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的声音照例被开到35。新闻联播的主持人字正腔圆,声音穿透了我妈切水果的咔哒声,我爸翻报纸的哗啦声,和我心里那片日益扩大的荒原。我放下手机,第三次想开口,让我爸把声音调小点,但看着他那张被电视光映得明明灭灭的侧脸,话到了嘴边,又像一颗沾了水的石头,沉
晚饭后,电视的声音照例被开到35。新闻联播的主持人字正腔圆,声音穿透了我妈切水果的咔哒声,我爸翻报纸的哗啦声,和我心里那片日益扩大的荒原。我放下手机,第三次想开口,让我爸把声音调小点,但看着他那张被电视光映得明明灭灭的侧脸,话到了嘴边,又像一颗沾了水的石头,沉甸甸地咽了回去。这沉默的石头,我已经咽了三十年。
我妈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出来,放在茶几上,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我爸那杯永远续着热水的茶缸。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爸,嘴唇动了动,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坐回她的小沙发里,拿起毛线针,却半天没有织一下。我们三个人,像三座孤岛,被电视的声浪包围,彼此之间隔着无法横渡的海。
手机在沙发缝里震动了一下,我拿起来,“叔叔怎么说?”
我回了两个字:“没说。”
“你得问啊,林楷!妈等不了!”屏幕上的文字仿佛带着她的焦急,烫得我指尖发麻。
我把手机屏幕按熄,深吸一口气,像是即将奔赴刑场的囚犯。我站起身,走到电视机前,按下了静音键。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我妈陡然屏住的呼吸。
我爸的目光从报纸上方抬了起来,像两把淬了冰的刻刀,落在我身上。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他就是这样,永远用沉默来表达他的不满、他的威严、他的一切。
“爸,”我的喉咙有些干涩,“医院那边来电话了。妈的配型报告,只有您……只有您是完美匹配。”
我妈手里的毛线针“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爸的视线越过我,落在我妈苍白的脸上。他的眼神有那么一刻的晃动,随即又恢复了古井般的平静。他 slowly 折起报纸,整整齐齐地放在腿上,然后端起茶缸,吹了吹上面并不存在的浮沫。
“我不捐。”
三个字,没有一丝温度,像三颗钉子,钉进了我和我妈的心里。
我妈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猛地扭过头去,肩膀一下下地抽动。我不敢看她,我怕看见她眼里的绝望。
我的血液“轰”的一声冲上了头顶,三十年来积压的委屈、愤怒、不解,在这一刻悉数引爆。“为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那是我妈!是跟你过了一辈子的女人!她现在就躺在那儿,等着你救命!为什么?”
我爸终于把目光转回我身上,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我什么也读不懂。没有愧疚,没有挣扎,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拿起遥控器,重新按下了音量键。
35。新闻联播激昂的片尾曲,像一首盛大的哀乐,在我们家的客厅里回响。
他用这个动作,结束了这场对话。或者说,他根本没想过要有对话。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客厅的沙发上,我能清晰地听见主卧里我妈压抑的啜泣,以及我爸均匀的,甚至可以说是安详的鼾声。我一遍遍地回想他那句“我不捐”,想从那三个字里剖析出一丝一毫的苦衷,但我失败了。我只看到了冷酷,看到了一个男人对自己结发妻子的极致漠然。
第二天一早,我爸像往常一样五点半起床,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地做早饭。我妈没有出来。我红着眼走进厨房,他正往锅里下面条。他没看我,只是低声说了一句:“今天回趟泸州。你跟我一起。”
“回去干什么?妈怎么办?”
“她住院,有护工。”他捞起面条,浇上昨晚剩的肉臊,“老家的窖池出了点问题,我得回去看看。”
我看着他布满老年斑的后颈,一股无名火再次升腾。都什么时候了,他心里只有他的酒,他的窖池!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我想冲他咆哮,想掀翻他手里的那碗面,想问他到底有没有心。
可就在这时,我瞥见了他放在灶台上的手机。屏幕亮着,是一个未接来电的提醒,备注是“王主任”。我记得,我妈的主治医生,就姓王。他为什么不接?
我心里的怒火被一丝困惑浇熄。
他端着面,从我身边走过,淡淡地丢下一句:“吃了饭就走。车票买好了。”他的口头禅还是那句,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语气:“晓得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我必须跟他去一趟泸州。我不是想去看什么窖池,我是想去看看,这个男人的心,到底是用什么做的。我要当着他祖宗的牌位,当着他引以为傲的那些老物件,亲口问一问,他这辈子,到底图个什么。
也许,只有回到那个他出生、成长的地方,我才能找到这个谜题的答案。
第一章:沉默的列车与尘封的庭院
开往成都的G字头列车,平稳得像是在静止的水面上滑行。我和我爸坐在靠窗的位置,中间隔着一条狭窄的过道,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
他靠着窗,闭着眼,像是睡着了。阳光透过车窗,照亮了他花白的鬓角和深刻的法令纹。我这才发现,他真的老了。不再是那个能把我轻松举过头顶,肩膀宽阔如山的男人。他的背有些佝偻,手背上的皮肤松弛,青筋凸起,像干涸的河床。
我拿出手机,想给小楠报个平安,却发现微信里有十几条未读消息。都是她发的,内容大同小异,全是催我问清楚,劝我爸。最后一条是:“你爸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你别光顾着吵架,好好聊聊。”
难言之隐?我苦笑。他这辈子有过什么“隐”是我知道的?他的人生,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巨大的黑匣子。我只知道他是泸州一家老酒厂的退休酿酒师,一辈子跟高粱、曲药打交道,身上的味道永远是粮食发酵后的醇厚和辛辣。我知道他脾气倔,认死理,对自己吝啬,对别人……也谈不上大方。
我甚至不知道他爱不愛我妈。他们的婚姻,在我看来,更像是一种惯性。没有鲜花,没有情话,只有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和那台永远音量35的电视。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列车行驶的轻微声响。我爸放在小桌板上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是一个他思考或焦虑时特有的小动作。我注意到他的指关节异常粗大,上面布满了厚厚的、黄色的老茧。那是常年和粗糙的工具、滚烫的酒糟打交या道留下的印记。
我忽然想起一件小事。我上小学时,有次开家长会,老师让家长们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轮到我爸,他走上讲台,拿起粉笔,却迟疑了。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我尴尬得想钻到地缝里去。他最终还是写了,三个字,“林国栋”,写得歪歪扭扭,像螃蟹爬。那天回家后,我第一次对他发了脾气,说他让我丢脸。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个人在书房里,用报纸练了一晚上的字。从那以后,他的字虽然依旧不算好看,但至少一笔一划,方方正正。
这个细节,像一根 forgotten 的针,突然扎了我一下。
列车在泸州站停靠时,天已经擦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湿润的、混杂着酒糟和水气的味道。这是我记忆中故乡的味道。
我爸没让我们住酒店,而是打了个车,径直往老城区的巷子里钻。车子在一条窄得几乎只能容纳一辆车通过的青石板路上停下。眼前是一座典型的川南民居,木质的穿斗式结构,青瓦屋顶,门前有两棵高大的黄桷树。
他拿出钥匙,打开那扇斑驳的木门,一股浓重的、尘封的气味扑面而来。是旧木头、旧书本和灰尘混合的味道。院子不大,地上铺着青苔,角落里摆着几个闲置的酒坛子。正屋的门上,还贴着去年过年时我妈亲手写的“福”字,已经褪色发白。
“你住东厢房,我收拾一下正屋。”他放下行李,就开始忙碌起来。
我走进那间所谓的东厢房,一张旧木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就是全部的家具。桌上落了厚厚一层灰,我用手指一划,留下一道清晰的痕agger。我忽然没了跟他置气的力气,一种莫名的疲惫和心酸涌了上来。这就是他心心念念的老家?一个如此破败、毫无生气的地方?
我走出去,看到他正拿着抹布,仔细地擦拭着堂屋里那张八仙桌。他擦得很慢,很认真,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桌子的正中央,放着一个相框,是我妈年轻时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她,梳着两条麻花辫,笑得眉眼弯弯,灿烂得像盛夏的阳光。我记得,他昨晚走之前,鬼使神差地把我妈放在床头柜上的老花镜,揣进了自己兜里。此刻,我猜想,他是不是就想戴着我妈的眼镜,仔仔细細地看看这张照片。
“爸,”我终于还是开口了,声音沙哑,“我们能谈谈吗?”
他擦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有什么好谈的。该说的,昨天都说了。”
“可我妈……”
“晓得了。”他又用这两个字堵住了我所有的话。他的口头禅,像一堵墙,坚硬、冰冷,让我每一次的沟通尝试都撞得头破血流。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国栋哥,你回来了嗦?”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皮肤黝黑,笑容爽朗,手里还提着一块刚切的猪肉。他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哟,林楷也回来了?越来越像你爸了,就是白净点。”
这是陈叔,我爸最好的朋友,也是他唯一的徒弟。
我爸脸上那层冰霜终于融化了一些,他直起身,接过猪肉:“你啷个晓得我回来了?”
“我闻都闻到了!”陈叔哈哈大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这一身的老窖味,隔着一条街都能闻到。咋回事嘛,听说你屋头的窖池出了问题?我去看过了的,好得很嘛,你是不是找借口回来的哦?”
我心里一动。找借口?
我爸瞪了陈叔一眼,没接话,转身进了厨房。陈叔跟了进去,压低了声音,但我还是听得清楚:“嫂子身体啷个样了?我听说了,配型……”
厨房里传来我爸一声低吼,带着一丝不易察ar的慌乱:“喊你来是喝酒的,不是来嚼舌根的!多嘴!”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陈叔嘿嘿笑了两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厨房里透出的昏黄灯光,听着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镇上的闲事。晚风吹过黄桷树,叶子沙沙作响。我 suddenly 意识到,小楠可能是对的。这里面,一定有事。而这个秘密的钥匙,或许就在这个看似粗线条的陈叔身上。
第二章:一杯苦酒与一段往事
晚饭很简单,陈叔带来的回锅肉,我爸炒了个青菜,还有一个紫菜蛋花汤。桌上摆着三副碗筷,还有一瓶没贴标签的白酒,看样子是自家酿的。
我爸给陈叔和我自己都倒了一满杯,酒液清澈,挂杯明显。他端起杯子,对陈叔说:“喝。”
陈叔端起来,一饮而尽,辣得直吸气,却满脸享受:“还是你这个酒,够劲!比厂里卖的那些勾兑货强多了。”
我爸没说话,自己也抿了一口,然后把杯子转向我:“你也喝。”
我 rarely 喝酒,尤其不喜欢白酒的辛辣。但我看着他那不容置疑的眼神,鬼使神差地端起了杯子,学着陈叔的样子,一口闷了下去。一股火线从喉咙瞬间烧到胃里,嗆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爸和陈叔都看着我笑。那笑容里没有嘲讽,倒像是在看一个逞能的孩子。我爸甚至还伸手在我背上拍了两下,力道很重。“喝不得就慢慢喝,没人跟你抢。”
这是他今天对我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也是最温和的一句。
酒过三巡,话匣子就打开了。他们聊的都是我听不懂的酿酒术语,什么“跑窖”、“续糟”、“看花摘酒”。我默默地吃着菜,听着。在酒精的作用下,我爸的表情柔和了许多,话也多了起来。他跟陈叔叔争论着一种新工艺的优劣,眉飞色舞,眼睛里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光芒。
那一刻,我有些恍惚。这还是那个在家沉默寡言,只会看报纸和电视的父亲吗?在他的世界里,原来也有如此鲜活、如此充满激情的一面。而这一面,我从未触及。
“林楷,你晓不晓得,你爸当年为了啥子没去成茅台镇?”陈叔喝得脸颊通红,忽然把话题转到我身上。
我摇摇头。我只知道我爸技术好,是厂里的“一把手”,但从没听过什么茅台镇的事。
“嘿,那年,你爷爷还在,”陈叔打了个酒嗝,陷入了回忆,“茅台那边的大厂来我们这挖人,点名要你爸。那是什么待遇哦!分房子,给高薪,还解决你读书的问题。你爸当时都准备走了,行李都打包好了。”
我心里一震,看向我爸。他低着头,默默地夹了一筷子花生米,仿佛陈叔说的不是他。
“结果呢?你奶奶突然病倒了,瘫在床上,吃喝拉撒都离不得人。”陈叔叹了口气,“你爸二话不说,就把那边给拒了。厂里领导都来劝他,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爷爷也让他走,说家里有他。你爸当时啷个说的,国栋哥,你还记不记得?”
我爸没抬头,只是喝酒。
陈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对领导说,‘我走了,我爸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我是酿酒的,根在这里,我妈也在这里。根都不要了,酿出来的酒,怕是也没得魂了。’”
陈叔模仿着我爸当年的语气,一字一句。
我呆住了。我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段往ry。在我模糊的童年记忆里,奶奶一直卧病在床,是爷爷和爸爸一起照顾的。我只觉得那是理所当然,却从不知道,这理所当然的背后,是他放弃了自己的人生坦途。
“后来你奶奶走了,你爸也没再提过这事。他就在咱这小酒厂,一干就是一辈子。”陈叔拍了拍我爸的肩膀,“他这辈子,就这个脾气,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对你妈也是。”
我心里一酸,忍不住插嘴:“他对她好?他现在连命都不愿意救!”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凝固。
陈叔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爸,眼神复杂。
我爸终于抬起了头,他眼眶泛红,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因为我的话。他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哆嗦着,像是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一个字都没说。他猛地站起身,踉跄地走进里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屋里只剩下我和陈叔aj。我窘迫得无地自容。
陈叔沉默了很久,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地喝着。他没有看我,只是幽幽地说了一句,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人这一辈子,有些苦是说不出来的,说出来就轻了,只能自个儿往下咽。”
这句话,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我的心脏。我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第一次对我坚持了三十年的“真相”,产生了动摇。
第三章:一部旧手机与一条长河
第二天,我是在一阵浓郁的酒糟味中醒来的。我爸已经不见了,桌上放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白粥和一碟咸菜。
我没什么胃口,心里堵得慌。昨晚陈叔的话,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圈的涟漪。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真的从来没有了解过我的父亲。
我给小楠打了个电话,把昨晚的事告诉了她。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然后轻声说:“林楷,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们都错怪他了?你试着……试着站在他的角度想想。”
站在他的角度?我做不到。我只知道我妈躺在病床上,而唯一能救她的人,在跟我玩“失踪”。
我决定出门找他。老宅附近就是他以前工作的酒厂,现在已经改制成了一个旅游景点。我猜他应该会去那里。
果然,我在一排巨大的老窖池边找到了他。他正和一个年轻的工人说着什么,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严肃和专注。阳光下,他花白的头发和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构成了一幅 strangely harmonious 的画面。
我没有上前打扰,只是远远地站着。我看到他从兜里掏出一部手机,想给那个工人展示什么。那是一部很老的按键式诺基亚,屏幕小得可怜。他戴上老花镜,眯着眼,笨拙地按着键盘,半天没找到想要的东西。那个年轻工人有些不耐烦地催促着。
我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心里忽然不是滋味。我走上前,从他手里拿过手机,说:“我来吧。”
他愣了一下,随即把手机递给了我,嘴里嘟囔着:“这破玩意儿,不好用。”
我打开他的相册,里面只有不到二十张照片。大部分是酒厂的窖池和工具,还有几张风景照,拍得歪歪扭扭。翻到最后,我看到了几张让我鼻子一酸的照片。
那是我小时候的照片。有一张,我骑在他的脖子上,笑得露出两颗豁牙;有一张,在公园的湖边,他拉着我的手,教我走路;还有一张,是我小学毕业,我穿着白衬衫,戴着红领巾,他站在我身边,笑得很靦腆,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这些照片,像素很低,画面模糊,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我一直以为,我的童年里,他总是缺席的。我只记得他永远在忙,永远在加班。却忘了他也会在我生病时,背着我跑几里路去医院;忘了他会用他那双粗糙的手,给我做各种各樣的木头玩具;忘了他会在我考了第一名后,偷偷在我书包里塞上两块钱的零花钱。
我的手有些抖,差点没拿稳手机。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从我手里拿回手机,迅速地关掉了相册,仿佛那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把那张要给工人看的照片调出来,交代了几句,就转身往外走。
“等等。”我叫住他。
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下午……我们去长江边走走吧。”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妈以前最喜欢去那里。”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下午,我们沿着长江边的大堤慢慢地走着。江风很大,吹得两岸的柳树枝条乱舞。江面上,偶尔有货船驶过,拉响悠长的汽笛。
我们一路无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似乎也不想说。
我们走到一处江滩,他停下脚步,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他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看着江面,缓缓地吐出烟圈。
“你妈当年嫁给我的时候,”他突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我什么都没有。就这间破屋子,还有一身的酒糟味。”
我静静地听着。
“她不嫌弃。她说,她就喜欢我身上的味道,觉得踏实。”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我当时就发誓,这辈子,一定不能让她跟着我吃苦。”
“所以你就拼命工作,拼命赚钱?所以你就忘了她也需要陪伴?”我终于还是没忍住,话语里带上了刺。
他猛地转过头看我,眼神像刀子一样。“你懂什么?”
“我不懂!我只知道我妈现在躺在病床上,你却在这里跟我回忆过去!你如果真的爱她,就去救她!而不是找一堆借口!”我们又回到了原点,争吵似乎是我们父子之间唯一的沟通方式。
我们在一辆停在路边的车里,狭小的空间让我们的争吵显得更加窒息。我把所有积压的怨气都吼了出来,指责他的自私,他的冷漠,他作为丈夫和父亲的失职。
他始终没有反驳,只是死死地握着方向盘,手背上青筋暴起。
直到我吼累了,车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他才转过头,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林楷,有些事,你不需要懂。”
说完,他发动了车子。车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ging。我扭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一片冰凉。我意识到,我和他之间那堵墙,不但没有被推倒,反而被我亲手加固了。
第四章:一扇虚掩的门(第三人称视角)
林国栋没有直接回老宅。他把车停在一家社区医院的门口,对儿子说:“你先回去,我有点事。”
林楷没有看他,拉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儿子消失在巷子尽头的背影,林国栋疲惫地靠在了椅背上。他闭上眼,胸口一阵阵地发闷。他从储物格里拿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两粒白色的药片,没有喝水,直接干咽了下去。药片的苦涩顺着喉咙蔓延开来,他却仿佛毫无知觉。
他怕的不是死,是死得没有价值,是死之前,没把该扛的都扛完。
他推开车门,走进了那家不起眼的社区医院。他没有去挂号,而是熟门熟路地上了二楼,敲响了“内科王主任”办公室的门。
开门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医生,正是林楷在母亲手机上看到的那个“王主任”。
“林师傅,你来了。”王主任扶了扶眼镜,把他让了进来,“坐吧。”
林国栋在他办公桌对面坐下,搓了搓手,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此刻显得有些无措。“王主任,上次……上次那个报告,有没有可能……是搞错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乞求。
王主任叹了口气,从一堆病历里抽出一个牛皮纸袋,递给他。“林师傅,你自己看吧。这是市医院的复查结果,肝硬化,中晚期。还有,你的肾功能……也有明显的损伤。长期饮酒,加上年轻时候太拼,身体早就透支了。”
林国栋的手颤抖着,接过了那个牛皮纸袋。他没有打开,他不敢。那薄薄的一张纸,对他来说,重逾千斤。
“我跟你说实话,林师傅,”王主任的语气很沉重,“你现在的情况,别说捐肾救你爱人了,你自己的治疗都刻不容缓。如果再拖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林国栋沉默了。办公室里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一下,一下,敲在他的心上。
“我爱人那边……”他艰难地开口,“她……她还能等多久?”
“肾源这种事,不好说。顺利的话,可能几个月,不顺利的话……几年都有可能。”王主任看着他,“林师傅,我知道你心里苦。但是你也要为你自己想想。你儿子还年轻,你要是倒下了,他一个人怎么撑得起这个家?”
林国栋的眼眶红了。他想起儿子今天在车里对他咆哮的样子,那句“你到底有没有心”,像一把锥子,在他心上钻着。
他有心啊。他的心,一半在病床上的妻子身上,一半在那个他永远不知道该如何交流的儿子身上。正因为有心,他才不能说。
他怎么能告诉他们,那个他们以为可以依靠一辈子的山,其实内部已经千疮百孔,随时可能崩塌?他怎么能告诉妻子,他不但救不了她,甚至可能要比她先走?他怎么能告诉儿子,他不是不爱他妈妈,他是……不敢死,也不能死。他死了,这个家就真的散了。
他只能扛着。像他这辈子扛过的所有事情一样。他以为他能扛住,但他低估了儿子的执着,也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王主任,”他站起身,对着医生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你。这事……还请你继续帮我保密。”
“你这是何苦呢?”
“我自己的身体,我晓得了。”他直起身,又恢复了那副倔强而平静的样子,“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走出医院,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从兜里掏出那部老旧的诺基亚手机,笨拙地打开相册,翻到那张儿子骑在他脖子上的照片。照片上的小男孩笑得无忧无虑,而年轻时的他,眼里满是宠溺。
他看着照片,喃喃自语:“崽儿,你啷个就不懂哦……”
他不知道,就在街对面的黑暗角落里,陈叔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陈叔是跟着林国keng来的,他不放心。当他看到林国栋从医院里出来时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就猜到了七八分。
陈叔没有上前,他只是叹了口气,掏出手机,拨通了林楷的电话。
第五章:一场溃败与一杯热水
我正在老宅里烦躁地踱步,像一头困在笼中的野兽。父亲出门前那句“你先回去,我有点事”让我心生疑窦。他在这里能有什么事?唯一的可能,就是去见陈叔,商量怎么继续对我隐瞒。
就在这时,陈叔的电话来了。
“林楷,你现在在哪儿?”他的声音异常严肃。
“在家。怎么了,陈叔?”
“你出来一下,我在巷子口等你。关于你爸的事,我觉得……你还是知道的好。”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在巷子口见到了陈叔。他没有了昨晚的豪爽,一脸的凝重。他递给我一支烟,我摆了摆手。
“你爸他……”陈叔欲言又止,最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他刚才去了社区医院。我跟着去看了。他……他身体也有问题,很严重。”
“什么?”我腦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陈叔把他在医院门口看到的一切,以及他自己的猜测,都告诉了我。虽然他不知道具体的病情,但“很严重”三个字,已经足够让我瞬间坠入冰窟。
我爸……病了?
这个念头,我从来没有过。在我心里,他就像院子里那棵黄桷树,永远挺拔,永远不会倒下。他怎么会病?
原来,他拒绝捐肾,不是因为冷漠,不是因为自私,而是因为他……不能?
我呆立在原地,晚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陈叔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解开了所有的谜团。他那反常的沉默,他那句“你不需要懂”,他那双躲闪的眼睛,他接到“王主任”电话时的慌乱……一切的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而我,我都做了什么?我像个跳梁小丑,在他面前声嘶力竭地表演着我的“孝心”,用最恶毒的语言,一遍遍地凌迟着他。
巨大的愧疚和悔恨,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想起我在车里对他说的那些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心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老宅的。推开门,我爸正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就着昏黄的灯光,在看一张泛黄的图纸。听到我进来,他抬起头,眼神里有一丝躲闪。
我走到他面前,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想道歉,想说“爸,对不起”,但那三个字,像被胶水粘住了一样,堵在喉咙里。
“回来了?”他先开了口,语气平静得仿佛下午的争吵从未发生过。他 folding up the drawing, "That old cellar, the ventilation design is flawed. I've been thinking about it for years, and I've finally figured it out."
He was still talking about his cellar, his wine.
My carefully constructed rationality finally collapsed. The guilt, the anger, the fear, and the helplessness all mixed together, turning into a monstrous rage. "Enough!" I roared, my voice hoarse. "Stop talking about your damn cellar! Your damn wine! Can you, for once, talk about yourself? About Mom? About this family?"
He was stunned by my outburst. He looked at me, his lips trembling. "What are you talking about?"
"I know everything!" I cried, my voice breaking. "I know you're sick! I know you can't donate! Why didn't you tell me? Why? Do you think you're some kind of hero, carrying everything by yourself? Do you enjoy seeing me act like a fool, pointing at you and cursing you?"
My voice was filled with accusation, but it was really a cry of despair.
He stood up abruptly, his face pale. His body swayed slightly. "Who told you?"
"Does it matter who told me? Why did you hide it from me? Am I not your son? Is Mom not your wife? Are we not worthy of sharing your burden?"
"You don't understand!" he finally roared back, his voice hoarse and raw. It was the first time in my life I had heard him shout like this. "What's the use of telling you? To have one more person worry? To have the two of you look at me with pity? I don't need it!"
"We're a family!"
"A family?" he laughed, a sorrowful, self-mocking laugh. "I've been working my whole life to support this family, but what have I gotten in return? Your complaints, your misunderstanding, your accusations!" He pointed at me, his finger trembling. "You only see that I'm silent, that I'm stubborn. Have you ever tried to understand me? Have you ever once asked me if I'm tired?"
His words pierced my heart like a thousand needles.
In the midst of this intense confrontation, he suddenly coughed violently, bending over. He reached for the teacup on the table, but his hand was shaking so much he couldn't hold it steady.
I stood there, frozen. Then, almost by instinct, I walked over, picked up the thermos, and poured him a cup of hot water. I pushed it towards him.
My hand was trembling. His hand was trembling.
He looked at the cup of hot water, then looked up at me. The anger in his eyes slowly faded, replaced by a deep, deep weariness.
He didn't drink the water. He just sat back down, his shoulders slumped. The silence in the room was deafening.
Suddenly, he looked at me, his eyes red. He spoke in a low, hoarse voice, using a Sichuanese phrase I hadn't heard him use in years.
"你懂个锤子!" (You don't know a damn thing!)
He said it with no anger, only an infinite sadness. Then, he stood up and walked into his room, his back looking impossibly lonely and frail.
第六章:一张报告与一场迟到的懂得
我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再也没有出来。
我一个人坐在冰冷的堂屋里,那杯我倒给他的热水,已经渐渐失去了温度,就像我此刻的心。他最后那句“你懂个锤子”,像一句咒语,在我脑子里盘旋不去。
是啊,我懂个锤子。
我自以为是地审判了他三十年,给他贴上“冷漠”、“自私”、“不合格的父亲”的标签。我用我的标准去衡量他的人生,去定义他的情感。我从来没有想过,在他那副沉默坚硬的躯壳下,包裹着的是怎样一颗疲惫而柔软的心。
原来,沉默不是拒绝,而是另一种耗尽力气的承担。
我一夜无眠。第二天早上,他房间的门依然紧闭。我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我心里一慌,试着推了一下门,门没锁。
他不在床上。房间里收拾得很整洁,被子叠得像豆腐块。我看到他放在床头柜上的那个牛皮纸袋,就是陈叔说他从医院拿回来的那个。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了手。我的指尖触碰到纸袋的边缘,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抽出了里面的那张纸。
是A4纸打印的检查报告。上面密密麻麻的专业术语我大多看不懂,但我清晰地看到了那几个刺眼的汉字:“肝硬化(失代偿期)”、“中度肝腹水”、“肾功能不全”。每一项指标后面,都有一个醒目的、向上的红色箭头。
白纸黑字,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我扶着桌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感觉吸进肺里的空气都是冰冷的。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不捐肾了。他不是不能,他是……不敢。他的身体,已经是一座即将倒塌的房子,再抽掉任何一根承重柱,都会瞬间灰飞煙滅。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报告单,手抖得不成样子。我的鼻子猛地一酸,一股热流直冲眼眶。我用力眨了眨眼,拼命把那股涩意逼了回去。我不能哭,我有什么资格哭?
我把报告单小心翼翼地放回纸袋,然后像个幽灵一样走出了房间。
我去了酒厂,去了江边,去了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有找到他。最后,我打车去了城外的公墓。
我远远地就看见了他。他正跪在爷爷奶奶的墓碑前,背影蕭瑟。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他那双粗糙的手,一遍遍地擦拭着冰冷的墓碑,仿佛要把上面所有的尘埃都擦掉。
我慢慢地走过去,在他身后站定。我不知道站了多久,他似乎也没有察觉到我的到来。直到他擦完了墓碑,才缓缓地站起身。他转身看到我,并没有惊讶,只是平静地问:“都看到了?”
我点点头,喉咙哽住了,说不出话。
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他拍了拍我肩膀上的灰,说:“走吧。”
我们沿着墓园的小路往外走,一路沉默。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停下脚步,说:“林楷,你妈……是个好女人。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她。还有你。”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我猛地扭过头去,不让他看见我狼狈的样子。
他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烟,递给我一根。我接过来,他给我点上。我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呛得我咳嗽起来,眼泪流得更凶了。
“爸,”我终于叫出了这个称呼,声音嘶哑得不像我自己的,“我们回家。一起想办法。”
他看着我,良久,点了点头。那双我曾以为永远读不懂的眼睛里,此刻我看到了欣慰,看到了释然。
他轻轻地说了一句:“晓得了。”
这一次,我听懂了。这句“晓得了”,不再是敷衍,不再是拒绝,而是“我懂你,我知道你懂我了”的确认。是我们父子之间,迟到了三十年的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沟通。
第七章:一碗米酒与一程新的路
我们回成都的路上,依旧话不多。但车厢里的气氛,已经完全不同。我们不再是两座隔海相望的孤岛,而像是两条并行的小船,虽然没有交汇,却朝着同一个方向,共同抵御着风浪。
回到家,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小楠。她抱着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眼圈红红的。
我们没有告诉我妈我爸的病情。我们只是告诉她,医生找到了新的治疗方案,比肾移植更安全有效。我爸也破天荒地配合着我们,在我妈面前,他不再沉默,会主动跟她聊泸州老家的趣事,会笨拙地给她削苹果。
我辞掉了那份看似光鲜却让我身心俱疲的工作,用所有的积蓄,加上和小楠的存款,开始带着我爸和我妈四处求医。北京,上海,广州……我们去了很多地方,咨询了很多专家。过程很辛苦,希望和失望交替上演。
我爸很配合治疗,再苦的药,他都眉头不皱地喝下去。他不再抽烟,也很少喝酒了。他那句口ouchan“晓得了”,说得越來越少。更多的时候,他会看着我,问一句:“崽儿,累不累?”
每当这时,我都会笑着摇摇头,说:“不累。”
奇迹最终没有发生在我妈身上,但也没有发生最坏的结果。医生找到了一个相对匹配的肾源,手术很成功。虽然需要终身服用抗排异药物,但她的命,保住了。
而我爸的病,也通过中西医结合的保守治疗,得到了有效的控制。虽然无法根治,但医生说,只要保持得好,他还能有很多年的时光。
家里的经济状况一度陷入窘迫,我们卖掉了城里的大房子,搬回了郊区一套小一点的房子。生活水平下降了,但我们一家人的心,却前所未有地贴近了。
那台老旧的电视机,音量再也没有开到过35。更多的时候,它是关着的。晚饭后,我们会坐在一起聊聊天。我爸会给我讲他年轻时酿酒的故事,我妈会笑着补充几句他当年的糗事。我也会跟他们分享我工作中的烦恼和趣事。
小楠怀孕了。这个消息,给这个经历过风雨的家庭,带来了新的希望。我爸最高兴,他整天捧着一本《育儿百科》,看得比他的酿酒秘方还认真。他甚至开始尝试戒酒,说要给未来的孙子或孙女一个健康的爷爷。
有一天,他从泸州老家托人捎来一坛他亲手酿的糯米酒。那酒色泽微黄,口感甘甜,帶著淡淡的桂花香。
他给我倒了一碗,说:“尝尝。这是你妈最喜欢喝的。”
我喝了一口,甜而不腻,暖意直流心底。
“爸,等孩子出生了,我们一起回趟泸zho吧。”我说,“我想让他看看你酿酒的地方,看看你长大的院子。”
他看着我,笑了。那是我见过他最开心的笑容,皱纹都舒展开了。“好。”他说。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头发花白,身形不再挺拔,但他坐在那里,就是我们这个家的定海神针。我用了三十年的时间去误解他,又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去重新认识他。这个过程,痛苦而深刻。
我们终其一生,不过是在学习如何与父母的背影和解。
我决定把这段经历写下来。我不知道该如何起笔,也不知该如何收尾。我只是想记录下这段旅程,记录下我对一个城市、一个男人、一种情感的重新发现。
我想,这个故事应该有一个合适的标题。
去了趟四川泸州,实话实说:四川泸州,确实比网上评价的还要好。
来源:奇幻海燕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