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开春那阵,村里的大喇叭响了一上午,广播里循环播着”恭喜王家孙子刘明考上北京大学”的消息。我骑车经过王奶奶家时,看见院子里晾着一条湿漉漉的蓝布被面,被阳光照得发白,有点像夏天结束时的天空。
开春那阵,村里的大喇叭响了一上午,广播里循环播着”恭喜王家孙子刘明考上北京大学”的消息。我骑车经过王奶奶家时,看见院子里晾着一条湿漉漉的蓝布被面,被阳光照得发白,有点像夏天结束时的天空。
王奶奶正在院子里择菜,手边放着一个打磨得锃亮的铝盆,盆沿有个凹陷,像被重物砸过。她看见我,抬头笑了,眼角的皱纹挤作一团,像把晒干的荷叶揉皱再摊平。
“王奶奶,刘明真厉害啊!”我停下车。
“是呢,明娃儿争气。”王奶奶说着,又低头择菜,指甲缝里满是泥土。院子角落里,一只花猫蹲在塑料小凳上舔爪子,凳子上贴着一条褪色的喜字,应该是去年过年剩下的。
“他妈妈肯定高兴坏了吧?”
王奶奶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什么。她抬头望了望院子里的那条蓝被面,轻轻叹了口气:“他妈啊,早上刚来过,说是要把明娃儿的东西收拾收拾,下午就去县城买新的。”
那一年,王奶奶的儿子在县城买了房,全家搬过去,只留下王奶奶一个人在村里。我问过她为什么不跟着去,她只是笑笑说:“城里楼房住不惯,这老房子住了六十多年,再说院子里的菜还有鸡,没人照顾怎么行?”
其实大家都知道,王奶奶不去城里,是因为她儿媳妇赵芳不愿意。村里人背地里都叫赵芳”城里媳妇”,因为她是县城人,结婚后总嫌村里这不好那不好。
“奶奶,我下午要去赶集,您需要什么吗?”我问。
“不用,不用。”王奶奶摆摆手,手腕上戴着一只老式电子表,表带是用红线缝补过的,“等会儿我自己去转转。”
说话间,她院子里的老黄狗突然汪汪叫了两声,一辆白色小轿车停在了门口。车门打开,赵芳下了车,手里拎着两个塑料袋,里面装着水果和一些熟食。
“妈,吃饭没?”赵芳问,眼睛却在看院子里晾着的蓝被面。
“刚吃过。”王奶奶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僵硬。
我找了个借口离开,骑车经过他们时,听见赵芳说:“那床旧被子就别再收着了,明明去北京,我买了新的羽绒被,轻便又暖和。”
王奶奶没说话,只是把菜盆里的水倒在了院子角落的一棵辣椒秧上。
刘明上大学那天,我去镇上超市买东西,碰见王奶奶在清洁用品区转悠,手里拿着一盒洗衣粉反复看。我走过去打招呼:“王奶奶,买东西呢?”
“嗯,”她把洗衣粉放回架子上,“想买点好的洗衣粉,把明娃儿的被子再洗一洗。”
“刘明今天走?”
“下午的车,他爸妈送他去火车站。”王奶奶说话的时候,目光停留在一款标着”含天然皂粉”的洗衣粉上,犹豫着要不要拿。
“您要不要一起去送送?”
王奶奶笑了笑:“不去了,城里人多,我这老胳膊老腿的,添什么乱。再说了,我早上就已经给明娃儿包了饺子,让他爸带去了。”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冬至馅的,他最爱吃。”
最后她选了最贵的那盒洗衣粉,还问售货员这个洗了会不会掉色。售货员是个年轻姑娘,一边嚼口香糖一边说不会,但语气里带着敷衍。
王奶奶买完洗衣粉,又去买了针线。我问她是不是要缝什么,她说:“被子角有点开线了,得补一补。”
回村路上,王奶奶走得很慢,我陪她一起。她突然问我:“你说北京冷不冷?”
我虽然没去过北京,但还是说:“听说挺冷的,冬天能下大雪。”
“那就对了,”王奶奶点点头,像是在确认什么,“那被子得厚实点。”
她手里提着的塑料袋被风吹得哗哗响,里面装着洗衣粉、针线和一小块深蓝色的布料。路边的杨树叶子开始泛黄,一片两片落在我们脚边,风把它们卷到沟里去了。
刘明上大学后,我很少见到王奶奶出门。听村里人说,她每天都在家里做针线活。有一次我去她家送村委会发的过冬煤炭补贴表格,看见她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膝盖上铺着一块深蓝色的布,正在认真地缝制什么。
“王奶奶,这是村委会让送来的表格,您填一下。”我把表格递给她。
她放下针线,摸了摸口袋,拿出一副老花镜戴上,镜腿上缠着一小段胶带,看起来断过又粘好了。她看了看表格,然后把眼镜摘下来:“你帮我填吧,我这字写得不好。”
我蹲下来帮她填表,注意到她正在缝的是一条被边,针脚细密整齐。旁边放着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各色布料碎片,有花的、条纹的、纯色的,像一小盒五彩缤纷的记忆。
“这是给刘明做的?”我问。
“嗯,”王奶奶点点头,“他那被子是他爷爷在世时给他做的,用了好多年了,该换换被面了。”
我注意到板凳旁边放着一瓶没喝完的茶水,茶叶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瓶子是可乐瓶改装的,瓶口被磨平了。院子角落里,那条蓝布被面已经晒干了,被风吹得微微起伏。
“赵芳知道吗?”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王奶奶扎针的手顿了一下,继续缝着:“不用她知道。明娃儿过年回来,我就给他带着。”她说这话时,嘴角带着一丝固执的笑。
填完表格,我准备离开时,看见王奶奶的针线盒里有一张泛黄的照片,是个小男孩站在麦田里,背景是一片金黄。照片边缘有些卷曲,像是被人经常拿出来看。
“这是刘明小时候?”我问。
“嗯,那年他五岁,第一次跟着他爷爷去看麦子。”王奶奶小心翼翼地把照片塞回针线盒深处,像在收藏一件珍宝。
冬天到了,山上的野柿子冻得发软,村口的小卖部换了新的塑料棚顶,红色的,在灰蒙蒙的冬日里特别显眼。我买了两罐啤酒,往王奶奶家走去。
刚到她家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争吵声。
“妈,您就别费这个劲了!明明在北京用不着这个,他宿舍里有暖气,哪用得着这么厚的棉被啊?”是赵芳的声音。
“暖气也不是一直开着的啊,晚上睡觉总得盖被子。”王奶奶的声音听起来很委屈。
“我已经给他买了羽绒被,轻便又保暖,这老土的棉被他拿到学校丢人不丢人?您能不能别总做这些没用的事?”
“这被子是他爷爷…”
“我知道是他爷爷做的!但人都走了那么多年了,东西总是要换新的,您就非得让明明背着这些老东西上学?同学们会怎么看他?”
我在门外踌躇着要不要进去,这时门开了,赵芳气冲冲地走出来,看见我愣了一下,然后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哟,老徐来了啊,我妈在屋里呢。”然后匆匆上了停在路边的轿车。
我走进院子,看见王奶奶坐在屋檐下,手里抱着那床蓝色的被子,眼圈红红的。见我进来,她迅速擦了擦眼睛:“老徐来了啊,坐。”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把啤酒放在小桌上:“听说刘明过年要回来,带了点酒,您尝尝。”
“他爸喝,我不会喝酒。”王奶奶说着,把被子小心地折好,放在一个蓝白条纹的编织袋里。袋子看起来是新买的,但印刷有些粗糙,兔子图案的眼睛一大一小。
“您别理赵芳,她就那脾气。”我安慰道。
王奶奶摇摇头:“她说得也没错,城里大学生用什么羽绒被,我这老古董懂什么?”她说着,却把那个编织袋往里屋抱去,像抱着个孩子似的。
回来后,她拿出两个搪瓷缸子,给我倒了白开水:“刘明昨天打电话来,说学习忙,过年可能不回来了。”
“啊?怎么不回来?”
“说是参加什么社团活动,让我们别担心。”王奶奶低着头,搓着手上的老茧,声音很轻,“可能是嫌家里穷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好喝了口水,水是凉的,杯缘有个小缺口。院子里的黄狗趴在门口,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地。
“没事,”王奶奶突然笑了笑,“反正被子做好了,放着又不会坏。等他想家了,自然会回来的。”
又是一年秋天,村委会换了新主任,开始大力整治村容村貌。我和几个年轻人负责宣传工作,挨家挨户发传单。到王奶奶家时,门锁着,我打电话问村里人,才知道王奶奶住院了。
“严重吗?”我问。
“不太清楚,听说是在做被子时不小心扎了手,伤口感染了。她儿子把她接到县医院去了。”
第二天我去县医院看她,病房里只有王奶奶一个人。她躺在病床上,手上缠着绷带,见我来了,想坐起来。
“别动别动,”我赶紧扶她,“感觉好点没?”
“没事,就是老胳膊老腿的,不中用了。”王奶奶笑着说,“医生说再观察两天就能出院了。”
病房里有股浓重的消毒水味,窗台上放着一个保温杯,杯身上贴着一张泛黄的医保卡复印件。床头柜上摆着几个苹果,还有一小盒牛奶,插着吸管,喝了一半。
“赵芳他们呢?”我问。
“上班呢,哪有时间天天来啊。”王奶奶不以为意地说,“早上医生查房,芳芳接电话去了,一会儿应该回来。”
我们聊了会儿村里的事,她突然问我:“你说明娃儿在北京冷不冷?”
“现在是秋天,应该还好。”
王奶奶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然后指了指床底下:“那个袋子里有个包裹,是给明娃儿的,你帮我寄出去行吗?”
我弯腰从床底拿出一个编织袋,里面装着用牛皮纸包好的东西,包得严严实实,上面贴着邮寄标签,写着北京大学的地址。
“您给刘明寄什么呢?”我问。
“被子,”王奶奶的眼睛亮了起来,“我给他缝了个新的被面,填了新棉花,软和着呢。”她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哦,对了,包裹里还有他爱吃的辣椒酱,是我自己腌的,城里买不到这味道。”
我应下来,正准备告辉,赵芳和她丈夫走了进来。看见编织袋,赵芳皱了皱眉:“妈,您这又要干嘛?”
“没事,就是让老徐帮我寄个东西给明明。”
赵芳看了我一眼,然后对王奶奶说:“妈,您就别折腾了。明明都大学生了,您非得让他背着个土棉被,多难为情啊?我们都给他买了新的,他用不着这个。”
王奶奶没说话,只是看着天花板,眼睛眨了眨。
“行了,我来处理吧。”赵芳丈夫接过编织袋,对我笑了笑,“老徐,麻烦你来看妈,我送你出去吧。”
在医院门口,他把编织袋还给我:“老徐,你就帮忙寄出去吧,别让我妈看见。这两年她总惦记着给明明做被子,说是怕他冻着。”
“赵芳知道吗?”我接过袋子,感觉比想象中要轻。
“她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心疼她妈的。”他掏出钱包,给了我一百块,“这是邮费,够吗?”
我摆摆手:“不用了,我来出就行。”
他勉强笑了笑:“唉,不瞒你说,明明在北京住校,条件挺好的,根本用不着这个。但我妈这两年就忙活这一件事,咱也不忍心说破。”
我点点头,看着他疲惫的脸。他比我印象中老了许多,额头上的皱纹像是被人用铅笔画上去的。
“对了,”他突然说,“明明下个月有个比赛,如果获奖了,会回来看看。你别跟我妈说,给她个惊喜。”
十一月中旬,村里又下起了小雨。我接到王奶奶的电话,说有急事让我去一趟。赶到她家时,看见她坐在堂屋里,面前放着一台老式电视机,屏幕上正在播放新闻。
“王奶奶,什么事这么急啊?”我有些喘,因为骑车来得急。
“你看你看,”她激动地指着电视,“明娃儿上电视了!”
电视上正在播放一个大学生创新比赛的新闻,画面切换到了领奖台上,我看见刘明站在台上,手里拿着一个奖杯,笑得特别灿烂。主持人说他的项目获得了全国一等奖。
“您看见了吧?明娃儿多出息!”王奶奶笑得合不拢嘴,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
新闻里采访了刘明,记者问他成功的秘诀是什么。刘明说了许多关于团队合作和创新思维的话,最后他补充道:“其实,我最要感谢的是我奶奶。我的项目灵感来自于她给我缝的被子。”
记者问怎么回事,镜头拉远,我看见刘明展示了一块蓝布,上面有许多不同颜色的小方块拼接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复杂的图案。
“这是我奶奶给我做的被面,用的是拼布工艺。每一块布料都代表家人的一件旧衣服,这是爷爷的衬衫,这是父亲的工作服,这是母亲的围裙…”刘明指着不同的布块解释道,“奶奶用这种方式保存了我们家的记忆。我的项目正是借鉴了这种数据拼接和整合的思路,创造了一个更高效的农业数据处理系统。”
王奶奶激动得站起来,又坐下,拍着大腿说:“你听见没?明娃儿说是我给的灵感!那被子我缝了三年,一针一线都是心意啊!”
我惊讶地看着她:“三年?”
“是啊,”王奶奶点点头,“刚开始只是想换个被面,后来看了电视上说什么拼布,就想试试。我把他爷爷的旧衬衫、他爸爸的工作服,还有他小时候穿过的衣服,都剪了一小块,一块一块缝上去。”
她说着,打开了一个旧衣柜,里面叠着几条做了一半的被面,有的只是简单的方块拼接,有的已经有了复杂图案。
“一开始做得不好,就拆了重来。芳芳总说浪费时间,我也不跟她说了,她上班不在家的时候,我就偷偷做。”王奶奶笑得像个孩子,“没想到明娃儿真的喜欢,还得了奖!”
我看着她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想起那天在医院,她问刘明冷不冷的样子。这位固执的老人,用自己粗糙的双手,缝制了一条承载着全家记忆的被子,而这条被子,竟然成了孙子创新的源泉。
电视上的新闻已经结束了,换成了天气预报。王奶奶没关电视,只是出神地看着,嘴角挂着笑。外面的雨停了,阳光从云层里透出来,照在她脚边的一小块地砖上,那里有几粒从针线篮里掉出来的棉花絮。
三天后,村口热闹起来,几辆小轿车开了进来,人们纷纷驻足观看。我正在村委会办事,听见外面的动静,走出来一看,是刘明回来了。
他变得比以前高了,也瘦了,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羽绒服,手里拿着奖杯。赵芳和她丈夫跟在后面,脸上都是掩不住的骄傲。
“刘明,恭喜啊!”我迎上去。
“谢谢徐叔。”他笑着和我握手,“我奶奶在家吗?”
“在呢,听说你要回来,一早就开始忙活了。”
刘明点点头,快步向王奶奶家走去。我跟在后面,看见王奶奶已经站在门口等着,穿着一件深绿色的毛衣,是她过年才舍得穿的那件。
“奶奶!”刘明放下奖杯,冲上去抱住王奶奶。
王奶奶被这一抱,愣住了,然后笑着拍拍他的背:“好好好,回来就好。”
赵芳走过来,看着这一幕,眼圈红了。她丈夫拍拍她的肩膀,轻声说:“妈这么多年就盼着这一天。”
刘明松开奶奶,拿起奖杯给她看:“奶奶,您看,我得奖了,就是因为您给我的被子!”
王奶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我看见了,电视上都播了。”
刘明从背包里拿出一件东西,是用那条蓝布被面做成的背心。背心前面的口袋上,绣着”奶奶的爱”四个字。
“奶奶,我把您的被面改成背心了,这样我就能随身带着。在北京的时候,每次穿上它,就感觉您在身边一样。”
王奶奶接过背心,手指抚过上面的缝线,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好,好,真好…”
赵芳走过来,抹着眼泪说:“妈,您别哭了。我们给您报个旅游团,下个月带您去北京看看明明的学校,好不好?”
王奶奶惊讶地看着儿媳:“真的?”
“真的,”赵芳握住婆婆的手,“都是我不好,总觉得城里人就该用城里的东西,没想到明明最喜欢的反而是您做的被子。”
刘明笑着说:“妈,我在学校里的室友都羡慕死我了。他们说,哪有这么用心的奶奶,把全家的记忆都缝在一起。我跟他们讲奶奶每天为我做的冬至饺子,讲爷爷带我看麦子的故事,他们都说我太幸福了。”
王奶奶听着,眼泪流得更凶了,但脸上都是笑。她站起来,走进里屋,拿出一个盒子:“明娃儿,这是奶奶给你准备的冬至馅饺子,冻着的,你带回学校去。这回多做了些,够你和室友一起吃的。”
刘明接过盒子,突然单膝跪地,对着奶奶深深鞠了一躬:“奶奶,谢谢您。如果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
王奶奶赶紧扶他起来:“好孩子,别这样,别这样。”
阳光照进院子,照在那件蓝布背心上,映出一块块不同颜色的布料:有爷爷衬衫的蓝白条纹、爸爸工装的深蓝、妈妈围裙的小花,还有刘明童年T恤的红色…它们被细密的针脚连接在一起,像一幅家族的地图,记录着这个家庭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村里的大喇叭又响了,这次播的是”热烈祝贺我村刘明同学获得全国大学生创新大赛一等奖”。风把这消息吹向四面八方,吹过田野、房屋和人们的心田。
而在王奶奶家的院子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听刘明讲述北京的见闻。王奶奶坐在小板凳上,手里还拿着针线,只是这一次,她不再偷偷摸摸地缝制,而是在阳光下,当着全家人的面,继续着她那看似普通却蕴含深情的手艺。
院子角落里,旧沙发上放着那个蓝白条纹的编织袋,袋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的布料和线卷。黄狗懒洋洋地趴在一旁,尾巴偶尔扫过地面,扬起一小撮尘土,在阳光中闪闪发光。
来源:深林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