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姐比她大十几岁。她刚到单位时,王姐是她的科长。王姐对大学毕业刚分来的小丫头不错,知道她爱玩、爱溜达,出差时便创造机会带着她。在她眼里,王姐是一个各方面都很出众的女人。王姐身材颀长,五官单独看好看,合起来珠联璧合。王姐不化妆,穿着得体大方。单位性质严肃,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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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红·齿白
唇红
她去医院看王姐。
通过电话,王姐说自己刚做完手术。
王姐比她大十几岁。她刚到单位时,王姐是她的科长。王姐对大学毕业刚分来的小丫头不错,知道她爱玩、爱溜达,出差时便创造机会带着她。在她眼里,王姐是一个各方面都很出众的女人。王姐身材颀长,五官单独看好看,合起来珠联璧合。王姐不化妆,穿着得体大方。单位性质严肃,虽没有明文规定不许化妆,但女同事普遍素面朝天。刚到单位时她不懂,喷香水,衣裳鲜艳。王姐提醒她,香水味若有若无最好;黑白灰色的衣裳适用多数场合,永不过时。她冷眼观察,发现科长说得很对,从此谨慎用香水,上班时开始穿庄重的套装。王姐被提拔为副处长时,她当上了科长。职场上有些事领导不会直接告诉你,得靠自己悟。遇见王姐这样的顶头上司,她很幸运。
时间飞快。王姐从处长的位子上退休了,那时她是副处级干部。她请王姐吃退休饭,在西塔那边的金达莱烤肉馆。她们喝了一壶大米酒。平时她们都不喝酒的。她在喝过酒的王姐脸上看到不加掩饰的落寞。那时处级女干部五十五岁退休,如果能提到副厅,王姐就可以干到六十岁,但领导岗位有限,哪能所有人都如愿?几年后,她调到老干部处,春节时走访退休老同志,才知道王姐不愿意早早退休回家,理由其实挺复杂。人生难得十全十美。王姐长得不错,工作有能力,不代表就能婚姻美满。单位女同事八卦过,王姐长得一表人才的男人是个花花公子,在王姐之外还有人。没退休时,王姐把精力用在工作上,每一次去外地开会或者出差的机会都不放过——眼不见心不烦。退休后天天待在家里,两个人互相看不顺眼,经常拌嘴吵架。她第一次去走访,王姐告诉她,自己正在办离婚:“我准备去儿子家,儿媳妇快生了。”
王姐离婚后出国,跟原单位的人不再联系。她轮岗,离开老干部处,后来自己也退休了,跟王姐失联多年。今年重阳节,她受邀回原单位参加活动,听人说王姐在国内,正在医院治病,她迫不及待要到联系方式。她给王姐打电话,王姐的声音听上去很虚弱:“我也挺想你呀。你过来看我?谢谢你!那麻烦你帮我带样东西过来,我视力不好,不习惯网购……”
找到王姐的病房,推开门,看见王姐正在床上躺着。人躺着不显个儿,穿着条纹病员服的王姐比她印象中脸盘瘦小很多,肤色倒比以前深些,可能悉尼的紫外线比较强吧。她快步走上前,摁住想要坐起来的王姐:“你打针呢,别起来!”
坐在床边跟王姐寒暄。王姐说,在悉尼,她这种手术得排队一到两年,在国内可以马上住院,立刻手术。虽然担心她一个人在国内缺少照料,但儿子和媳妇都支持她回来治病的决定。夜长梦多,早手术心里更踏实。王姐说,她找了护工照顾自己,手术挺顺利,再打三天针就可以出院回家。
药水见底,护士拔掉针头。王姐说要下床活动活动腿脚。她明白王姐其实是想跟她出去说话。双人病房,虽然另一个病友被帘子隔开,但她们不停说话,既打扰人家,也会被听到。找到一个僻静处的长椅坐下,她掏出口红。王姐接过口红,轻轻拧开,先抹到手背上看颜色,又拿出手机,调到照相自拍模式,当她面开始涂口红,涂得挺厚。她带来的口红是鲜艳的大红色。涂抹过口红的王姐像换了一个人,红唇映衬得脸上顿时亮堂了许多。王姐说:“你能想到这是我第一次涂口红吗?我年轻时没用过这个,那时嘴唇自然红。我现在有点儿贫血,涂口红可以掩饰一下。”
离开之前,她们拍了合照留念。她向王姐表示,明天还会来医院,她要给王姐包一次三鲜馅饺子。
回家后,她去卫生间洗过手,掏出包里的口红,照镜子涂到嘴唇上——她给自己也买了一管口红。镜子里嘴唇通红的女人让她感觉陌生。听到老伴儿开家门进来的声音,她急忙找湿巾擦拭。一辈子习惯某种装束和打扮,想改变很难。但她决定明天给王姐送饺子时给嘴唇涂上一点点红色,就当是对王姐的一种特殊陪伴吧。她想跟王姐聊天,她觉得自己跟王姐还有很多话要说。她们是互相见证过美好年华的人,不说话,静静地在一起坐会儿也挺好。
齿白
退休后,她有时间做上班时没闲情做的事情了,比如整理老照片。照片装在影集里,多数有时间标识,有的是照片上带的,也有她在照片背面手写的。从前拍照用相机和胶片,不像现在用手机方便。现在很少有人洗照片,在手机或者电脑上随时可以翻看,清晰度也是从前的老照片没法比的。有的老照片没有时间标记,她要花时间努力回想。她没有记日记的习惯。生活平淡,柴米油盐酱醋茶那一类琐事,不值得浪费笔和本子。回想具体时间的参照系,主要是服装和照片的背景。穿红色连衣裙的那张当然是刚参加工作那年拍的。那之后她结婚,然后女儿出生了,她越来越胖,那件连衣裙再没机会上身。女儿上高中时她翻出来连衣裙,女儿嫌颜色太艳、样式过时,不稀得穿。在天安门前拍的那几张是带女儿去北京时拍的。女儿上小学前的夏天,一家三口去北京旅游了一圈,重点是去看清华、北大。爸妈鼓励女儿考上最好的大学,别像爸妈只上了地方普通大学,在单位一点儿显不出来。
渐渐地,她发现了一个自己以前没注意的重要标识,那就是自己的笑容。年轻时她笑得矜持,从不露齿。开始张嘴笑着照相是四十五岁那年。那一年女儿如愿考上了北京的大学。那一年她掉了第一颗恒牙,听牙医的建议,做了全口烤瓷牙。年轻时为什么笑不露齿?因为她的牙齿虽然整齐,但颜色是难看的四环素牙。女儿看出妈妈的牙齿是没有光泽的灰黑色,但听不懂妈妈的解释,理解不了什么叫四环素,为什么四环素能让牙齿变黑。不仅自己的妈妈,包括妈妈那些同学,她称呼阿姨的那些人,有好几个都长着跟妈妈相似颜色的牙齿。女儿小时候,她特别关注孩子的牙齿变化,给女儿吃药万分小心,该整牙时一天不拖延。绝不能让女儿重蹈自己的覆辙。得让女儿开口笑。
那些烤瓷牙用掉了她当时四个月的工资加奖金,前前后后花费了她多半年的时间,但她认为很值。从此,她也开始张口笑,像女儿一样。有那些照片为证。
这天早晨,饭后刷牙,她发现了一个不妙的迹象:右边那颗门牙有一道肉眼可见的裂痕。她戴上老花镜看了又看,心情沉重。当初诊所承诺烤瓷牙保质五年,现在早就过了保质期。烤瓷牙质量不错,一晃儿已经十几年,给她带来的影响不仅仅是开口笑,还有自信。而现在,这道裂痕的出现,让她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和当初的失误:牙医决定把门牙和左右两边的几颗牙做到一起时她并没反对,现在门牙岌岌可危,万一出现更大的裂痕甚至掉落,这六颗牙岂不是要同时再换一次?她在心里默默算了一下,不种牙,仍旧做烤瓷,四个月养老金够吗?五个月?她心疼。现在时兴种牙,那个更贵。整牙的钱够她和老伴儿飞广州一次了吧?女儿在那边定居,他们看女儿来回都得坐飞机。她刷牙的时候格外小心起来,生怕自己动作大一点儿会把那道裂痕弄得更宽、更深。
人真是奇怪,健康的人意识不到自己的身体是由很多零件、器官构成的:在扭伤脚踝之前,人通常意识不到脚踝跟走路有什么关系,往前走就是了;在嗓子发炎之前,人通常也意识不到嗓子既是发声通道,还有一个功能是吞咽。牙齿也是这样,从前她满口四环素牙,那些牙齿时刻提醒她自己有缺陷,让她不敢张口笑。当那些白白的烤瓷牙代替了四环素牙,十几年来,她已经渐渐习惯并且好像忘记自己有一口整齐的白牙,可以随意张口大笑。而当她看到门牙上明显的裂缝,她意识到牙可能出毛病了,从此脑子里天天都缠绕着跟牙有关的各种问题。
为了让门牙多服役一些日子,她开始吃软烂食物。出门时戴口罩,像疫情期间,尽管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老伴儿说她脑子有病了,她不承认。戴上口罩她可以放心地说话,别人看不见她的门牙有了裂痕。心理上的自由和放松,老伴儿理解不了。
今天在超市门口,她碰见一位半年未见的熟人。熟人问她为什么戴口罩:“感冒了吗?”她脱口而出:“太阳太毒了,戴口罩可以防晒。”说完话她心里马上不舒服。她说谎了。她一直认为自己挺诚实。她非常不安。哪颗牙齿根部好像瞬间疼了一下。
来源:全国文学报刊联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