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刚出正月,梨花村的天还是冷的。早上起来,水缸上结着一层薄冰,用勺子敲一下,咔嚓一声就碎了。阳光从东边照进来,水面上浮着一层淡黄色的光。
刚出正月,梨花村的天还是冷的。早上起来,水缸上结着一层薄冰,用勺子敲一下,咔嚓一声就碎了。阳光从东边照进来,水面上浮着一层淡黄色的光。
我骑着三轮车去镇上赶集,路过柳家院子时,看见小刘寡妇正在院子里晾被子。小刘寡妇其实也不小了,今年都四十出头了,她姓杨,村里人习惯叫她小刘,因为她嫁的是刘家的老三。
“小刘啊,婆婆今天怎么样?”我停下三轮,问她。
小刘抬头看我,手上没停,继续摇着被子上的褶皱。她眼圈有点黑,应该是昨晚又没睡好。
“还那样吧,昨天半夜又闹了,说要下地干活。”她抖了抖被角,上面还有一块没干的水渍。“也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大劲,腿都动不了了,非要下地。”
“是想家里地没人种了吧。”我随口说了一句,其实刘家的地早就荒了,刘老三走后,家里就剩下她婆婆和她,一亩三分地哪有精力种。何况老人家中风后,小刘寡妇已经照顾了八年,哪有时间下地。
“大伯,你去赶集啊?”她换了个话题,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帮我带点东西呗,老太太想吃点甜的。”
我接过纸条,上面写着”红糖、桂花糕”几个字,笔迹歪歪扭扭的,像是老人写的。
“行,我记住了。”我把纸条塞进口袋,启动了三轮车。
远远的,我听见她喊:“别买贵的啊,便宜点的就行!”
梨花村不大,也就三四十户人家。村东头到村西头,走路也就十来分钟。小刘寡妇的日子在村里算是出了名的难,八年前她男人刘老三出去打工,在工地上出了事,一根钢筋从楼上掉下来,正好砸在脑袋上,当场就没了。那年小刘才三十出头,连个孩子都没有。
刘老三走了不到半年,他妈——村里人都叫她刘婆子——就得了中风,左半边身子不能动,成了半个植物人。按理说,儿子都没了,儿媳妇要改嫁,谁也说不出什么。可小刘愣是留下了,照顾起了婆婆。
村里人背后嘀咕,说她肯定是为了刘家那点地和房子。刘家在村里也算是殷实人家,有三间正房,还有后面的偏房。尤其是那口院子,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大,前面还有两棵一人多粗的柿子树,秋天结果子,小孩子都爱往那跑。
“她八成是等着刘婆子过世,好继承那些家产。”赵婶子在村口的小卖部里这么说。
我当时没吱声。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别人怎么想的。何况小刘照顾婆婆,那是实打实的辛苦,村里有眼睛的都看得见。
刘婆子中风后,大小便不能自理。小刘每天要给她擦洗身子,换洗床单被褥。那些年没什么好的成人尿不湿,刘婆子经常把床弄脏,小刘就得一遍遍地洗。
冬天没暖气,洗衣服的水冰得手通红。有时候我路过刘家,就见小刘在院子里搓衣服,手都搓裂了,冻得通红,但她从来不叫苦。
村里的龙大婶跟我说过:“我看那小刘也是个可怜人,守着那么个婆婆,自己的日子也过不成。”
龙大婶的话让我想起了去年冬天的事。那天下了场大雪,厚厚的积了一层。我起早出门,路过刘家门口,看见小刘正在扫雪。屋里传来刘婆子的喊声:“小杨啊,冷不冷?进来喝口热水再扫。”
小刘没应声,只是加快了扫雪的速度。我走近了才发现,她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刘婆子今天怎么这么关心你了?”我随口问了一句。
“昨晚她认错人了。”小刘停下手上的扫帚,看着我,眼神很复杂,“她叫我’囡囡’,说对不起女儿,说让我早点找个好人家嫁了,别在家里受苦了。”
我愣了一下。刘婆子是有个女儿,比刘老三小两岁,早年嫁到了邻村,没过几年就得了肺病死了。这事在村里都知道,但很少有人提起。
“她昨晚一直念叨着对不起女儿…”小刘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自言自语,“我头一次见她流泪,她一直是个硬邦邦的老太太,从来不说软话的。”
说完,她继续扫起了雪,背影显得有些单薄。
今天赶集回来,我把红糖和桂花糕送到了刘家。刘婆子躺在炕上,看起来比前段时间又消瘦了许多,脸颊都凹进去了,只有一双眼睛还很有神,直勾勾地看着我。
小刘正在给她熬药,屋里弥漫着一股中药的苦味。那个铝制的药壶我认得,是村里老中医李大爷留下的,李大爷去年走了,药壶让小刘买走了。
“您好些了吗,刘婶子?”我问了一句客套话。
刘婆子没接我的话,而是冲小刘招了招手:“小杨,来。”
小刘把药壶放在一边,走过去俯下身。刘婆子说了几句话,声音很小,我听不清。小刘点点头,从炕头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塑料袋,然后从里面掏出了一本红色的存折。
“给你,这些年辛苦你了。”刘婆子的声音沙哑但很清晰。
小刘拿着存折,愣在那里。
“这是什么啊,刘婶子?”我忍不住问道。
“我儿子的工伤赔偿,还有这些年卖地的钱,一共二十万。”刘婆子说,“都给小杨,这是她应得的。”
我惊讶地看着那本存折。二十万在我们村里可不是小数目,很多人一辈子都攒不下这么多钱。
“婆婆,这钱…”小刘的声音有点发抖。
“你别推辞,这是我的意思。”刘婆子艰难地抬起右手,摆了摆,“你照顾我这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我知道村里人怎么说你,说你是为了钱才留下来的。”
她停顿了一下,费力地喘了口气,继续说:“可我知道不是。我刘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这点钱,你拿着,以后改嫁也好,自己过也好,总得有个依靠。”
屋里静得能听见药壶里水翻滚的声音。小刘站在那里,手里捏着存折,低着头没说话。我看见有几滴眼泪掉在地上,洇湿了那块已经褪色的水泥地面。
“婆婆…”她终于开口,“我不要这钱。”
刘婆子笑了,那笑容在她枯瘦的脸上显得格外慈祥:“傻丫头,你不要,难道留给我带进棺材里?”
我觉得自己有点多余,正想找个借口离开,刘婆子却叫住了我:“老张,你别走,正好你来做个见证。”
她示意小刘把她扶起来坐着。小刘赶紧过去帮忙,把她背后垫上了两个枕头。
“小杨,你去把我的包袱拿来。”刘婆子指了指炕角的一个蓝布包袱。
小刘把包袱拿过来,放在刘婆子腿上。刘婆子慢慢解开包袱,里面是一堆旧衣服,有几件看起来很旧了,但洗得很干净。她从衣服堆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本子,是户口本。
“这是咱们家的户口本,你翻开看看。”
小刘接过户口本,翻开第一页,愣住了。我凑过去看,只见户口本第一页的户主那栏,赫然写着”杨秀珍”三个字——这是小刘的名字。
“我去年托人把户口本改了,让你做了户主。”刘婆子说,“房子地契都改到你名下了,你放心,没人能把你从这个家里赶出去。”
小刘捂住嘴,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我也觉得鼻子发酸。
“婆婆,你为什么…”
“因为你对得起刘家,对得起我儿子。”刘婆子打断她,“这八年,村里有多少寡妇守了这么长时间的?你没欠刘家的,是刘家欠你的。我这把老骨头,早就该去了,是你这些年把我照顾得好,才多活了这么久。”
我没想到刘婆子会说出这样的话。在我印象中,她一直是个不苟言笑的老太太,很少表达感情。
“婆婆…”小刘抽泣着,说不出话来。
“行了,别哭了。”刘婆子摆摆手,“老张在这呢,你这么哭,让他看笑话。”
“刘婶子,您这话说的…”我也有些哽咽,“小刘这些年确实不容易,您能这么做,也是难得。”
刘婆子叹了口气:“我其实早该这么做了,只是一直放不下面子。我那女儿,当年就是因为我不同意她嫁人,跟人私奔了,没两年就没了…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她。看着小刘这么多年操劳,我就想着,不能再害第二个女孩子了。”
她看向小刘:“你跟我女儿差不多大,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女儿还活着,大概也跟你一样能干。”
屋子里一时沉默下来,只有药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响。我突然注意到,墙上挂着的日历还停留在去年十二月,没人翻新。窗台上摆着一盆仙人掌,不知什么时候开了一朵小小的白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精神。
三天后,刘婆子去世了,走得很安详。小刘寡妇给她办了一场体面的葬礼,用的是那二十万里的钱。村里人都来了,包括那些曾经在背后议论小刘的人。
葬礼那天,天气出奇的好,阳光明媚。刘家院子里的那两棵柿子树上,长出了新芽,嫩绿嫩绿的。我注意到小刘脸上的憔悴中带着一种释然,像是终于完成了一项重要的使命。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葬礼结束后不到一个月,小刘就宣布要离开梨花村,把刘家的房子地都卖了。
“她图了钱就跑,果然是这个打算。”赵婶子在村口又开始嚼舌根。
我没搭腔,只是去了趟刘家。小刘正在收拾东西,屋子里已经空了大半。
“你真的决定走了?”我问她。
她点点头:“是的,大伯。我想去县城开个小店,卖些日用品。”
“那刘家的房子和地…”
“都卖了,钱我会捐给村里的敬老院。”她轻声说,“婆婆留给我的那二十万我也不会用,我打算开个助学金,就用婆婆的名字,帮村里的孩子上学。”
我愣住了:“那你自己…”
“我这些年也存了点钱,够我开店的。”她浅浅地笑了,“婆婆一辈子节俭,要是知道我把她的钱都捐了,估计会骂我败家。但我想,她应该也会理解的。”
我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女人,突然明白了什么。她留下来照顾婆婆八年,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房子地,而是因为她把这里当成了家,把刘婆子当成了亲人。
在这个世界上,你善待他人,往往不是因为你能得到什么,而是因为你内心渴望给予。小刘寡妇用八年时间,教会了我们村最朴素的人生道理。
临走那天,她请我帮忙把刘婆子的照片送去了村里的祠堂。照片是她和刘婆子一起照的,是在刘婆子七十大寿那天。照片里,刘婆子坐在轮椅上,难得地露出笑容,小刘站在她身后,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
我注意到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母女情深,永远铭记。”
字迹有些歪歪扭扭,像是刘婆子写的。而下面还有一行明显是小刘补上的:“婆婆,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一年后,我去县城办事,路过一家小杂货店,看见店主正是小刘。店里收拾得很整齐,墙上挂着一张放大的照片,正是她和刘婆子的那张。
“生意怎么样?”我问她。
“还行,够过日子的。”她笑着回答,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整个人看起来年轻了许多。
我注意到店门口摆着一个捐款箱,上面写着”刘家助学金”几个大字。捐款箱旁边贴着几张孩子们的照片和感谢信。
“婆婆要是知道,肯定会高兴的。”她顺着我的目光看向捐款箱,轻声说道。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她脸上,也照在墙上那张她和婆婆的合影上。那一刻,我仿佛看见刘婆子在微笑。
也许,这二十万对小刘来说,不只是钱,更是一种认可和接纳。而对刘婆子而言,这可能是她此生唯一能给予的爱的表达方式。
村里的故事总是这样,在平凡中见证人性的温暖,在普通人的生活里,藏着最深刻的情感和智慧。每当我想起小刘和刘婆子的故事,心里总会涌起一股暖流,让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善良终究会被善良回报,哪怕方式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般直接。
有时候我会想,刘婆子是不是早就准备好了那笔钱和户口本,只是一直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也许在她心里,一直把小刘当成了自己的女儿,只是碍于农村老人的倔强和面子,从未说出口罢了。
小刘离开梨花村已经三年多了。听说她的小店生意越来越好,还开了分店。村里时不时会有人提起她,说她是个有心人,对婆婆尽心尽力,又把钱都捐了出去,难得。
更难得的是,在这个世界上,有人愿意付出八年光阴,只为给一个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老人一个有尊严的晚年;也有老人愿意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把自己的全部积蓄,交给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媳,只因为心疼她吃了苦。
这就是生活,平凡而伟大,简单却深刻。
来源:魔法师戴利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