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像江南的雨,细细密密,带着一股子甜软的、能钻进人骨头缝里的诗意。也不同于京城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像是帝王偶尔一次短暂的巡幸,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这里的雨,是闷的,沉的,一下就是几天几夜,把整个天地都罩在一个巨大的、湿漉漉的蒸笼里。空气中浮动着一股奇异的香
(一)
云南的雨,总是不请自来。
不像江南的雨,细细密密,带着一股子甜软的、能钻进人骨头缝里的诗意。也不同于京城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像是帝王偶尔一次短暂的巡幸,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这里的雨,是闷的,沉的,一下就是几天几夜,把整个天地都罩在一个巨大的、湿漉漉的蒸笼里。空气中浮动着一股奇异的香气,是山茶花被雨水打落后,花瓣与泥土混合的味道,浓烈又颓败,像极了我此刻的人生。
我正坐在窗前,看着廊外的雨帘。那雨水顺着黑漆的檐角,汇成一道道晶莹的水线,砸在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转瞬即逝的水花。声音很单调,嗒,嗒,嗒,像是寺庙里僧人敲击木鱼的节拍,不疾不徐,敲得人心慌。
侍女春分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为我续上一杯普洱。茶是好茶,今年的春尖,汤色红浓,入口醇厚,回甘绵长。可我却品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得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去,暂时驱散了心口那点子挥之不去的寒意。
“夫人,王爷今晚怕是又要议事到很晚了。”春分的声音很轻,像是一片羽毛落在水面上,几乎没有惊起任何波澜。
我“嗯”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窗外。王爷,平西王,吴三桂。这个名字,如今像一座山,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身上,压在天下人的口中。他们说,他“冲冠一怒为红颜”,那“红颜”,便是我。
多好笑的四个字。仿佛我是一面旗帜,一面他用来号令千军万马、背弃故国君父的旗帜。每当夜深人静,我抚摸着镜中那张依旧被称作“绝色”的脸,总会忍不住想,这张脸,究竟是我的幸,还是我的不幸?
镜中的人,眉眼依旧是江南水墨画里勾勒出的模样,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片化不开的浓雾。这雾气,是从京城那场滔天大火里带来的,是从山海关那阵阵悲鸣的疾风里带来的,也是从这云南无休无止的雨里,一点点积攒起来的。
春分见我不说话,便安静地退到一旁,开始收拾我下午练字时用过的笔墨纸砚。她是个聪明的姑娘,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该闭嘴。在这座宏伟得如同宫殿般的王府里,聪明,是活下去的第一要义。
我收回目光,落在面前的古琴上。这是一张唐代的“九霄环佩”,木质温润,琴音清越,是王爷费尽心思寻来的。他说,只有这样的绝世名琴,才配得上我的手。他总是这样,把最好的东西都捧到我面前,金银、珠玉、绫罗、古玩……仿佛要用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珍宝,来填满我生命中那些看不见的窟窿。
可他不知道,有些窟窿,是填不满的。
我的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琴弦,却迟迟没有弹响。我怕,怕这琴声一响,会勾起那些被我刻意压在心底的往事。那些关于秦淮河畔的歌声,关于故乡苏州园林里的莺啼,关于……那个早已化为焦土的故国。
“夫人,夜深了,风凉。”春分取来一件云锦披风,轻轻搭在我的肩上。
披风很暖,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凤穿牡丹图样,华丽得有些刺眼。我拢了拢披风,指尖触到那冰冷的金线,心里却是一阵说不出的空落。这世间最华美的囚笼,依旧是囚笼。
“春分,”我忽然开口,声音在空寂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你说,这雨什么时候会停?”
春分愣了一下,随即答道:“回夫人,南边的雨季就是这样,或许明日就晴了,或许……还要再下几天。”
是啊,或许。人生中,充满了太多的或许。就像当初在京城,谁又能想到,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那天的天色,也是这样灰蒙蒙的。空气里没有雨水的湿气,而是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烟火味和淡淡的血腥气。我被刘宗敏——那个闯王麾下的将军,从崇祯皇帝赐给我的宅子里带走,安置在他的府邸。他看我的眼神,像一头饿狼看着一块肥肉,直接,贪婪,不加任何掩饰。
我害怕吗?当然。但更多的是一种麻木。国都破了,皇帝自缢了,我一个无根无凭的弱女子,又能如何?就像一叶浮萍,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身不由己。
然后,吴三桂就来了。或者说,他的消息来了。
山海关外,十数万大军,一夜之间倒戈。理由传遍了天下,说得那般荡气回肠——吴三桂冲冠一怒,只为夺回被贼人抢走的爱妾陈圆圆。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时,正在刘宗敏的府里,对着一碗已经冷掉的燕窝粥发呆。一个负责看守我的小丫鬟,偷偷跑来告诉我,满脸都是兴奋和羡慕,仿佛在说一个流传千古的爱情故事。
我当时是什么反应?我忘了。或许是笑了,一种无声的、带着苦涩的笑。
爱?他爱我什么?爱我这张脸,爱我这身段,爱我能歌善舞,能为他吟诗作画,为他本就显赫的身份地位再添一抹风雅的点缀?这或许是“喜欢”,是“占有”,但绝不是“爱”。
真正的爱,是不会把一个人当作战利品,更不会把她当作一场惊天背叛的借口的。
可天下人都信了。他们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让吴三A桂的所作所为听上去不那么刺耳的理由。而我,陈圆圆,一个秦淮歌妓,一个以色侍人的女子,便成了那个最完美的理由。我的存在,将一场关乎天下兴亡、民族大义的政治博弈,巧妙地包装成了一个风流多情的英雄传奇。
何其荒唐,又何其悲哀。
“夫人,王爷回来了。”春分的声音将我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我抬起头,果然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披着一身雨气,从廊道的尽头大步走来。他脱下湿透的斗篷,交给迎上前的侍卫,然后径直向我走来。他身上的甲胄还未卸下,走动间发出沉闷的摩擦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还在等我?”他走到我面前,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
我站起身,为他行了一礼:“王爷。”
他扶住我,手指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带着一丝金属的冰凉。“坐吧,外面冷。”他拉着我坐下,自己也在我对面落座,目光落在那张古琴上,“怎么不弹了?我刚才在府门口,好像听见琴声了。”
“只是随手拨弄了两下,怕扰了王爷的清净。”我垂下眼帘,轻声答道。
他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我的清净?”他自嘲般地摇了摇头,“这天下都快乱成一锅粥了,我哪还有什么清净可言。”
他端起我面前那杯已经微凉的普洱,一饮而尽,像是饮下一杯烈酒。
“今天,朝廷的使者又来了。”他忽然说道,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我的心却猛地一跳。朝廷,是北京那个紫禁城里的朝廷,是满人的朝廷。
“还是为了……撤藩的事?”我小心翼翼地问。
“除了这个,他们还能有什么事?”吴三桂冷笑一声,眼神里闪过一丝狠戾,“康熙那小子,年纪不大,心却不小。他以为削了我们的藩,他就能高枕无忧了?真是天真。”
我沉默着,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这些军国大事,我既不懂,也不想懂。我只知道,每一次朝廷使者的到来,王府里的气氛就会紧张一分。而他眼中的阴鸷,也会更深一分。
他看着我,忽然伸出手,抚上我的脸颊。“圆圆,你怕不怕?”
他的指腹有些粗糙,带着常年握刀留下的老茧。我没有躲闪,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王爷在哪,妾身就在哪。妾身……没什么可怕的。”
这句话,我说得言不由衷。我怎么会不怕?我怕的,不是刀光剑影,不是生死存亡。我怕的是,他眼中那越来越浓的野心。我怕的是,他会为了那把龙椅,再一次将我,将整个云南,甚至整个天下,都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满意,点了点头,收回了手。“你总是这么懂事。”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看着外面依旧没有停歇的雨。“这云南,怕是要变天了。”
我的心,也随着他这句话,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是啊,天要变了。而我这叶浮萍,又将被吹向何方?
(二)
变天的迹象,是从王府里的那盘棋开始的。
我和吴三桂偶尔会手谈一局。他的棋风,和他的人一样,大开大合,充满了侵略性,每一步都带着凌厉的杀气,志在屠龙。而我,则偏爱实地,稳扎稳打,于细微处做文章,不求一击制胜,只求安稳无虞。
所以,我总是输。
但那一天,有些不一样。
依旧是那个下着雨的午后,空气湿润而温暖。我们在书房里对弈,紫檀木的棋盘上,黑白二子犬牙交错,厮杀正酣。他的白子已经形成了一片巨大的模样,如同一张天罗地网,朝着我那几块孤零零的黑子当头罩下。
按照以往,我或许会早早地弃子认负,为他斟上一杯新茶,再说几句“王爷棋力精深,妾身望尘莫及”的场面话。
可那天,我看着那片岌岌可危的黑子,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在苏州的“桃花坞”,一位教我棋艺的老先生曾对我说过的话。他说:“丫头,棋盘之上,没有绝路。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越是看似无解的局面,越可能藏着一线生机。”
我的目光,在棋盘上反复游走。那片白色的汪洋中,似乎真的有一个不起眼的“断点”。很小,很不起眼,稍不留神就会错过。
我的心跳,莫名地快了起来。
我抬起眼,看了看对面的吴三桂。他正专注地盯着棋盘,眉头微蹙,似乎在盘算着如何给我最后一击。他没有注意到我神情的变化。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他闲暇时的一个消遣,一个永远不会对他构成任何威胁的、温顺的对手。
我深吸一口气,从棋盒里拈起一枚黑子。那棋子是玉石打磨的,入手冰凉。我将它,轻轻地,落在了那个“断点”上。
啪。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吴三桂的身体,猛地一震。他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他死死地盯着我落子的位置,仿佛要把它看穿一个洞。
他大概从未想过,我会走出这样一手棋。这一子落下,如同一把尖刀,精准地刺入了他那条白色大龙的心脏。看似固若金汤的包围圈,瞬间土崩瓦解。
整个棋局的形势,在这一刻,彻底逆转。
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的雨声,依旧不知疲倦地响着。
良久,他才缓缓地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我。“这一手……是谁教你的?”
“是妾身……胡乱下的。”我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胡乱下的?”他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意味,“好一个‘胡乱下的’。圆圆,你藏得可真深啊。”
我的心,沉了下去。我知道,我犯了一个错误。一个或许会致命的错误。我不该赢的,更不该以这种方式赢。我暴露了自己。暴露了在那副温顺柔美的皮囊之下,还藏着一个不甘于被掌控的灵魂。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站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甲胄的摩擦声,像是一把钝刀,在我的神经上反复切割。
“你,”他停下脚步,背对着我,“是不是觉得,我把你困在这里了?”
我浑身一僵,几乎不敢呼吸。
“你是不是也和外面那些人一样,觉得我是个反复无常的乱臣贼子?”他的声音,很平静,却比任何质问都更让我感到恐惧。
“妾身不敢。”我伏下身,额头抵着冰凉的地板。
“不敢?”他转过身,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有什么不敢的?你连我的大龙都敢屠,还有什么不敢的?”
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任由那股无形的威压将我笼罩。我知道,任何辩解都是徒劳的。在他面前,我的一切心思,都无所遁形。
就在我以为他会勃然大怒的时候,他却忽然弯下腰,将我扶了起来。“起来吧,地上凉。”他的语气,又恢复了往常的温和,仿佛刚才那场风暴,只是我的错觉。
他扶着我重新坐下,自己也坐回原位,看着那盘已经分出胜负的棋局,久久不语。
“其实,你下得很好。”许久,他才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是我大意了。”
他伸出手,将棋盘上的棋子,一枚一枚地,收回棋盒里。黑的,白的,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就像这世间的许多事,对与错,忠与奸,到头来,不过是一场混沌。
“康熙的圣旨,昨天又到了。”他一边收拾棋子,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他给我两个选择。要么,我回京城,去做个富贵闲人。要么,他发兵,踏平我这平西王府。”
我的心,又一次被揪紧了。
“王爷……打算如何?”
他抬起头,看着我,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你说呢?”
我没有回答。但我知道答案。吴三桂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甘心去做一个任人宰割的富贵闲人?他是一头猛虎,你把他关进笼子里,只会激起他更凶狠的兽性。
“我这一生,降过闯王,也降过大清。”他缓缓说道,像是在对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天下人都骂我三姓家奴。可是他们谁又知道,我吴三桂,从始至终,效忠的只有一个人。”
“谁?”我下意识地问。
“我自己。”
他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眼神里迸发出的光芒,让我感到一阵心悸。那一刻,我才真正看清了眼前这个男人。他不是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情圣,也不是什么被逼无奈的降将。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枭雄。他的心里,没有君父,没有天下,只有他自己那无边无际的权欲。
而我,不过是他这场豪赌中,一枚恰好被摆在台面上的、看上去很漂亮的筹码。
那天之后,王府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凝重。来来往往的信使,行色匆匆的将领,彻夜不熄的灯火……一切都预示着,一场巨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而我,则被彻底地“保护”了起来。我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了我居住的那个小小的院落里。春分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名义上是伺候,实际上是监视。吴三桂依旧会来看我,依旧会送来各种珍宝,依旧会温和地和我说话。但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丝警惕。
他不再和我下棋了。
我明白,从我落下那颗黑子的那一刻起,在他心里,我便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摆弄的玩物了。我成了一个“变数”。而对于他这样掌控欲极强的人来说,任何变数,都是必须被消除的。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窗外的雨,仿佛永远都不会停。我常常在深夜里惊醒,以为自己听到了喊杀声,听到了兵器碰撞的声音。可仔细一听,却又只有那单调的雨声。
我开始怀念,怀念苏州。
我想起了“桃花坞”的丝竹声,想起了虎丘塔的斜阳,想起了太湖上那浩渺的烟波。我想起了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虽然清贫,却活得像个人,而不是一件精美的瓷器。
一个念头,像一粒种子,在我心里悄悄地发了芽。
我要离开这里。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该怎么离开。但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疯狂地生长起来,占据了我所有的思绪。
我开始留意王府里的一切。侍卫换岗的时间,采买车辆进出的路线,甚至,是后院那堵看似高不可攀的围墙下,哪一棵树的枝干,最适合攀爬。
我开始装病。起初只是说头晕乏力,后来便发展到卧床不起,汤水不进。府里的医生来了一拨又一拨,都说我是忧思过度,心病难医。
吴三桂来看过我几次。他坐在我的床边,握着我瘦骨嶙峋的手,眉头紧锁。“你到底想要什么?”他问我,“只要我能给的,我都给你。”
我看着他,虚弱地笑了笑。“王爷,妾身什么都不想要。”
我想要的,你给不了。
我想要的,是自由。
(三)
逃离的计划,比我想象的要顺利,也比我想象的要艰难。
顺利的是,在我“病”得越来越重之后,王府对我的看管,确实松懈了不少。春分虽然依旧守着我,但眼神里更多的是同情和担忧,而非监视。那些曾经让我感到窒息的目光,似乎都转移到了更重要的地方——比如,王府的兵器库和粮仓。
艰难的是,我没有帮手。在这座王府里,每个人都是吴三桂的眼睛和耳朵。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让我万劫不复。我能依靠的,只有我自己。
我开始偷偷地积攒一些东西。几块干粮,藏在床下的暗格里。一件粗布的男装,是我央求春分从外面买来的,借口是天气转凉,想给远在苏州的“表哥”寄去。她没有怀疑,只当是我病中的胡言乱语。我还藏了一把小小的、锋利的匕首,是拆开一支金钗得来的。我不知道它能用来做什么,但握着它,心里会踏实一些。
我选择的逃离时间,是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那晚的雷声,格外响亮,一声接着一声,仿佛要把整个天都劈开。大雨倾盆,冲刷着屋顶的瓦片,发出巨大的声响。这样的天气,是最好的掩护。
我支开了春分,让她去厨房为我熬一碗安神的莲子羹。我知道,这一去一回,至少需要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就是我唯一的机会。
我迅速地换上那身男装,把头发束起,用一块布巾包好。然后,我从床下拿出准备好的干粮和匕首,塞进怀里。我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那是一个面色苍白、身材瘦削的“少年”,眼神里却燃烧着一团火焰。
我没有带走任何一件珠宝首饰。那些东西,是“陈圆圆”的,不是我的。从今往后,世上再无陈圆圆。
我推开后窗,一股夹杂着雨水和泥土气息的冷风,立刻灌了进来。我打了个寒噤,但心里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清醒。
后窗外,就是我观察了很久的那棵大榕树。它的枝干粗壮,盘根错节,有些气根甚至垂到了我的窗台边。我深吸一口气,抓住一根最粗的气根,翻身出了窗户。
雨水立刻打湿了我的全身,冰冷刺骨。我顾不上这些,手脚并用地,顺着湿滑的树干,一点点地往上爬。雷声在耳边炸响,闪电不时地划破夜空,将我惨白的脸照得一清二楚。我不敢往下看,也不敢多想,只是拼命地往上爬。
终于,我爬到了和围墙差不多高的地方。我抓住一根横生的树枝,用尽全身的力气,荡了过去,落在了墙头。
墙头很窄,布满了青苔,滑不留手。我趴在上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狂跳,几乎要从胸口蹦出来。
墙外,是一片漆黑的树林。墙内,是灯火通明的牢笼。
我没有丝毫犹豫,从墙头上一跃而下。
落地的瞬间,我的脚踝传来一阵剧痛。我咬紧牙关,没有让自己叫出声。我挣扎着站起来,试着走了两步,左脚钻心似的疼。我知道,我扭伤了。
不能停下。我对自己说。
我拖着一条伤腿,一瘸一拐地,朝着黑暗的树林深处走去。身后的平西王府,在雷电的映衬下,像一头沉默的巨兽,随时可能将我吞噬。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只知道,要不停地走,离那个地方越远越好。雨水、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流过我的脸颊。脚下的路,泥泞不堪,我摔倒了无数次,又无数次地爬起来。
天快亮的时候,雨终于停了。
我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座破败的山神庙里。庙很小,神像的脑袋已经不知去向,供桌上也积了厚厚的一层灰。我实在是走不动了,便靠在一根柱子上,瘫坐下来。
脚踝已经肿得像个馒头,每动一下都疼得我直抽冷气。我从怀里掏出干粮,就着瓦罐里积存的雨水,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我活下来了。
这个念头,让我感到一阵恍惚。我真的逃出来了。逃离了那座华丽的牢笼,逃离了那个让我窒息的名字。
可是,然后呢?
我茫然地看着庙外。天色已经蒙蒙亮,远处的山峦,在晨雾中现出一个模糊的轮廓。鸟儿开始在林间鸣叫,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那么安详。
这里是哪里?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我也不知道。
回到苏州?故乡早已物是人非,我一个无依无靠的“男人”,回去又能做什么?
找个地方隐姓埋名,了此残生?可这天下之大,哪里又是我的容身之所?吴三桂的势力遍布西南,只要他想找,我迟早会被找到。
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将我攫住。我以为逃出来,就是胜利。可我忘了,逃出来之后,我将面对一个更广阔,也更危险的世界。
就在我心灰意冷的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在庙门口响起。
“这位小哥,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我猛地抬起头,只见一个身穿灰色道袍、鹤发童颜的老道士,正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把拂尘,微笑地看着我。
我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握紧了怀里的匕首。
那老道士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摆了摆手,笑道:“小哥不必惊慌。贫道只是路过此地,见你满身泥泞,形容憔悴,故有此一问。”
我打量着他。他看上去仙风道骨,眼神清澈,不像是个坏人。我的戒心,稍微放下了一些。
“我……我与家人走散了,又不慎扭伤了脚。”我编了个谎话。
老道士走了进来,看了看我的脚踝,点了点头。“确是伤得不轻。若不及时医治,怕是会落下病根。”他从随身的布袋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些药粉,递给我,“这是贫道自制的伤药,你敷上,或可缓解一些。”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多谢道长。”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老道士在我的对面坐下,从布袋里拿出一个葫芦,喝了一口水。“看小哥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我……是从北边来的。”
“北边?”老道士捋了捋胡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如今北边可不太平啊。小哥年纪轻轻,为何要到这兵荒马乱的西南来?”
我沉默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老道士似乎也不需要我的回答。他看着庙外 misty 的山林,悠悠地说道:“世人皆在苦海中挣扎,求名,求利,求不得,放不下。殊不知,回头便是岸。”
“回头?”我苦笑一声,“道长,我已无岸可回。”
“非也,非也。”老道士摇了摇头,“岸,不在身后,而在心中。心若安了,何处不是岸?”
心若安了,何处不是岸?
我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敲了一下。
“道长,您是……”
“贫道三圣,在前面不远处的真武宫修行。”老道士指了指山林深处,“我看小哥也是个有缘人。若是不嫌弃,可随我回宫里,暂住几日,养好了伤再做打算。”
去道观?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划过我的脑海。
是啊,还有什么地方,比空门净地,更能隔绝红尘的纷扰呢?
我看着眼前这位慈眉善目的老道士,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或许,这就是上天为我指引的道路。
“道长,”我站起身,不顾脚踝的剧痛,对着他深深地作了一揖,“晚辈……愿意随您上山。”
老道士微笑着点了点头,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善。”
(四)
真武宫,坐落在三清山深处,是一座很小的道观。
观里除了三圣道长,只有两个小道童。这里没有平西王府的雕梁画栋,只有青砖灰瓦;没有绫罗绸缎,只有粗布道袍;没有山珍海味,只有清茶淡饭。
但在这里,我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我的脚伤,在三圣道长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好起来。我给自己取了个新的名字,叫“寂尘”,意思是,与尘世寂灭。我告诉道长,我家中遭逢变故,已无亲人,决意遁入空门,了此残生。
三圣道长没有多问,只是叹了口气,答应收我为徒。
于是,我剃去了三千烦恼丝,换上了宽大的道袍,成了一名真正的道姑。
每日的生活,简单而规律。晨起,随着道长和师兄们一起做早课,诵读《道德经》。然后,打扫庭院,挑水,劈柴,种菜。下午,便坐在松树下,听道长讲经,或者自己一个人,对着空山,弹奏那把被我偷偷藏在行囊里带出来的古琴。
琴声依旧,但心境,却完全不同了。
我不再弹那些幽怨缠绵的曲子,而是弹一些清心寡欲的道家雅乐。琴声在山谷间回荡,与松涛声、鸟鸣声融为一体,让我感到一种与天地万物合而为一的平静。
我很少会想起吴三桂,想起那座金碧辉煌的王府。偶尔在梦里,会回到那个下着雨的庭院,看到他坐在我的对面,眼神复杂地看着我。但醒来后,听到窗外清脆的鸟鸣,闻到空气中松脂的清香,那些梦境,便会像晨雾一样,迅速散去。
我知道,他一定在找我。
有一次,一个小道童下山采买,回来时说,山下的城镇里,到处都是官兵,拿着画像,在盘查过往的行人。
我的心,还是忍不住紧了一下。
三圣道长看出了我的不安。那天晚上,他把我叫到他的房间。
“寂尘,”他看着我,目光平和而深邃,“你心乱了。”
我低下头:“师父,我……”
“你尘缘未了,我知道。”他打断我,“但是,恐惧,并不能解决问题。你越是害怕,那份恐惧就越会成为你的心魔。”
“那我该怎么办?”
“顺其自然。”道长给我倒了一杯茶,“该来的,总会来。该去的,也总会去。你只需守住本心,便可安然无恙。”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之后不久,吴三桂反了。
消息是山下的香客带来的。他们说,平西王吴三桂,自称“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起兵反清,天下震动。
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菜园里浇水。水瓢从我的手中滑落,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终究还是走了这一步。
我不知道自己是何种心情。是解脱?因为他从此以后,大概再也没有精力来找我这个“逃妾”了。还是……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为了那个男人,也为了这即将再次生灵涂炭的天下。
战争,很快就蔓延开来。
我们所在的云南,首当其冲。山下的城镇,很快就被乱兵占据。道观的香火,也断了。我们只能依靠自己种的粮食和蔬菜,勉强度日。
日子过得很清苦,但我的心,却越来越平静。
我开始真正地理解了三圣道长所说的“顺其自然”。当外界的风雨再也无法侵扰到你的内心时,你便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我以为,我就会这样,在这座小小的道观里,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直到那一天,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
那是一个黄昏,我正在打扫庭院里的落叶。一个穿着平民衣服的男人,跌跌撞撞地跑上山来,一见到我,便跪倒在地。
“夫人!总算找到您了!”
我定睛一看,心里猛地一沉。这个人,我认得。他是吴三桂身边的一个亲兵。
我的第一反应,是逃。
但我很快就镇定了下来。我看着他,平静地问道:“你认错人了。这里没有你说的‘夫人’。”
那亲兵抬起头,满脸都是泪水和血污。“夫人,您别骗奴才了!王爷……王爷他快不行了!”
我浑身一震,几乎站立不稳。
“你说什么?”
“王爷……王爷在衡州称帝,改元‘昭武’,可是……可是没过几个月,就得了重病,如今已经……已经油尽灯枯了。”亲兵泣不成声,“王爷临终前,唯一的念想,就是再见您一面。他派我们到处找您,找了好几年……求求您,夫人,跟奴才回去吧!”
吴三桂……要死了?
这个消息,像一道惊雷,在我脑中炸开。那个曾经不可一世、视天下英雄如无物的男人,竟然就要这样死了?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有震惊,有惘然,甚至还有一丝……怜悯。
我该去吗?
理智告诉我,我不该去。我好不容易才逃离了他,逃离了那个漩涡,为什么还要再回去?他和我,早已恩断义绝。
可是,情感上,我却无法做到如此决绝。他毕竟……是我生命中纠缠最深的一个男人。他给了我无上的荣华,也给了我无尽的痛苦。如今他将死,想见我最后一面,我若是不去,是否太过无情?
我站在原地,天人交战。
三圣道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去吧。”
我回过头,不解地看着他。
“去了却了这段尘缘。”道长的声音,依旧那么平和,“你的心结,也该解开了。”
我看着他清澈的眼睛,忽然明白了。
师父是在告诉我,逃避,永远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有勇敢地去面对,才能真正地放下。
我深吸一口气,对着道长,深深地拜了下去。
“师父,弟子……去了。”
(五)
我没有见到吴三桂最后一面。
当我和那个亲兵,一路风尘仆仆,赶到衡州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我站在他的灵堂前,看着那口巨大的、漆黑的棺木,心里 strangely calm。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就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的葬礼。
他的孙子,那个继承了他短暂皇位又迅速败亡的吴世璠,接待了我。他看我的眼神很复杂,有怨恨,有好奇,也有一丝敬畏。
“皇爷爷……临走前,一直在念着你的名字。”他沙哑着嗓子对我说。
我没有说话,只是从他手中,接过三炷香,走到灵前,拜了三拜。
这一拜,是为我们初识时的那一点点温情。
二拜,是为他曾许诺给我却从未兑现过的安稳。
三拜,是为……了却我们之间所有的恩怨情仇。
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黄泉路上,再不相见。
清军,很快就攻破了衡州。吴氏的残余势力,土崩瓦解。
乱军之中,我再次失去了踪迹。
没有人知道我去了哪里。
后来的故事,便有了很多个版本。
有人说,我被清军俘获,康熙皇帝敬重我为吴三桂守节,下旨将我释放,我最终回到了故乡苏州,在“桃花坞”旧址旁,建了一座小庵,终老于此。
也有人说,在城破之日,我不愿受辱,投身于城外的池塘中,追随吴三桂而去。后人感念我的“贞烈”,在池塘边为我立了一块碑。
更有人说,我其实并没有去衡州。我一直都待在三清山的真武宫里,潜心修道,最终得道飞升,成了山中的一位女仙。
这些故事,被写进书里,被编成戏文,在茶楼酒肆间,被说书人说了一遍又一遍。每一个版本,都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亲见。
而我,陈圆圆,这个名字,也彻底成了一个传说,一个符号。
那么,真相究竟是什么呢?
或许,真相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终于活成了我自己。
此刻,我就坐在一艘顺流而下的小船上。船头,坐着一个戴着斗笠的船夫,悠闲地摇着橹。两岸的青山,在晨雾中缓缓向后退去。江面上,偶尔有几只水鸟掠过,发出一声清越的啼鸣。
空气里,有水草的腥味,有泥土的芬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桂花香。
我知道,前面不远处,就是苏州了。
我的行囊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件换洗的布衣,一把古琴,还有三圣道长送给我的一本《道德经》。
我的脸上,也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风华。岁月和风霜,在我的眼角,刻下了细细的纹路。我看上去,就像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中年妇人。走在人群里,不会有任何人多看我一眼。
这样,很好。
船夫忽然开口,唱起了一支江南小调,歌声质朴,却别有韵味。
我靠在船篷上,闭上眼睛,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或许,我会在苏州找个安静的角落住下,教几个孩子弹琴识字。或许,我会继续云游四方,看遍这世间我从未见过的风景。
但无论如何,我都会好好地,为自己,活下去。
至于那个叫“陈圆圆”的女人,就让她活在那些传说里吧。
毕竟,传说,是不需要结局的。而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江风拂面,带着一丝凉意。
我睁开眼,看见一轮红日,正从远方的水天相接处,喷薄而出。
万丈霞光,将整个江面,都染成了一片灿烂的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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