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逃亡路上,祖母把艾草籽缝进我的夹袄。炮火染红夜空那晚,她将我塞进腌菜缸,自己却穿着祖父的灰布长衫往反方向跑。我透过裂缝看见,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长得像祖父那柄悬在祠堂的戒尺。
逃亡路上,祖母把艾草籽缝进我的夹袄。炮火染红夜空那晚,她将我塞进腌菜缸,自己却穿着祖父的灰布长衫往反方向跑。我透过裂缝看见,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长得像祖父那柄悬在祠堂的戒尺。
二十年后在广州电子厂,流水线传送带每天运走我十六个小时的光阴。直到某个加班的深夜,通风管突然掉下半块干涸的燕泥,混着冷气机的湿雾,恍惚间竟洇出艾草茶的苦香。
"阿云,你的件!"线长用测温枪敲打我的脊梁,那触感与记忆中的戒尺惊人相似。我望着窗外的霓虹,忽然看清那些闪烁的灯牌,原是用我们三代人的血泪点亮的星辰。
拆迁队推倒祠堂那日,我在十堰产房听见新生儿的啼哭。双胞胎中的女儿胸口有块艾叶状胎记,而窗外恰有燕群掠过钢筋森林。护士说这是祥兆,我却想起祖母被裹脚布扭曲的足踝——它们曾丈量过从祠堂到战壕的距离,如今正化成我银行卡的还款期数。
昨夜替女儿整理书包时,半片风干的艾叶从《三字经》扉页飘落。墨香残留处,祖父的笔迹穿过七十载烽烟:"女子亦当知荣辱"。
祠堂的戒尺最后一次落下时,惊飞了梁上十八只燕子。
那天本该讲授《孟子·告子下》。祖父正用朱笔圈点"生于忧患"四字,山风突然送来焦糊味——不是祠堂惯常的檀香,而是新麦焚烧的刺鼻气息。祖母撞开雕花木门的瞬间,她缠着艾草香囊的裹脚布正渗出血珠。
"跑!"这个从未识字的童养媳,生平第一次对着夫子喊破了音。
后来我总在异乡的梦里重回那个黄昏:祖父抱着族谱冲进后院,祖母却转身奔向灶房。她砸开腌菜缸时,浑浊的卤水里浮沉着我们全家过冬的口粮。八岁的三姑被塞进缸底,压在她胸口的是用艾草灰封坛的腊肉。
"接住!"祖母将粗陶坛抛向祖父的瞬间,子弹已穿透她的桃红裤脚。她跌坐在青砖裂痕上,忽然抓起供桌下的戒尺,竟用裹过的小脚在砖灰里划出歪斜的字迹——是祖父晨课时教的"之"字。
第一颗炮弹炸响时,祠堂的燕子倾巢而出。我蜷缩在倒扣的腌菜缸里,透过裂缝看见漫天羽毛混着火星飘落,像极了祖父寿辰时撒的纸钱。祖母的艾草香囊在硝烟中裂开,那些晒干的叶片突然在热浪里复生,碧绿地爬上她被血浸透的裹脚布。
祖父最终带我们躲进了后山岩洞。他用朱砂笔在洞壁上记录:"丁亥年秋,吴氏学堂卒。"而祖母用艾草汁在旁补了朵野菊——她偷偷临摹了十年窗花,此刻终于敢在丈夫的墨迹旁绽放。岩洞渗水的滴答声里,祖母的艾草野菊在篝火映照下舒展枝叶,根茎竟沿着"吴氏学堂卒"的朱砂字迹蜿蜒生长。她突然扯开染血的裹脚布,将最后半截艾草梗蘸着伤口渗出的血,在菊蕊处重重一点。
那抹暗红在潮湿的岩壁上泅开时,洞外传来婴儿啼哭——是逃亡路上诞生的幺叔。祖父抱着襁褓的手还在发抖,祖母却已用牙咬断脐带,将艾灰敷在新生儿脐眼。她沾血的指尖划过岩壁野菊,在花瓣边缘留下指纹般的战栗。
多年后我在产房握住妻子的手,监测仪的滴答声突然与记忆中的岩洞滴水重叠,她凌乱的发丝贴在汗湿的额头,像极了当年祖母逃亡时被硝烟黏住的鬓角。
来源:墨耕人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