:
我现在在想,你当初说的‘用心’,到底是什么意思。或许,它不只是对待一盆花,也是对待一段路,对待一份工作,对待我们自己的人生。
用自己的脚走过的路,风景真的不一样。
谢谢你,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
我把那张明信片,和我那个永远不会枯萎的铁线蕨模型,一起放在了我的书桌上。
几天后,“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群里,又弹出了一条新消息。
是陈曦。她没有@任何人。
她只是发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只小小的、毛茸茸的雏鸟,正停在她的指尖上,歪着头,好奇地看着镜头。
照片下面,她写道:
“在青海湖边,它自己飞到我手上的。那一刻,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群里安静了几秒。
然后,婆婆回复了一个大大的“赞”。
陈锐发了一个“酷”的表情。
我看着那张照片,仿佛能感受到那只雏鸟轻盈的重量,能听到它细微的呼吸。我笑了笑,也在下面回复了一句话。
“真好。欢迎回家。”
来源:张小凡动画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