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两江总督衙署位于南京城正中,明朝时为汉王府。太平天国定都南京后,这里便成了洪秀全的天王府。直到湘军攻克南京,曾国藩遂又把这里恢复成了原样。
两江总督衙署位于南京城正中,明朝时为汉王府。太平天国定都南京后,这里便成了洪秀全的天王府。直到湘军攻克南京,曾国藩遂又把这里恢复成了原样。
沈秉成略带拘谨地坐在总督府的花厅里,眼睛向前方稍偏下一点的角度望着,看样子是在等候着什么人。二刻钟之后,沈秉成觉得有点累了,他刚想变换一个姿势,忽听门外有人高呼:“总督大人到!”
沈秉成慌忙站了起来。他觉得何璟在会客厅里接见自己,总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诡异。
两江总督何璟顶戴朝服跨进花厅,就像没有觉察到沈秉成的存在一样,看也不看他一眼,便径直坐在厅中上首的一张楠木太师椅上。
沈秉成急忙深深一揖:“上海道沈秉成,拜见大人!”
何璟轻啜了一口香茗,然后从嘴里缓缓吐出两个字:“坐吧。”
沈秉成纹丝不动,弓着身子,用眼睛的余光瞥见何璟放下茶杯之后,才把屁股紧贴着椅子边拘谨地坐下来。
何璟用犀利的目光在沈秉成的脸上扫了一下:“你和吴大廷、冯焌光的禀文我已经看过了。但书面所言,不甚了义。所以,今天特意把你照来,想知道一些更为细致的情形。”
沈秉成忙答道:“卑职定当如实禀报。”
何璟微微点了点头:“你们说李鸿章要办招商局,这对制造局有什么好处?对我两江又有何利益?”
沈秉成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一来可以减少制造局靡费之成本;二来可以一改洋人轮船独霸我内江外海之现状,以免我商民利权尽为其瓜分……”
“唔?”沈秉成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何璟不动声色地打断了,“招商局要的是商船,你们现在有吗?”
沈秉成说:“卑职可以急饬冯焌光定购一批新式机器。至于工艺方面,我等也与局内技师商讨过,制造局虽无制造商船的经验,但兵船、商船大同小异,我们可依据洋人商船的模型抓紧改造,相信并无大碍。”
何璟冷笑着问:“那改造商船所需的原料成本和采购经费是由他李鸿章负责吗?”
沈秉成一听何璟的口气不对,便收回了本想继续说的话。
何璟又问:“即便造好了商船,他北洋是承租还是白白领用?若是租用,又该怎么个租法?”
“这个……卑职以为,既然招商局是李中堂督办,自然是不会付钱给制造局的。”沈秉成觉得自己额头上已隐隐渗出了细细的汗珠,“但大人有所不知,自打朝廷断了造船经费,现在闽、沪二局无不视所造轮船为烫手的山芋呀。”
何璟的眉毛轻轻一挑:“这又是何道理?”
“只因这轮船无论开与不开,每天都要有固定的银钱花费。”沈秉成解释说,“小损要维修,大损就要更换部件,即使无损,也要进行日常养护。大人,无论哪一样都得花钱呐!”
何璟沉着脸,心不在焉地摆弄着自己腰间悬挂的一枚玉佩。
沈秉成继续说:“可若是李中堂他们承领了咱的船,那日常保养、维护的花费就自然要由他们出。这也就是卑职刚才说过的,可以间接帮我们节省一大笔开销。”
何璟不耐烦说:“账不能这么算。你想,他白白领了咱的船租给商人运货,这里面是有租金收入的。你说,他会把租船的钱分一份给制造局吗?”
“这,卑职不敢过问。”
“李鸿章真是精明透顶,这不是无本的生意吗?要是这样,还不如咱们直接将船租予商人,还用他那个招商局做什么?”何璟略作停顿,又问道,“朱其昂还说待招商局成立之后,准备承运两江的20万石漕米?”
沈秉成点点头:“他是这么说的。”
“他可是白白承运?不向我收取运费?”
“这……”沈秉成觉得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自己的脸颊和脖颈缓缓淌了下来。
“既不付我船资,又不免我运费,招商局之有无,于我究竟有何裨益?”何璟冷冷地盯着沈秉成,“还望沈道能为本督解惑?”
“卑职不敢。”沈秉成慌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见风使舵,“大人说得对。依卑职看来,招商局既然要与洋商争利,就必然要依照洋人的新税则上税,果真如此,我江海关则又损失了一项老关税的收入,不仅无利,反而有损呐!”
何璟盯着沈秉成了看了一会儿,站起身说:“既然如此,你们就再好好商议商议,这个招商局到底该不该开?”
“是!”
何璟继续说:“你是上海的父母官,做事要多用脑子,不要有点什么事就让我来拿主意。”
“卑职遵命!”
何璟又看了一眼沈秉成,便不再理他,掉头走出花厅,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那里。
沈秉成又站了片刻,听何璟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用袖口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蓦然之间,整个人顿时有了一种虚脱之感。
盛宣怀在与朱其昂兄弟会晤后,便给李鸿章写了一封信。把对方与自己意见相左的情形做了说明。因为朱其昂意在“领官款”,而自己意在“集商资”。领官款的重点是官办,集商资的重点在商办,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思路。到底是官办还是商办,他希望能得到李鸿章的明确指示。
常言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对李鸿章突然改变主意而委任朱其昂的做法怎么也想不通。于是,在把信寄出后,盛宣怀没有急于回天津,而是索性回到了常州老家。一边悠闲度日,一边留意天津方面的变化。
果不其然,月底的时候,天津道丁寿昌来函说,朱其昂、唐廷枢均会在近日抵达天津,共商轮船招商局一事,并传李鸿章谕:若愿参加筹办,请速回津门。
丁寿昌的来函并没有明确回答盛宣怀提出的问题,而是采取了一种模棱两可的说法。这不禁激发了他倔强的个性。他在回信中依然坚持“商本商办”的原则,并且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要是不能如此,就不参与此次的筹备工作。况且,自己一直在外奔波,已经很久没有回家,正好借此机会在家休养一段时间,并可在父亲身边以尽孝道。
和往常一样,这天一早,盛宣怀偕夫人董氏一起给父亲盛康请安。
安毕,盛康让董氏先行告退,只留下盛宣怀一个人。盛康曾任湖北粮道,并历任布政使、按察使,以擅长理财而闻名,与李鸿章相交颇厚。
“知子莫若父”。盛康见儿子无缘无故赋闲在家了一段时间,就觉得一定有什么事发生。恰好此时,又接到了李鸿章的来函,于是对整件事的原委了然于胸。
盛康端起盖碗,看似漫不经心地一边用碗盖拨弄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一边问道:“李中堂近来可好?”
“还好。”
“交给你经办的事,可曾办得稳妥?”
“儿子都已尽力为之。”
盛康又问:“你在家这段时日,都在做些什么?”
“勤读诗书,辍于工笔……”
“你好清闲呐!”盛康没等他把话说完,便把手里的茶碗“砰”的一声摞在桌上。
盛宣怀没想到父亲会突然发火,也不知道自己哪说错了,表情惊诧地望着盛康。
盛康拿出李鸿章的书信,走到盛宣怀面前,往桌上一放,满脸怒气地说:“李中堂肩上挑着天大的担子,你不在他身边分忧解难,却躲到家里图清闲来了!”
盛宣怀一看那信封上的字样,就立刻明白了一切,忙辩解道:“是中堂不用儿子……”
盛康没等对方把话说完,就呵斥道:“日本对朝鲜虎视眈眈,俄国出兵强行侵占伊犁,法国又对越南觊觎已久……这哪一件不是天大的事?哪一件不得李中堂亲力亲为,居中斡旋?日本又刚刚册封琉球王为藩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是为他们吞并琉球作准备!眼下这个时候,正是他用人之际,你可倒好,让你筹办个什么招商局,却推三阻四地摆起谱来了。”
见父亲发了这么大的火,盛宣怀忙站起身,却还是心有不甘地说:“非是儿子不愿为此事奔劳。自古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李中堂既已让我拟定招商章程,为何却还将此事假手他人?”
盛康问:“你是指朱其昂?”
盛宣怀点点头,固执地说:“曾文正公用人,断然不会如此。”
盛康冷冷地说:“你根本就没有体会到李中堂的良苦用心。”
“良苦用心?”盛宣怀疑惑地望着盛康。
“真不知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盛康的怒气缓和了一些,“你记着,做什么事,都万万不可意气用事。有些事,不一定非要先定好名分,只要你愿意去做,只要你还是个可塑之才,这事做着做着自然就归你管了。办招商局,你一没资本,二没阅历,光靠想法,只凭着一股冲劲就能把事办成?中国人办轮船航运到底能怎么样,谁心里都没把握。李中堂不让你一上来就总管其事,这不是在埋没你,而是在保护你。”
盛宣怀心中陡然一震,瞬间便有了一种醍醐灌顶之感。父亲的话及时点醒了他。
盛康继续语重心长地说:“让你参与,就是要给你多加历练的机会。昔日楚庄王‘三年不蜚,飞将冲天,三年不鸣,鸣将惊人’这是什么?是知‘时’。孟子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孔子亦云,‘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真不知道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哪去了?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在于见微知著。时之未至,贵于能待。藏器于身,与时偕行,方能堪称大用啊!”
盛宣怀被盛康的一席话说得默然不语。
盛康又长叹了一口气:“你祖父惺予公在你小的时候,曾不止一次地跟别人夸你,说‘此子端凝朗秀,日后必成伟器’。依我看,他老人家是看错啦!”
盛康刚说到这,就见盛宣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多谢父亲大人教诲,望多加保重身体,儿子就此别过。”
言毕,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便匆忙地起身离开。盛康望着儿子的背影,脸上的表情异常复杂。是䜣慰,还是忧伤,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王永盛的沙船厂已处在半停工状态。船工们纷纷改行,另谋生路。上海只剩下为数不多的沙船,仍在从事着小批量的海上货运。现在,让沙船主唯一可以依靠的大宗运输,就只剩下朝廷的漕运一项。
朱其昂来找王永盛的时候,恰好另一位上海沙船业的巨商秦五爷也在场。由于大家同吃一碗饭,本来就颇为熟络,再加之秦五爷入行早,并且和当地的三教九流之间都有着很深的交情,行内的人都对他敬畏三分。
朱其昂也不例外,他给秦五爷深施了一礼,恭敬地说:“其昂见过五爷。”
秦五爷哈哈一笑,挥挥手说:“免了,免了。老三,你们家老太爷近来可好啊?”
朱其昂说:“托五爷的福,家父的身子骨还过得去。只是这人一上了岁数,大毛病虽然没有,却还是时常闹点小病小灾的。”
“云甫,快,坐下说话。”王永盛趁着说话的工夫,把朱其昂让到座位上。
秦五爷慨然一叹:“我们这个岁数,都是有今儿个没明儿个的主儿。活一天,算天一吧。”
朱其昂笑着说:“五爷,我看您可是硬朗得很。往少了说,也能再活上个二三十年。”
秦五爷摆摆手说:“如今这世道,要是再这么下去,饿也饿死了,哪里还能等那么久。”
朱其昂似乎有点没听明白,于是把目光转向王永盛。
王永盛苦笑着解释:“还不是让洋人的轮船给闹的。前些日子,我和五爷联络了上海其他几家船行,给衙门上了一份禀帖:禁止洋商继续承运牛庄的豆石,并将上海一埠的豆石运输专归沙船承办。朝廷要是准了,我们爷们儿或许还可残喘度日,可是……唉……”说到这,王永盛摇了摇头,就不往下说了。
秦五爷也极为不满地“哼”了一声:“那些当官的,鱼肉百姓用不着人去教,可要是指望他们能办点正事,就得等到驴年马月。”
朱其昂赧然地笑笑:“五爷,话也不能这么说。朝廷有朝廷的难处,这官也不好当。值此内忧外患之际,要互相体谅才是。”
秦五爷冷笑了一声,显得有点不太高兴,他盯着朱其昂看了一会儿,似乎蓦之间想到了什么:“怪不得你向着他们说话,我差点忘了,你和你们家老二、老六可都捐了个什么劳什子的道员。江、浙二省的粮道都是你们家的座上宾,只要靠住漕运这棵大树,自然就能吃香的喝辣的。你们即官又是商,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可比不了。”
朱其昂的表情也变得极不自然,但还是努力克制着,他讪笑了一下:“您要是这么说,可就是错怪其昂了。说到漕运,我可不敢存半点私心。王兄可以说句公道话,哪年我们朱家不是把生意分给大家一起做……”
朱其昂的话刚说了一半,秦五爷就“腾”的一声站起身来,高声说:“分给我们做?亏你还说得出口?不分给我们行吗?就凭你朱家的那几条船,能运得了几十万石的漕米?你是怕耽误了朝廷的漕米运送,怕朝廷要了你的脑袋。”
王永盛见他俩竟然闹成这样,急忙起身劝阻:“五爷,您消消气,云甫刚刚那些话也没别的意思。”
朱其昂见惹火了秦五爷,也忙起身劝道:“是啊,五爷,刚才咱还说得好好的,您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
秦五爷见状,缓缓坐下来,端起桌上的茶杯,软中带硬地说:“老三呐,虽然咱爷们儿说话难听点儿,可这都是为你好。做人不能忘本,别带了几天红顶子,就忘了自己平时吃几碗干饭。”
听秦五爷这么一说,朱其昂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了,他也阴沉沉地回敬道:“老爷子,您要是非得这么说,做晚辈的也奉劝您一句,平时是大家给你面子,尊称你一声五爷,但某些人可千万不要倚老卖老,以为是别人怕你。”
秦五爷盯着朱其昂,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顿,怒极反笑说:“我说朱老三,几天没见,你可真长能耐了。今天在永盛这,我不跟你个后辈计较。别以为有官府作靠山,就没人办得了你。”
朱其昂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自己的金表把玩起来,再也懒得理会秦五爷。
秦五爷铁青着脸,起身对王永盛说:“我先回去了。”
“五爷,我送您。”王永盛一见秦五爷要走,也急忙跟着站了起来。
“不用了!省得又有人说我倚老卖老!”秦五爷狠狠瞪了一眼朱其昂转身离去。
“云甫啊,不是我说你,你怎么能把秦五爷得罪了?”王永盛见秦五爷已经走出了门,便坐下来,苦口婆心地劝道。
“我不惧他。”朱其昂不以为然地收起怀表,“本来我是有好事找你,让他这么一搅和,全乱套了。”
王永盛自我解嘲地笑了一下:“我一向被坏事缠绕多了,冷不丁听你一说有好事,还真不太习惯。”
朱其昂说:“我的老哥哥,常言说得好,物极必反,否极泰来。这件事,分明就是我沙船业绝处逢生,千载难逢的一次机会。”
王永盛的眼睛一闪:“快说来听听。”
“好。”朱其昂把李鸿章委托自己创办轮船招商局和广邀沙船商人入股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最后问王永盛,“老哥,你说这是不是一件大好事?”
王永盛皱着眉头,沉思了半晌说:“我现在是乱了分寸,已经分辨不出是吉是凶了。要不这样,这几天我再找几个船行的老把式好好商议一下再给你回信,你看怎么样?”
“也好。李中堂对咱们沙船商人可以说是仁至义尽。实话告诉你,不管你是否入股招商局,我们家可是决定要抓住这个机会。”朱其昂喝了一口茶水,然后站起身准备告辞,“你可得抓紧,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别到时候股份没了,反来怪我当初没提醒你。”
“云甫放心,你说的这些我都懂。”王永盛也起身送客,“这边请……”
天津。直隶总督行馆。
这间宽敞的花厅朝南,开着清一色的玻璃窗,镶嵌着明亮精致的镂花玻璃,两壁排列着楠木制成的如意靠椅和一张檀木的西式茶几。几上铺着雪白的台布,工艺精湛的银制圆盘里,摆放着时令的新鲜果品。
李鸿章正坐在靠椅上,专心致志地剥着一枚橘子。
“中堂,卑职已收到朱其昂的来信。”天津海关道陈钦面容恭敬地禀报,“信中说,制造局并无现船可供领用,也没有立即动手制造商船的打算。”
李鸿章停下手里的动作,脸色阴晴不定地变幻着。
陈钦继续说:“而且,朱其昂禀请拨运的20万石漕米,沈秉成也尚未应允。”
“何璟也给我写来书信。”李鸿章把刚剥了一半的橘子往果盘里随手一扔,“说什么制造局已无造船经费,还说轮船招商多有窒碍,应予以缓办。”
说到这,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厅堂之中边走边骂:“都是屁话!沈秉成怀有私计,他怕新轮船不再缴纳老关税;冯焌光不过随众画诺,毫无定见;何璟则是顾虑我北洋在他的地界上扩大势力,难以为他所驾驭……不过都是在打自己的小算盘罢了。”
李鸿章走回桌子旁停下脚步,深锁着眉头,似乎要在此时此刻做出一项重大决定。
过了半晌,他缓缓地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退是不能退了。”
“中堂的意思是……”
李鸿章铿锵有力地说:“我必将力破群议而为之。”
“中堂难道就不再权衡一下其中的利弊得失?”陈钦目不转睛地望着李鸿章。
“招商局我是办定了。”李鸿章摆摆手,“何璟既不允招商局承运江苏漕粮,我们也不必急于一时。等他的粮食快烂在仓库里的时候,就该着急了。”
陈钦立刻明白了李鸿章的用意,于是向前跨了一步:“这件事表面上看,是他们给招商局生意,但从另一个方面而言,却是我们在帮他——耽误了漕米进京,这是要掉脑袋的事,他何璟自然没这个胆量。”
陈钦的话音刚落,就听门外的亲兵高声禀报:“丁大人到!”
“来得正好。”李鸿章转回身,只见天津道丁寿昌,还有朱其昂和唐廷枢三个人自门外鱼贯而入。
三人施礼后,朱其昂向李鸿章引荐了唐廷枢。陈钦吩咐仆人上茶,随后众人各自落座。
朱其昂第一个开口说:“中堂,事情有变……”
“我都知道了。”李鸿章沉吟道,“刚才我正跟陈道谈这个话题。制造局既无船可用,你可立即着手和上海的各洋行商洽——购买外国轮船。”
“是。”
李鸿章说完,又转向丁寿昌:“沈葆桢日前来函,说闽局尚存一艘商轮可用,你立即派人赴闽局接洽,承领此船。”
“是!”丁寿昌答应一声。
李鸿章环视一圈众人,铿锵有力地说:“诸位尽管放心。无论怎样,招商局都一定要办。”
见李鸿章的决心如此坚定,众人也不禁纷纷摩拳擦掌。
只有朱其昂略带赧然地说:“卑职惭愧,有负中堂所托。”
“这不怪你。”李鸿章不以为然地说,“你能把景星请来,就是大功一件。”
唐廷枢谦恭地说:“云甫兄为招商局的事奔走沪上,车马劳顿,殚精竭虑,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李鸿章畅然一笑:“我听人说,唐景星才识练达,器宇宏深,乃商界奇才,不知景星对招商局的事怎么看?”
“中堂过誉了。廷枢不揣固陋,言语之中若有唐突之处,还望中堂不要见怪。”
李鸿章哈哈一笑:“请直言不讳,切勿有所保留。”
唐廷枢整理了一下思路,不急不缓地说:“天下事,谋远者不计利,创始者难为功。惟能通盘筹划卓见,夫利可及远,功能善始,而又斟酌无弊,方可议行……”
在座诸人都被唐廷枢这段精彩的开场白吸引,纷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轮船招商,实创我中华千古未有之局,若非谙熟时势,深悉其情形者,必存众多疑虑。这一点,想必中堂及诸位已深有体会。然而轮船盛行,沙船颓败,此乃时势变迁,非我华商甘愿弃沙船,而取轮船。目前,大局势成难挽,亟宜我国民自置轮船揽运货物,以收利源。中堂此举,正是我富国便商之一大要务。只是……”唐廷枢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下来,似乎在顾忌什么。
整个厅堂之中鸦雀无声。此时,如果一枚绣花针掉在地上,想必也会发出振聋发聩的声响。
“这里没有外人,直说无妨。”李鸿章示意唐廷枢继续说下去。
唐廷枢看了一眼众人,小心翼翼地说:“只是,这官、商合办之法……还有待商榷。”
朱其昂在一旁解释说:“景星是担心为官者不悉商情,唯恐招商局沾染上官府的陋习。”
一谈到这个话题,身为天津道的丁寿昌自然第一个站出来维护官员的形象:“景星所虑虽不无道理,可同在朝中为官,这官与官之间也是千差万别。其他的地方官,怎能与我北洋的官相提并论?”
李鸿章微微一笑:“筹议之初,我本想领用闽、沪二局所造之船,或租或售给商家。一来以解二局用款的燃眉之急,二来招商局也有现成的轮船可用。但目前情形有变,既无官造商船可用,自然便无须官、商合办。到底应该怎么办,正好诸位都在,我们今日就把它定下来。”
朱其昂说:“属下以为,虽无官船可用,但官还是不能脱离于招商局而置身事外。”
陈钦说:“云甫说得对。华商本小势单,难以独撑此大局。有官在其中,倘有洋人或地痞无赖寻衅滋事,我们还可设法出头保护。”
丁寿昌也赞同说:“官、商二途,分则两伤,合则双美。”
李鸿章见众人议论纷纷,便问唐廷枢:“景星还有何高见?”
唐廷枢略微思索了一下,既没赞同也没否认众人的说法,而是直接说:“廷枢愿唯中堂马首是瞻。”
朱其昂瞥了唐廷枢一眼,心中微微一颤。他知道,唐廷枢的态度已经很明朗了。
“好!”李鸿章环视了众人一周,“‘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因噎废食,有悖于中庸之道。既然官与商实不可分,我看……不如就来个‘官督商办’。”
“官督商办?”众人不禁把目光一同望向李鸿章。
“总之就是一句话:官为保护,商为经营。”李鸿章继续阐释说,“由官府督办、扶持,酌借官款以助商力之不足;由商家自筹股资,具体经营,盈亏由商自负,与官府无涉。以此为中土大开风气,渐收洋商侵我之利权。将来若有洋人妒忌,官则设法出头阻挠,以保护华商利益。”
秦五爷的家里,王永盛和另一位沙船主郁绳熙正在苦口婆心地劝着秦五爷去参加招商局的开业典礼。
“朱老三还敢让你把请柬送来?”秦五爷把王永盛递过来的一份请柬往桌上一拍,怒气冲冲地说,“搞轮船局?这不是明摆着要跟洋人一起抢咱的饭碗吗?”
“五爷,您消消气。”王永盛忙劝道,“我看云甫的心里还是有咱沙船行的爷们儿。要不然,既不会让咱们优先入股,更不会在招商局开局当天请咱过去捧场。”
郁绳熙说:“是啊五爷,大家吃的都是这碗饭,怎么说朱三哥也是咱自己家里人。这个时候咱要都不去,那丢的可不是三哥一个人的脸呐!”
秦五爷“腾”地站起身:“我看你们俩是越来越糊涂。朱老三哪是想保咱的饭碗?他分明是要砸咱的饭碗!他要是真跟咱一条心,压根儿就不会张罗着操办招商局。”
郁绳熙和王永盛对视了一眼,几乎异口同声说:“五爷……”
“不要说了。”秦五爷脸色一变,目光犀利地扫了一下二人,“今儿我把话撂在这儿,你们谁入股我都不拦着。可谁要是当了招商局的股东,今后我秦五家的大门……他就不要再进了!”
“五爷,您这说的是什么话……”
“咱们爷们儿之间的交情,怎么能为这事儿翻脸……”两人又纷纷劝导起秦五爷来。
秦五爷的脸色虽然有了一些缓和,但还是郑重其事地说:“我还告诉你们,谁要是跟他朱老三办的招商局有瓜葛,那就是拆我的台。如果有人让我不舒坦,我也让他舒坦不了。”
“是,五爷说得对。”好不容易两人把秦五爷重新劝回到座位上,王永盛试探着问,“五爷,云甫他爹毕竟是咱这行的老人儿,咱不冲他,冲着朱老太爷的面子,是不是招商局开业那天,咱们也得略备几份薄礼,再派一二个人去瞧上一眼?”
秦五爷冷笑一声:“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我了。儿子不上道,我就找他老子说道说道。”
王永盛和郁绳熙又对视一眼,各自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
“老子要是再不明白事理,我倒要叫他们朱家看看……”秦五爷的目光变得犹如刀锋一般犀利,“那个劳什子的招商局开成开不成?”
王永盛的身子一震,似乎听出了秦五爷的弦外之音,他忙说:“五爷,您可千万别跟小辈一般见识。”
郁绳熙也蓦然明白了,忙说:“是啊五爷,常言说,民不与官斗。这招商局可是有官府做靠山,您要三思啊。”
秦五爷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摆摆手笑道:“我就是被气糊涂了,随便说说。你们说得对,我怎么能跟朱老三一个小辈一般见识。”
郁绳熙和王永盛对视了一眼,额头上都渗出了冷汗。
王永盛、郁绳熙二人出了秦五爷家的门,就一边走一边互相盘算起来。
王永盛说:“我看秦五爷刚才的话不像只是说说,你去告诉朱老三一声,让他多留神提防着点儿,可千万不要出什么事。”
郁绳熙点头说:“这老爷子向来说一不二,朱三哥得罪了他,恐怕不妙啊。”
“你再告诉他,入股的事,这一时半会儿恐怕是不能了。”王永盛想了想,“还有,招商局开业那天,我们就都不去了,让他不要见怪。”
“好,我知道了。”
来源:雪忆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