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里的大喇叭喊了三遍,说杨家卖祖屋的事情定了下来,今天下午在村委会签合同。大喇叭是去年换的新的,声音比原来那个刺耳,听得人耳朵疼。
村里的大喇叭喊了三遍,说杨家卖祖屋的事情定了下来,今天下午在村委会签合同。大喇叭是去年换的新的,声音比原来那个刺耳,听得人耳朵疼。
我娘拍了拍晾在院子里的被子,灰尘飞起来,迎着光,看得见一粒一粒的,漂浮着,像慢动作。
“卖了?”娘手上没停,对着杨家的方向看了一眼,“老二终于下决心了。”
这个老二是我二哥,也就是杨家的老二,杨建功。
杨家祖屋在村子东头,有一口枯了的老井,井台上长满了青苔。门口有棵桑树,树干上钉着一块木板,木板上刻着”止步”两个字。村里人都说这是清朝贡生的手笔,留到现在,字迹都快看不清了。
刚到六月,天气就热得不像话。院子里一条黄狗趴在水泥地上,肚皮贴着地,舌头耷拉着。听见我走过去,它头也没抬,只是尾巴摇了两下。
二哥五十出头的人了,脸黑黑的,眼睛却很亮,站在院子里抽烟。烟灰掉在紫色背心上,留下一个小洞,洞边发黄。他抬头看见我,点点头。
“小妹回来了?”
我娘把小板凳拿出来,在荫凉处坐下,手上剥着毛豆,一边看着我们。
“嗯,前天回的。”
“听说病得不轻?”二哥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尖碾了碾。
“还行,就是得开刀。”
他哼了一声:“开刀要钱。”
我娘在那头说:“你二哥卖祖屋的事情,你知道吧?”
杨家祖屋值不了多少钱,但好在占地大,院子里还有几棵老树,后面跟着一片竹林,竹子长势好,每年能卖不少笋。我爹在世的时候,最疼小妹,常说这房子就留给小妹当嫁妆。可小妹十七岁那年,跟着一个外地司机跑了,十五年没回来过。
我从包里掏出一包中华烟,递给二哥。他没接,转身进了屋。
“二哥这是怎么了?”
娘叹了口气:“自打你妹回来,他就这样,话也少了。”
屋里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二哥抱着个纸箱子出来,放在石桌上,里面全是小妹小时候的东西:发卡、课本、一个掉了链子的小挂坠。最上面是一本发黄的日记本,封面上贴着一朵干花。
“这些都给她带回去吧,我不留了。”二哥的声音有点哑。
“祖屋真要卖了?”
二哥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我。是医院的检查报告,上面写的是小妹的名字,杨小兰。我只认得几个字:恶性肿瘤、三期、手术。
“得多少钱?”我问。
“二十多万。”二哥说完,转身进了厨房,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你问问她,想吃啥,我去市场买。”
娘把碗里的毛豆放在一边,过来看那张纸。
“小兰从来不跟家里要钱。”娘的眼角有了泪,“嫁出去这么多年,从来不麻烦家里人,现在病成这样,也不肯开口。”
我想起前天去看小妹的情景。小妹住在镇上的招待所里,丈夫不在身边,只有一个十四岁的女儿陪着。屋里有股消毒水的味道,混着一种说不出的苦味。小妹瘦得不成样子,头发也少了一大半,但看见我们,还是笑着,说自己这次回来是想家了,想看看老屋。
小妹的女儿叫囡囡,眼睛和小妹一模一样,黑亮黑亮的。
“妈妈生病了。”囡囡悄悄告诉我,“爸爸不在家,没钱给她看病。”
我问囡囡爸爸去哪了,她摇头:“不知道,妈妈说爸爸去很远的地方打工了。”
小妹在招待所门口拉住我的手:“姐,我这次回来,就是想看看老屋,没别的意思。”她的手冰凉,像是没有温度。
二哥从市场回来,提了一大堆东西:活鱼、排骨、青菜、还有一袋水果。他把这些都塞进我手里。
“带给小兰,就说是她娘准备的。”
晚上,我和二哥坐在院子里乘凉。蝉叫得很响,热气还没褪,黄狗趴在二哥脚边,一动不动。
“二哥,你和小妹,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
二哥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十五年前,是我赶她走的。”
那一年,小妹十七岁,正读高二。二哥刚结婚不久,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小妹谈了恋爱,对象是个跑长途的司机,三十多岁,已经结过婚,有个孩子。
“爹当时气得要命,说死也不同意。”二哥点上一根烟,“可小兰哭着说,要是不让她嫁,她就去死。”
爹一病不起,卧床半年,全靠二哥照顾。小妹每天都往外跑,回来就和爹吵,说那个司机对她有多好,说她受够了这个家。
“爹走的那天,小兰一个电话都没有接。”二哥的声音很轻,“司机在外面等她,按喇叭。”
送完爹,二哥把小妹叫到爹的灵位前:“你滚,永远别回来。”
小妹走的时候,只带了一个小包,里面装着二哥给的五百块钱。
“你怎么知道小妹得病的事?”我问。
二哥掏出手机,翻到一条短信:“她女儿发来的,说小兰得了癌症,想回家看看。”
短信是半个月前发的,二哥从那时候就开始张罗卖房子的事了。
第二天一早,我去找小妹,招待所的人说她们退房了,搬到了镇上的一个出租屋里。我找了好久才找到地方,是个很旧的小区,楼梯间的灯坏了,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
小妹坐在窗边,面前摆着一碗没动过的粥。见我来了,她勉强笑了笑。
“听说二哥要卖祖屋?”
我点点头,把二哥给我的箱子放在桌子上。
“他是不是恨死我了?”小妹的眼里有泪,“爹去世的时候,我没在身边,是我的错。”
门口传来脚步声,囡囡背着书包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袋垃圾。看见我,她怯生生地喊了声”姨”。
“你怎么不上学?”我问。
“学校放假了。”囡囡看了小妹一眼,“妈妈身体不好,我要照顾她。”
我让囡囡先出去玩,等她走后,问小妹:“你老公呢?真的是出去打工了?”
小妹摇头:“三年前就走了,和别人跑了。”
我这才知道,小妹这些年过得并不好。那个司机脾气暴躁,赌博,经常打她。小妹生下囡囡后,日子越过越差,后来司机遇到别的女人,撇下她们母女,再也没回来过。
“我一直不敢回来,怕二哥骂我。”小妹擦了擦眼泪,“这次如果不是病得实在没办法了,我也不会回来。”
她拉着我的手:“姐,你帮我劝劝二哥,别卖祖屋,那是我们杨家的根。”
我答应她去说,但心里明白,二哥的决定不会改变。
村委会的会议室里,围了不少人,都是来看热闹的。二哥坐在那里,面前摊着合同,等着买家。小妹不知道从哪里听来消息,也来了,站在门口,不敢进去。
“建功,想好了?”村主任问二哥,“这祖屋可是你爹留下的,卖了,你娘知道吗?”
二哥没说话,在合同上签了字。买家是镇上开超市的陈老板,出价二十二万。
“钱我已经打到你卡上了。”陈老板说。
二哥站起来,走到门口,看见小妹,愣了一下,然后绕过她,往外走。
“二哥!”小妹叫住他,声音哽咽,“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走的。”
二哥顿了顿,头也不回:“你跟我来。”
他们去了祖屋,我也跟着。二哥把小妹带到了后院的一棵老槐树下,树下有块石碑,是爹的墓。
“爹临走时叮嘱我,一定要照顾好你。”二哥蹲下来,拍了拍石碑,“这些年,我没做到。”
小妹跪在石碑前,哭得喘不过气。二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她手里。
“二十二万,全在这里,你拿去治病。”
小妹愣住了:“二哥,你……”
“你是我妹,杨家的女儿,怎么能让外人看笑话?”二哥的声音很硬,但眼圈红了,“我知道你老公跑了,囡囡告诉我的。”
原来,二哥早就去找过囡囡,从她那里知道了一切。
“二哥已经安排好了医院。”我对小妹说,“最好的专家,下周就可以手术。”
小妹哭着要把卡还给二哥:“我不能要,这是祖屋啊,卖了,你住哪?”
二哥转身就走:“我早就看好了镇上的一套小房子,准备搬过去住,离工厂近。”
其实我知道,二哥根本没有看房子,他这些天一直在打听治疗癌症的医院,挂号,联系医生。
傍晚时分,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打在杨家老屋的瓦片上,声音清脆。我和娘收拾着小妹留下的衣物,二哥出去了,说是去镇上看房子。
“你二哥这人啊,从小就这样,嘴硬心软。”娘叹了口气,“当年你爹走得突然,他才二十出头,一下子担起了整个家,连媳妇都是相亲认识的,没时间谈恋爱。”
我点点头,想起小时候,二哥总是把好吃的留给我和小妹,自己却只吃咸菜配饭。冬天炕头热,他让我们睡,自己睡在外面冷的地方。
娘继续说:“你小妹走后,二哥天天做噩梦,喊她名字。有一年春节,他喝多了,抱着小妹的照片哭,说对不起她,没保护好她。”
雨越下越大,屋檐上的水滴成了线,哗哗地响。黄狗从外面跑进来,抖了抖身上的水,溅了一地。
二哥回来得很晚,浑身湿透了,手里拿着一把雨伞,是新买的。
“给小兰带去。”他把伞递给我,“明天她做检查,别淋着了。”
我接过伞,发现伞柄上刻着两个小字:囡囡。
“二哥,你去看小妹了?”
他嗯了一声,坐下来脱鞋。鞋里灌满了水,袜子湿透了。
“囡囡今年上初二,成绩不错。”二哥说,“我问了学校,说如果她妈妈的病好了,可以转到镇上的中学来读。”
我这才明白,二哥不是去看房子,而是去给囡囡联系学校。
“二哥,你还记恨小妹吗?”我问。
二哥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记恨什么?她是我妹,我这辈子就这一个妹妹。”
他站起来,走到墙角,从柜子底下抽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沓照片,全是小妹的:小时候扎着小辫子的,上学时穿校服的,十六七岁时笑靥如花的。
“这些年,我一直在找她。”二哥的声音很轻,“但找不到。”
原来,小妹走后,二哥偷偷去过她住的地方好几次,但每次都扑空。那个司机常年在外跑车,很少回家,邻居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二哥甚至去了司机老家打听,但那边的人说,司机已经很多年没回去了。
“我答应过爹,要照顾好小兰的。”二哥把照片一张一张放回布包,“这些年,我没做到。”
第二天一早,我去医院找小妹,她已经住进去了,在做手术前的各种检查。二哥给安排的是最好的专家,医院的条件也不错。
小妹躺在病床上,比昨天看起来精神好多了。
“二哥的钱,我不能要。”她拉着我的手,“祖屋是爹留下的,怎么能卖?”
我把昨晚的事告诉了她,也告诉她二哥这些年是怎么找她的。
“从你走的那天起,二哥就后悔了。”我说,“但他拉不下脸来找你,就像你不敢回家一样。”
小妹哭了:“我以为他恨我,恨我没在爹走的时候在家。”
“他恨的是自己,恨自己没保护好你。”
下午,二哥提着一篮水果来了。他站在病房门口,犹豫了很久才进去。小妹一见他,就哭着要起来,二哥赶紧过去按住她。
“别动,好好躺着。”
“二哥,对不起,我不该走的……”
二哥打断她:“都过去了。”
他把水果放在床头柜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小妹。
“镇上中学的转学申请表,我已经找人问过了,囡囡可以转过来,不用考试。”
小妹愣住了:“二哥,你……”
“你病好了,就留下来吧,我和你姐可以照顾你们。”二哥的声音很平静,“镇上有个厂子正缺人,等你好了,可以去上班,工资不高,但能养活自己。”
他顿了顿,又说:“你要是不想见人,可以在家休息,屋子我已经租好了,就在镇上,两室一厅,够住了。”
“那祖屋呢?”小妹还是忍不住问。
二哥看向窗外:“卖了就卖了,房子而已,人在才是家。”
小妹的手术很成功,医生说情况比想象中的好,癌细胞没有扩散太多。她出院后,二哥把她接到了镇上租的房子里住。房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厨房里的调料一应俱全,冰箱里塞满了吃的。
“二哥,我自己来就行了。”小妹看着二哥忙前忙后的样子,有些过意不去。
二哥头也不抬:“你好好养病,别的不用管。”
囡囡很快适应了新学校,成绩一直不错。二哥经常去接她放学,给她买新书包、新文具,有时还带她去吃肯德基。
半年后的一天,我去看小妹,发现她在阳台上晒被子,脸色红润了不少,头发也长出来了。
“姐,二哥今天去哪了?”她问我。
“听说是去村里,好像是要把祖屋的东西搬过来。”
小妹放下被子,坐在我旁边:“二哥对我太好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他。”
我笑了笑:“你好好的,就是对他最大的报答。”
傍晚时分,二哥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木盒子,是爹生前用的围棋盒,里面装满了各种小物件:爹的烟斗、娘的针线包、小妹小时候的玻璃球……
“陈老板答应了,让我把这些拿回来。”二哥把盒子递给小妹,“他说祖屋要拆了,重新盖楼房,但那几棵老树会保留下来。”
小妹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布包,打开一看,是一枚铜钱,已经发黑了。
“爹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保平安的。”小妹的眼睛湿了,“我走的时候,忘了带上它。”
二哥看着她:“带上它,就等于把家带在身边了。”
晚上,我们围坐在一起吃饭,二哥破天荒地喝了点酒,脸红红的。
“小兰啊,”他看着小妹,声音有些哽咽,“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小妹摇摇头,又点点头:“有好有不好,但现在很好。”
二哥举起杯子:“那就好,那就好。”
窗外,夜色渐浓,街上的霓虹灯亮了起来,映在玻璃窗上,五彩斑斓。囡囡在屋里写作业,哼着歌,声音清脆。
小妹看着这一切,眼里含着泪,但嘴角带着笑。
“二哥,我回来了。”她轻声说。
二哥点点头,一口喝干了杯中酒。
“嗯,回来了就好。”
来源:魔法师戴利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