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葬礼那天下着雨,外公站在坟前,全身湿透也不肯走。我爸想拉他,被他甩开了手。
外婆去世那年,我十四岁。
葬礼那天下着雨,外公站在坟前,全身湿透也不肯走。我爸想拉他,被他甩开了手。
“你走,你早就想走。”外公说。
我爸愣了一下,没再说话,只是把伞递给我,让我替外公撑着。
回到老屋收拾外婆遗物时,外公从衣柜深处拿出一个铁盒子,递给我爸。那是个旧式的绿色铁皮盒,锁扣已经生锈,上面贴着一张泛黄的烟标。
“她留给你的。”外公说。
我爸接过盒子,连看都没看一眼,就塞进了行李袋。
“不打开看看?”外公问。
“不用了。”我爸说,“我知道里面是什么。”
回城的车上,我靠着窗户,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田野发呆。我爸一言不发地开着车,眼睛死盯着前方,仿佛要把全部注意力都用来对付这场雨。
副驾驶位上放着那个铁盒子。我好奇地摸了摸。
“别动。”我爸突然说。
“里面是什么?”我问。
“没什么,一些老照片而已。”
“那为什么不能打开看看?”
“不是现在。”
后视镜里,我看见我爸绷紧的下巴,知道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了。
回到城里的家,妈妈已经做好了饭,桌上多了一道红烧鲫鱼,是我最爱吃的。我爸进门就把铁盒子放进了书房的柜子里,上了锁。
晚上睡觉前,我听见书房里有翻东西的声音。透过门缝,我看见我爸坐在地上,旁边是打开的铁盒子。他的肩膀在抖,但没有声音。
第二天早上,铁盒子被重新锁好,放回了柜子最里层。
以后的日子,我常常想起这个盒子,但每次提起,我爸总会岔开话题。后来上了高中,住校了,这事也就慢慢淡了。
大学毕业那年,外公摔了一跤,住进了医院。
病房里,外公突然拉着我的手问:“你爸有没有给你看那个铁盒子?”
我摇摇头。
外公叹了口气:“该给你看看了,你都这么大了。”
我爸插了一句:“爸,不用了。”
“你不说,我来说。”外公的声音比平时大了一些。
医院走廊上的灯管闪了两下,发出嗡嗡的声音。隔壁床的老人在看着天花板喃喃自语,他女儿在一旁削苹果,削得太薄,果皮断了,她小声骂了一句。
“怎么回事?”我问。
我爸和外公对视了一眼。我爸让我先回家休息,说改天再聊这个。
“铃铃铃——”护士推着药车经过,铃声把话题冲散了。
回家后,妈妈告诉我,那个铁盒子和外婆年轻时的一段往事有关。
“你爸爸不是你外公亲生的。”妈妈轻声说。
我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外婆年轻时遇到了你爸爸的亲生父亲,那是个知青,后来回城了。你外婆怀孕了,但那人已经结婚了。你外公知道后,还是娶了你外婆,把你爸当亲生儿子养大。”
我愣住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那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你爸从来不让我看。”妈妈叹了口气,“你外公一直想让你爸认亲生父亲,但你爸说外公才是他唯一的父亲。”
第二天去医院,外公睡着了,额头上贴着退烧贴,嘴唇干裂。病房里开着窗,风吹进来,卷起窗帘一角。我爸坐在床边,翻着一本旧杂志,封面已经掉了,露出发黄的内页。
“爸。”我喊了一声。
我爸抬头,额头上的皱纹比我记忆中深了许多。他放下杂志,杂志滑落在地上,我弯腰去捡,发现那不是杂志,是一本老相册。
里面有一张黑白照片,一个年轻男人站在稻田边,笑得阳光灿烂。
“那是谁?”我问。
“一个故人。”我爸说。
“我亲爷爷?”
我爸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他叫魏书生,是下乡知青,后来回上海了。”我爸说,“你外婆年轻时跟他好过,怀了我。他走的时候,你外婆没告诉他这事。”
“他知道你的存在吗?”
“知道。在我十八岁那年。”
病房外传来护工推餐车的声音,金属撞击声刺耳得很。阳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照在外公消瘦的脸上。
我爸告诉我,在他十八岁那年,那个叫魏书生的男人突然回村子找外婆,说想认他这个儿子。外公当时气坏了,拿着锄头追着魏书生满村跑。
“后来呢?”
“后来我拒绝了。”我爸说,“我跟他说,我只有一个父亲,就是王长安。”
王长安是外公的名字。
外公病情时好时坏。一个月后,他出院回了老家。我爸每周末都开车带我回去看他。
那天,我在外公家阁楼上找童年的玩具,发现了一本发霉的日记本。那是外婆的笔迹。翻开第一页,日期是1968年5月15日。
“今天村里来了新知青,有个叫魏书生的,弹得一手好吉他。村里人都围着看,我躲在人群后面,他一抬头,不知怎么就看见了我,冲我笑了笑。”
我翻了几页,看到一段:
“长安又来家里帮忙了。他人真好,什么活都会干。娘说他是个踏实人,暗示我可以考虑考虑。可我心里只有书生。”
再往后翻:
“书生说他要回上海了,单位分配好了。我想告诉他我怀孕的事,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有自己的路要走,我不能害他。”
“长安今天向我求婚了。他说他知道孩子不是他的,但他愿意当父亲。我哭了,不知道是感动还是难过。”
我捧着日记本,眼前浮现出年轻时的外婆,独自承受着怀孕的紧张和恐惧,而外公默默站在她身后,选择了宽容和担当。
爷爷——我一直这么称呼外公——去世是在冬天。那天下着雪,屋檐挂着冰凌,风吹过,发出清脆的声响。
葬礼很简单,村里人来了不少。有个白发老人站在人群后面,戴着老式眼镜,穿着深色呢子大衣,手里捧着一束白菊花。
我爸看见他,身体僵了一下。
“魏书生?”我爸喊了一声。
老人点点头,走上前。
“我听说老王走了,来送送他。”魏书生说,“这些年多亏他照顾你和你妈。”
“谢谢你来。”我爸说,声音很平静。
葬礼后,魏书生和我爸在院子里聊了很久。雪越下越大,覆盖了石板路,覆盖了菜园的枯藤,也覆盖了两人的肩膀,却没人想到要进屋。
那天晚上,我爸终于打开了那个铁盒子。
盒子里有几封信,都是魏书生写给外婆的,但没寄出去。还有一张全家福,魏书生、外婆、刚出生的我爸,三个人在一棵大树下。照片背面写着日期:1970年8月12日。
“魏书生临走前拍的。”我爸解释说,“他答应过两年就回来接我们,但等了五年也没消息。后来你外公向你外婆求婚,她才死心。”
盒子底层是一份收养协议,上面有外公和魏书生的签名。
“这是什么?”我问。
“魏书生回来那次,和你外公签的协议。他放弃抚养权,但每年会寄钱来,算是赡养费。你外公收了钱,拿去开了村里第一家副食店,后来又帮我交了大学学费。”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每年春节我们回老家,爷爷都会给我压岁钱,总是崭新的百元大钞,装在红色信封里。当时我以为那是爷爷平时攒下的。
“那为什么不能打开盒子?”我问。
“你爷爷怕我知道钱是魏书生的,会有想法。其实我早就猜到了,但我不想让他们难过。”我爸说,“后来魏书生想认我,我拒绝了,是怕伤了你爷爷的心。”
铁盒子里还有一样东西:一块旧手表,瑞士产的,表盘有点发黄,但还能走动。
“这是魏书生留给我的,说将来见面时送我。”我爸轻轻摩挲着表面,“你爷爷一直保存着,但从来不让我戴。”
“为什么?”
“因为这是父亲给儿子的礼物,而在你爷爷心里,他才是我的父亲。”
我看着我爸,第一次注意到他眼角的皱纹和鬓角的白发。他轻轻合上盒子,把手表放在一边。
“现在,他走了,魏书生也老了,这些恩怨都可以放下了。”
窗外的雪停了,月光透过窗户,照在桌上的手表上,反射出柔和的光。
第二天,我爸带我去了魏书生的住处。那是县城一栋老旧的小楼房,墙皮有些剥落,但窗台上摆着几盆开得正好的兰花。
魏书生煮了一壶茶,茶几上放着半开的象棋盘,看样子是下到一半被打断的。
“想不到你会来。”魏书生说。
“爸都走了,我也该面对过去了。”我爸说。
我坐在一旁,看着这两个本该是父子的人,小心翼翼地寒暄,聊着最近的天气,县里的变化,却避开了所有可能触及伤口的话题。
屋子里挂着一张照片,是年轻时的魏书生和一个女人,应该是他妻子。照片旁边是一排奖状,有些已经泛黄卷边。
“你太太呢?”我爸突然问。
“去年走的,肺癌。”魏书生说,“我们没有孩子。”
我爸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临走前,我爸从口袋里掏出那块手表,递给魏书生。
“这个你拿回去吧,我已经有表了。”
魏书生愣了一下,接过表,手有些抖。
“不,这是给你的。”
“我知道,但我不需要了。”我爸说,“这些年,谢谢你寄的钱,帮了我们不少忙。”
魏书生的眼圈红了:“对不起,我当年不该……”
“都过去了。”我爸打断他,“你不欠我们什么,我也不欠你什么,我们扯平了。”
回家路上,我爸沉默了很久,突然说:“知道为什么你爷爷不让打开那个盒子吗?”
“为什么?”
“因为他怕我会恨他。”
“恨他什么?”
“恨他骗我说魏书生死了。”我爸说,“其实我小时候知道魏书生的存在,但爷爷说他出车祸死了。后来魏书生突然出现在村里,我才知道被骗了。”
车窗外,田野在夕阳下泛着金色,远处的山影模糊成一条深蓝色的线。
“不过我没恨他,也没恨外婆。”我爸说,“他们不容易。魏书生条件好,认了我,我就得跟他走,他们舍不得。”
我想起那天葬礼上,爷爷站在雨中不肯走的样子,和他对我爸说的那句话:“你走,你早就想走。”
原来,他一直怕我爸会离开。
回到家,我爸把铁盒子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放进了一个相册里。那晚,他第一次讲起了他小时候的事——爷爷教他钓鱼,外婆给他做的红糖发糕,还有他上学时爷爷趟水背他过河的情景。
“在我心里,不管有多少生父,王长安始终是我唯一的爸爸。”他说。
第二天,我们把铁盒子埋在了爷爷坟前。从那以后,我爸每年清明都会给爷爷和魏书生各上一炷香。
魏书生去世那年,我爸没有哭,只是在他墓前站了很久,然后把那块手表放在了墓碑上。
回家路上,我问我爸:“你恨魏书生吗?”
我爸摇摇头:“不恨。年轻时恨过,但现在明白了,没有魏书生,就没有我;没有你爷爷,我可能活不到今天。他们都是我的父亲,只是方式不同罢了。”
车窗外,一群麻雀飞过天空,落在田埂上。远处的村庄笼罩在薄雾中,炊烟袅袅升起,在天地间画出柔软的线条。
我想起爷爷生前常说的一句话:“人这一辈子啊,没有容不下的事,只有想不通的心。”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来源:魔法师戴利昂