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有一个女儿,大学毕业后去了南方上班,喜欢穿素净的连衣裙,视频里总提醒我多喝水,别老忘记午睡。
“你们这把年纪再结一次,值当吗。”
值当。
院口的风里带着一股子砖土的凉,我把围巾往脖子里又勒了一圈。
塑料门帘被风掀起来打在铁门上,啪啪作响,像有人在敲一面旧鼓。
我今年六十二,老楼四楼住了三十多年,楼梯拐角的白灰一层层脱落,像翻过的老黄历。
台阶的石面被脚掌磨得发亮,雨雪天踩上去滑,心里就得“悠着点儿”。
我家里有一只蓝边搪瓷缸,口沿磕了个小缺,缸底印着一枚褪色的蓝星。
冬天我就用它接开水,捧在手心里,指尖就不那么凉了。
这只缸是我年轻时用布票换来的,跟着我从厂宿舍到单位家属楼,再到如今的老楼。
我出身在纺织厂,最早站浆纱机,棉絮黏着手背,手上总是起小硬茧。
后来厂里调整,我转到食堂掌大勺,蒸馒头、熬小米粥、炒青菜,油烟把墙熏成旧报纸的颜色。
我习惯早起,把米淘得一清二白,看着清水里漂着一颗颗小米粒,像从前的日子一点点沉下去。
我有一个女儿,大学毕业后去了南方上班,喜欢穿素净的连衣裙,视频里总提醒我多喝水,别老忘记午睡。
她说话慢,笑得软,让我心里也慢下来,不再“可劲儿”往前赶。
老贺六十七,是我楼上的邻居,半辈子电工出身,晚些年在小区门卫室值班,钥匙串挂在腰上,叮当作响像一串旧风铃。
他的手指粗而稳,掌心有细密的老茧,拧螺丝的时候不抖,拎米面油的时候不叫唤。
他也有一个儿子,在北边的城市做文职,逢年过节寄两盒点心,一封问候,话不多,但贴心。
我们各自过过一回日子,像两把旧椅子,各有各的磨损和纹理,坐上去都知道哪儿该用劲哪儿该松气。
我们的认识不算早也不算晚,是在一年冬储大白菜的时候。
楼前空地上码成一堆堆菜山,白帮青叶盖着旧报纸,压上砖头,像给冬天盖了被子。
我拿菜刀在门口剖心,刀口一落下,雪地里冒出一股白汽,白菜的清甜味儿就溢出来。
他抱着一捆大葱蹲在快递柜旁,用牙咬断绳子,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手指冻得通红还笑。
我把搪瓷缸递过去,里面装的是刚泡开的红茶,缸口冒着白气,他接过去喝两口,说了句“得嘞”,把盖子给我按紧了。
那一刻我看着他的手背,青筋像小树根,指节粗,却轻得很,小心不烫着人。
风刮过楼道,灯一闪一闪,像黄豆在锅里跳,他扛梯子上来,两下换了接头,光就稳住了。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团结牌手表,银边被岁月磨成柔光,表带换了几回,表面有两道浅浅的划痕。
他把手表递给我,叫我贴耳朵听,我就听见滴答滴答像一只小鸟扑腾又安静落住。
那声音不紧不慢,像是给心里打一支拍子,告诉你别“整幺蛾子”,照着节拍走就好。
我第一次上他家,是去借钳子。
六楼的窗台上摆着一盆绿萝,叶子冲着光,油亮亮的,墙角压着一卷老电线,像一条灰色的小蛇盘着。
他屋里有台缝纫机,黑漆起了小点星星,手柄转起来哒哒哒,像邻居往日里走廊上的脚步声。
炕席卷得平平的,枕头边放着一本线装的工具手册,封皮发黄边角起翘。
他的鞋柜里整整齐齐码着两双棉拖,蓝布面上绣了一个不太工整的“福”字,像孩子写的字却真诚。
楼道里偶尔有人贴小广告,手里沾着胶水,不管不顾往墙上一按就走。
我出来说别贴了,留点清清爽爽的墙面,话不带火,语气平。
那人没太听见似的,把纸又按紧了一点。
门卫室里老贺咳了一声,脚步慢慢过来,冲那人摆摆手,他的眼神不硬,话也不多,意思却清楚。
贴广告的人笑笑说打扰了就走,墙面干净下来,我心里跟着就静下来,像把一块砂子从鞋里倒出去。
春天里社区组织清扫,晚饭后大家出来遛弯,顺手拍一把楼道的灰,我端了一盆水,水里有太阳穿过来的光。
夏天的时候合唱队排歌,我站后排跟着哼,不抢调,稳稳当当,出汗的时候把汗抹到手背上,凉丝丝的又接着唱。
他在场外给人修电扇,螺丝很小,他的手很稳,电扇转起来带出一阵风,小孩头发被吹得乱乱的,笑得亮。
散场在院里吃西瓜,西瓜瓤像一块红玻璃,他把皮上的红都刮干净,说浪费了对种地的人不尊重。
我笑,说你轴得挺可爱,他也笑,说轴才不东倒西歪。
这一句听着像玩笑,却是稳人的一句话,像把一个钉子钉在木板里不再松动。
秋风一来,树叶卷成一堆堆,孩子踩上去咯吱响,像给秋天打了掌声。
我把棉被拿到阳台敲,灰尘在阳光里飞,细细的,像一场轻雪。
我心里空的那一小块被阳光填上了暖,像灶台旁火苗忽闪一下又稳住了。
我承认我怕孤单,可我更怕不体面,所以我总在屋里留着一盏灯,像留着一个“等”的姿势。
我没先跟女儿说再婚的事,我先给她寄了一袋子自己腌的酸菜,包得紧紧的,怕流汤。
电话里她问我天冷不冷,说注意保暖,我说我有热水缸,声音里带着笑,不带让她担心的味道。
老贺那边,他儿子打电话问身体,他“嗯”一声说挺好,说心里有数,这句话像他的手表,走得准。
冬天最冷的那一周,楼道里挂着的拖把都结了冰,拖把头硬成了一颗小疙瘩,像给冬天插了标记。
我去门卫室找他,屋里小太阳烤着,空气里有一股塑料发热的味儿,他的热水瓶穿着绒布套,绣着两只小鸭子,黄黄亮亮的,像一首小曲。
那天我说了句“要不咱就这样吧”,话说得慢,不急不躁。
他说“咋样”,眼睛里是问而不是审。
我说各家各过,搭把手,钱上各花各的,房子各归孩子,谁也不占谁的便宜,老来要紧的是彼此照看一眼。
他说得嘞,话短,心实,我心里松了一大口气,像把一口旧气从柜底翻出来拍了拍灰。
搪瓷缸递给他,他把手表递过来让我听,滴答滴答像给这段话打了节拍,拍子稳,心也稳。
除夕那天孩子们回来了,屋里热烘烘的,窗上贴了福字,红纸反着光,厨房里蒸汽含着葱姜的香气往外扑。
电视里热闹,春晚一段接一段,小品的笑声像从隔壁院子里飘来的,熟悉又不打扰。
我端上酸菜白肉,白菜叶在汤里舒展,白肉切得薄,汤面上浮一层浅浅的油花。
桌上摆了几个家常菜,颜色不艳,味道正,碗沿擦得干净,筷子摆得齐。
老贺的儿子提了一袋橘子,橘皮一剥,香气就“倏”地一下子满屋子都是。
女儿拿手机拍桌子上的菜,说“妈你这手艺越发稳当了”,她眼睛里有笑,我心里就更稳了。
饭前我把一张纸放在碗筷之间,纸上写清楚各自花费、各自房产、互相照看、子女尽孝不缺位的约定,字是我一笔一画写的,工整而安静。
我说“各位,咱把话摆桌面上”,这句话不长,语气平,像把桌布抻平不留褶。
孩子们轮着看了一眼,都点点头,心里像落下一块石头,轻了不少。
老贺把团结牌手表放在桌上,说这表一人戴一年,先从小孙子开始,明年轮到外孙女,孩子们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像听见了一个温软的小约定。
窗外有零星烟花,像花儿往天上开,屋子里有笑声,有汤滚开的咕嘟,有煤气灶上蓝火苗稳稳地贴着锅底。
那一刻我觉得老铁锅沉,沉得踏实,像心里的秤砣找到了准星。
我从来不指望轰轰烈烈,我最会的是把米洗干净,把菜择干净,把锅底擦亮,把碗筷摆齐,然后等人进门。
春天一来,楼下花坛里冒出第一丝绿,细得像缝衣针,一夜一夜就粗起来了。
我们在社区做志愿,给老人量血压,我的手稳,老贺的眼准,挽袖子、绑袖带、读数字,嘴上不张扬,心里有热。
黑板报换了新的粉笔字,写着四个字端端正正,我站在下面看了一会儿,像看见少年时学写的第一行“为人”两个字,稳稳当当。
夏天露天电影又在小广场拉起来,白布被风鼓起一角,画面忽明忽暗,孩子们坐在塑料小板凳上,眼睛亮亮的,像两颗小星。
我背着一壶绿豆汤,搪瓷缸里倒满,先给看门的大叔来一碗,再给操场边的小孩递一口,小孩子接过缸时两手捧着,像捧着一朵热云。
老贺蹲在一旁给孩子调自行车座,小扳手在他手里“哒”的一下,座就稳了,小孩说了一声谢谢,他摆摆手,笑里有光。
秋天我们到火车站坐了一回高铁,站台上风穿过来像一阵子凉水,车头一到眼前,银亮亮的,窗子里倒着云。
我把搪瓷缸里装上热茶,茶叶在水里舒展开,像开了花,我轻轻抿一口,舌头被烫了一下,心里却暖得紧。
我对着车窗里的自己看了会儿,头发里有些白,眼睛里有光,光不刺人,像晚饭后灯下那团暖。
我想起年轻时候坐绿皮火车去看表妹的婚礼,车厢里摇晃,瓶装汽水啵的一声开盖,窗外一大片芦苇,心里想着日子要往明处走,脚下就不慌。
我也想起单位里第一次看黑白电视,天线伸得高高的,屏幕上雪花点点,我们挤在一起看球赛,捧着搪瓷缸喝茶,热气把镜片都蒙花了。
我想起八十年代买缝纫机,邻里借着用,谁家孩子裤腿破了,拿过来叭叭两下就补好,补丁方方正正,像给生活贴上的一个褶皱,坦坦荡荡不遮掩。
我想起九十年代有人背着BP机,滴滴叫,不见得都有用,可大家心里都有一种盼,盼着电话响,盼着消息到,盼着日子更好。
这些想起来,一桩一桩,与其说是故事,不如说是我手心里那些老茧的纹路,摸着就知道何处粗何处细。
我不爱说大道理,我相信眼前的一个动作能说明心里的一个方向。
我端菜的时候不撒汤,不烫人,坐车的时候排队,先让老人和孩子,买菜的时候和摊主多说一句“辛苦了”,这些小处做稳了,心里那根弦就不紧。
有人问再婚是不是幸福,我不愿意把幸福说成一朵必须开的大花,我更愿意把它当成灶台边一锅慢炖的汤,火候稳,耐心足,汤清味浓。
我和老贺的日子,不惊人,也不躲人。
我们把“爱”这个字拆成柴米油盐,把“大过”这两个字拆成小日子里的一些暖。
我们把那张写着约定的纸压在抽屉里,旁边是户口本,再旁边是各自年轻时的证件照,都是认真看镜头的模样。
有一天,楼下老李家的小外孙摔坏了陀螺,哭得一抽一抽,我把搪瓷缸里的温开水给他喝一小口,再拿老贺的螺丝刀拧紧了陀螺的轴,他不哭了,扭着跑起来又转上了。
我看着那陀螺,心想人也是,轴紧了不偏,转起来不晕,走稳了不慌。
楼道偶尔会暗一会儿,像电流穿过云层的那点不确定,他用试电笔轻轻一探,灯又亮了,亮得不扎眼,刚刚好。
有天黄昏,天上下了一阵小雨,地面湿,有薄薄的水光,小区里新种的白杨树叶子被雨洗过,绿得透亮。
我用抹布擦了一遍搪瓷缸口那个小缺口,手指腹划过去,像摸到从前某一刻的自己,倔,但愿意学,慢,但肯定走。
我把手表戴在手上,让它贴着皮肤走一会儿,让滴答的声音进到脉搏里去,心和表不抢,步子不忙,天就不暗。
有一回社区说要给独居老人换灯泡,我和老贺拎着梯子上门,屋里飘着淡淡的香皂味,花瓶里插着两枝康乃馨,花瓣边有一圈细细的白。
我踩在第五格梯子上,心里一点点紧,他在下面扶稳了梯子,抬头看着我,一只手托着梯腿,一只手微微抬着,像在托住一朵轻云。
我下来时脚下一滑,他接住我胳膊,我笑了一声,说“老了还玩高空”,他笑,嘴里念叨一句“你别整那些花活儿”,声音里没有责怪,只有关照。
我知道我走过的路不全是平地,但每一次起伏都教了我一点稳,这种稳不是不动,是心里有杆秤,分得清轻重缓急。
邻里间看我们起初也有疑心,怕孩子心里有疙瘩,怕钱上将来不好说,我看在眼里,心里不堵,把能说的话清楚说,把能做的事踏实做。
那位当初问“值当吗”的大婶后来端了盘热饺子过来,饺子皮薄,馅香,她放下盘子,笑着说图个热乎,我接过来也笑,说“妥妥的”,两个人的笑像屋里的一盏灯,亮了一圈又亮了一圈。
我喜欢在中午的阳光里擦桌子,抹布拧得干干的,虎口那里的皮厚一点,握得紧一点,桌面映出窗子的样子,方方正正像一页作业纸。
阳台的玻璃留下去年贴福字时的胶痕,我想拿热毛巾擦掉,后来又放下,心想留着也好,像给日子画了个小小的刻度,提醒自己哪一天哪一刻心里亮过。
我偶尔也会拿出老照片,不是为了怀旧,是为了记住自己走过来时没有偷懒,没有掉队,也没有丢掉善意。
有一张是单位大门口拍的,身边是几位同事,头发黑,眼睛亮,我们站得直,背后是一排白杨。
树长得快,年轮一圈一圈,我也在自己的年轮里添了一圈一圈,木心不硬,也不软,正好。
夜里风小的时候,我把窗户开一条缝,外面有一点狗叫,一点人说话,一点自行车的铃,有人喊孩子回家吃饭,声音像在空地上轻轻弹跳。
我听着这些声音,就像听自己年轻时候的脚步在回廊里穿过,又像听手表在桌上滴答,时间从身边走过,不吵也不躲,温温的。
有人说人到这把年纪该清静,我理解清静不是没声,是心里有一处缓地,风来不倒,雨来不灭。
我把搪瓷缸放在暖气片上方,让它温一点,不烫不凉,像我们对彼此的态度,不急不躁。
我把手表擦了擦,细布在表面上轻轻一绕,光就被擦出来一点点,像从云缝里漏出来的日头。
窗外有孩子在练口琴,音不稳,却不难听,我想起小时候在露天电影后跟着唱歌,记不清歌词,也不耽误心里亮堂。
我知道很多人热衷用一个字问幸福,这个字太大,我更喜欢用一些小句子来回答,比如“饭凉了有人热一下”,比如“灯坏了有人踩梯子”,比如“出门有人帮着锁门”,比如“回家有一盏灯亮着”。
这些小句子的背后,是我们彼此伸出的手,是桌上那只搪瓷缸,是茶几上的团结牌手表。
表走得准,缸冒着热气,屋里不喧哗,日子就有了谱。
我也常常想起那些年买煤球的冬天,蜂窝煤一块一块码在墙角,点着的时候先冒黄烟,再慢慢透亮,灶台热起来,屋子就有了味道。
我想起菜市场里卖豆腐的老大爷,早上五点钟就摆摊,豆腐嫩得像水,切开的声音是小刀在案板上一下一下地蹭,我买一块,他多给我一小块边角,说“凑合凑合”,那是市井里最朴素的善意。
我想起穿过大街小巷的自行车潮,铃声叮叮咚咚,蓝布工作服一片,袖子卷到肘,胳膊上是太阳晒出来的颜色,大家活得直,走得正。
我想起单位的广播里放过好几遍的曲子,旋律简单,词朴素,我跟着哼,心里就平。
这些年头过去了,新的东西来了,快的车,亮的灯,轻的手机,可有几样东西不变,稳、实、善、勤,这四个字像桌脚,撑着日子不摇。
我和老贺的再婚就站在这四个字上,不求声势,不求热闹,求一个“稳”。
有时候傍晚,他去楼下绕着小花园慢走,我在阳台上看着他,步子不快不慢,像他手表的秒针一格一格,准。
他回头冲我抬一下手,我知道他意思是“瞅着呢不用担心”,我就把窗关严一点,关掉台灯,给他留着一盏过道的灯。
他上楼的时候钥匙在掌心转了一圈,叮当两声,门开了,冷风钻进来一小撮,我把搪瓷缸递过去,他接过来,一口气不急不缓地喝一小口,嘴角向上动了一下,像一朵小浪。
桌上手表滴答滴答走着,像对我们俩说“就这么着,杠杠的”。
我知道故事写到这儿就差不多了,因为日子本来就不需要太多的笔墨,它需要的,是每天把该做的做好,把该在一起的时候在一起。
我拿起抹布又把桌子擦了一遍,抹布的湿意从掌心传上来,像一小股泉水,从老井里冒出来,不急,却从不枯。
厨房里电饭煲的提示音“滴”了一下,米饭的香气就撑满了屋子。
我把锅盖掀开,热气将我的眼镜糊得泛白,我笑着用手背擦一擦,眼前的景就又清楚了。
阳光从窗帘的缝里挤进来,在茶几上留下一条细细的亮。
那条亮正好照在团结牌手表上,反出一点温温的光。
我把搪瓷缸往那条亮里挪了挪,让白汽更明显地升起来。
门口的风停了,屋里安静得只剩下滴答声和米饭的香气。
光很小,很稳,像一颗放在心口的小石子,暖暖地贴着,不言不语,却叫人踏实。
来源:屋檐下静听那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