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周六总是最忙。上午先送女儿游泳。这丫头十二岁,最爱游泳。下了泳池吱溜一下就没影儿了,像个水耗子。你正四处寻么,人呢?她突然从另一头哈哈大笑喊你,边喊还边气你,拉拉拉拉拉。午饭后再送她上中文学校,中国人嘛,虽说住在纽约,不也是美籍华人。华人跟别人不同之处就在这儿
文/陈九
高麦羊一转身,没看到本应跟在身后的老婆,他没在意,又往前挪了几步,直到靠近收银员的柜台才回头。怎么,还是没有?他暗自骂了句三字经,只好停下来等。
周六总是最忙。上午先送女儿游泳。这丫头十二岁,最爱游泳。下了泳池吱溜一下就没影儿了,像个水耗子。你正四处寻么,人呢?她突然从另一头哈哈大笑喊你,边喊还边气你,拉拉拉拉拉。午饭后再送她上中文学校,中国人嘛,虽说住在纽约,不也是美籍华人。华人跟别人不同之处就在这儿,别人到哪儿可以算哪儿的人,俄罗斯人到美国是美国人,土耳其人到美国也是美国人。中国人不同,叫美籍华人。美籍是定语华人是主语。高麦羊曾为此烦恼过,咱也纳税,比俄罗斯土耳其还多,怎么就找不着人家那种如鱼得水的感觉?你就是硬撑着要跟他们一样也白搭,遇到事情还是不一样,这可是经历撞出来的,生活本身比《天龙八部》的武侠还厉害,不怕你不服。既然美籍华人,还是让孩子学点儿中文吧,要不多冤啊。得,等把女儿送进中文学校,剩下几小时是“烧饼”时间。“烧饼”是英文发音,就是购物买东西的意思。
高麦羊转身没看到老婆就是在“烧饼”的时候。他和老婆送完孩子上中文学校,接着就去Costco购物。Costco是会员连锁店,价格相对便宜。他们每周六来此购物,一般同出同进,一块儿停车,一块儿商量要买的东西往里走。可今天没有,今天是一前一后隔得挺远,高麦羊在前,老婆在后。为啥?甭问,吵架了,昨晚溜溜吵了一夜。高麦羊越想越气,什么,才十二岁的女孩儿,居然给她买吊带儿衫!你也真想得出。“是她自己要买的。”老婆争辩着,听上去明显底气不足。她要买就买,你干什么吃的,她要月亮你也给她买,这不把孩子往邪路上领吗?
说着高麦羊冲进女儿房间,把新买的吊带儿衫一件件都收起来。当收到最后一件,突然发现衣服下面藏着一本时尚杂志,上面有个扭捏作态的半裸女郎。这种杂志一般是给二十来岁女性看的。高麦羊脑子轰一下炸了,他质问女儿,谁买的?妈咪买的。女儿战战兢兢地说。好,好,你个王八蛋,你是活腻了,我看你他妈是活腻了,把自己打扮得俗了巴唧也就算了,还想腐化我女儿,老子跟你拼了。
Costco门前人群熙攘,高麦羊愣在那里发呆,显得有些怪。他宁可等着也不回去找他老婆,心说爱上哪儿上哪儿,我走得并不快,装什么孙子啊,老子就不找你!平时让着你也就罢了,你偷偷给你弟寄钱买房子,以为我不知道?实打实好几万美金没了我不知道?每次买了衣服化妆品都先藏楼下,过些日子再一点点往外拿,好像从没买过似的,一肚子小聪明。买就买了,关键是瞅瞅你买的这些衣服,穿上跟中年少女一样,都他妈快老更了,非朝二十岁打扮,你不嫌寒碜我还嫌寒碜呐。对对,刷牙永远不把牙膏盖盖上,打起电话就没完没了。好好,这些我都不计较,可孩子教育怎能任你胡来!咱华人来这儿图什么,追求自由?啊呸,啐你一脸,不就图个子女教育嘛。可到这儿才知道,想受好教育那么现成吗?看马路上的年轻人几个有人样的,头发染得像小鬼儿;你问问他们,知道地球是圆的是方的吗,知道美国在地球上还是月亮上吗?吸毒的喝酒的,未成年怀孕的,要什么有什么,子女教育要是自己不下功夫,谁知道会长成什么样,特别是女孩儿。
一提女孩儿这俩字高麦羊就绷得紧紧的。他太爱这个宝贝丫头了,她活泼漂亮,就是个性太强,想起一出是一出。看着她从襁褓长成眼前这个十二岁的大丫头,高麦羊不知是喜是忧。他甚至想过买把手枪搁家里,如果有人欺负我女儿我就拼了。可他老婆死活不干,说不怕你枪毙别人,就怕你把自己毙了。好好,既然你明知女儿的事至关重要,怎么还惯她?她要指甲油,买。她要扎耳朵眼儿,扎。还要怎样?这下好了,吊带儿衫时尚杂志都出来了,我岂能容你!我早说了,女儿要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就毁了。不吓唬你,到时别怪我无情无义。你是母亲,女儿的事本该更敏感才对。我一个老爷们儿,有些话我说不方便。我们同事告诉我,吃木瓜对女孩儿的乳房发育好。人家是台山来的老移民,特懂这个。我就买木瓜让女儿吃,她不吃,非说臭烘烘有股汽油味儿,还问我,干嘛我得吃这个?你说让我说什么,怎么说?这些事你当娘的不管谁管,真是的,还怪我骂你,不休了你就算便宜你!
Costco看着完全像大仓库,没窗,宽宽的出入口像一张巨大的嘴吞吐着人流。高麦羊老婆低头走进大门,一股脑儿朝洗手间走去。没错,她刚才是跟在高麦羊后头。走着走着只觉得下边一热,坏了,这两天正来例假,冲得天昏地暗,一层例假纸根本不够。她本想跟高麦羊打个招呼,让他等等自己,因为车里有备用的,她取了好到洗手间换上。可一看前边高麦羊苦大仇深的样子,算了,别烦他了,还是自己去吧,换好再去找他。等走出洗手间,她没想到高麦羊还会在大门口等她,以为他肯定一赌气早进去了,于是一溜小跑绕过收银台,看也不看径直往大厅里走。
她先到蔬菜部,没有。又到糕点部,也没有。越找不着越急,越急就越找不着。她真火大,都咬牙切齿了。好你个高麦羊,有什么了不起呀。以后“烧饼”甭叫我。一个大男人腻腻歪歪的,你自己不能来吗?我例假冲得这么厉害,还舍命陪君子跟着你,你倒好,居然扔下我不管了。不就给丫头买几件吊带儿衫吗,满大街女孩儿都穿这个,今年流行,有什么了不起呀,土老冒!还愣说我把女儿带坏了,你呢,还常春藤的博士,张口就王八蛋王八蛋的,连女儿都学会了。上次在外边吃饭,人家上菜慢了点儿,女儿突然冒出一句,“王八蛋”,吓我一跳。亏得不是中餐馆,要不非吵起来不可。还嫌我俗气,好像你多高贵,就说你那个爱放屁的毛病简直俗不可耐。放起屁来地动山摇,那天在后院,你一个屁吓得小松鼠到处乱蹿,以为地震呢,我嫌过你吗。都包涵着点儿吧,别心眼儿小得像针鼻儿似的。其实男人都比女人心眼儿小,长得越酷心眼儿越小,我女儿长大了千万别走她妈的老路,找什么帅哥啊。
日头一动不动,空气凝滞得像块大水晶。高麦羊还在靠近收银台的地方,望着Costco门前几根高高的旗杆出神。有美国旗,纽约州旗,还有Costco自己的,就属这面旗子难看,白不刺拉跟投降似的。这时一位女老美过来问,对不起,你这车还用吗?她大概看高麦羊站在那儿不动,手中的购物车又是空的,来碰碰运气。Costco的生意好得邪性,来晚了连辆购物车都找不到。高麦羊觉得这女人的嘴在动,才惊醒过来连忙抱歉说,用用,我等人呢,马上来。说话间他四处张望,可视线之内仍没有老婆的影子。
嘿,这种人类,哪儿去了?
吵架归吵架东西还得买不是,要不一家子吃啥?再不露面我可自己去了。本来嘛,就这么几小时,偏这时候使性子。高麦羊推着空车慢慢往里挪,走了几步又停下。他突然想起老婆前些天下班忙着接女儿,不小心把脚崴了,肿个大包。不是说用了我在中国城买的云南白药好了吗,这药别是假的吧?唉,你也四十出头了,就没个稳当劲儿,身体是过日子的本钱,在美国生活说到底就是拼体力,谁经得起有个灾病什么的。再说这教育局也太不讲理,章程变得比股票还快,四年级以上的孩子今年愣不让坐校车了,说预算消减。你预算消减,怎么房产税一个劲儿涨啊,钱呢,钱呢?我们付税是为孩子受教育的,不是让你们满世界打仗的。为了接女儿,我天天加班没办法,弄得老婆跟中了魔似的,每天下班分分秒秒算着往回赶,生怕女儿在学校门前没人管,出点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这个岁数的女孩儿,怎么小心都不过份。唉,要说老婆也不容易,看她被汗水贴在额角的头发,等我到家时还没散开呢。女人那,出国前都是金枝玉叶,到美国全变铁树钢花了,风里来雨里去,哪个家庭主妇脸上没点儿风霜?纽约的华人主妇最要干的两件事,一个是进了地铁就打盹儿,另一个就是涂化妆品。这两件事分开看好像没什么,可并一块儿你琢磨琢磨,让人心疼得慌。
高麦羊想给老婆打手机,可发现自己手机忘家里了。他决定回停车场看看,老婆肯定又回车里了。你啊你,脚痛干嘛不说一声,就算不是脚痛是耍赖皮,你倒也弄出点儿动静来,不吭不哈就没影儿了,真把谁急死。再说这辆越野车才买没几天,弄不好你连空调都不知怎么开,大热的天,待在车里还不烤熟了。如今的车啊,越造按钮越多,搞得跟开飞机似的,管个屁用。前些天有个朋友买辆日本车,带什么卫星导航,听上去好像装上炸药就能当巡航导弹,就这玩意差点儿要他小命。显示器上让他右转,他想也没想就转了。好,刚转上去一辆大卡车扑天而来,喇叭叫得惊魂动魄。后来才知道,这条路两天前刚改单行线,不许右转,你说多悬。高麦羊想着想着走到自己车前,空车,老婆不在车上。
Costco里的人流显得杂乱无章,有朝外走的也有往里走的,当然更有既不朝外也不往里的。高麦羊老婆从未如此深刻体会到什么叫一盘散沙或乌合之众。她甚至觉得这些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完全是故意的,就是要把她老公藏起来不让她找到。你看,打他手机不接,该找的地方都找了,连高麦羊平时很少光顾的服装部都去了,根本没他影子。
高麦羊老婆开始冒虚汗,心里突然一下空空的,人好像也软软地往下坠。女人不能没老公,她不知怎么冒出这么个奇怪想法,别看单身女人个个那么亢奋,因为她们既当女的又当男的,结果既不像女的也不像男的。结婚十多年,麦羊从没把我一人丢下过,美国虽说几亿人口,咱认识谁,谁又认识咱呀?只有自己的小家能让心喘口气。唉,今天这事怪我,我的确太腻爱这丫头,只要她开口,明知不对也不忍心说个不字。可十二岁的女孩儿,乳房都起来了,再不管就管不了了。要说她爸这人,每天总是最晚到家,桌上剩菜剩饭胡撸两口,接着就和女儿弄功课。前天晚上弄着弄着在沙发上睡着了,一本书掉在地上。我打开一看,是《初等代数》。头发都花白了,倒学起初等代数,连女儿给他盖被子时都含着眼泪。我几次说咱俩轮流教吧,可她爸总是那句,我来,你去歇着。其实放屁怎么了,谁能不放屁。我倒觉得老公的屁特有阳刚气,特像条汉子,听不见他的屁我连睡觉都不踏实。不行,再找不着他我可喊了,有本事把我送神经病院去,老公是我的,我不找谁找。她想着嘟囔着,泪水竟淌了一脸。
从停车场回来高麦羊真急了,他万万没想到吵架能把老婆吵丢了。平时为女儿的教育也常拌嘴,可前脚吵后脚就和了,从未闹到这种地步。他觉得对不住老婆,那些话说得太刻薄,太伤人自尊心。每次都这样,火气来了忍不住,什么都说,说完又后悔。老婆陪我来还不是怕我一个人寂寞,只有她知道我这点出息,有她陪着心就定,事情也办得利索。没她陪着心就不在焉,拿起芝麻丢了西瓜。女儿问她,妈,你干嘛总陪着我爸,他又不是你儿子?老婆红着脸说,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我儿子?长大你就明白了。夫妻之间很微妙,本来是平辈,有时又像长辈,你当爹时她是女儿,她当娘时你是儿子。可现在娘跑了,给儿子气跑了,儿子没娘怎么成!
Costco的广播喇叭正播寻人启事,谁谁谁,马上到七号收银台,七号收银台。高麦羊当机立断,他要立刻播个寻人启事!对,让我自己来播,用中文。小时候家住四季青人民公社,公社广播站天天播通知,“西北风五到六级,今儿刮明儿刮后儿还刮”。“田翠莲,田翠莲,听到广播后马上到计划生育办公室”。这些播音的水平不高但充满个性,一听就明白。要让我播寻人启事,只要一张口,她妈,她妈,我是她爸呀,老婆立刻就能听出来。接下来说什么,说什么?说我害怕再过孤魂野鬼的日子,每天除了方便面还是方便面,吃得脸都发绿。说我发火是不忍心看到你疲惫的面孔,恨不得把一切都自己撑起来。嗨,说什么也没用,赶紧把人找回来是真的。高麦羊一把甩开购物车,发疯似地朝Costco的办公室闯去。他刚想抄近路,穿过家电产品的货架,只听咚一声,迎面和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撞个满怀。
“高麦羊!你你,你个王…”下面的话还没出口,一双山样的手臂早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八蛋,那你也是王八蛋”。高麦羊什么都没听见,只顾狂吻着女人的脸,热热咸咸的,有点儿像紫菜汤。
原载2011年第4期《长江文艺》
陈九,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工业经济系,俄亥俄大学国际事务系,及纽约石溪大学信息管理系,硕士学位。出版有小说选《挫指柔》《卡达菲魔箱》《纽约有个田翠莲》,散文集《纽约第三只眼》《野草疯长》,及诗选《漂泊有时很美》《窗外是海》等二十余种。作品获第14届百花文学奖,第4届《长江文艺》完美文学奖,第4届中山文学奖,及第4届三毛散文奖等。
来源:铁道兵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